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巨震
2008-12-31 00:00:00戴善奎
四川文學(xué) 2008年8期
慘烈的北川
北川將被“包餃子”，這個危言，已流傳數(shù)十年。
北川城很低洼，低洼得漂亮。路從高處來，突然進入山巒形成的“掌心”里，道路螺旋式盤旋而下，才能進入“掌心”。
大小地震，已成家常便飯，5級以下，不予預(yù)報，成了一種流行看法。
5月12日當天，縣城很詳和，很平靜，狗不叫、貓不鬧、鼠不逃。有一撥人帶著百只烏龜下河放生，烏龜拼命上岸，算是異象，但不足以產(chǎn)生災(zāi)難聯(lián)想。
有人把當天的室內(nèi)人群分為三個群體。第一人群是機關(guān)干部，70%都進了辦公室；第二人群是學(xué)生，學(xué)校已經(jīng)打預(yù)備鈴，人坐進了教室；第三人群是生意人，中午是他們的黃金休息時間。太陽很大，蹬三輪車的人忙著將最后趕往辦公室和教室的人送往目的地。街道上人很少，也很有序。
地獄之門，就這樣悄然打開。
城西，多達200萬方的土石凌空而下，住半個老城區(qū)，驚抓抓的喊聲響起：“王家崖山垮了！啷門得了！”
城東，景家山垮方300多萬方，東半城面目全非。“景家山垮了！天要收人！”
政府樓前，凝視遠古的大禹銅像，轟然倒地，大樓向后仰翻。副縣長楊澤森被埋遇難，全縣約三分之一的縣、鄉(xiāng)級干部喪生瓦礫。
新老城區(qū)一片慘烈。一輛出租車被半間房子大的石頭壓成10厘米厚，里面3個人，男士的頭成了半截椰殼，殼底一層白腦膜。女士則被砸茸，只剩一團頭發(fā)。高樓頂上，有汽車在燃燒，那是從高處的公路震落下來的。
到處是遺體，到處是殘肢斷臂。縣城到任家坪北川中學(xué)，更是沿途尸橫，人走急了，就踩上死尸。沒有尸袋，也沒有力量處理，甚至連掩蓋一下都來不及?？床贿^去的人，找一些衣服布片蓋上，又被尋人者挨個地揭開看，是不是自己的兒子？或者熟人的孩子？董彬就是其中一位：“北川的尸體基本上我都看完了，兒子至今沒有見到。48人的一個班，只抬出來一個娃娃?！睅滋熘?，大氣腐敗，尸氣成了北川人的重大困擾。
更多的活人在呼號，看得見，摸得著，救不起。經(jīng)過者搬不動重物，只能給些鼓勵和安慰，或者就近找到一根竹竿，拴上紅布，遞給廢墟中人：“你可以用來呼救。”然后帶著愧疚離開。柔弱而富有愛心的女士，多是陪伴在被埋者身邊，對著廢墟下那臟污不堪的臉，溫馨撫慰半天，最終，人還是死了。
室外的人，好像幸運得多。猛烈的震動將很多人晃倒。第一波，上下震動，將他們拋起一兩尺高，又夯下，磕壞了膝頭臂肘。第二波，來回晃動，地如巨篩，人如糠谷。一個瞬間停頓，又是大級別的搖晃。地下室里正準備發(fā)動車的司機，聽到了不亞于幾架噴氣式飛機當頭的巨響。
滕青峰當時摔倒在公園里，兩腿之間現(xiàn)出一道裂口，地嘯聲沉悶、壓抑，心口都震痛了。地拱起來，繼續(xù)裂。前面，如房大石，砸向小河灣，后面，大石如房，滾得讓人魂飛魄散、滿城黃煙。地陷了？不是地陷，是房塌。西區(qū)學(xué)校的教室向東北方向推出了150米左右，上面覆蓋著30米的滑坡土和建筑物。
滕青峰家住鐵索橋邊，媽是聾啞人，啷個都要去看看她老人家。灰霧中，跑得一臉塵灰，只有兩眼轉(zhuǎn)。摔一跤，更成泥豬。政協(xié)垮了，七O橋一段，山兩邊垮了。他家的房子傾斜了，沒倒，老媽骨折，下巴拉出一條大口子。一個小伙子從樓上摔下河壩，頭上好幾道半卡長的口子。小伙子的父親直喊：“快來救周黑兒！”周黑兒人重，至少190斤，背他翻到堡坎外，喘不過粗氣，啷門得了！再喊幾個幫忙，周黑兒已經(jīng)斷氣。老爸哭了：“黑兒，爸爸想救你也沒法了！”好些人救出來是活的，抬到壩子里，就是死的。
滕青峰的姑媽在午睡，房子垮了。姑父說：“你能不能救救姑媽？”天哪！五樓一底的房子，垮為一層半高。滕青峰拼命喊：“軍孃！軍孃！”真想聽到她的聲音，喊破嗓子沒人答應(yīng)。倒是一個老太太答應(yīng)：“快來救我！”老太太被混凝土塊壓齊胸口，天哪，那么大的圈梁，啷門抱得起？只能摳磚，一匹匹地摳。老婆婆說：“我氣出不贏，小伙子你快些！”倒塌的墻壓住沙發(fā)，沙發(fā)又壓住她，滕青峰蹲在廢渣上，抱住人使勁提，手臂提斷都出不來。老婆婆哭，滕青峰也哭：“我啷門不想救你！”汗水，滴到她臉上。向外，喊救命，外面一片混亂。第二天早上，老婆婆死了。滕青峰說，這是一輩子都抹不去的遺憾和無奈。
董彬在部隊當過指導(dǎo)員，參加過98抗洪，現(xiàn)在是交通局干部。聽到周圍一片叫聲，就盡量讓自己靜下心來，目測出一處垮房砸不到的地方，然后發(fā)令：“朝我的說話聲處這邊靠過來?！碑斦嫔磉呉幌戮途蹟n幾十人。那時的人太需要一個主心骨了。不遠處，兩個娃娃喊：“董哥救命！”董彬自己離開那塊安全地，朝那樓房跑去，余震驟起，退下來，再上去，又是余震，沖了四五次。廢墟中卻看不見人，只好離開。恰遇滕青峰，都是交通局的。“正好，一起救人?！庇袀邚膹U墟爬出，被他們抬上門板，街上見到一個面熟的，就抓丁：“幫抬人。”邊走邊安慰傷者：“你們要相信，最多兩個小時，直升飛機就要來！”
一路上，活著的人都在四處找親人。董彬牽掛母親和兒子?！拔覌屢惠呑由屏迹瑳]做過惡事，她不能有事，不然我要愧疚一輩子！”途中獲知老媽安全，便往西校區(qū)找兒子。路斷了，那就去東校區(qū)救學(xué)生，兒子由別人去救吧。
兩個學(xué)生娃，腳壓斷了，抬起預(yù)制塊，抱出來。救第三個時，發(fā)現(xiàn)這娃娃右腳掌被利器砸出十厘米多長的口子，貫通全腳掌，左腳中下部也被砸斷。用兩條廢墟中的紅領(lǐng)巾，把他大腿拴緊。抬到縣政府旁邊的空曠地方，這里無醫(yī)藥、無血漿、無器械，第二天凌晨1時，三個學(xué)生都死了，董彬那個心痛啊。
堂妹也在找女兒。董彬跑到她女兒的教室，全班都被埋了，只剩15厘米大小的一個洞。伸手進去，摸到一只手臂，握住小嫩手，手在發(fā)抖。估計里面有七八個學(xué)生。洞無法擴大，朝里面喊：“小朋友，你們堅持一下，會有部隊來救人?！弊叩搅硪粋€洞，稍大些。鉆進去，里面有聲音，但還遠。太黑了，想用打火機照明，又怕洞里有沼氣、甲烷之類引起燃燒。既然看不見，無法救，只得退出來。爬上樓，鉆進一個洞，里面開闊些了，有半間教室垮掉，里面一個學(xué)生娃娃，一塊預(yù)制板斜倒于墻上，下頭剛好砸在他腳上，右腳壓斷了。老董搬不動預(yù)制板，還是只能說：“堅持，很快就會來部隊?！豹?/p>
陸續(xù)，縣上展開工作，組織公安、消防的人，到學(xué)校救人，把學(xué)校旗桿鋸斷，用來撬預(yù)制板，也采用千斤頂頂洞口。為搶出頂呱呱超市的食物，七八十人組成傳送帶，傳遞餅干、礦泉水、牛奶，其余東西皆不動。
晚7點過，通往楊柳坪的道口，到了一部外來的新警車，車上下來一人，正是綿陽市左代富副市長，左問當?shù)厝耍骸氨贝?zāi)情怎么樣？”“非常慘重、慘烈，可以說一片廢墟?！豹?/p>
從楊柳坪下行，無路，只有一條踩痕，四肢著地，找著力點。陸續(xù)有災(zāi)民向上攀登。行走一程，余震無數(shù)。到魏家溝物資局處，遭遇一次強烈余震。左代富跳下一個近兩米高的坎，落到魏家溝一塊平地上，兩手著地，趴下了，被人扶起。通過小河子灣一段，停步、慢步、跑步。平時5分鐘的路，走了35分鐘。周圍全塌，尸體很多，一不小心，又踩了尸體，驚出冷汗，無人不恐懼。
左代富決定，馬上派人回綿陽匯報：北川災(zāi)情超乎想象，完全不在掌控之中，請市上火速組織力量救援。
在縣政府，左代富和宋明書記、經(jīng)大忠縣長等，打著手電，在垮了樓的壩子邊，研究救援方案，編成8組。外援方面，按1.5萬人準備，救1人要2人的比例，請派兵員3萬。
13日凌晨00：30，有醫(yī)生從綿陽趕來，人來藥缺。而這里最需要的是醫(yī)藥。施救中，陸續(xù)有人死亡。
災(zāi)民紛紛離開北川。為了安全有序，疏散組5人牽手組成人籬，每10分鐘放行一次，每次20人。人們急著離開，每批擁擠至40人、80人，想沖開人籬者，甚至放了粗口。每放一批人，疏散組指定強壯人員為頭：“人員交給你?！边@些組長，都不知名字。
車載喇叭在喊：“黨員、干部站出來?！辈簧偃苏境鰜砹?，一些人卻低著頭，跟著疏散人員跑掉了。明眼人說，這時候衡量你是不是英雄，只有一個標準，是否逃跑？哪怕你留下來，救的是自己親人，也無愧于心。至下午，能步行的人差不多都走了。僅留下二三百號重傷員，等待部隊和志愿者來救援。
早上八點多，浩蕩的隊伍向城區(qū)開來，第一批部隊，3000兵員，由一位師長帶領(lǐng)，另一批是長虹志愿者，一兩百人。于是路上并行著兩列隊伍，一列是著迷彩服的軍人，帶著圓鍬鋼釬；一列是著長虹廠服的志愿者，肩扛干糧和水。像是一支特混編隊。和他們反方向走出的，是魚貫而出的災(zāi)民，三路縱隊，兩個方向，在一個滑坡地段重疊，三列隊伍都被擠壓到坡面的一條懸崖小道，下面很險，僅單人能過。頓時“11號車隊”塞車。道可道，非常道。指揮官下令，從上面崖子過，不與民爭道。路可路，非常路。長虹隊伍也另辟蹊徑，向下披荊斬棘，仍是三列隊伍，同時行進，提速兩三倍。
通道還在全力打通中，受阻的救援車輛，排到幾公里之外。各路援軍，紛紛棄車徒步，迷彩色、紅色、白色、雜色的人員，在瘡痍大地上到處都是。
北中壯歌
一
北川中學(xué)處在城南的任家坪，離縣城約兩公里。
操場上，籃板有些破舊，卻無礙上體育課的學(xué)生歡快投籃?；@球拍擊聲和瑯瑯書聲，合成人皆熟知的“校聲”。
底層教室里，有“帥哥”之稱、身材魁梧的張家春老師正上初中二班的物理課，他的人很陽光，他的課很受聽。張家春拿出指北針，指北針不聽話，亂旋亂擺。壞了！不是指北針壞了，而是大勢不妙——地在劇抖！底樓，離門又近，張家春馬上可以出去，他可以在喊出“同學(xué)們快跑”的時候，先完成自救，再來他救，仍不失為好老師。他卻往講臺后一退，讓學(xué)生敞開地跑。乒乒乓乓地推開桌椅板凳，娃娃們擁向門口。感受著張老師一把一把的推力。磚開始掉，陳涵到了門邊，磚也到了他腳下，一仆，在最不該跌倒的時候被絆倒了。背后有大手一把抓起，又補了他一腳，這又是張家春干的。陳涵像獲得加速度，風一般顛出去了。女生傅麗穎不夠敏捷，“挨”了張家春一掌，也推出了門。
時間是金，不，是鉆石，多一秒，多一條命。也許，已經(jīng)過了幾秒、十幾秒吧？誰知道呢，只知道承重墻在垮，大梁在斜，門框在歪。教室里還有人，急死個張家春！他還有最后逃離的機會，也確實急步跨向了變形之門，卻在門邊停下，他那魁梧身材，變?yōu)椤伴T撐”。想托住的重量，是石頭，他只是雞蛋。他沒傻，他急煞了！他的心比他的人更帥更酷，學(xué)生周昱銘從肉制“門撐”邊通過了，悲愴之曲戛然而止，29歲的羌族漢子張家春躺倒于廢墟，躺倒于自己的血泊里，46個剛剛還在同一人間的學(xué)生的呼喚和“謝謝”聲，都聽不見。
