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常會被大人問道：“長大了準(zhǔn)備干什么呀？”那時，多數(shù)小朋友都會響亮地回答：“當(dāng)解放軍！”、“當(dāng)科學(xué)家！”、“當(dāng)警察！”……現(xiàn)在的小朋友可能會回答“當(dāng)老板！”、“當(dāng)明星！”、“當(dāng)奧特曼！”每當(dāng)這個時候，孩子父母的臉上也洋溢著得意的微笑。我的一個朋友的孩子則回答說：“當(dāng)農(nóng)民！”氣得他母親一番訓(xùn)斥。而我卻獨(dú)對這個孩子刮目相看，我以為只有他的回答具有形而上性質(zhì)。

這么說，在每個人小的時候，對人生的意義就有一個懵懂的認(rèn)識了？

青少年時期，人生像含苞的花蕾，還未及綻放。隨著五彩世界的打開和青春的萌動，心中便有美好的憧憬，于是就會把世界想象得美麗，把人生理解得美滿。有人說人的一生有兩個階段最幸福：一是戀愛時，一是初為人父人母時。青少年還未經(jīng)歷人生最幸福的時刻，便心朝著未來，對人生懷著良好的預(yù)期。但這一時期，理想占著主導(dǎo)地位，年輕跳動的心還不能靜下來按自己的心靈思考，人生的意義還在心中睡眼惺忪。

大概直到青年后期或中年初期，隨著閱歷的加深、知識的豐富，尤其是人生酸甜苦辣的“浸泡”，人會不斷地自省自問：我是誰？從哪里來？我活著為了什么？ 人生對“我”來說到底有什么意義？值得我活下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諸如此類的問題會不斷糾葛、困擾。當(dāng)然有些人一輩子也不去想這些，因為他們不會想或者覺得這是無聊、徒勞、惱人的問題。

是的，我是誰？為什么不是別人？不要覺得這不是個問題。盧梭說，上帝在造了他之后就把那個模子搗毀了。一個人一定是帶著某種旨意、肩負(fù)某種使命來到世上的，一定像任何一片樹葉一樣與眾不同的?！皩ふ夷阕约骸睂嵲谑且患幸饬x且要緊的事?？蓪嶋H情況是，好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謂時尚和潮流就是他的追求，能達(dá)到這一目標(biāo)的旨意就是他的行動?！吧畹酶谩本褪撬淖罡咴瓌t，但這個“好”更多地遵循流行的現(xiàn)實原則，與他的本來的心魂相去甚遠(yuǎn)。一個人也就淹沒在“我們”之中。

我從哪里來？毋庸置疑，“我”的肉身來自父母。但生命的確是極偶然的現(xiàn)象：任何一個人都是源于父母一次偶然的做愛。一方面，這次做愛的偶然因素就很多，比如哪怕是提前或者推遲一秒鐘，就不是“我”了；另一方面，“我”的生命是在一個長達(dá)幾千萬年的鏈條上延續(xù)下來的，只要這個鏈條有些微的變化，“我”也自然不復(fù)是“我”。因此，生命其實是上帝（或曰大自然）的作品，而比之于亙古的大自然，生命是多么微不足道！然而，既然是上帝的作品，就一定攜帶著上帝的期冀、旨愿，就一定是通過有限的肉身去銜接某項無限的使命。

這就要回答“我為什么活著，我活著究竟有什么意義？”

生命是偶然的，死亡卻是必然的。生命來于虛無，又歸于虛無。因為有死亡在那頭等著，使活著所做的一切化為泡影。人們都以為，人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人生的意義自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但我們總會想，人生對“我”來說沒有意義，但對別人卻有意義。問題是，有一個不死的“別人”嗎？

看到了這一點，許多人就會把人生的意義理解為過程，過程的精彩就是人生的精彩。的確，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于是我們就會覺得：既然人生是沒有意義的，不妨把一切都看得輕一些吧，名利乃至一切身外的東西都不能帶走，那就讓它來去自由吧。既然人生沒有意義，我們何不及時行樂，“享受每一天”，管它什么流芳百世或遺臭萬年。然而，過程真的就是意義嗎？劉翔跨欄時更多的是瞄準(zhǔn)終點的紅線，許多人也畢其一生，就為了實現(xiàn)某一個目標(biāo)。他們有錯嗎？沒有過程的結(jié)果太辛苦乏味，沒有結(jié)果的過程也便很難美好。把死亡的事情懸置在一邊吧，既然知道它遲早要發(fā)生，那就讓它該發(fā)生的時間發(fā)生吧。

