哈爾濱話劇院1990年代初期的時候經(jīng)常上映老電影,那時我住在和話劇院相隔兩條街的地方。話劇沒有看幾場,周末常常去看老片子,票價很低,那些四五十年代的好萊塢和前蘇聯(lián)及其他社會主義陣營國家的電影算補齊了。話劇院的老招牌、老樓經(jīng)過多年的風吹雨打有一股特別的味道。斜對面是一副食,家中日常食雜都是在那里買的。那時還有零賣的醬油、醋,兩個大大的木桶有厚厚的木蓋兒,給醬油、醋沁得黑乎乎的,夏天,醬油、醋都長毛,也沒有人特別在意。店員穿藍布大褂,拿著提遛兒撇撇白毛,一個白色掉瓷的搪瓷漏斗插進瓶子里,顧客拎的瓶子大多是一斤的白酒瓶子,裝一斤醬油或者醋正好。從一副食出來身上總有醬油醋和醬菜的味道。但一副食的面包、香腸、點心都是哈爾濱的名牌,常常買一點零食就進話劇院看電影了。彼時,索菲亞教堂周圍都是破房子,都做了小買賣,服裝和小百貨的攤床寸土寸金,加上沒有改造前的菜市場,那種轟轟烈烈的繁榮讓人眩暈。這里產(chǎn)生了哈爾濱第一批萬元戶,現(xiàn)在他們都搬進了曼哈頓、金太陽、透籠街等商場。話劇院坐落在熱商圈有點另類。
《眉間尺》剛剛上演的時候,話劇院還沒有裝修,說是小場話劇,其實是大舞臺把幕布拉上,演員和觀眾都在臺里。觀眾坐在折疊椅上,看話劇的多半是人家圈兒里人,像我等花錢買票的小民實在是珍奇動物,但是還真的沒有人把咱們當成珍奇動物來愛護。我和黛坐在后排的折疊椅里。坐在一排,演員折騰起來的灰塵太大,有點嗆。導(dǎo)演黃湘東是個瘦高的大個女人,很拿得住的樣子。當時看了這個劇,覺得黃湘東在這個小城里呆著有點白瞎,還覺得這里也不是她的久居之地。但是她居然一直在。2007年她導(dǎo)演了鄒靜之的《我愛桃花》,話劇院的當家花旦王曉玲主演桃花。2005年在北京人藝小劇場看《我愛桃花》的時候,這個劇正在向演出100場進軍。我看那場,演桃花的是吳珊珊,一個瘦瘦的女孩,舉著腰刀,“如水的刀啊”,很努力地想要表現(xiàn)出既希望情人能殺了丈夫帶自己奔向希望的明天,又不忍心真的殺夫的多層次情感,那對她來說是一件為難的事情,不如她在儒勒·福舒瓦的《油漆未干》里演關(guān)妮對勁兒。王曉玲演到此的時候,層次分明、連貫不做作,臉上的表情豐富而不含混。王曉玲是那種想要演單純反而不大讓人信服,多層次的東西卻能從容表現(xiàn)的人。桃花在人藝便是人藝的桃花,在哈爾濱就是北方的桃花。哈爾濱的話劇演員追求一點東北口音,喜歡在劇中融進一點二人轉(zhuǎn)、歌舞的要素,那一樹的桃花,在冰天雪地里倔強地開放。鄒靜之很高興他的劇有了不同演繹,特地到哈觀看演出。鄒靜之看劇的那天,恰好我?guī)赣H去看。鄒靜之耐心地給母親簽名留念,溫和地和母親握手,說,您能來看戲我就非常感謝了。大家的謙遜尤其動人。母親像追星的小孩子一樣開心。
我還喜歡《秋天的二人轉(zhuǎn)》里的王曉玲,一個有好多經(jīng)歷的二人轉(zhuǎn)藝人,帶著女兒漂泊。離婚,良心未泯,善良仍在,愛著自己的所愛,傍著自己的所傍,人跟著錢和生活移動,心隨著愛情轉(zhuǎn)移。在一個主旋律的劇里她的那點獨特便更加顯眼。