新鮮的廢墟里，女老師李佳萍的頭和腿都被壓住了，一摸身上，滿手是血。旁邊，是6個一同壓住、可以觸摸和談話的學(xué)生。她的思想品德課剛剛開始，老天爺就開了這么大一個玩笑。嬌小的體格，生出一股爆發(fā)力，三十多個學(xué)生連催帶搡地被李佳萍推出教室，然后教室就塌了，然后李佳萍就成了廢墟之囚，旁邊的學(xué)生就哭，李佳萍就繼續(xù)“講課”。在講堂上，她是師道之師；廢墟里，她是溫情之師。人被活埋了，信心價值連城，她想給學(xué)生以信心，她能給出的也只有信心。這一埋，就是三天三夜。廢墟太深了，呼救，不應(yīng)！只有縫隙孔竅里的風聲回答。不是外面見死不救，而是實在難救。李佳萍講了故事，說了笑話，拉了家常。娃娃睡著了，她把人搖醒，不是睡的時候呀，孩子！這應(yīng)該是她所教課程的最精彩版本！是她強打精神講述的“最后一課”。
垂危的人，能感知生命衰微。幾籮幾筐的故事、笑話已經(jīng)講完，倘若天假以年，她還能講。李佳萍沉默了，僅存漂萍之力。倘若夫君在場，她會告之“我不行了”， 現(xiàn)在，只能弱息弱脈地打住。她摘下戴了二十多年的結(jié)婚首飾，交到一只塵灰小手里，托他交給自家先生。完成了最后囑咐，也完成了“我會在另一個世界祝福你們”的祝福，她像紳士一般，走了。5個學(xué)生獲救。
接到遺物的先生，涕淚滿襟。
還有一家5口盡皆遇難的曾常友老師，還有，還有，還有……四十多名老師遇難，沒有誰成為不顧學(xué)生只顧自己逃命的“跑跑”老師。
在新教樓，地震嚇哭了高三的女生。女性的銳叫是遇險的警報聲，也平添災(zāi)難的緊張氣氛。金鑫老師的聲音如一劑鎮(zhèn)定劑：“都不要慌！快撤！”他要男學(xué)生一下成為男人，各帶一個女生跑，他讓一鍋粥局面變?yōu)橛行颉１緛碓谌龢堑钠褬浜昀蠋?，像是跑反了方向，沖上四樓。這人沒蒙，他是要在那里的拐角處維序，防止擠成一團。591名學(xué)生無一遇難，疏散成功。
校長劉亞春有一雙憂郁的眼睛，此刻，憂郁驟變成驚呆：學(xué)校5層高的兩棟教學(xué)樓，一棟全垮，一棟半垮，呼救和哭喊，像壓在他身上的磐石。第一反應(yīng)，是派人向縣上報信。信沒貼雞毛，但比雞毛信急。外援未到前，自救，這是勿庸置疑的。妻子是教師，兒子是本校學(xué)生，都進了廢墟，劉亞春首先是校長，然后才是丈夫和父親，他帶人直奔垮得最厲害的教學(xué)樓。
副校長馬青平是從廢墟中鉆出來的。地震時，他在二樓叫學(xué)生疏散，怕三樓的學(xué)生沖下來攪到一起。腳下一空，樓板斷了，烏甕甕，黑黢黢，糟糕，被埋了!順著亮光往前爬，眼前一亮，是陽臺。樓坐下來了，從陽臺直接跳下來。陽臺上還有3個學(xué)生，抱著腿，連抱帶拽接下來。看見舊樓倒完，心中一沉：“肯定是大災(zāi)！”也派出老師跑步去擂鼓鎮(zhèn)報案，路不通。趕緊自救。
辦公樓、教學(xué)樓怎么塌的，周福勇老師看得清清楚楚。地震把他甩到草坪上，另兩位老師也連滾帶爬地來到草坪。辦公樓的陽臺，磚塊開始掉，教學(xué)樓的人，有往中間跑的，有往連著的辦公樓跑的，見辦公樓在垮，又折返跑。兩樓約好了似的，幾乎同時垮。轟隆一聲，濃煙取代一切。視作逃生通道的二樓轉(zhuǎn)彎處，壓人最多。操場上有班級在上體育課，正是周福勇所教學(xué)生，喊了一聲：“男同學(xué)都去救人?！迸惨积R來了。從第一教學(xué)樓第一教室開始救起。
劉、馬二校長都趕過來，分了工，兩校長負責垮了的教學(xué)樓。教學(xué)樓的一間教室下面有消防通道，那里跑出來三十多名學(xué)生。其他幾間教室，救出來一半，還有一半，難救。周福勇負責初一年級，有4個班。教室是1997年竣工的老房子，地震前已被定為“危房”，恰恰這危房沒有倒，只是椽子和梁開裂，掉落物打死了少量學(xué)生，大部分跑了出來。有少數(shù)逃出的人，又被對面坍塌的辦公樓砸中。三百多名學(xué)生，建制基本完整。
教師李滎當時在舊樓，地震一來，丟下手上的水杯就跑，跑過三個教研室的門，到樓梯間時，已開始垮預(yù)制板。“這么快？”李滎到達二樓樓梯間，已了一身磚塊。“這輩子完了！”李滎很悲涼。動了一下，發(fā)現(xiàn)沒被大東西壓住，只是周圍一片黑暗。跑在前面的一名女教師，已喊不應(yīng)，后面的老師，基本沒聲息。坍塌過程發(fā)生在七八秒之間。李滎現(xiàn)在是頭朝下，腳朝上。動動腿，兩塊磚掉了，透出些光線，洞太小了，無法出去。他試著摸煙，想抽一支穩(wěn)定情緒，沒煙。喊人，無應(yīng)答，只有自救了。李滎抖掉身上的磚頭，拿一塊磚砸敲對面，三十多分鐘后，敲出一個洞。他體胖，先放一只腳出去，看看有沒有人發(fā)現(xiàn)。對面三樓的杜老師發(fā)現(xiàn)了，快速趕來：“沒法，洞還要大些才行?！睌U大到近三十公分。由杜老師指揮他往外倒爬。倒栽著，一寸一寸地出來了。幾步下到地面?？葱@：哇！垮這么慘？
廢墟里，“老師救我”的聲音，太多了。大量教師、學(xué)生都在奮力刨人。李滎也想去救，全身無力，滿臉是血，衣服已成血衣。被兩個學(xué)生扶著，大操壩上找了一圈，想洗一下血臉，全校已無滴水。他所教的高三一個班，因為在新樓，均未傷亡，男生全部參加搶救，李滎想去，被學(xué)生壓住。李滎表情沉郁，坦誠地說，他沒救下一個人，他在地震現(xiàn)場僅是一個全身大面積擦傷的病員，是個撿回性命的人。
事后，劉亞春校長出語自豪：“我校老師沒有一個人先去搶救自己的親人，大家都堅守在現(xiàn)場?！豹?/p>
二百多人獲救！北中師生的自救成果令人嘆服！
二
廢墟里不止是呼救聲和哭喊聲，還有歌聲：“幸福和快樂是結(jié)局……”
高一學(xué)生晏鵬沒有逃出來，也成了“墟囚”。冥冥中，他只蒙了一會兒，就開始地下聯(lián)絡(luò)：“周圍有同學(xué)嗎？”“有！”“有?！甭曇粼诮幓卮?。晏鵬說：不如一起呼救，聲音大些。于是，男聲小呼叫開始，打捆的男聲，幾許稚嫩、幾許悲越。
地震初期的救援最見成效，但也是救援力量最弱的時候，信號發(fā)了，回音都不給你反饋。晏鵬對“影子”同學(xué)說，我們要堅持，堅持，堅持。同學(xué)說對，要頑強，頑強，頑強。一人是單絲，幾人就搓成了細繩。此呼彼應(yīng)，一晚上過去了。
第二天，晏鵬就被救出，太陽還是那個太陽，空氣還是那片空氣，但一切變得倍兒棒。一活動，全身是痛的。晏鵬想到了廢墟下，昨晚一起說話的“影子”同學(xué)，還在下面受罪。要掏，非掏不可。下面的聲音聽得到，洞穴也鉆得進去。晏鵬竟又重返廢墟，喚著人名，帶著飲水。大地又在顫，而且顫得兇。余震是王大娘的裹腳，余震是老顛東的嘮叨。大余震把晏鵬又埋了。為了找同學(xué)，他又成了“墟囚”，同一地方兩次跌倒，窩火！晏鵬昏迷過去，他只有16歲，還是弱冠男孩，不是鐵力士。
當他再次醒來時，廢墟不見，自己躺在病床，真的像夢！時間，已是15日。那就是說他又在廢墟下睡了兩晚上。右腿怎么也抬不起，一看，傻了：右腿發(fā)黑，壞死了。要高位截肢，意味著他從16歲起，就將用獨腿走完漫長的人生。這么重大的決定，當然要親屬簽字。手機像壞了的腿，死的。父母沒音訊，晏鵬拿起筆，簽下了名字，像個真正的男子漢。
男生王亮亦是出了廢墟，不離廢墟。世上最令人憎恨的就是廢墟。最不得不打交道的也是廢墟。下面，還有女生在呼喊哩！王亮看看預(yù)制板的分量，又看看自己的小體格，搬不動，扒住洞隙喊話：“你們是幾個？”“三個。”“別怕，馬上找人來救！”救兵搬來了，小洞扒出來了?；⒈坌苎拇笕算@不進去。王亮說我去，小體格有時還真管用。猿猱一般，他就進去了，扒開一堆磚頭，女生抖一抖灰，解脫了。王亮送出一個。能幫助同學(xué)，真來勁！王亮又去搬下兩位，咹？水泥板壓著的？小男生難倒了，只好退出來。救援人員再挖，第二位女生也出來了。就剩埋得最深的一個了。同伴救走了，留她一個人，最惱火了！王亮又像猿猱一樣，進了洞，女生躺在灰渣里，頭發(fā)像帚帕，王亮脫下衣服，墊在女生頭下。邊墊邊同她說話，“話療”一把：最多，咱們再堅持一晚上！第二天凌晨，女孩獲救。王亮尾隨而出，背上是血，腿上也是血。而王亮的父母至今杳無音訊。
小女生秦睿婷經(jīng)歷了廢墟三晝夜，受盡磨難、精神恍惚地出來了，這半昏迷的人，不喊爹，不叫娘，而是使出力氣大喊：“里面還有我的老師和同學(xué)，他們還活著！”
另一塊廢墟下，狹小的空間，壓得一撥師生很憋悶。不意間，有了陽光，多了空氣。那是顏清丞干的，他用摸到的鋼管，撬起一塊封孔堵氣的水泥板。
憑一把鋤頭，高三學(xué)生楊進濤機器人似的、不倦地干了近一晝夜，救出8人，他不掩飾自己的壯舉：“我背了8個同學(xué)出來！”楊進濤成了叫得響的校園人物。
同樣了得的，是陳國超，他和一幫男生，像鐵木爾團隊一樣，救出15名高中生、7名初中生，最后出來的，竟是妹妹陳紅梅，陳國超開心極了。
三
“震驚——大喜——大悲?！敝芨Ｓ逻@樣來形容他的精神三部曲。罕見的大災(zāi)震驚之后，他開始擔心妻女。妻子在本校食堂工作，刨人的時候，他不時朝教工食堂望一眼，擔心妻子蒙難，再來一次“精神之震”?？偹阋姷剿?，活的，還在走！
現(xiàn)在，擔心的是女兒了。女兒在城內(nèi)曲山小學(xué)讀書。一小時后，城內(nèi)家長趕到北中，帶來了“整個縣城都完了”的噩耗。又過了一小時，曲山小學(xué)的學(xué)生也來了，不見女兒。
“我去找?！逼拚f。人如趙巧，一夜未回。第二天一大早，周福勇就在校門口臺階上等，風嗖嗖的，是寒透了的一種冷。9點，夫人獨自歸來，完了完了。兩人抱頭痛哭?！芭硬辉?，喊不答應(yīng)！”
16日，北川即將封城，全體人員必須離開，這是強制性的。周福勇偷偷去了曲山小學(xué)，“再怎樣我都要去找一下，看有沒有她的尸體?！痹趯W(xué)?？逅?，有5個娃娃的尸體，其中一個女孩，側(cè)臥，手指有點長，和女兒彈鋼琴的手像得很；頭發(fā)的長短、發(fā)式像得很。穿的鞋子像得很。他把她抱出來，放到學(xué)校操場邊。幾個消防隊員同他一起把娃娃抬到北川大酒店附近尸體簡易處理場，周福勇用礦泉水洗她的臉、手。娃娃頭刮破了，手砸斷了，還有筋連著。他把她用尸袋裝好，用三輪車推上，在螺旋式盤旋、幾百米落差的城中擇路而行，一路上，很多志愿者都來幫忙。推不動了，恰好來了輛拖拉機，幫他拖上來，誰問，周福勇都說“是我的女子”。大家就替他感到一點欣慰，雖然死了，總算見了最后一面。