但這難道不是一種自欺欺人？生命如果沒有死亡的警醒就會懶散而無質(zhì)量，“生命只有被看作一步步走向死亡時生命才是生命”。向死而生！對這樣的回答我仍然不感到滿意，我無法接受生命的虛無。虛無的也許只是“我”的肉身，而“我”的靈魂卻是有意義的。

有靈魂嗎？的確沒有證實，但證偽了嗎？“我”是上帝的子民，“我”的意義也許在于和肉身共同完成或?qū)嵤┤碎g的某項使命，在階段性使命完成后，負(fù)載物肉身就離去，而靈魂卻攜帶著意義的信息繼續(xù)它新的人間之旅……

現(xiàn)在是否可以說，心中沒有上帝的人，人生是沒有意義的；而時刻仰望上帝的人，他的人生卻在不斷的創(chuàng)造中擁有意義。

彈奏命運(yùn)的琴弦

我想過很多次，也想了很久，都無法理解上帝對每個人命運(yùn)的安排。如果不是太輕率、太游戲，那就一定出于一個大智慧。而這個秘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猜透。

幾乎每個人都抱怨過命運(yùn)。的確，從一個人降生起，命運(yùn)就開始了它的不公：一個乞丐的孩子和一個富翁的孩子肯定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更有甚者，有的人一生下來就成為孤兒或者殘疾；有的卻眾星捧月，成為掌上明珠。這也許有些偏頗，更普遍的，有的人生就美貌姣容，有的卻丑陋難看；有的聰穎活潑，有的卻癡呆木訥；有的艱難坎坷，有的卻一帆風(fēng)順；有的健康長壽，有的卻多病命舛……有多少人一生都掙扎在窮鄉(xiāng)僻壤，流血流汗，卻過著衣不果腹的生活，又有多少人一生不勞而獲，卻揮金如土，享盡人間榮華富貴；有多少人有曠世才華卻不得志，又有多少人不學(xué)無術(shù)卻高居顯位；有的人正義凜然卻遭陷害，有的人奸詐殘忍卻如魚得水；有多少善良的人遭凌辱，又有多少歹毒的人稱霸四方……胸懷郁悶如左思，只能浩嘆“郁郁澗底松”；懷才不遇如嵇康，只能在刑場彈奏《廣陵散》；顛沛流離如杜甫，一生都在多病中登高；忠臣遭陷如岳飛，只能憑欄怒發(fā)沖冠；蒙冤如竇娥，只能血濺白練；癡情如林黛玉，只能一抷凈土掩風(fēng)流……多少人間不平事，是不是都是兩個字：命運(yùn)！

在遭遇飛來橫禍時，在病魔纏身時，在大悲大痛、大起大落時，人們無不仰天長嘆或者頓首悲泣。命運(yùn)似乎會捉弄每一個人，當(dāng)然有的實在是殘忍的惡作??！

然而對命運(yùn)，我們又能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差異，這也許是人間乃至世界葆有活力的秘密。如果每一個人都一樣幸福、美滿，那就失去了差異和比較，世界就變得乏味單調(diào)，萬物就會倦怠，就少了前行的動力。那么，是不是制造不同的命運(yùn)就是制造差異，以保持人間游戲不斷有聲有色的進(jìn)行？

但我仍然不理解，上帝之手在分配好運(yùn)厄運(yùn)時為什么那么隨意、偶然，并且總是游戲的心態(tài)，似乎一點都不嚴(yán)肅莊重。因為更多是好人遭受厄運(yùn)，而壞人卻作威作福。這里又有什么玄機(jī)？

是上帝一種殘忍的考驗游戲？因為在厄運(yùn)里，才能更深切地體會愛、忠誠、悲憫、堅韌、信心，真、善、美，才能更純凈、更圣潔地仰望、追隨。而作威作福的人實在是空有一副皮囊。所以，遭遇厄運(yùn)的人才離上帝更近。

