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病危時,我8歲。臨終前,她拉住我的手,有氣無力地說:“秀啊,你爸早走了,媽死后,留下你跟弟弟,怎么過啊?我跟你嬸說好了,弟跟她;而你,就到后山趙家去吧。那是一戶好人家,憨厚,心底好,那個弟娃我也看過,長得虎虎實(shí)實(shí)的,定會有出息……”那一刻,便注定了我“童養(yǎng)媳”的命運(yùn)。
他叫小豹,比我小一歲,但個頭比我高,剛上小學(xué)。趙家跟我爸是“老親”,現(xiàn)在,爸走了,我媽又離開人世,弟娃到了嬸嬸家,我不去趙家,又去哪兒?從此,我有了第二個家,也有了第二個爹和娘。
后山,有座村小學(xué)。教室就在離我新家不遠(yuǎn)的山坡上,我放豬經(jīng)過的地方。我好奇,常站在窗外聽。有一次,我對爹說:“爹,我也要讀書?!钡肷尾徽f話。我知道,他在擔(dān)心,我要是上學(xué),那一大堆活兒誰來干?但只沉思了一袋煙的工夫,爹就對娘說:“讓小秀去吧。大人多吃點(diǎn)苦沒啥,別把人家娃兒耽擱了,我看小秀這孩子興許有出息,她比小豹機(jī)靈?!?/p>
為了讓我們上學(xué),爹一狠心下了煤窯。
那幾天,我流了很多眼淚。從此,爹跟娘拼了老命,供我跟小豹上學(xué)。
看到爹手上的老繭,娘日漸彎曲的背,我暗下決心:長大后,要好好報(bào)答爹和娘!
考高中時,我考上了縣重點(diǎn)中學(xué)。接到通知,我哭著把它撕了。我說:“爹,娘,家里窮,我不能離開家,到縣里去上學(xué)。”
爹娘的臉色都很詫異。
小豹也來了。小豹跟我同一班。他只考上了鄉(xiāng)里的完全中學(xué)。那一天,他一點(diǎn)點(diǎn)替我把通知書拼起來,貼好,說:“小秀,為啥不去,別人羨慕得要死,你倒把它撕了!”
我囁嚅著說:“不,我不去,我走了,那家、家怎么辦?”
他說:“你走了,還有我!”
這時,堂屋里傳來爹的咳嗽聲。他喊道:“小秀,你,你過來!”
我走過去。爹停了半晌,才說:“小秀啊,爹成這個樣子,為的是啥?還不是為了你們有出息!放心去吧,爹就是砸鍋賣鐵也不會耽誤你。只是,日后學(xué)成了,別忘了你爹,你娘,還有小豹……”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一下跪在爹的床頭,大聲哭起來。
娘、小豹也跟著哭。
那一年,我18歲。
那時,17歲的小豹已長成一頭真正的“小豹”。他五大三粗,腰板永遠(yuǎn)挺得直直的,走路一陣風(fēng),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臨走那天,眼望爹和娘,我對小豹說:“小豹,我走了,就苦了你了!”
小豹仍不開腔。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拉住我,來到一棵大樹下,對我說:“去吧,別管我。只是,村里人說,你上了縣中,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這是放鳥歸林,說我做了蠢事……”
我差點(diǎn)落淚。小豹是老實(shí)人,只會說老實(shí)話。
但我卻強(qiáng)忍住淚,開了一句玩笑:“你怕媳婦跑了不成……”四周,空無一人。我猛地湊過去,親了一下他的臉頰。我說:“你們對我這么好,我這只小鳥的‘林子’,就是咱的家呀!”小豹的臉紅了。他慢慢從腰間取出一個紙包,里面是10塊錢。他低著頭說:“這是我平時賣席子攢的,你留著花吧。要不,你買塊花布,打件衣服什么的?!?/p>
我沒理由不接受他的饋贈。
在村外的路口,我們分手了。轉(zhuǎn)身的那一刻,我的淚水一個勁兒地淌下來。我在心里說:“小豹,等著我,念完高中,我就回來跟你成親。”
三年高中一晃而過。我考上了川大,成了村中第一個大學(xué)生。小豹卻落榜了。