妻子來了，抱起一看，快氣昏了：衣服不對。孩子已沒了眼珠，容易錯認，但娃娃沒這種衣服。鞋子倒是她有的、李寧牌運動鞋，但星期一上學(xué)的時候，沒穿這鞋。周福勇攙起老婆，尸體要編號寫名字，我們還是把她寫成女兒的名字，留下工作單位、聯(lián)系方式，編號是BE29號。“不是我女子，也要認成自己的女子。叫領(lǐng)骨灰，我也要去領(lǐng)?！豹?/p>
“我和女兒的感情，深得不得了。外頭累了，回來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醒來，一床薄被蓋在身上?！掀抛硬诲e！’愛人說：哪是我，你女子蓋的！每雙皮鞋，都被女兒擦得干干凈凈，她把給我擦鞋當成了樂趣。每次到學(xué)?？此线h張開雙臂，抱住我，相當溫馨！女兒最大愛好是看書，每次上書店，隨便怎樣都要攥住你，買幾十元的書。還專門給她一個書柜。買那么多書，看了嗎？她說：‘我哪本沒看，你考我！’女兒對我的感情，比對媽的感情還深?，F(xiàn)在，這些情景，我永遠看不到了。老想著，她埋在下面，幾天幾夜，是否嚇呆了，是否在喊爸媽、喊舅爺？心里老想這些?！迸畠旱某錾彝ド钯|(zhì)量的提高，甚至改變了周福勇憂郁的性格，學(xué)生的畢業(yè)晚會上，他用二胡拉出一曲《二泉映月》，讓學(xué)生們吃驚：“從來不曉得周老師會拉二胡！”
悔恨，悔恨得近于偏執(zhí)。周福勇說，曾經(jīng)有三次機會，可以使女兒逃過此劫：一是她在毛壩小學(xué)讀幼兒園時，他把她轉(zhuǎn)到師資更強的曲山小學(xué)，這次毛壩小學(xué)無一人遇難；二是她讀二年級時，他想把她轉(zhuǎn)到離自己更近的任家坪小學(xué)，女兒不愿。如果他堅持轉(zhuǎn)到任家坪，也沒事；三是女兒萌生過到綿陽讀書，被他攔下了。于是，周福勇歸納為“女兒的死是我造成的”，連妻子都擔心起來：“天災(zāi)，死了這么多人，又不是我們一家！”周福勇還是不原諒自己。
受訪時，已是6月，周福勇說，地震以來，他很少接受記者采訪，因為不愿回憶傷痛的往事?，F(xiàn)在不涉及評優(yōu)材料、先進事跡，就可以坐下來擺一擺。把積壓在心中的傷痛，以平靜的方式，徐徐釋放出來。他拿出手機，里面保存著女兒的幾張照片，一個扎“雙馬尾”的可愛女孩。事發(fā)時，周福勇是組織了救人的，但他不講這個，說是救人的場面都一樣，痛苦的情況各不一樣?，F(xiàn)在，忙著死難學(xué)生的善后，還要上課，白天忙忙碌碌，晚上臨睡前就難受了，總會突然想，女兒從哪個醫(yī)院，用微弱聲音突然打一個電話來，或者熟人打來電話，告訴她在哪里。直到6#8226;1兒童節(jié)前，都還抱著這念頭。到6#8226;1這天，各家的娃娃都高高興興過節(jié)，他才徹底絕望，確信女兒已不在人世。升旗后，一個人跑到辦公室里，給女兒寫幾句詩，邊寫邊流淚，竟至號啕大哭。老師們回來了，他往桌上一趴，不讓人看見，同事只當他累了哩！
講述中，盡管周福勇想平靜地釋放，還是眼睛紅濕，讓人感到這個人非常動人，非常男人，非常父親?！艾F(xiàn)在我親身感受到了，失去親人是多么痛苦，讓人覺得活的比死的更痛苦。女兒的死法，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我對妻子說過，我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換回她的生命?！豹?/p>
危樓救人
一
盡管5月13日就有部隊和志愿者進入北川縣城，搜救效果卻不盡如人意。好救的，都已經(jīng)救起，不好救的，因為重裝備進不來，還是不好救?！坝心莻€心，沒那個力。”
道路塌方，阻斷了擂鼓鎮(zhèn)到北川3.5公里的通道。車輛裝備受阻，運送救災(zāi)物資的大型車輛排起罕見的長隊。幾千上萬人堵在外面。人員只能步行，挖著一個傷員，七八個人才能抬出。三四個小時才能抬出一個。
二炮一支500多人的部隊，從三個方向往北川開進。頭一批，就有47臺全履帶式挖掘、裝載、推土機和吊車。這是一支裝備上好，卻從不擔負對外承包的部隊。履帶式機械都用大拖車拉，晝夜兼程，13日下午接到命令出發(fā)，14日上午就到了北川。
“客觀地講，已有兩家地方企業(yè)到了，機械設(shè)備也不差。心態(tài)都是一樣，趕快打通！但是難度太大。人家有難處，我們有猶豫。最大的擔心，是戰(zhàn)斗減員！”該部政委馬力說。原有通道在半山腰，上有百十米的崖，下有幾十米的坡，山酥了，一余震，就滾石。路上布了巨石陣，最大的，半個網(wǎng)球場大。路面的凸凹，落差達六七米，你說這道咋清？兩家企業(yè)采取迂回路線，重修一條便道。
炭圓，燒得通紅的炭圓！二炮接下了——不燙手，咋交給你？定位為“生命通道”。
“至少要半個月，才能打通?！边@是一種估計。如此說來，搶通了，也失去了意義，壓在廢墟下的人都死光了。
指揮部要求：24小時打通。
先出動推、挖、裝機各數(shù)臺，使用了日產(chǎn)卡特。先清小石頭，推出了砸壞的中巴車，推出了尸體。大石推不動，3臺推土機同時上。幾十噸重的石頭，幾輛推土機聯(lián)合推，不行。從石頭一側(cè)挖坑，讓它自翻倒在坑里，聯(lián)機一推，石頭翻倒，位置出來了。一個球場大的石王動不了，爆破？搞不好誘發(fā)垮山。從旁邊加寬，哪怕能過一輛救護車也行。北川方面的兩臺挖機，接管了，統(tǒng)一指揮。從那頭對挖。
石頭擺哪里，挖機如何動作，都有老師傅把脈，老師傅是“二炮十大利箭尖兵”，名郭中定，是團長。郭團長手里端著一碗方便面，睡著了。士兵前來報告，參謀長李湘說：“讓他打個盹。”這是火線，光表決心不行，火線就講一個干字！士兵給老師傅一瓶水，老師傅一拋，水到了挖掘機駕駛員手里。士兵再給團長一瓶。
推進到離縣城只有一公里了，遇上了斷裂帶。近百米的路面，一下拱起五六米高，下面，都斷空了，看得到翹起的水泥板下的泥土。先把鋼釬打進低端一方，這叫錨桿。石渣塞死錨桿，填起路面，對接上面懸空的水泥板。“這不是難點！”二炮的兵們說，比起陣地施工，算“小菜”。
12小時后，“生命通道”打通，北川縣對二炮刮目相看?？h領(lǐng)導(dǎo)說，早打通一天，就是好多條命。
堵了多日，早已急不可待的車隊一窩蜂開進。
二
時間已是15日，地震三天之后了。救人已經(jīng)很難。往往為救一人，耗時一兩天。馬力政委很實在的說：“我們只救出活人14個?！豹?/p>
至此，遺體尚未掩埋。到16日，已是滿城尸氣。到北川公出的地質(zhì)專家蘇春江說：“戴了雙層口罩，聞都聞不得，要吐?！爆F(xiàn)場確實有很多部隊，似無從下手。喊得答應(yīng)的，就刨。搜救犬聞到了有人，就刨。有人還試圖向到達北川的日本搜救隊借用搜救犬。后來，搜救犬也聞不到了，臭味把啥都掩蓋了。
北川淘金公司一位副總，被埋多日。那處廢墟經(jīng)過了幾撥救援隊，有的還帶著搜救犬，搜救犬超凡的嗅覺，在這太特殊的環(huán)境中也遲鈍了。那位副總的弟弟很頑強：“我哥還活著！”他把二炮部隊帶到靠河邊的廢墟，說人就在下面，他知道哥哥的辦公地點。果然，剝開兩層預(yù)制板后，露出了兩只腳，扒掉周圍掩埋物，人救出來了，臉上血色全無，人沒負傷，一出來就想自己翻越欄桿，被軍醫(yī)叫?。骸皠e翻，還沒給你檢查呢！快躺到擔架上！”
國稅局大樓廢墟里，紀檢組長王興華已埋了三天。
5#8226;12當天，她在4樓辦公室時，房子倒塌，她至少聽到十多人在廢墟里哭喊，外面，也有人在喊，包括自己的先生。她答應(yīng)了，又被外面的嘈雜掩蓋了。
救得著的一個女同胞，救走了。13、14日兩天，好像很沉寂，無人施救。王興華很清醒：國家肯定要管，過程可能是漫長的，應(yīng)盡量保存體力，不亂喊。13號，別的呼救聲弱了，第三天更少，第四天，沒人喊了。她敲敲地面，是木地板。房子裝修過，很多燈具，尤其是玻璃吊燈，她現(xiàn)在是睡在玻璃渣上，成15度的傾斜度。腳像是被夾住了，用腳撞，可以動。自己剛好壓縮在一個體位的空間里，稍胖些的人，也活不出來。人快窒息了。想排尿，仰面朝天，排不出，后來自然排出了。
她很困，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三天不合眼，平常她做不到，現(xiàn)在她想做到。不敢睡著，睡著了體溫下降，就睡死了，醒不過來了；睡著了也不能在適當?shù)臅r候發(fā)出求救信號。狹小空間的壓迫，讓人耳朵發(fā)脹，嗡嗡作響，很像高山反應(yīng)。她就用對付高山反應(yīng)的辦法，吞口水，深呼吸。三天里，她有點絕望：自己又沒受傷，就這樣活埋了？
驀然，外面一個人在呼叫自己兄弟和弟媳的名字。廢墟里，不知誰的手機，每隔一整點，就會報時。外面喧嘩，那就是白天，沉寂，就是夜晚。憑著這種晝夜交替和手機報時，她判斷，這時候是清晨5：00左右，一天的大規(guī)模搜救尚未開始，這種寂靜中，王興華的應(yīng)聲，那人聽到了：“你是誰？幾個人？”當其明白了被埋者的情況，反應(yīng)很快：“別急，馬上救援部隊就要來了！”王興華那份欣喜喲：“有救了！”上面找人的，是一位公安干部，屬國稅局的家屬。
上面喧鬧起來，都是些說普通話的二炮官兵。他們的普通話，王興華聽得吃力，有點著急，于是由局領(lǐng)導(dǎo)的侄子鄧洪飛做“翻譯”。國稅局領(lǐng)導(dǎo)也在現(xiàn)場盯著。
“你在哪里？”部隊的人問。王興華的回答在廢墟的孔竅中彌散，找不到準確的點。這樣“對話”，很浪費她的體力，部隊的人又到處打電筒，如果電筒光的位置對了，王興華就敲磚，但是，磚聲，一次也沒有響。光照到的地方，都不對。
“那就先確認你在哪一層。我們說對了層數(shù)，你就敲磚?！彼麄冮_始數(shù)層：“2層?！豹?/p>
磚沒敲。
“3層。”
磚沒敲。
數(shù)到4層，王興華敲了。
馬上行動，只聽見抬東西的聲音，喊著一二三的口號?！胺浅＞礃I(yè)！”王興華感嘆。但是，撬開三塊板，沒人，搞錯方向了，白干了。
穿紅裝的江蘇消防，也聞訊趕來。江蘇消防很專業(yè)，配備有搜救犬和生命探測儀。生命探測儀很起作用，但也很受質(zhì)疑。經(jīng)常的說法是：在喧鬧環(huán)境里，探測儀根本測不準。
這里，探測儀卻準確地找到了王興華所在的點。八角形的5層樓，只塌剩了一層半，王興華掩埋之深！