這么說肯定不太人道，甚至有點殘忍。平心而論，誰愿意遭受厄運(yùn)？而我實在找不到另外的解釋。

對于命運(yùn)，首先讓我們抱以微笑接受吧。如果是好運(yùn)，就應(yīng)該像領(lǐng)到圣餐的孩子，滿懷感恩之情；如果是厄運(yùn)，就不忘抬起仰望的頭顱。也許我們不能做到像竇娥那樣指天呼地地抗議，或者像貝多芬那樣百折不撓地搏擊，但一定可以像史鐵生一樣堅韌地彈奏命運(yùn)的琴弦，并時時傾聽生命的回聲。

誰知道愛的密碼

愛的反義詞是什么？

多數(shù)時候，我們以為是“恨”。其實，不愛一個人就會恨他嗎？的確有因愛不得而生恨的，所謂愛之愈深，恨之愈切。但仔細(xì)想想，如果真愛一個人，你會恨他嗎？恨是因欺騙、嫉妒、占有欲、自私而產(chǎn)生的，與愛何干？真愛透明如甘露，溫暖如陽光，就是不得也會升華為友誼和祝福。所以更多的時候，失去的愛像一個傷口，傷勢慢慢退去，留下一個紀(jì)念的傷疤，“恨”卻確實談不上。

我們?yōu)槭裁磿鷲郏?/p>

周國平說，源于深深的孤獨(dú)！

當(dāng)初，亞當(dāng)因為孤獨(dú)，便取一根肋骨做了夏娃?？梢韵胍?，亞當(dāng)多么渴望打開自己的心扉，多么渴望把自己的心和另一顆心靠近、融入，多么渴望在融入中結(jié)成共同抵擋風(fēng)雨的同盟。這不正是孤獨(dú)至極的表現(xiàn)嗎？夏娃自然成了他的摯愛。

然而，我們?yōu)槭裁赐鶗蛎裁蓝鷲垡?？毋庸置疑，美貌令人賞心悅目，給人帶來愉悅。人的愛“美”是自然的、歷史的選擇和進(jìn)化的結(jié)果。但愛意并非是“真愛”，就像一個花園的入口，美貌只是走近的一個理由。真愛歸于心靈，歸于五光十色心靈的交織，歸于滔滔奔流的心靈交匯，歸于澄澈、斬釘截鐵的心靈拷問，歸于憧憬美好未來的心靈期待，歸于茫茫人海尋找中心靈觸電般的辨認(rèn)。因此，取貌的愛情往往是短命的。也因此，當(dāng)葉芝說“我愛你臉上衰老的皺紋”時，我是多么地感動。真愛一個人，是愛他的心靈。

外在之愛，會因?qū)徝榔诙傩?。花容真的是易碎的，而心靈卻如宇宙，豐富萬象，讀一輩子也有可能常讀常新。也因此，心靈之愛會更長久。

我有時也會疑惑，如果愛源于孤獨(dú)，那么是否同性也可深愛？盡管我們現(xiàn)在對“同志者”多有理解，但畢竟不合常性。愛更多地發(fā)生在異性之間，而尤其是，同性之間也多有心靈相約，卻并沒有產(chǎn)生愛。

愛源于孤獨(dú)，孤獨(dú)源于禁閉。

是的，我們也許比較容易向同性解除禁閉，卻無法做到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充分地融入并產(chǎn)生共同赴死的盟愿。上帝造成了男女身體的差異，原來其中有很深的奧秘！“尋找另一半”，“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塊骨肉”，我們常常這么說，實在是因為原本是一體啊！

“解禁”正是愛的最高級形式，也是愛的最高級儀式！

然而，當(dāng)“同志”不被看作異類而得到寬容時，我對此又產(chǎn)生了疑惑。我想，愛肯定還有另外的密碼。

還有，當(dāng)解禁后，心靈與心靈漸遠(yuǎn)，愛便死了的現(xiàn)象也似乎越來越多。那么，曾經(jīng)的“愛”還是愛嗎？

我想，愛是動詞而不是名詞。愛不是既成的事實，而是永遠(yuǎn)運(yùn)動的。如果把愛看作可以擁有，愛便窒息。心靈是宇宙，宇宙的生命在于運(yùn)動。只有不斷豐富心靈才能不斷豐富愛。讓心靈永遠(yuǎn)是一個未知數(shù)，永遠(yuǎn)引起探索的興趣，也許愛才葆有活力、青春。