深丘間的嵐靄,浸潤著豐收的土地。小豹站我身旁,身上飄來好聞的汗香。月光下,我靠近他,心里撲騰撲騰直跳。我想,他要滿20了,如果那張?jiān)撍赖匿浫⊥ㄖ獣鴽]來,或許,我已經(jīng)做了他的妻子。我輕輕地說:“小豹,我就要走了。你抱抱我,我是你的人了。你看,月亮在看著我們,它可以作證……”但小豹卻連連后退:“不,小秀,現(xiàn)在不,我要等著你,等到明媒正娶的那一天……”
傷感的眼淚,爬上我的臉頰。
我對自己說:“小秀,等著,等著小豹明媒正娶的那一天。”
但我沒想到,走進(jìn)大學(xué)后,隨著時日的變化,我的感情也在悄然地發(fā)生著變化。我被選作班團(tuán)支部書記,因跟校學(xué)生會打交道多,校團(tuán)委宣傳部長何思久不知不覺走進(jìn)了我的心中。
一切的起因,在何思久對我的關(guān)懷。
他看我穿著寒磣,省吃儉用,有一天,突然勸我:“你身體好,學(xué)得也不錯,又能干,怎么不搞勤工儉學(xué)呢?家里那點(diǎn)錢夠什么?再說,你這身藍(lán)褂子,也該換換了。”
他介紹我到校門口的一家打印店幫忙,那是他一個親戚開的。他給我抱來一大疊等著打印發(fā)排的經(jīng)濟(jì)系統(tǒng)編教材的底稿,讓我打印,講好每一萬字20元。
就這樣,我開始了勤工儉學(xué)的生活。
不久,我知道了何思久的家就在這座城市。他家有一幢大房子,他爸爸是全國有名的服裝師,家中很有錢。有一天,家中沒人,他還帶我去他家的大房子看過,在一條街巷深處,里面純毛厚地毯,旋轉(zhuǎn)式沙發(fā),大彩電,墻上有貼面紙和大框架油畫,很是富麗堂皇。
不久,稿子打好了。何思久付給我一筆錢,600元整。事后一算,不對,按字?jǐn)?shù),應(yīng)得320元,怎么多了280元?我問何思久。他說:“很簡單。因?yàn)榇虻煤?,給的獎金!”我知道,這是他的一筆饋贈。我沒有拒絕。
暑假到了。家中來信了,叫我回去。說兩年沒回去了想我。我說:“路上要花100多元車費(fèi),回家一次,見了左鄰右舍,又不能空手,我還是不回吧,一個假期,總可以做點(diǎn)兒什么?!?/p>
我跟何思久說。我想找份事做。他沉吟半晌,說:“這樣吧,我給你開一個學(xué)生會的證明,你到東城區(qū)勞務(wù)公司找張大姐,一位四十幾歲的女同志,她會安排的。
張大姐安排我做保姆。
那一天,當(dāng)我拿著介紹信,找到一條街巷,找到門牌號時,大吃一驚:這兒,竟是我曾經(jīng)跟何思久一起來過的他的家!原來,何思久竟把我弄到他家當(dāng)保姆!
一個五十多歲滿面和善的男人開了門,他看了看我手上的條子,高興地說:“想不到昨天下午登的記,今天就派人來了!”他把我讓進(jìn)大廳,然后說:“我和女兒在單位上班,三頓飯?jiān)诩页裕龐尙F(xiàn)在在醫(yī)院,你經(jīng)常要去看看。兒子在大學(xué)讀書,平時不回來。其他都是一些雜事,你看行吧?”
怎么不行?我當(dāng)即應(yīng)允。
更讓人感動的是,在何家,他們一家老小都對我挺好。我盡量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勤勤懇懇地做事。何思久回家,也假裝不認(rèn)識我的樣子。讓我更添一絲感激。
但不久,我跟何思久的關(guān)系,還是讓他的父母察覺了。因?yàn)槲也凰椎恼勍拢撵o的氣質(zhì),怎么看也不像一個鄉(xiāng)下的粗丫頭。有一天,從何思久跟我一句無意的交談中,他們終于知道了我的身份,他們的保姆,竟是一個大學(xué)生!從此,他們?nèi)胰藢ξ冶硎境隽烁蟮臒崆?,紛紛猜測,我跟何思久除了同學(xué)關(guān)系,是不是還有更進(jìn)一步的關(guān)系?他的妹妹甚至還說:“秀姐,如果你能做我的嫂子,多好!”