二炮部隊采取以切割機層層打洞，鋼絲鉗鉸斷鋼筋，層層清渣的辦法。洞約1米見方，爬下去人，繼續(xù)作業(yè)。當最后只有一層吊頂?shù)陌鍟r，鋼釬一捅，斜躺在洞下的王興華就見了光?？障恫淮螅芎途人娜苏f話了。班長王元和她對話，王興華說，想喝水，要吃東西。王元問過在場的醫(yī)生，醫(yī)生說可以，于是，遞下去半瓶水，沒接穩(wěn)，礦泉水滑落到廢墟里，他們又遞下去一個面包、一袋牛奶。樓板留給她的空隙，只二三厘米，僅容一只左手移動。她用嘴咬開牛奶袋，嘴里全是泥沙，王興華用最初喝的一點奶漱漱口，把那袋牛奶喝了，王元一邊作業(yè)，一邊和她說話：先少吃一點，穩(wěn)定情緒，不著急。王興華于是只吃了一半面包。她問他的姓名，她要記住這個名字。王元不說，她堅持要問，他只好說了。
午后3點半，搜救部隊接到通知：連續(xù)操作的部隊，換下來休息。王元要走了，二炮另一個團的人接著救。王興華著急了，擔心施救難度大，他們放棄：“不要放棄我，一定要救我出來！”王元說：“不會，正在和接替部隊的連長交待營救方案和進展哩！”
當晚，王興華被解救出來。
嗣后，她制作了錦旗到二炮部隊感謝，并一定要見戰(zhàn)士王元。部隊領(lǐng)導(dǎo)回答：沒有這個人。
龔天秀傳奇
農(nóng)業(yè)銀行的廢墟里，躺著46歲的龔天秀，身旁是緊緊護著她、已經(jīng)僵硬了的丈夫王懷俊。他的身子弓著，一只手還護在她頭上，一背濕漉漉的血，已經(jīng)干涸。地震時，他的第一念頭是護住她，抓了一件衣服給她罩頭，再往衛(wèi)生間拖。龔天秀很痛心，要是他不取衣服，會多出那么一兩秒時間，情況或許又不同。
晚了，他們站立的地方斷裂了，坐升降梯一樣，人就下去了，是墜向地獄的感覺。墜落過程兩人都始終擁抱在一起，真正的共赴死生。當強烈的粉塵雨猛灌鼻腔時，他們已經(jīng)從三層砸到了一層。上面，還壓著三層。她的頭，還在丈夫懷里，她的腿，還貼著他的背。預(yù)制板沒有壓死，撐出一個小空間。而這黑暗空間里，居然透進來一絲光亮，有一個孔隙，可以透進空氣，猶如地獄中留下一扇窗口。有了這么一丁點生存空間，只要堅持，就可以待援，再壞，也到底了。
就在此時，先生卻溫存地叫了一聲“龔老二”——這是她的昵稱。她有一個孿生姐姐龔天瓊，龔天秀自然就是老二了?！拔也恍辛?！”先生說出的話讓人魂飛天外，你能走嗎？你敢走嗎？青春做伴，老來相依，能讓你走嗎？王懷俊氣息更弱，他說他真的不能陪她了，但是她必須堅強，一定要活出去，“把我們的娃培養(yǎng)成人，要他走正道。”完成了瓦礫托孤，生命就在懷中眼睜睜枯萎。
肝腸寸斷，龔天秀仿佛又經(jīng)受了第二次垮塌，靈與肉雙重災(zāi)難，兩座大山一齊壓下，讓她這個1.55米高、90多斤的小女人，咋扛得住。她需要丈夫，他是精神支柱，他這個科協(xié)主席，家里噓寒問暖，做飯理家，她是個受寵的妻子，已經(jīng)習慣了靠著他寬闊的肩膀，甚至晚上睡覺，也不敢獨自而眠，必須有他在身邊。這根柔弱神經(jīng)，也許少小時代就埋下了，上山游玩，也要持棍打草，怕蛇。
轟隆一聲，這個柱子就倒了？她抱住先生，聲聲地喚，先生嗯嗯地應(yīng)，他用彌留的游絲般的氣息，最后伴她。龔天秀兀自呼喚，相信只要她呼喚，他就會應(yīng)答。他的應(yīng)答卻停止了。
現(xiàn)在，只有獨自面對了。她不是強人，還患有風濕性心臟病。她柔弱，因為她是妻子。她堅強，因為她是母親。丈夫廢墟托孤、分量如山；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兒子，還在外面某個地方等著，他不能等來一個父母雙亡的結(jié)果。深藏在骨子里、不顯山不露水的韌性，在龔天秀身上迸發(fā)。1992年，龔天秀碰上了來銀行打劫的劫匪，一個眼色，自己手下的小伙子甩出一團石灰，龔天秀趁機躍向后門，劫匪扣動扳機，不中。龔天秀顯出了她性格中隱藏的硬朗。
喉嚨干得快起火，她開始飲自己的尿。
廢墟里好像亮一點了，那是小孔透進來的光線，意味著新的一天開始，這給龔天秀帶來了希望，她要把自己被埋的信息傳達出去，很多被埋者的第一選擇是喊叫，而不管是不是浪費體力。龔天秀也喊了，朝著那個孔洞，大聲喊，不懈地喊。不管外面世界有多嘈雜、多忙亂，只要有一雙耳朵聽見、一只搜救犬發(fā)現(xiàn)就行。此時的北川城還處在救援第一時間中，部隊尚未到達，大量掩埋于淺表的人都還顧不過來。在一片喊聲的汪洋中，她那發(fā)自瓦礫深處的蚊蚋之聲，沒人聽見。
“別喊了，不要浪費體力！”一個嘶啞的聲音傳來，不是地面的救援者在說話，而是同她一樣埋在廢墟里的銀行女同事劉華清，埋得不遠，相互聽得見。劉華清已經(jīng)嘗到白白喊叫的滋味，給出一個忠告。龔天秀還是喊，除了聲音，還有別的求援方式嗎？喊出去，是希望，無應(yīng)答，是失望。無數(shù)的失望，也許就是希望。這是空前浩劫的空前抗爭。
靠尿液支撐的嗓子，不堪重負，龔天秀差不多成啞嗓了，人沉寂了，迷茫了。擁在懷里的丈夫，冷卻得那樣冷靜，他失去了生命，魂魄還在，龔天秀還能和他的魂魄對話：老王，你要幫我！你不幫我，我扛不住，扛不住了，啷門完成你的囑托？
她的右腳被壓住了，像是被廢墟銬住的一個人質(zhì)。壓住的腳肯定已經(jīng)壞了。
龔天秀拿起一個磚頭，開始砸這腳，要把它從預(yù)制板中解脫出來。
曾經(jīng)有一位西方女性，獨自攀崖時被巖石壓住了腳，空曠的山谷中，她選擇了自救，用一把小刀對自己進行了截肢，成為震驚一方的事件。如今，東方的女性，竟然使用了磚頭這樣的鈍器砸肢，堪稱震驚之震驚。即便剛烈之士，也未必下得了手！龔天秀是真砸，狠砸，人被命運逼到這一步，只有和命運叫板了。腳被砸出了血，沒有一本教科書教過人喝自己的血，龔天秀喝了。痛得鉆心的腳，淌下了流汁，她把腿抬高，頂住丈夫的背，血就流下來，也顧不得血順肢體流來是不是沾灰?guī)m，她喝了。自己的尿能喝，血為什么不能喝？飲血不是飲鴆。地獄般的廢墟中，不可思議的事只能是對生命可貴的最高理解。
砸肢使人痛不欲生，飲血卻延續(xù)人的生命體征，她又可以堅持了，又能向外呼救了。當嗓子空前干渴時，她又舉起了磚……
多少腳步聲從外面經(jīng)過，像是越來越近，應(yīng)該是來救人的。慢慢慢慢，腳步聲又遠去，好像落水的人剛剛看到一根稻草，稻草又漂走了。希望，絕望，再希望，再絕望，龔天秀很想放棄。放棄比堅持簡單，讓極度疲憊、發(fā)澀發(fā)粘的眼睛合上，一覺就睡過去了，和丈夫一樣安詳。但是，她能走嗎？老王用生命掩護她，讓她活下來，帶著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兒子，走好人生，她能這么不負責任地撒手人寰？堅持，勝利往往就在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江山在黃昏時分來到了廢墟上，他是農(nóng)行北川支行行長，他不是來憑吊逝者的，他是來尋找生者的。樓房垮了，北川農(nóng)行失蹤了一百多名職工和家屬，許多人一定在廢墟下。突然，他聽到了夢幻般的地下聲音，顯然使出了吃奶力氣，聽起來那般微弱，而且這聲音直呼其名：“江山，快救我！”這是龔天秀，農(nóng)行的信貸員。
搬不動預(yù)制板，江山急得團團轉(zhuǎn)，只能在那小小的洞窟口，和龔天秀對話，他讓她堅持，他會去搬兵。龔天秀要喝水，他遞給她兩半瓶礦泉水。龔天秀一飲而盡。
江山去了。洞口暗下來，這個夜晚，龔天秀呆在廢墟的黑暗中，心里亮了許多。仿佛一葉苦海小舟，看到了陸地。雖然砸壞的腳一股一股地辣痛，她已經(jīng)相信自己能躲過這一劫。
早上，陜西消防總隊渭南中隊的救援隊來了。堆積物太多，沒有大型機具休想搬動。北川城區(qū)整體垮塌，道路壅塞，人尚且難于插足，何況機械開動。渭南中隊的人先清除一些小的堆積物，鋸斷阻擋的木頭。
龔天秀看見洞窟在擴大，擴大到有一個隊員能探進頭來，看到龔天秀頭朝外地困著，手能夠互相摸到，話能夠相互說到，但人進不來，進來就相當于一個瓶塞，把龔天秀取不出去，因為她的腳被房梁壓住了。至此，救援已進行了半天。時間，忽然停頓。
“給我一把鋸子?！饼徧煨阃蝗灰?。
兒子王濤已經(jīng)來到現(xiàn)場，人們不讓母子見面，怕母親精神失控。王濤跑出去，找來一根鋸條，以為母親衣褲被壓住了，要分開。
軍醫(yī)也來到了現(xiàn)場，教她止血方法，龔天秀甚至沒有要求注射麻醉藥，就拿起鋸條，摸到那條砸過的右腳，開始鋸起來。即使庸醫(yī)，也不會是這種鋸法。壞死的肌肉，沒有痛感，鋸到好肉，痛徹骨髓，痛得渾身顫抖。
“給我一把剪刀。”龔天秀鋸斷了肉、骨，但鋸不斷筋腱。
消防官兵遞上剪刀，龔天秀幾剪刀就剪斷筋腱。半小時光景，龔天秀就把自己和壓她的大梁分離，順著官兵開辟的那條通道，爬了出來，被人接住。
救援人員和王濤倒抽一口涼氣：龔天秀右腳沒有了。戰(zhàn)士說：“咋這么蠻干！”王濤說：“我長這么大，第一次知道媽媽是這么勇敢的人。”
現(xiàn)在，躺在重慶大坪醫(yī)院的龔天秀，經(jīng)過二次截肢到右膝，已脫離危險，又變回女人本色，醫(yī)生冒了句話：左腳怕也要截除，她一下就暈了過去。
中國新聞網(wǎng)記者前往采訪時，這位傳奇般的人物，只承認她是一個負責任的母親：“我是為了娃，我只要能出去，只要有一雙眼睛能看住娃，我還有思維能管著娃就行了，把娃兒培養(yǎng)成對社會有用的人，是我倆一輩子的希望?！豹?/p>
她的災(zāi)難贈言是：一定要堅強，一定要勇敢。
她已經(jīng)是殘疾人，卻打算收養(yǎng)兩個地震孤兒。
震中映秀
地震后，很多人用四個字描繪映秀：“人間地獄”。
映秀是震中，震中的感覺是什么？沒有人在那一時刻，事先準備攝像機，拍下這一千載巨災(zāi)，只能以目睹方式見證。
阿壩州旅游執(zhí)法局局長杜驍，就是一位見證人。12號當日，杜驍一行13人，經(jīng)茂縣、汶川，于午后2時到達映秀，開展旅游沿線環(huán)境整治。同汶川副縣長張云安、映秀蔣鎮(zhèn)長用過工作餐，20分鐘后，正要話別，突然左側(cè)一聲巨響，甚為恐怖。所有的人都以為是修路，炸藥裝多了。
又是一陣悶響，地面隨之發(fā)生劇震，地聲漸漸變小，并不消失。突然間響聲又增大，部位在變，地下發(fā)出轟轟轟之聲，冒出一種帶硫磺味的焦臭。地面開始上下震，幾秒鐘后，增大到站不穩(wěn)程度。人趕快分頭向兩邊跑，離開建筑，七八人沿街喊：“房屋里的人快出來！”跌跌撞撞站不穩(wěn)，就近四人手拉手，跑出一段，就和其他人失去聯(lián)絡(luò)。路邊，有人下跪，車上，有人跳下，玻璃，在碎響。