我還要說到一種“相濡以沫”的愛。似乎這種愛更普遍，更穩(wěn)定長久。在這里，愛瑣碎了嗎？愛逃逸了嗎？愛庸俗了嗎？

我更愿說，愛積淀了。是共同的風(fēng)雨雪霜、悲喜哀樂經(jīng)歷積淀而生成一種強(qiáng)大的力量。愛不再驚心動魄卻深沉，不再求新圖異卻堅實。愛不是源于孤獨(dú)嗎？共同的經(jīng)歷在生長，使孤獨(dú)頻頻回望；孤獨(dú)不是源于禁閉嗎？共同的體驗使禁閉屢屢回味。因此，愛便長久。

我卻還不能說服自己。解禁的可能是多向的，為什么卻單單愛一個人？

我常常想到月下老人，想到他手中那根魔術(shù)般的紅線?？捎袝r，他是多么糊涂??！更多的時候，上帝好像在惡作劇，似乎在玩一種率性的排列組合。

但這樣想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在混淆一個概念，那就是愛與婚姻。而其實，在上帝那里，實在是兩個迥異的概念。

百思不解后，我只好垂頭喪氣。自嘆“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那個密碼還攥在他悠然玩牌的手里，而紅塵畢竟是紅塵??！

黑暗與光明

夏日，人們總是對蟬的叫聲感到聒噪，抱以厭惡。的確，蟬的聲嘶力竭不夠悅耳且極具穿透力，尤其是他們集體合奏的時候，仿佛遮蓋了環(huán)境中的一切聲音，滿世界都是他們的嘶鳴。夏天仿佛因此更燥熱、更長久、更讓人心煩、疲倦……

然而，看了法布爾的《昆蟲記》后，卻對蟬肅然起敬！一只蟬要經(jīng)歷怎樣的苦難才能見到天日、才能放聲歌唱??！

一只幼蟬首先要躲過種種危險才能鉆入洞穴，并要在黑暗的洞里至少生活四年，有的甚至更長！在洞里由于黑暗眼睛也失明，所能做的就是維持生命。終于熬到鉆出地面的一天，而它歌唱的時間才僅僅三個周啊，隨后歌盡而亡！我不知在黑暗里它怎樣點亮了內(nèi)心的燈，那漫長的期待里它是怎樣一滴滴積攢了信仰。用1000的黑暗兌換1的光明，它最后擁有的是怎樣黃金質(zhì)地的陽光！我再不會厭惡它的鳴叫，它小小的身軀包含了多少愛、信仰、追求、堅強(qiáng)、夢想！那是多么讓人心碎的生命的聲音——歌盡而亡！

我想到曼德拉，那個坐穿牢獄的斗士，他的笑容那樣慈祥、陽光；我想到索爾仁尼琴和古格拉群島，想到在暗夜里跋涉的魯迅，想到冷月下的瞎子阿炳……因為黑暗的淬煉，他們才閃耀出多么鋒利的光芒??！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光明”，那些艱難地行走在黑暗里的人，他們內(nèi)心里積攢了多少力量，他們前方有怎樣一盞圣明的燈！而我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像蟬一樣幸運(yùn)，他們可能倒在了茫茫暗夜，倒在了人間的深深洞穴。而我還要說，他們的倒下減弱著黑暗的濃度，他們的倒下譜寫著一支終有一天會在陽光下唱響的歌！

隱在一棵棵郁郁蔥蔥樹間，他們忘情地歌唱。這是生命的聲音、陽光的聲音、愛的聲音、純金的聲音，讓這聲音再嘹亮些，沖破黑暗、響徹天宇吧。而我還知道，那個叫死亡的黑暗正在冷笑、正在布下天羅地網(wǎng)，等待一只小小的蟬、小小的斗士，而夏天即將飛快地過去?？烧l又能阻止，他們在來年又會縱情放聲歌唱！

光明不是自然降臨的，而是黑暗換取的，多少黑暗才能換來一縷光明??！而真正的光明只給那些心中充滿歌聲的人們；生命是短暫的，但心永遠(yuǎn)要向著光明的方向。因為穿越黑暗而偉大、悲壯，因為歌唱而美麗、堅強(qiáng)！

讓我像蟬一樣歌盡而亡！

選自散文集《提著螢燈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