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忙碌處理手邊雜務。打開莫扎特第四十一交響曲,它快速經(jīng)過耳邊,轉瞬即逝,來路不明,去意已決。曾在馬慧元的音樂隨筆里讀到莫扎特:“尤其是結尾,他的絕筆《安魂曲》中,兩個家伙把那個裝著莫扎特尸體的小小布袋傾倒進棺材了事……向死而生,向死而生,你我且好好將息,在等待、喪失和期望中目送路過我們的季節(jié)和音樂——它們顧盼,行走,好像一切都不曾發(fā)生?!弊x到這兒,曾在庸碌的塵埃里,突然哽咽,恍然驚夢,驚變,驚醒。
而我常聽的是一張音質極好的CD《莫扎特第四十一交響曲(朱庇特)》,莫扎特最好的交響曲。朱庇特原意是眾神之神,此曲被柴可夫斯基稱為交響音樂的奇跡之一。它是一個莊嚴而偉大的號召,快來吧,小提琴快速而歡樂地回答:來了!那么雄偉的號召里,我竟然聽出花朵的顫動,民間的甜蜜。只為純真的莫扎特少年英姿在一個個記錄生活的音符里。媽媽對我耳語,媽媽說不要怕,媽媽說不要悔。她曾怕過悔過沒有我不知道,可我在她手心捧著長大,一次次悔,一次次怕呵。莫扎特顫微微,稚弱,楚楚,清越,冷冽……甚為動人,音符變化懸于一系之念,原本最平常的日記,用音樂記錄的心靈瞬間,一片空白中跳出裸露的紅通通的心。作曲家神靈附體的一瞬,附體的是一個小天使,它有著非凡的神力。寬廣的民間,寬廣的日常,寬廣的情意,徹底的得到和失去,然而仿佛一切都未曾發(fā)生。音樂里蒿草叢生,蕪雜在膝底,一如我們經(jīng)年的心事。
常常沉溺在音樂里,不愿被打攪。尤其是陰冷的冬天,麻雀一群群在麥苗青青的田垅找食,一只大黃狗跑過來,麻雀們也不驚飛,它們和平相處。蜀地陰冷潮濕,直到中午,霧未能散盡。有時會把自己凝在那樣一個平白的空隙,如一張未曾書寫的紙。這種空白,用音符去填滿最合宜。音樂家的初衷,正是一個孤獨的靈魂找不到相依為命的那棵稻草時,遞過來懸于一系的心靈救贖。
我們共同喜歡著音樂,都不是內(nèi)行,不是發(fā)燒友,卻對古典音樂極其著迷,最樸素的贊美語言是“只覺得它好聽”,是的好聽。猶如這個清雋的清晨,四處空茫,世事還在,世人還在,可他們都與我無關呵!挑出限量版的珍藏CD、莫扎特《第四十一交響曲(朱庇特)》,音樂流淌出來時,時空華貴,歲月亦被驚動,被驚動的還有我的心,我的寂寞和疏闊冷清。
這是莫扎特,而非我們共同瘋魔般熱愛著的老貝。他典雅,明快,真摯,他是一名寫著愛情童話的優(yōu)秀青年,未曾飽嘗挫傷,未曾失落,甚至還在期盼,甚至還根本不明白愛情的魔鬼特質和地獄境界,不知道落寞和寡合,不知道沉溺到水底的滋味,不知道青春易逝。五歲被譽為神童,三十六歲,在還有無限可能時,人生就劃上句號?!叭松剑l不惜青春……”電影《色·戒》里的王佳芝清唱著《四季歌》,她的清純猶如圓荷瀉露,作戲,最終騙不過自己,弄假成真的一場用生命去交換的愛情,她的淚水快流出來——我的眼淚快流出來。而莫扎特是少不更事的,不,是一名純真的男子,老去,也未曾泯滅童真。惟有中年男人的純真,才能演繹莫扎特。很多人以為莫扎特的純真要讓稚童去演奏,其實是以庸人之心體察天才。說到莫扎特就得說到貝多芬,我們喜歡莫扎特,但他不能代替我們心目中神祗一樣的貝多芬呵,貝多芬的心靈世界是經(jīng)過神啟的,可以為我虛弱的華年里奏響興奮劑和冷靜劑,他激情又理性,獨斷專橫又柔情脈脈。我們的清越里,隱含怒氣和激情——對那些無奈、無可解、手足無措,只有貝多芬能快刀斬亂麻,要貝多芬來提拔出海寬山峙島危的雄厚和強健明晰。這樣的強音曾在曹操的四言詩里出現(xiàn):“水何澹澹,山島聳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貝多芬和曹操強健的精神世界讓你失語,讓你如同孩童,被引領走向完美。他們說,要經(jīng)受過精神巨大的苦難,才會更有力地行走。
《CD愛樂經(jīng)典》一書,書封都快脫落,跟了你多年的愛物,竟然因為我更多一些熱愛和與俗世的隔閡,它來到我手邊。不是文學隨筆,卻采用了更有力的述說方式。很多時候,我認為文學語言有很大的強說意味,文學語言若擯棄真純、真情,再妙筆生花,它都是沒有價值的。而這種音樂行家用他們的方式描述出來的文字,恰好更為生動——
“富特文格勒‘貝七’的第一樂章,那種巨人般威武不凡的身姿之體現(xiàn),就已為人所不及,他四周都發(fā)出驚人的轟響,甚至咆哮不已,惟有他淵停岳峙,平靜如昔。人們可以感覺得到大海沸騰之中,升起來的不僅是一種身姿,更有一種內(nèi)在偉大的精神。因此,當?shù)诙氛滤坪醣憩F(xiàn)了普羅米修斯肩負著所有的苦難——幾乎可以說是全人類的苦難,當他偶爾抬起頭來,顯出令人炫目的理想光華,這時候,苦難像是被照得透亮,即使有那么一瞬間,人類的理想主義精神就已經(jīng)被注定是歷久永存的。當然,也只有經(jīng)受過巨大苦難的精神,才會有攪動滿天星斗地走的力量,這就是最后兩個樂章所要述說的了。如果說第三樂章還有一個片斷,像是對早先艱難過程的某種回憶,第四樂章則是決然投身那鑿開混沌般的巨大漩渦中去狂歡酣舞不已,開始還似乎有些笨手笨腳,然而不久就使人感到其氣力雄強而不覺斗轉星移,天地為之變色——試想,有誰能創(chuàng)造出這個奇跡?除了有過第二樂章那樣的心中一瞬間光輝的人?!蔽野堰@段最不耐煩打字的人曾一字一字打給我看的話耐心照錄,貝七的酒神狂舞,我們驚見,映照我們的冬日,映照我們的灰黯和冰冷。窗外北風嘯嘯,雁在林梢。
屋內(nèi),是純真的莫扎特。音樂一直在強說,在渲染,在規(guī)勸,在感化我們煙熏火燎的心。人心是一片廣闊的海,未曾涉足,已經(jīng)濡濕一片。你不知道的清淺,你不知道的純真,你不知道的惟一,你不知道的夢境,你不知道的孤寒和傲慢……是的,且讓我們好好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