三四分鐘，好漫長！就像一兩個鐘頭、一兩天。接著，地晃蕩，打擺子一般，幾秒之間，房屋開始倒塌，旁邊一棟三層樓房瞬間消失，灰塵撲面而來，全鎮(zhèn)從視野消失，只剩灰塵和空氣。手拉手的兩人互相看不見。強睜雙眼，看有沒有黑影朝面前移動，移動了，就意味著房子倒過來了，趕緊要跑?；以诼?，霧在慢慢消，能見度增加到二三十米，四個手拉手的人看得清了，個個慘不忍睹，人是土黃的，睫毛是上了厚粉的，嘴里是沙漬漬的，衣服是不分色彩的——都成兵馬俑了。
岷江邊上，房梁、柱頭、椽子，和巖石一起嘩啦啦掉進江水，從中，忽然冒出幾個人頭，撲騰劃水，順江而下。
“哎喲喲”的呻喚，滿街都是。東邊的人往西跑，西邊人往東跑，亂成一鍋粥，不曉得哪里是安全的。大余震連連發(fā)生，街上民眾、游客，全都不知所措。
映電賓館里，國電系統(tǒng)的老總們正在開會，賓館垮塌，老總們被掩埋……
杜驍同樣驚恐，要說自己一開始就鎮(zhèn)定自若，就有點假了。他呼叫同伴，一個一個，都從灰霧中現(xiàn)身，13人都在。肖四飯店已被夷為平地，倒成了安全地方。張副縣長、蔣鎮(zhèn)長，都在此碰面了。幾位一商量，這里沒有其他領(lǐng)導(dǎo)，必須行動，“不然要犯嚴重錯誤！”
杜、張、蔣，州、縣、鎮(zhèn)三方的人都有了，可以成立臨時指揮組，杜驍“官最大”，任組長，另二位為副。派人向三個方向報信，道路塌方，信使無功而返。只有自救了。首先是找到幾個安全點，把慌亂無序的人群疏散到那里。一是二臺地，二是漁子溪村，三是福堂壩，都有大平地。見到鎮(zhèn)上認得的人，就“哄”他們：“省上、州上已經(jīng)曉得了，正在派救援部隊?！币苑€(wěn)定人心。
搶險救援也開始組織，把鎮(zhèn)上幸存的干部找來，僅6人，其余不知去向。搜救組由蒲洪負責，召集鎮(zhèn)上的年輕小伙子：“你們都是福大命大的，躲過了災(zāi)難，要積極搶救被埋的人。”于是沿街找，凡有呼救的又能救的，趕快救。
駐守映秀的一支武警小部隊，垮下的山，砸壞了他們的營房，幾名戰(zhàn)士被打下岷江，其中一個沖下來一公里多，游上了岸。那里是映秀鎮(zhèn)北端的中灘堡村，幾個村民正在挖掘一戶倒塌人家，用補胎的撬棍，罩上鋼管套筒加力，撬開預(yù)制板，救出手已被砸壞了的老漢王成烈。自己剛脫離危險上岸來的渾身濕透的武警戰(zhàn)士，一聽說里面還埋著王老漢的兒子王強，立刻參加進來。王強埋得深，一匹匹搬開瓦桷子，取掉密匝匝的板子拼成的房梁，花費兩小時，掏出臉色慘白的王強，被救出后小伙子當場昏迷，被那戰(zhàn)士背了出來。又去救別的人去了。有村民用手機拍下了戰(zhàn)士背人的場面。事后王強、拍照者和村人，都說不清楚那戰(zhàn)士姓甚名誰。
一個女孩被救出，腿壓壞了，知道要鋸，哭了：“媽媽，干脆死了算了！”
鎮(zhèn)醫(yī)院崔院長趕到了臨指，醫(yī)務(wù)人員傷亡小，很快被集中到三個疏散點，沒有藥物，叫人去鎮(zhèn)上藥鋪，用大紙箱把能裝的都裝出來。肖四飯店對面的一家藥鋪，半邊屋垮了，弄出來兩箱。往汶川方向的幾家藥鋪，也成了藥物來源。
疏散點成了戰(zhàn)地壩壩醫(yī)院。斷腿的、斷手的、額上一塊肉沒了的、腦漿出來的、大動脈斷了的，太多了。窗簾扯下來包扎，工作證帶子扯下來止血，找得到的繩索都用來捆扎，顧不得干不干凈。當天簡單包扎處理的，便有七八百人之多。嚴重的，掛上輸液瓶，缺消炎藥，也掛起瓶子，權(quán)當安慰性心理治療，不能讓傷員認為不救他。
生活保障上，下死命令，大超市由公安管起來，統(tǒng)一調(diào)配，不準哄搶。富貴榮華超市，卷簾門拉了下來，老板主動交出鑰匙：“東西你們安排就是了?！庇痔峁┚€索，哪里哪里庫房有大米，哪里哪里有干糧。晚11時，向傷員、小孩發(fā)放了一次食品，余皆不發(fā)。部分食物裝上貨車，雨布遮住，拉到肖四飯店坡上，派人值守。
有人搶劫店家和小賣部的東西。銀行一個自動取款機外殼被砸。公安方面僅幸存幾人，于是由當?shù)匚渚内w隊長負責守衛(wèi)，警告確實不聽話的，予以管束。
剛安排完，接到映秀小學(xué)譚校長報信：學(xué)校四百多人，大部被埋。杜驍、張云安等驚呆了：“趕快!趕快！”
一齊到映小，場景的確令人痛絕：現(xiàn)場已擺了十幾具尸體，家長們在廢墟上猛刨，幸存的孩子，或者哭天抹地，或者驚恐發(fā)呆。和譚校長一商量，趕快把幸存學(xué)生集中到另一邊，不能讓幼小的孩子目擊同學(xué)遇難。又安排幾人，翻過廢墟，循著哭聲，從后墻開挖，那里有七八個娃娃被大人們組成的人梯，挨個傳遞，娃娃身上的血，沾滿營救者的白襯衣。學(xué)校已經(jīng)垮完，蓬起的預(yù)制板下蹲得有學(xué)生，一下救出十多人。有的娃娃完全呆了，哭都哭不出來了。有家長見有他的娃娃出來，發(fā)瘋般來接著，感謝的話大筐大簍。
漩口中學(xué)也派人求援?！岸嗌偃耍俊薄耙磺Ф鄬W(xué)生?！边@么嚴重，杜驍、張云安頭都大了：“趕快!趕快！”
漩口中學(xué)現(xiàn)場已經(jīng)有臺挖掘機在挖，水泥磚中有一只穿絲襪的斷腿。有人喊：“不能這樣挖，看清楚地方！”中學(xué)的一層樓已經(jīng)坐下去，埋得深，要專業(yè)器材和人員。當前的力量，只能先救容易的。老師們則一片哭聲：“要派醫(yī)生來呀！看到看到就又死了幾個學(xué)生！”杜驍說：“我們只有這條件，醫(yī)生通宵都在搶救，大家應(yīng)冷靜、理解、堅強。老師帶頭哭不太好。”周校長也去做安撫工作。繼續(xù)挖掘，天一直下著小雨。。
張云安說，第一天，救出三百多人。效果非常好，第二天，難度大多了。
二臺上，缺醫(yī)少藥，傷員在慢慢死去，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走了。臨指幾個人商量，好人、傷員、死人都在一起，不好。崔院長也同意，塔起一個大棚，集中傷員，將死者搬至福堂壩，另一部分放到二臺下、映秀賓館坎邊。
鎮(zhèn)上有人發(fā)現(xiàn)，岷江河水突然少得可憐，流量起碼減少了五分之四，看石頭上水的印漬，確實少了很多。西邊流來、匯入岷江的臥龍河水也同樣銳減?？隙▋蛇叺纳嫌魏拥蓝急谎呷?，糟糕！萬一堰塞體潰決，河邊敞地上安排的人群……驚起，“蔣鎮(zhèn)長，趕快把人送上二臺，不然，你、我、張縣都要負責。”二臺地方有限，漁子溪坡上，可分流一部分。
漁子溪村處在山坡上，大塊平地上栽種著洋芋、蔬菜。一千五百多號人擁到坡上，地上大片蔬菜被踩踏，地里的洋芋被饑者挖食一空。
根據(jù)科普知識，大震后必有大雨。咋辦？派人去雜貨鋪，二樓上有塑料彩條布，冒著余震危險，從上面窗戶里掀出若干件。二臺上的人，機關(guān)的、鎮(zhèn)上的、過路的，團結(jié)起來，拱身在彩條布下，在身體上展開，達三四十米長，一共5幅，都繃在樹上，全場遮完。
漩中周校長來了，千多學(xué)生，也需要彩條布。有一戶人家，正好有一捆，向他征用，那人有點猶豫。“那邊是一千多中學(xué)生，你不愛惜娃娃？”于是放手。
傍晚，雨果然來了
都江堰到映秀的312國道，只能通到紫坪鋪。簇新的百花大橋，斷成幾截。連接都汶高速的一座過江大橋，中部斷出一個缺口，有人認為，那是地震時紫坪鋪水庫震起的高高涌浪擊斷的。
13日白天，駐渝某集團軍的許勇軍長率21名勇士，率先抵達映秀救援。
從都江堰方向趕來的阿壩州州委書記侍俊，被阻擋在紫坪鋪，到不了映秀，自謂“像熱鍋上的螞蟻”。
能否先開辟紫坪鋪水上通道？侍俊的想法和武警成都指揮學(xué)院院長余成不謀而合。情況急報武警總隊，沖鋒舟迅速調(diào)往紫坪鋪。此前，消防總隊的一艘1.2噸的橡皮艇已先期到達，水庫大壩離水面還有幾十米高。
抬！人員接力。一百多武警戰(zhàn)士，耗時3小時，將橡皮艇抬至水上。中午12時許，侍俊和3名武警戰(zhàn)士登舟。十多公里水路，兩邊山嶺的滑坡還在持續(xù)，石頭頻頻砸起巨浪，此起彼伏。漂浮物、水草到處都是，纏住槳就會中途熄火。皮艇只敢走湖面中間，而且控制速度。侍俊被送至阿壩鋁廠，步行約五公里，到達映秀。
武警的幾艘沖鋒舟很快到了，肩膀乘起，眼睛鼓起，肌肉硬起，牙巴咬起，武警成都指揮學(xué)院的“膀膀隊”又來起了，沖鋒舟像蟻運大蟲，搬至水邊。多批武警官兵乘舟趕至映秀。
水上通道繼續(xù)擴大。地方上組織的沖鋒舟也源源調(diào)來，達二三十艘之多。頭一條船剛出發(fā)，第二條馬上啟錨，第三條已經(jīng)發(fā)動……不閃板，不打縢，水面上的“拉練”，就沒有消失過。
對于待運的數(shù)千部隊官兵，仍然嫌船少。滿打滿算，一條船能載兵員十幾人，來回一趟兩小時，就這運量？惱火呀惱火！從集結(jié)到出發(fā)，各部隊搶出的時間，就在這里白白浪費
14日，駐渝某集團軍工兵團架設(shè)起4艘80噸的漕渡門橋，門橋浮在水上，像一艘方形“蠻舟”，船沿，七八個工兵拿起撐船的篙竿助力。每艘門橋一次運兵百人以人，再從映秀運出同樣數(shù)量的災(zāi)民，重型車輛、機械得以登舟，水上通道是真的打開了。
靡敗的映秀，沒有帳篷，廢棄的玻纖瓦搭成簡易棚，下鋪篾席，生起火。這地兒就是“上八位”了。侍俊、13軍許勇軍長、武警成都指揮學(xué)院院長余成等，在火塘邊成立了聯(lián)合指揮部，身邊有多部衛(wèi)星電話，溝通和成都的聯(lián)絡(luò)。凌晨4：30，侍俊要休息了，臥榻，就是杜驍他們的車，頂蓬已經(jīng)砸壞，玻璃已經(jīng)沒了，但尚能遮雨。5：30，天麻麻亮，雨慢慢停了。車門打開，侍俊結(jié)束了長達1小時的夜間睡眠，到重災(zāi)點看去了。
災(zāi)情是嚴重的：映秀常住加流動人口上萬人，生還者2300人，其中1000人傷勢嚴重，這是侍俊的初步調(diào)查。映秀小學(xué)被埋三百多人，映秀灣電廠賓館，當時正召開國家電力會議，住店者140多人被埋。
陸航團的兩架直升機很快送來了食品和水。侍俊親自到飛機邊抱水和食品。曾幾何時，州委書記變得這么微觀？大震給每個官員分配了新崗位。帳篷里有一個坐位，前沿還有一個身位。也許，屁股決定腦袋的官風，要調(diào)一調(diào)順序，這是災(zāi)情下的命令！
飛機卸空，繼續(xù)下一站，飛汶川、茂縣。侍俊登機，那邊還沒有消息，要去看看。起飛前，他指著杜驍說：“你要把水、食品看好，等我回來分配?！豹?/p>
生命奇跡
垮塌的映秀電廠辦公大樓，是一個實施連環(huán)救援、創(chuàng)造生命奇跡的地方。
總工程師牟玉雷夫妻同時被埋。妻子黃莉先獲救，站在廢墟邊為丈夫唱歌，講述兩人一路走來的故事。80小時后，牟玉雷獲救，發(fā)出“妻贊”：“她的歌聲將是我一生最好的記憶！”
102小時之后，電廠職工董鳳強獲救。“我一直相信我不會36歲就死掉，不然太可惜了，我的女兒還在等我?！倍P強說。