前不久哈爾濱話劇院上演的《動物園的故事》是很考演員功力的一個劇。全場只有兩個演員,彼得和杰利,王禹飾演的彼得不像是美國紐約的中產(chǎn),有點像老實巴交的東北知識分子;曹瑞演的杰利有點頹、有點心理障礙、不想活只想死地作。話癆般的東北味臺詞滿布一個半小時,流暢、起伏、變化,在一個半小時的喋喋不休中沒有讓人厭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北京人藝也演過《動物園的故事》,他們力求向美國人靠攏,但終于成為了北京油子,反而不如咱東北彼得和杰利讓人看得舒服。哈爾濱話劇院的另一部、也是以臺詞見功底的劇《等待戈多》就差遠了,不說也罷。
那次我和黛,(當然,看演出經(jīng)常是我和黛,)看一出劇,里面有一個角色是在英國學醫(yī)的醫(yī)生,那醫(yī)生戴塑膠黑邊眼鏡、穿白大褂倒是正常,穿一雙塵滿面、鬢如霜的黑皮鞋就有點過分,一鞋溝的土,仿佛看到魯迅小時候看的社戲,描眉畫眼、插了滿頭珠翠的戲子穿了一雙草鞋。我總想,不敬業(yè)也不至于如此?。∮貋淼尼t(yī)學博士啊,沒有管家打理你的皮鞋你自己也要擦擦干凈不是?演員就更要注重自己的形象了,總不至于這樣啊,打嗝打出白菜燉土豆的味也把你的皮鞋蹭亮好不好?看《香水》,不是聚斯金德的《香水》,是他們自己排的一出話劇,里面的男主角大約是什么公司的白領(lǐng)吧?可以出國的那種人,一雙黑皮鞋一條米色的西褲,翹起二郎腿,一雙白襪子橫空出世。演出結(jié)束出來我說,咋地也不能穿黑皮鞋白襪子露一節(jié)飛毛腿呀。黛說,他要是穿黑涼鞋白襪子你咋整?還不看了?不要這么挑剔。正是這樣的細節(jié)透出小城文化的拘謹和粗糙。
我不愿意在我居住的這個城市看話劇、聽音樂會及一切其他演出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沒有好看的演出,更主要的是沒有好的劇院、好的劇院管理和好的觀眾。音樂廳賣那種凄厲作響的塑料袋裝食品,所有演出場所都沒有存衣間,而觀眾絕對不遵守任何看演出的規(guī)矩。黛和我的看法不同,她喜歡在家門口看戲,賣票的大姐、收票的老弟都熟頭熟臉兒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氛圍讓她覺得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沒什么不好,但身前身后總有帶小孩兒的,在孩子和家長的鬧騰中我看不下去話劇。
不是說北京的觀眾有多高的修養(yǎng),北京劇場的管理相對要好得多,身邊有一個咔咔吃爆米花的觀眾沒在北京遇到過。從小時候看《茶館》開始,于是之的王掌柜、藍天野的秦二爺、黃宗江的松二爺、鄭榕的常四爺、英若成的老、小劉麻子,直看到現(xiàn)在梁冠華的王掌柜、宋丹丹的康婆婆、楊立新的秦二爺、濮存昕的常四爺、馮遠征的松二爺,何冰的老、小劉麻子,我慣性地看下來,過癮!朋友都說,你有毛病啊,逮著就泡《茶館》。我就是有毛病,這毛病是北京人藝一輩兒一輩兒、一撥兒一撥兒的演員、導(dǎo)演給慣出來的。好的演員慣出好的觀眾,好的觀眾也慣出好的演員;好的劇場養(yǎng)好的劇目,好的劇目也養(yǎng)好的劇場。大家得相互慣著、養(yǎng)著。