這一朝的改變,讓我真有些飄飄然。
有一天,家中只有我和何思久。他在鏡片后用深邃的眼光看著我,直看得我臉上火辣辣的。他興高采烈地甩給我一包東西,說:“母親說你對她照顧得很周到,送你一件連衣裙,請笑納!”看著我穿上連衣裙的樣子,他笑著說:“真正的模特兒!你去做時裝表演一定會引起轟動的。”
這種恭維,使我心里一下覺得比喝了一碗蜜還甜。
不知為什么,此時,我竟拿他跟小豹作起了比較。他們都是21歲。雖然,小豹那一方系著我的心。我生命的根、我的依靠和歸宿,可是我常常對這些感到虛茫,總覺缺少些什么。
無法否認(rèn),此時此刻,我的感情已經(jīng)產(chǎn)生某種傾向了,我感到一種無形的吸引力在召喚著我。每次見到何思久,我總會感到臉紅心跳。
有一天,我發(fā)愣的時候,何思久忽然奔過來,緊緊地?fù)肀ё∥?。一時,我失去了抵抗的力量。
但僅僅一兩分鐘,我就推開了他。此時,一個影子,不可拒阻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
他是小豹。
我又羞又惱地說:“這,這算什么……”
我在想,如果舍棄小豹,那后果如何想象?十幾年來,在鄉(xiāng)下,我第二個家,一幕幕生活的片斷又在眼前呈現(xiàn)。爹、娘、小豹,他們?nèi)耘f在為我受苦,而我,卻在鋪著紅地毯的豪華客廳里,進(jìn)行著新的愛情游戲。
那一天,我向何家講述了一個“童養(yǎng)媳”的故事。講述了我過去的全部生活。講到動情處,我不由得掉下眼淚。
何家一家人都保持了沉默。他的媽媽甚至紅了眼圈。
許久,許久,何思久才說:“這件事,對我,的確是個悲劇。但我還是為小豹高興,為他能擁有你這樣高尚美好的親人而高興。”小妹也說,“小豹和你爹媽對你那樣好,你當(dāng)然不能背離他們。我要是找對象,就找小豹這樣可靠的,肯為你赴湯蹈火?!?/p>
“全當(dāng)啥也沒發(fā)生過?!焙嗡季玫膵寢尷业氖?,也說,“開學(xué)不是還有幾天嗎?我先把工資算給你,回家去看看吧,回來后,你還當(dāng)你的小保姆,做你的飯吧。城里好賺錢,你多賺點(diǎn),讓小豹少抬些石頭,這才是正理。”
看到他們一家人溫馨的眼神,我只有拼命地點(diǎn)頭。
這天晚飯后,我正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老家看看。門鈴響了。妹妹去開的門。
“小秀姐,找你的?!?/p>
是小豹!他一條舊軍褲,一件白襯衣,一雙我給他做的鞋,兩年沒見,竟長成了一座鐵塔!
我不由得叫出了聲:“小豹,你怎么找到這了?”
接著迫不及待地問:“家里怎么樣?爸呢?媽呢?……”
他站起來,說:“我有話說,你出來?!?/p>
在院子里,他低著頭,低聲說:“你兩年沒回家,這兩個月又沒來信,家里急得很。爹上個月去世了。去世前,喊著你的名字,說要見你一面。接著媽又病倒了。這些,我都沒敢告訴你,怕影響你學(xué)習(xí)。……你咋不來信,這兩月寄的錢收到?jīng)]?……”
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哇”的一聲哭起來。這淚水里,摻和著愛、恨、悔、悲。
何思久和他爸出來把我們再次讓進(jìn)屋。
我問小豹:“這一年來,你每月給我寄300,媽還要看病,又辦喪事,哪來的錢?”
“我下了煤窯!”
一聽這話,我一下淚流滿面。
我泣不成聲地說:“再苦、再窮、再難,也不能進(jìn)煤窯呀!臨走時,我怎么對你說的?爹怎么死的?不僅是累,還是矽肺造成的呀!你拉幾趟?”
“六趟,有時八趟?!?/p>
無聲的淚水,從我的眼中,又簌簌而下。
小豹說完這些就要走。何思久說了話:“小豹,不要走。人心都是肉長的,前段日子,多虧小秀照料,我媽的身體才康復(fù)得這么快!就在我家吃飯,妹妹,把五糧液拿來,咱全家人,都陪小豹喝一杯……”
當(dāng)晚,小豹跟我,都在何家歇息。
第二天,我跟小豹回家,何家一家四口。將我們送到車站。臨上車,何思久拉著我的手說:“小秀,再回城,記住,這兒還有你一個家?!庇终f,“如果你不嫌棄,記住,在川大,還有你一個弟!”
他們給我們買了車票,跨上車門,我才敢讓眼淚落下來。
我深知,是我的運(yùn)氣好,遇上了一家好人。有時我想:假如我遇見的不是現(xiàn)在的何思久,而是一個攔路者,對付得了嗎?
現(xiàn)在,我可以這樣說:我思想深處發(fā)生過震蕩,但我戰(zhàn)勝了它。扎根于共同的苦難生活泥土中的感情,是很難改變的。
如果讓我最后說一句真心話,我想說:我喜歡思久,但誰也不能奪走我對小豹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