小屋被困的李科，右腳趾被樓板壓住，遂以此為圓心，以左腳跳動，在屋里取得一瓶水、4塊面包自保，直至獲救。
到5月16日凌晨，隨著黃金救援時間遠去，救人的希望開始渺茫。兩支救援隊的生命探測儀都沒有“逮住”垮樓深處的信息。但是，電廠的人不放棄，他們聽到了一個呼叫的女聲，這是虞錦華。
當虞錦華從三樓會議室奔向二樓時，已有人成功逃出，她卻悲哀地隨大樓自由落體，7層大樓塌下，她的位置，只能是廢墟深處。
落難了！這難落大了！很少有人能在這種時刻，記住感官的多種感受，虞錦華塵埃落定后，只有冥冥一念：我一定能夠出去！一定有人救我出去！盡管她上邊就有一具尸體，活出去的念頭仍回環(huán)縈繞，好像在反芻一種信念，信念使人鎮(zhèn)定。而她很快失去了時間概念。人要是數(shù)著時間度日，那很漫長。時間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不同的心理場上，時間要么一瀉千里，要么度日如年。在廢墟里，也許過糊涂了，更好。
山東消防總隊副總隊長陸長春來了，消防隊青島支隊副大隊長馬剛來了。幾位志愿者也來了。一時救援者達到上百人。到了現(xiàn)場，就知棘手，虞錦華周邊全是腐尸，生存環(huán)境惡劣。而從廢墟現(xiàn)場看，垮塌的樓板的間距，不會超過40厘米。研究了5個方案，試探了4個方位，均不成功。到下午，好不容易從側(cè)面開了個通道，還給虞錦華遞進了水，片刻之間，余震又將通道震塌。殘樓框架，還在繼續(xù)傾斜，戰(zhàn)士經(jīng)過，放木條測位，出來，木條卡死，抽不動了。
“從上面打洞，一層層剝開?！本仍叻艞墏?cè)面迂回，改為正面突破，此法費事，卻可行。為防再塌，大電鉆棄用，使用鑿子，純手工活。
時間對虞錦華太慢，對救援者太快。鑿子的敲擊中，時間大把過去。洞一點點加深，終于將一米見方的洞，鑿深到5米。洞并不像豎井，而是因勢下鑿，曲曲拐拐，形同盜寶洞。青島消防支隊參謀長陳愛新說：“下面有三個隊員，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庇嗾鹪斐闪丝逅?，誰都跑不出來。馬剛爬上爬下指揮，腐臭味愈來愈沖鼻，一具遇難者遺體漸漸露出。罹難者使一名隊員不禁哭出來。遺體下面，才是虞錦華。而逝者已經(jīng)成為支撐物的一部分，如何搬開遺體，不導(dǎo)致新的垮塌，又是難題。
虞錦華已經(jīng)能看到透進來的亮光，還能接到上面用繩子吊下來的水。
她的弟弟眼淚嘩嘩地下來了，長時間的救援讓他顯出迷茫：“姐，很難救！”一言既出，虞錦華如同當頭一棒，很悲情地說：“出不出去沒什么，你幫我照顧好小孩！”
時間，已是5月18日清晨。一個瘦小的男子站出來：“我去！”他說他人瘦小，下洞子打得了轉(zhuǎn)轉(zhuǎn)。
這是志愿者尹春龍，人稱“小猴子”，1.6米的個子，頭發(fā)長長，前面過額，兩邊包耳，早該洗理了。細眼睛，大鼻頭，鼻下已長出絨須，穿一件普通白布衫。一個不容易被打上眼的民工形象。當這位20歲的資陽雁江區(qū)農(nóng)村小伙子，地震發(fā)生后，放下手中采蘑菇的活兒，獨自翻山越嶺10小時到映秀當志愿者時，很容易被人懷疑成震后前來“打啟發(fā)”的“小賊”。尹春龍知道自己樣子有點“僂”，他不管，哪怕誤解到“讓人揍了，我也要救人。”在映秀，遇見了兩位同樣只身前來的志愿者宮志華和另一位，于是三人組合，尹春龍才算有了“組織”。
他依然使用鑿子。遺體的腰卡死了洞口，他靠著逝者，在體臭的污濁空氣里，揮動著錘子，把卡住的預(yù)制塊一點點敲掉，叮叮當當?shù)蔫徛?，像一種眾目睽睽的不朽之事，又像是一種“娘娘事”，從早上敲起，一直敲到下午。邊敲，邊和虞錦華說話。虞錦華說下面1米深的地方，還有個活人。要把她救上來，那個人才活得成。尹春龍說，要救，再深都要把他弄出來。他認為已經(jīng)擴寬得足夠了，繩子綁住尸體，腳蹬洞壁，鑿子撬住，一用力，尸體就脫開了。虞錦華整個亮了出來。
頭戴一盞燈，深圳市二醫(yī)院的骨科醫(yī)生楊欣建下到洞子里，一平米的地方，使人僅能做“旮旯活”，他只能和虞錦華貼住，如此糟糕的環(huán)境，使他差點想退出來。
一種攫人的光芒，似有不棄不離之力，那是虞錦華的眼神，驚悚絕望，哀切期盼，非常陌生，他不曾見過這樣的眼睛，這是一把抓住不松手的眼神。她的雙腿，同她的眼神一樣令人心悸——房梁重壓之下，膝蓋以下發(fā)暗發(fā)黑，已經(jīng)壞死。你不得不陷入保命還是保腿的痛苦選擇中。
楊欣建爬上洞口，和陸長春副總隊長等討論方案，截肢，是肯定的，而且還是高位截肢。關(guān)鍵是，如何避免截肢致死，只能下手快，少失血。
帶著麻醉針，楊欣建醫(yī)生再下洞窟。虞錦華自己摸過，下邊像是沒腿了，但做夢也沒想過會截肢，一聽要鋸雙腿，她哭了。前半生走過來，后半生坐過去？醫(yī)生，能不能不鋸？我求求你，我還想走路。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生命與腿，孰輕孰重？楊欣建話鋒一轉(zhuǎn)，問起虞錦華哪一年出生?！?964年？啊，我大你一歲，你是妹子了?！被疑痴鹇?，廢墟晃動，余震了。隊友在上面急叫：楊醫(yī)生快出來！楊欣建不為所動，握住虞錦華，一把重重的握力，傳遞給她，肢體語言對受難者常常起作用，她們需要護著，哄著?！懊米樱闶呛脴拥?，哥要向你學(xué)習，你也要聽哥一句話，咱們堅持了這么久，就是為了活著，只有活著才能走路??！”虞錦華還沒糊涂，舍不得腿，不等于不通情理。她問，痛不？楊欣建說是有些痛，哥會給你打麻藥。但是不能全麻，只能局麻。全麻對一個被埋這么久的人，有風險。
地底一個聲音，也在安慰虞錦華，那是馬元江，31歲的電廠發(fā)電部副主任——原來下面還埋了一個馬元江！若不救虞，焉知有馬？這場持久戰(zhàn)，還得繼續(xù)。你不放棄，我不拋棄，將營救進行到底。
矮檐之下，這頭得低。情理之中，這事得辦。虞錦華閉上眼，不忍看。麻醉針尖銳地刺入，之后，局部開始有木楚楚的感覺。突然，她感到了銳器切割的撕心裂肺的痛，發(fā)出尖叫。她女性的敏感受不了這么大創(chuàng)面的切割?！拔矣X得會痛死過去?！边f止血鉗的，遞手術(shù)刀和鋸子的，跑上跑下。這不是地方的地方，楊欣建站在遺體曾呆過的位置上，蹲不蹲，站不站，半跪著，在虞錦華的大聲尖叫中，下刀，施鋸。他那職業(yè)醫(yī)生的耳朵，恍惚能屏閉。他應(yīng)該盡快結(jié)束手術(shù)，他又不愿蘿卜快拔，盡量切得合理，讓虞錦華今后好安假肢。楊欣建不得不承認，這是他平生經(jīng)歷過的最難的手術(shù)。將近兩小時，雙腿截肢完畢。
出得洞窟，楊欣建癱坐于地。
當晚8時，虞錦華獲救，刷新了當時的紀錄：被埋150小時，營救時間長達56小時。她被抬出時，全場歡呼雀躍，立刻成為平面非平面媒體的焦點。
直升機將她送至成都軍區(qū)總醫(yī)院，虞錦華一條腿截至盆骨，一條腿截去三分之一。
救援虞錦華的結(jié)束，宣告救援馬元江的開始。如果他能救出，虞錦華的被埋廢墟紀錄馬上就會打破。
盡管已是晚上，臨時發(fā)電機的燈光照亮著現(xiàn)場?！靶『铩币糊垱]有歇工的意思，他歇得起，下面的被埋者耽誤不起！他那瘦小的身體，發(fā)條是上緊的。虞錦華說馬元江在下面1米的地方，豈止1米？他們斜向相隔8米之遠。尹春龍對方位的判斷較準確，又舍得下死力，一個通宵，他挖出了長度可觀的隧道。
消防隊員們也沒閑著，他們在另一方向夤夜打洞。
馬元江的頭被卡著，左臂也被樓板壓住，動彈不得，后來，他通過調(diào)整，讓自己睡得舒服些了。說話，更沒有障礙?，F(xiàn)在，對話者由虞錦華變成了一位陌生小伙子。瓦礫“聊天”是他熬時間的生存方式之一。和虞錦華的聊天，哪怕只是相互鼓勵，也比六天六夜一聲不吭強。人已經(jīng)到這份上，就要接受這個“份”。廢墟下，當然不爽。老是不爽不爽，就在煎熬自己。熬得了多久？他要讓自己喜歡上廢墟，這是活法。你在你喜歡的地方呆著哩！時間不是就好混了？當然人不能自騙，但調(diào)整受難的心態(tài)，難道不好？
馬元江問：“你是哪里的？”
尹春龍說：“消防隊的?！边@是謊言，出于善意。他怕說自己是志愿者，馬元江不信任他。尹春龍一路行來，已經(jīng)有過不信任的記錄。他的形象和農(nóng)民身份，與他千里迢迢趕來、并在救援中的賣命態(tài)度，反差太大，的確容易令人生疑。宮志華把3個志愿者捏攏的時候，就是發(fā)現(xiàn)尹春龍在漩口中學(xué)不知疲倦地奔忙，專往危險地方去，才相信這人是真正干事的。
尹春龍是個耐咀嚼的小伙子，這種人的境界只有慢慢咀嚼。
尹春龍問：“你感覺咋樣？”
“我看見燈光了，我覺得松活一些了?！瘪R元江說?！昂镁冒盐揖鹊贸鋈ィ俊豹?/p>
“24小時內(nèi)，”尹春龍說，“虞錦華已經(jīng)救出去了?！豹?/p>
馬元江說：“24小時我能堅持。虞錦華救得出去，我也能被救出去?！豹?/p>
三醫(yī)大的徐建鋮醫(yī)生遠程消毒，讓人將一瓶酒精從廢墟上向馬元江淋去，酒精滲下?！昂孟?！”久聞尸臭的馬元江鼻翼一振，嗅到了難得的香氣，“啥東西？酒精？師傅，你給我再來一下?！豹?/p>
馬元江嗓音洪亮，思維清晰，說明他未受重創(chuàng)，更增加了尹春龍救人成功的信心。馬元江想喝水，尹春龍看不見他，只能用帶導(dǎo)管的軟裝葡萄糖水朝發(fā)音的孔隙里試探。
馬元江能聽到水聲，卻飲不到水。導(dǎo)管偏得遠！
志愿者宮志華也下到洞窟，幫助挖，還用6瓶礦泉水向下澆，哪怕能潤他的臉、唇也好?！爸啦恢?，你是我黨最長的地下工作者?！睂m志華和馬元江開起玩笑?！八阅愀獔猿帧Ｖ灰銏猿?，就是挖6層樓也一定把你挖出來?！豹?/p>
這話聽得，馬元江欣慰之極。
隧道往前掘進到7.5米時，馬元江伸手可觸，喝到了葡萄糖水。
夜以繼日，到19日晚，尹春龍打出了8米長的隧道。至此，他已干了24小時，尹春龍的表現(xiàn)，電廠職工、消防隊員和眾多圍觀者有目共睹。
小伙子不能再這么干下去了！總不能被救者還沒出來，又倒下一個。尹春龍被消防隊員替換出來。
5月20日，馬元江獲救。創(chuàng)造了被埋179小時的紀錄。而且生命體征不錯。救援隊成功了，獲救者也成功了。馬元江的“心態(tài)勝利法”被認為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主因。
現(xiàn)場觀者達數(shù)百人之多。映秀電廠黨委書記吳耕對尹春龍連聲道謝。消防官兵送給他頭盔和橘紅的消防服。尹春龍這才想到借別人的衛(wèi)星電話，報告家人，他被地震震到了映秀。