翟永明談?wù)撆运囆g(shù),女藝術(shù)家的世界是狹窄的,關(guān)注的都是身邊的事情。男性就不狹窄了嗎?就是關(guān)注星空也不過是地球的井底之蛙。我喜歡瑪麗·卡薩特的油畫《包廂中的女人》,那些胖胖的、生活優(yōu)裕的婦女安靜而端莊地坐著,前面一個婦女手里捧著玫瑰,后面一個用扇子遮著嘴,看得出包廂里的女人跟著劇中的故事悲喜著?!讹L月俏佳人》,1990年的片子,主演是老白臉里察·基爾和大嘴美女茱莉亞·羅伯茨。羅伯茨演的妓女薇薇安被改造成淑女的樣子,由里察·基爾帶著去看歌劇《茶花女》。薇薇安坐在包廂里,鮮紅的禮服,露著香肩,她當然沒有正襟危坐,她像個孩子,手肘搭在包廂前邊,看到茶花女悲傷地唱著,她淚流滿面,她們的心里都不習慣放置幸福。里察·基爾哪里想到,一個妓女會被歌劇感動。關(guān)于劇院里的包廂,小時候看的前蘇黑白片,演《天鵝湖》,也有包廂,里面有讓小孩子害怕的陰謀在產(chǎn)生。新裝修好的話劇院的包廂改成通開式的,沒有單包,沒有厚厚天鵝絨門簾暗暗地低垂。想和黛做作地玩一下,按照畫中人的樣子拍張照片都找不到地方。
現(xiàn)在的我和黛,周末的時候戰(zhàn)斗一般奔向劇院。但我們的感覺還是不錯的,與其他的孩子媽媽相比,她們多在學校里跟著孩子上課。我們早兩個小時到劇院旁邊的飯店,坐在臨街的座位里,隔著窗子看外面,嘈雜被窗子阻隔,成了無聲影片,對面就是曼哈頓,街面上浮著一層人,他們匆匆地游動。黛,舉杯慢慢地喝一口茶,沉吟下來。她在電話里可以講個不停,甚至可以講一個鐘頭,見面反而沒話。我建議用手機聊天,雖然面對面。黛便憨厚地笑,黛享受幸福,看上去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攥在手心里絕不會跑掉的勝券在握,配上她厚實的肩膀,讓人心安。不似我驚驚慌慌的,煮熟的鴨子都能給整飛了。
黛說老誰得癌死了,我們把他燒完后扔到松花江里了,朋友幾個商定,誰要是死了,剩下的人就把他扔進江里,最后一個人只好不知所終。我說,算我一個哦,但你一定要死在我的后面,要是死在我的前面我可不饒你,我要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折騰你,你知道我能折騰人。黛便笑著答應(yīng)了,反正這事誰說了都不算。我說,如果寫成劇本,搞成話劇也不錯,一伙兒朋友,從青春年少到暮年,分分合合、聚聚散散,到老了,又聚到一起,一個個地死,一個個地扔進江里,最后一個只好自己到江邊洗骨頭,洗自己的一堆白骨,越洗越癟,越洗越矮,最后成了一堆白骨和一堆皮囊,既很現(xiàn)實也很后現(xiàn)代,一定好玩兒哈。
黛提起誰誰的暗戀者最近要浮出水面,我們一起分析這份遲來的愛情。外面那個演杰利的男孩兒過去。我說,杰利過去了,他叫什么來的?黛說,叫曹瑞。我們說,他的個子真矮,其貌真的不揚,怎么移到戲里就變了個人似的?這孩子要想大出息必定要吃一番大苦才行。然后回到誰誰的戀情,說著說著話題就拐彎了,拐到北京正在上演的劇目。我說,那次去看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看了香港和大陸版的,臺灣版的沒看上,什么時候再演過去看看啊……黛說,你怎么跟集郵似的,就差這一張了。我說,哎,人家賴聲川每次都謝幕的,非常感謝看戲的人,咱們的導(dǎo)演從不出面,我懷疑演出的時候他們不在。黛說,有可能哦。
(編輯·俞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