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還以為，那是一種來自天籟的聲音，那么飄渺，那么清麗，斷斷續(xù)續(xù)，似有似無，在耳邊縈來繞去。細細辨認，才發(fā)現(xiàn)那是潮聲，三江潮聲，在為這座千年古城催眠。這潮聲有點特別，它既不是蘇軾當年聽見過的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也不是屈原縱身投入汩羅江時濺起的那種沉悶。它已經(jīng)升華，升華為一種形而上的優(yōu)雅存在，進入了音樂的范疇，就像吭唷吭唷的勞動號子，升華為春江花月夜，或二泉映月。因此，它的縈繞不只是來自江面，甚至不只是凡世，而是緣自地球的心底和天際，跨越了三維空間，直穿透進人的心髓，叫你很快沉入一種陶醉，超越，沉迷，不知今夕何夕，今人何人。

春節(jié)是一個真正休閑的日子，庸瑣的世界，一下停止了運轉(zhuǎn)，每一個日出日落，都讓位于自由的王國，可以任由放飛性情。這天，我的人和心都飄到了古嘉州，那個現(xiàn)在叫樂山的地方。沒辦法，在那里生活工作了十多年，心靈的磁場已形成一個難以改變的電極，每當怡然優(yōu)閑的時候，那電極就會充電，心就癢癢的。品茶，侃文學(xué)，斗地主，肖公咀的一間簡易茶樓，成了我們馳騁性情的天地。在自由自在中，時間總是悄悄流去。不知不覺，已是深夜。除了偶爾的爆竹，還在為這城市的節(jié)日作著說明，我們幾乎忘掉了窗外的一切。就在這時，那種絲弦般的聲音，飄忽悠然地在我們的耳際出現(xiàn)，讓我們感覺到了這深夜城市的另一種存在。這聲音撩得耳朵癢癢的，很容易使我想起，兒時老家那位叫吳師傅的理發(fā)匠，玩著他那手絕活，給我輕輕搔耳的情景。我知道，這是沫水，若水和岷江匯合后的低吟淺唱。那么，它們是在歡呼相聚后的喜悅，還是在為這甜夢中的城市搔耳？

在三江畔生活了十多年，過去就怎么沒有認真聽過這深夜的潮聲呢？天下名山僧占多，天下城市的美景，當然是政府優(yōu)先，有權(quán)有錢的單位優(yōu)先。政府那幢紅頂弧形的大樓，就在三江匯合處，與大佛隔江對視。我曾有十多個春秋，蝸居于那幢樓。樓上是市長辦公室，首長們坐在一個固定的位置，一茬一茬，人動位子不動，就像不動的大佛與動的流水。坐上那個不動的位子，就接過了一份責任，就擁有了發(fā)號施令的權(quán)利；然后，就會在那里運籌帷幄，決勝百里，為三江兩岸的幾百萬人殫精竭慮。我的辦公室在大樓的第6層。通常的動作是，在那里埋頭編寫永遠也寫不完的匯報，報告，講話，簡報；累了，起身伸伸腿，彎彎腰，揉揉太陽穴；然后，抬頭看看三江流水，和對面的泥堆，大佛，篷舟壩。因此，我目睹了無數(shù)的潮漲潮落，耳聞了延綿不絕的三江潮聲。但是，那大都是在白天，上班的時候，潮聲被城市的喧囂所掩沒，或混雜其間，變得噪雜，世俗，難以分辨；也許，我是帶著一顆喧囂之心，又怎么能聽得見天籟的合聲呢。

聲音是會撩撥人的心緒的。我不知道立志報國的祖逖和劉琨，當年在晨曦微露，霧靄繚繞的寅卯之際，聽見遠處飄來的幾聲公雞的司晨聲，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只從史書里知道，每當這時，他們就會掙脫美夢的挽留，手執(zhí)長劍，翩翩起舞。我也不知道被圍困垓下的西楚霸王項羽，內(nèi)心的崩潰勝過軍隊的崩潰多少倍，讓漢軍略施小計，便大驚失色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我更相信《列子·湯問》中反映的那種情景，樂者既去，而余音繞梁，三日不絕，讓人感覺到那人仍在，是用心靈在感受那聲音了。

此刻，我則已被這飄忽而至的潮聲所陶醉，駕馭著心靈之舟，循著這三江流水駛?cè)?。那潮聲，像清澈的泉水，從心靈輕輕流過。我的心像一葉飄逸的輕舟，緊緊地貼著流水，貼著大地，貼著雪山與藍天白云；貼著這三江流水出發(fā)的地方，途經(jīng)的地方，到達的地方。當貼近這一切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的身心已然消融，幻化成這滔滔流水里的一滴水珠，浩瀚大海里的一朵浪花，藍天白云里的一粒分子，飛天長虹里的一片彩云。無論我以什么方式存在，固體，液體，還是氣體，流向哪里，飄向哪里，哪里就是我播種的生命的足跡，哪里就屬于我；或者說，一切有水的地方，有生命的地方，都有我神圣的位置！

我仿佛聽見，這三江潮聲，與我心房的搏動聲融為了一體。多少年了，樓房仍在，三江依然，三江潮聲從未間斷過，但這里的一切，已物是人非了。再浩瀚的江河，總難免有潮漲潮落，只要用心去感受流水，聆聽大江，生命就沒有枯竭的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