人群散了，發(fā)電機熄了，“小猴”尹春龍發(fā)覺自己還沒吃東西，映秀之夜，岷江不舍晝夜，各個帳篷有臨時發(fā)電的燈光，他依然是一個到處擠帳篷的、生活上有點邊緣化的角色。
他并沒有什么不平。記者找他時，他晃晃兩個拳頭，表示他就是靠兩個銅錘干事。
死亡峽谷
從映秀向西，是耿達、臥龍、巴郎山、四姑娘山、小金一線，原本是多好的一條黃金旅游線啊。
5月12日中午，在映秀吃完午飯后進入這條線的車輛非常多。地震后，消息傳出：映秀至臥龍三四十公里路段，路基嚴重損壞，被砸車輛有好幾十輛。更震驚的消息是，耿達地區(qū)有五六百人困在瀑布山莊，耿達二級電站內(nèi)，還有12名技術(shù)人員受困，亟待解救。從5月16日至19日，接連有4支人馬被派往耿達，都因道路損毀，原路返回。
“這任務(wù)，還得執(zhí)行?！蔽渚啥贾笓]學(xué)院院長余成對學(xué)員二隊隊長謝明舜、教導(dǎo)員劉格平下令?！澳銈z帶20個人的突擊隊進去，要打得響，過得硬。”之前，進去的命令已經(jīng)下過兩次，均被擱置，這是第三次，死命令！
在映秀采訪的鳳凰衛(wèi)視記者認為是很好的戰(zhàn)地采訪機會，要求隨行，被勸阻。
劉格平一看就是國防身體，比瘦子壯，比胖子瘦，面龐緊扎，身板硬朗，一臉“折騰得起”的靜氣。謝明舜，典型的武相，洪聲闊臉，黑掌掌的，放在戲班行里，那就是架子花臉。這兩人搭檔，加上20名精選的隊員，還真有點“田橫壯士”之風。
越飛石、穿險道，22人到達瀑布山莊。碰見了一支隊伍，聽說他們要去耿達，勸阻道：“不要去了，相當危險。我們進去3次，都返回了?！豹?/p>
“我們試一試。”劉格平說。前行，地勢果真險要，幾乎無可攀爬。堰塞湖水位升高，殘道上的汽車、附近的民居，都已沒頂。走到盤龍山隧道，又遇見一支40人的隊伍：“耿達？不要去了！都是懸崖?！薄拔覀兪菍W(xué)攀爬專業(yè)的?！薄罢娴牟灰ィヒ彩亲鰺o用工。”
一行人穿越隧道，發(fā)現(xiàn)了4名重傷員，其中一人正是電站技術(shù)人員。問他：“這里離耿達電站多遠？”“不遠，翻過一道300米的滑坡就到了耿達二級站?！蹦侨诉€告知：“你們武警的一位少將，剛剛來過?！豹?/p>
“是不是王總隊長？”劉格平猜測。
到達二級站，果然見著王總隊，總隊鄧秘書也在，他是劉格平的同學(xué)。電站的洞口，已被垮下來的半座山封了，派出兩名隊員從尾水洞進去，洞外有水閘，炸開，進到機房內(nèi)，機房內(nèi)干凈整潔，堆積的礦泉水無人飲用。洞口，有一雙顯然是奔跑中丟棄的鞋子。
總隊長是乘直升機來救援專家的，他判斷：很可能12名專家跑出去就被山體滑坡埋了?！慌苓€好了！
劉格平說：“隧道里還有4名傷員?！编嚸貢煤Ｊ滦l(wèi)星電話聯(lián)系直升飛機，等待飛機的過程中，突擊隊將4名傷員從隧道抬出，陪侍的一位尚姓大爺，是傷員親屬，千恩萬謝地說：“我們已經(jīng)在這里困了9天，解放軍來了，有救了！”王總說，尚大爺也上飛機，能走的都走。掏出地圖交代：“再給你們一個任務(wù)，這不是我下的命令，是省聯(lián)指、中央下的命令。從這里到耿達鄉(xiāng)，沿途搜救一輛載著17名大學(xué)生的依維可中巴車，并盡量轉(zhuǎn)移災(zāi)民?！豹?/p>
“我們只有兩三天的給養(yǎng)?！眲⒏衿秸f。
“食品都給你們?！蓖蹩傟牶偷菣C人員紛紛解囊。那位尚大爺也堅決要把一袋干糧留下，誰要謝絕，他就跪下，跪了三次，才送出手。王總隊長留下總隊醫(yī)院的兩名醫(yī)師給小分隊，升空而去。
突擊隊繼續(xù)向耿達前進，行路越來越難，幾乎全是攀崖。到大小鷹溝，不時有飛石滾落到臥龍河里，濺起幾米高的水花。小分隊研究：沿小鷹溝走，絕壁上打帳篷釘，拴繩攀緣而上。
公路，原來在懸崖上，下面這段河，俗稱二河，水淹至絕壁下，成了海子。有兩支隊伍，就是從這里返回的。
斜坡上，意外發(fā)現(xiàn)兩個村民，走到這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已經(jīng)困了兩天，人餓得快要昏了，衣服被荊棘撕爛。兩村民說：“如果你們要過，只有翻牛二杠山。但我們不敢走?！苯o點食物后，小分隊叫他們跟著走。
到達牛二杠山脊，倒抽一口涼氣：沒見過這么險的！山脊像刀片一般：兩面滑坡，植被梭走，下望，比高約700米，只見霧，不見河。山脊背上，約一米寬，而這山脊正中，還擱著一個幾噸重的大石，石頭兩邊向外懸出。余震一來，石頭就搖晃。很多老鄉(xiāng)試圖從耿達電站沿這條路逃出，有的摔死，有的退回。于是稱之為“死亡之路”。山脊上，有兩具尸體，用被單裹著，綁以繩索。旁邊燒有黃色紙錢，是就近祭祀死者之習。不遠處，有人丟棄一只手套，上面寫有“此路不通”四字。此情此景，加重了壓抑氣氛。
劉格平從那塊攔路的“風動石”正中，蛇一樣慢慢梭過。到那邊一觸地，就對謝明舜說：“這樣過，非常非常危險，稍有閃失，連人帶石滾下崖，尸體都找不到?！弊詈玫霓k法是在石頭下邊的峭壁上打帳篷釘，然后從大石頭和旁邊蓬著的一塊石頭中的小洞穴穿過。就算人懸空，還有繩子吊著。崖上有凹的小縫隙，可以摳手，腳下，打一個帳篷釘，走一步，再打一釘。一共打了四五根釘子。山脊土質(zhì)疏松，二十多人，不敢一齊踩，怕把山脊踩崩了。乍驚乍寒過了，發(fā)現(xiàn)山上裂縫已近一尺寬，擔心半邊山垮下去，趕快走！
負責攝像的，是新聞干事田華。事后回放錄像，沒這一段。田華很真實地說：“那么危險，為了保命，沒拍！”
看山下，河水已漫到半山腰，有一段路基。要下到那路基上，只有4公里距離，直接去，須跨越幾十道滑坡，只有再次爬上山頭，繞過滑坡。
從高高山上往下看，有直升飛機在腳下二三百米的地方飛行?？恐副贬?，他們在山上把握著西去臥龍的方向。一路上不時發(fā)現(xiàn)熊貓屎。全天，行進了17小時，宿營一夜。
總想從山上下來，滑坡段不讓人下來，這些泥石流，很多是細沙的，直插江底，足以把一個沒穩(wěn)住的人，滑板似的送下江。其中一處滑坡，全隊剛剛通過20分鐘，踩踏過的路，全部垮完。為了繞過危險的滑坡，又得上山。山不是小丘崗，一爬，就是上千米的山巒。
很少有人用反復(fù)爬山的方式，走完一段不算遠的距離。如果每一處大滑坡都這樣，他們前面還有幾十座大小山頭等待。有的泥石流還是得穿越。
謝明舜較為魁肥，經(jīng)過一處黃泥滑坡段時，幾天大太陽曬硬了的土坡，一踩，就滑下去，自己好像成了個慣性墜落體，突然停下，原來一塊石頭塞了他的“輪胎”，謝明舜的手一下就軟了，一點勁都沒了?？聪路剑诋Y甕，頭就發(fā)昏。踩在那里，他至少停頓了10分鐘。有學(xué)員喊：隊長，加油！一個學(xué)員返回，拿走了他的背包，謝明舜緩過來，過了那黃坡。攝像師、醫(yī)師就更惱火了，隊員們給他們敲帳篷釘，只剩兩根了，敲了走，走了拔。
一天之內(nèi)，橫穿11座山，跨越幾十處滑坡。沒有一人的衣服是完好的。
前面，是茂密的原始森林。森林斜坡上，田華不知踩著了哪道梭滑機關(guān)，突然啟動，向下梭，被劉格平一把抓住腰帶，拉上來。讓小田走自己前面。有這一出，田華后來見著劉，就叫：“恩人哪！”
看時間，已是晚上8：40，天黑了，選一處不會滑坡的地方宿營，結(jié)果選中一條橫著的小路，升起三堆火，剛落腳，下雨了，裹上雨衣，橫路上坐一夜。肚子提醒：餓了，這才曉得今天沒吃東西。全隊只剩下幾袋餅干，沒水，田華用舌頭舔竹葉上淋濕的雨水。野草莓也可食，謝明舜發(fā)現(xiàn)竹筍，掰了，動點熊貓的糧草，慢慢地嚼。
第二天早上，視線好了，才發(fā)現(xiàn)三堆火中的一堆，竟然是在懸崖邊，離峭壁不足一米。下面是磯頭，即壽星頭。這一覺睡得好懸！趕快走。
再度上山，重新回到千米山巔之上。
終于，到了一個離地面僅50米高的地方。50米不算高，但下面是懸崖。像是給點絕望，又給點希望。你望我，我望你之后，劉格平、謝明舜商量：“必須下，否則不曉得還要爬多少匹山。小分隊是自我保障的隊伍，已經(jīng)斷糧。再晚兩天，弄不好有人餓死。這50米，就算是生命的‘最后一跳’！”
總共有7根背包繩，每根七八米長，但要折成雙股才能受力。水流的沖溝里，找到一根樹樁系上，繩子放下，離地面還有十八九米。劉格平說：“我先下?！彼钦f健壯也健壯，說輕靈也輕靈的體格，慢慢縋到繩子盡頭，估算一下，起碼下面還有五六層樓的高度。
上面的人手心捏汗，劉格平舉了舉手：沒事！手指摳著石頭，一步一步下，到一塊巖石處，沒摳的了，將手擱在石縫里，滑！離地還有三四米時，劉格平縱身一跳，立足不穩(wěn)，在地上打了兩個滾，手一撐，起來了。向崖上比了個勝利手勢。上面人全都鼓掌?！按蠹夷懘笮募毿粋€一個下！”劉格平喊。謝明舜發(fā)現(xiàn)一根十幾米的長春藤，接在背包繩上，這樣離地只有5米了。仍有一位學(xué)員下地時打橫，大腿被石頭劃了一刀，血水長流。
全體人員下地，已近中午。大家靠在一塊大石頭下暢述驚險。謝明舜、田華都眼含絕處逢生的淚花。劉格平對田華說：“我們這么辛苦，你要把驚險的地段攝下來”。田華說：“我拍的都是次驚險的。驚險的，保命都來不及?！睂W(xué)員薛瑋坦白：“教導(dǎo)員不下，我還真不敢下。不瞞你們兩位領(lǐng)導(dǎo)，我背著哭了兩次。害怕見不到爹媽了?！避娽t(yī)說：“小鷹溝我就不想走了，打死都不走了！結(jié)果，還是過來了?！眱晌浑S行的老鄉(xiāng)，也跟著“受罪”，幾處懸崖，差不多是用繩子捆牽過來的。
這里離耿達約6公里，下午2時半，穿過長1000米的耿達隧道，第一次看見人家戶。前有一橋，有4輛汽車被埋，其中一輛是高級轎車。大家往回走了1公里，搜救那輛依維可車，沒有蹤影。
時間，已是23日。耿達這一帶，受損不算很重，死傷各四十多人。四十多傷員，已被直升機運走。
隧道附近，住著王婆婆一家。見這么一隊衣衫襤褸、背包整齊的隊伍，從那個方向走來，吃驚萬分：“你們是從哪里來的？”“映秀來的?！薄疤炷?！都說大鷹溝、小鷹溝是死亡之路，你們出來了，就是出了鬼門關(guān)。我們很多人去報信，都死在這條路上。你們是今天我們見到的唯一的隊伍?！豹?/p>
下午3時，見著武警森林總隊的張總隊長。張總隊是坐直升機進來的，問小分隊：“你們怎么過的峽谷？”“走過的?！睆埧傟犐醺畜@訝。雙方一湊情況，斷定那輛依維可，不是掉進海子，就是巨石埋了。
小分隊接到命令，向臥龍開進。這次，帶著十七八位要疏散出去的人，有汶川教育局的老師，有當?shù)厝罕?。一路上，兩邊是加緊路面施工的人機，中間穿越一段4公里的滑坡，算最艱辛的，但對小分隊來說，簡直就是馬路！僅用3小時，就穿過此段。到離臥龍10公里處時，道路已打通，40余人乘車去臥龍，后租車經(jīng)夾金山、寶興、雅安，輾轉(zhuǎn)800公里回到成都。
“可能，這是我一生中走過的最艱辛的路！別的都不值一提?！敝x明舜說。
“我現(xiàn)在一點功名利祿都沒有了，活著真好！”一位學(xué)員說。
鳳凰衛(wèi)視記者得知歷險經(jīng)過后，很是慶幸：“幸好沒有去，去了我會當逃兵?！豹?/p>
汶川：高地大轉(zhuǎn)移
汶川是5#8226;12大地震的冠名地，負載著地震震中的盛名，成了兵家爭赴之地。
西線，從成都至雅安、寶興夾金山、小金、四姑娘山、馬爾康、理縣，繞行800公里到汶川。一時夾金山、巴郎山車流滾滾，上坡，滿山牛吼；下山，剎出糊臭……理縣至汶川不通，西線受阻。
北線，經(jīng)江油、平武、松潘、茂縣到汶川。茂、汶之間路斷，北線受阻。
南線，經(jīng)都江堰、映秀、銀杏、草坡至汶川，道路損毀，嚴重至極。地震一個半月以后，映秀至汶川的道路尚未打通。南線受阻。
中線，派出直升機空降汶川。13日天氣惡劣，飛機返航。準備傘降的一個傘兵偵察連也無功而返。中線受阻。
汶川成了孤島。
徒步，反而成了最快捷的方式。救災(zāi)部隊從幾個方向徒步突破。
武警某部參謀長王毅率200官兵，13日從理縣強行軍90公里進入汶川，被縣上確認為第一支抵汶的部隊。
四川省軍區(qū)司令員夏國富率300多官兵，亦于13日進入汶川城。
14日，陸航團的直升機在城外一個山頂平壩，首次降落。……
汶川縣城房屋受損嚴重，但倒塌之少，讓人意外。
當時，潘樹軍正在房屋里，地震時，他并不十分驚恐。之前，他經(jīng)歷過1981年甘孜州道孚地震，經(jīng)歷過1997年巴塘地震，都是七點幾級。這次顛簸得超乎尋常，“好像爆炸似的”，潘樹軍還是沒有從家里跑出來，他甚至還看了時間，長達3分多鐘，接近4分鐘， “真的搖兇了跑也跑不贏。”等搖完了跑出去，他又看了時間，已經(jīng)過了6分鐘。天一下就黑了，不由得心中一暗：遭了，是不是世界末日到了？是不是地下沉了？很快回過神來：那是房子倒塌的灰塵。
他是負責安全的，馬上出去看，房子背后就是商品中學(xué)，教室沒倒。立刻又跑威州中學(xué)，房子沒倒，大家都在操場上。因為房屋倒塌較少，縣城僅死亡二十多人。
2000年以后，汶川新建房屋較多，當時就要求防7級以上地震。這里本身處于地震帶，過去就要求修房子不能超過5層樓，這幾年設(shè)計要求提高了，六七層、甚至電梯公寓也能修了，但要求抗七級地震，前提是修房子要有地勘報告。這種城建要求，對此次汶川很少死人起了決定性作用。潘樹軍對當時設(shè)計把關(guān)的經(jīng)辦人楊威很稱道：“楊威那小伙子相當負責！”
地震之后，岷江斷流?？隙ㄊ巧嫌涡纬闪搜呷?，全縣的神經(jīng)一下緊張，潰堤形成大洪水，將是雪上加霜！縣城3.4萬人，加上流動人口，計4萬人，全部緊急疏散！上姜維城。那是山坡上的古鎮(zhèn)，《舊唐書》曾說，蜀主劉禪時，姜維曾兵伐汶川，此地因之成為姜維故壘，唐代設(shè)為維州。宋代更名威州。
全縣人民往山坡上攆。姜維城離縣城一兩百米。地盤不是很大，三四萬人遍山布滿。潘樹軍帶著一撥老弱病殘走到威師附小，老人們不肯再爬山了，一個領(lǐng)導(dǎo)問潘樹軍：“咋個做，老潘？老婆婆些不肯走了?！崩吓苏f這壩子還是比較安全的，就是洪水來了，這里已經(jīng)是制高點，我在這兒留下，管住他們。當晚，壩上聚集了五六百人。
縣城上去一百多米，是威師校壩子，威師校和附小緊挨著。壩子較大，在姜維城山腳下，水淹不到，可容一兩千人，所有醫(yī)院帳篷、傷員都搬到那地方。
更多的人，往高處爬。山上農(nóng)田、地里，能插得下腳的，都有人。往茂縣方向的青土山上，也聚集了三四千人。
上山避險者，大部分只能站著，站累了，偶爾坐一下，很難睡得下去。幾分鐘余震一次，一晚上都在搖，人呆得很無奈、很枯燥?！澳翘焖埠炔簧弦豢?，飯也吃不上一口，”老潘說。后來分發(fā)一點干糧，餅干一人一片或兩片，有點吃的，吊住命。
很快，岷江水就通了。為防止高山災(zāi)害，又把人疏散下來。在城里大一點的安全平壩，安營扎帳。
13號一早，縣上通知，凡是有關(guān)部門領(lǐng)導(dǎo)在家的，全部分赴農(nóng)村救災(zāi)。進入汶川的部隊，也大部被分散到鄉(xiāng)鎮(zhèn)，每個村至少有20個兵，高山農(nóng)民房子95%倒塌，但人員傷亡不重，因為白天基本在田間勞動。死亡者更多是途中人員，路上塌方太多，一些外來打工的急于返鄉(xiāng)，結(jié)果死于途中。至今全縣還有7000多人下落不明。
混亂，但高效
“混亂而高效?！毙麄鞑扛辈块L曾正伢用這五個字來形容地震之初的都江堰。“不混亂而有秩序了，很多官僚程序就來了，難以高效。混亂而高效之后，才逐漸轉(zhuǎn)為有序而高效?！豹?/p>
都江堰離震中映秀鎮(zhèn)直線距離僅10公里，曲線距離約20公里。虹口鄉(xiāng)大部分房屋已不存在，向峨鄉(xiāng)基本夷為平地，泰安古鎮(zhèn)的古建筑面目全非了。城區(qū)近幾年修的房子，看起好，實際是“立體豆腐渣”，“站著的廢墟”，70%損毀嚴重，僅6%基本完好。
很多沒站穩(wěn)而摔倒的人，再也沒有爬起來。城內(nèi)一片嘈雜，到處是垮了、裂了的房子。冒險進辦公室拿電話本充電器等的人，發(fā)現(xiàn)熱水器倒了，電腦倒了，書柜倒了，所有能倒的都倒了。
消防車、救護車、公安車的嘯叫，此起彼伏，連續(xù)幾晚，都是這種尖叫。讓人一夜睡不著覺。應(yīng)急狀態(tài)下，三天三夜沒合眼的，大有人在，卻不困，無眠了。街上的車速，比平時快三分之一，剎車聲很多，車禍很少。車越來越多，機械車、救護車、公安車、拉糧車開始挪著走。第三天實行管制，與救援有關(guān)的才能進出。都江堰有好幾所大學(xué)，幾萬大學(xué)生要回家，家里來車接，學(xué)生們拉著行李包朝成都方向走，接人的車開來，像打仗一樣，汽笛聲此起彼伏，造成大混亂。于是禁止這樣的車輛。
武警成都指揮學(xué)院里，還有十多天，學(xué)員就要進行畢業(yè)答辯了。地震突然發(fā)生，全院人員避到操場上。
站在草坪上的院長余成，腦筋急轉(zhuǎn)。
“肯定，在成都附近一二百公里的地方，發(fā)生了大地震?？隙?，會動用武警部隊?！倍@里正好有成建制的兩千多名官兵。
3：02，“草坪院黨委會”召開。議題很明確：做好突然出發(fā)的準備，人員分成4個梯隊，所有車輛加滿油，全部開到操場環(huán)形跑道上停好，學(xué)員都帶上迷彩服、雨衣、干糧、水壺、挎包、撬鎬和一件大衣。等待總隊命令。
總隊一開始也不知道哪里發(fā)生地震。20分鐘后，命令來了：汶川地震，立即出發(fā)。
3：40，車隊出門，上了繞城高速，直插成灌高速。此時車輛不多，開進順利。4點過到達都江堰，看見滿城狼籍。但全隊的目標是震中，車隊上了317國道，馳向汶川。行進8公里，山體坐了下來。堵車了，雙向車輛都排成長隊，很多人在駕駛室坐不住，下車等候。正是這一舉動，使他們幸免于難。山體大垮，很多受堵車一下被埋，車下的人拔腿逃跑，沒被砸死在車上。
學(xué)院車隊到達時，慘劇已經(jīng)發(fā)生，道路嚴重堵塞。
余成告知總隊，總隊指示，都江堰埋了幾千人，可折返施救。于是，車輛原地掉頭，揮師南下。
進了城，我的天！到處垮塌，四面哭叫。一去，老百姓就攔車，搬兵救人。前車過了，后車又堵。余成下令，凡有人攔車，先去一輛搶救，其余的都按當?shù)刂笓]部的通知，到幸福大道集結(jié)。
隊伍在幸福大道上屯齊，市上的人一等不來，二等不來，十多分鐘就過去了。那就不等了，自己干！只要群眾報告，就是搶救點。學(xué)院干部都贊成。把當?shù)厝私凶。骸澳睦锫竦娜俗疃?？”都說是新建小學(xué)、中醫(yī)院、聚源中學(xué)。好！兵分三路，都救！
余成讓老百姓上自己的指揮車帶路，開到新建小學(xué)。
這里街面不大，群眾擁堵，現(xiàn)場慘烈。家長呼天搶地。眾多樓房中，唯獨它垮成一堆廢墟。門面很小，上面還有住戶。地方一臺小型吊車已經(jīng)到達。家長一窩蜂在廢墟上刨。一看來了部隊，如見救星，一把扯住衣服：“不得了哇！抓緊時間救娃娃！”
問明哪里埋人最多，馬上投入一百多人，分出二三十人維持秩序，其余都上，一部分配合那輛小型吊車，將預(yù)制板吊向空地，一部分抬、撬、刨。作業(yè)速度很快，但出來時忽略了帶手套。“很多人整出了血”，余成看這樣不行，和一位當?shù)刎撠熑松塘浚骸皠?wù)必幫我們找?guī)装俑笔痔??！豹?/p>
那位負責人帶人滿街找勞保用品商店?！皼]辦法，我們采取了非常規(guī)手段，把店門撬開，拿手套，拿鋼筋、鋼釬、鋼繩、雨衣，然后留下紙條，電話，讓他們以后來找。”多日以后，沒人來找。“有些商家，平時可以為一個子跟你較勁，現(xiàn)在主動送鋼繩等。有人把機械開到路邊上，已經(jīng)睡了，敲他車門，哪里要救人，馬上投入?！豹?/p>
第一個娃娃刨出來了，嘿！活的！大家鼓掌。家長一擁而上，看是誰家的。其中一個刨開眾人，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眼淚長淌。
這一成功，非常振奮精神?！吧习?！”肩扛、手推、人抬。以至有人提醒：“注意踩，不要把下面的小孩壓著了！
每救出一個活的，全場掌聲；每搬出一個死的，滿場哭聲。
“非常感人?！痹笳f。“光哭不起作用，還得盡力救。第三天開始，很多老百姓自發(fā)煮了稀飯饅頭給救援人員吃，很多還是農(nóng)村來的。問姓名，頂多告訴你他是哪個鄉(xiāng)鎮(zhèn)的。這不在少數(shù)?！豹?/p>
到13號，小學(xué)內(nèi)已刨出了十多個。14號，就基本無收獲了。
在都江堰中醫(yī)院投入250人的兵力。這里高6層的住院部老樓倒了，預(yù)制板太大太重，搬不動，只能撿上面碎塊，開始救起的人，不如新建小學(xué)多。
成都消防的人用吊車吊預(yù)制板，12日當天，即救出六七人，都是6樓埋得不深的。
晚上7點過，中醫(yī)院廢墟下一個小孔隙里，又發(fā)現(xiàn)人。人是指院的學(xué)員龍亮耳朵聽出來的，消防隊員趕來，合力將小孔變小洞，小洞變粗洞，電筒一照，當真有一位老人。埋在那里，好像只有一顆人頭，一條單臂。老先生是67歲的退休教師王德翔。龍亮和成都消防的人爬進去，先掏空右側(cè)，老先生右腿亮出來了，安全帽，先給老人扣上。地龍一般，龍亮爬進爬出，送水送葡萄糖。10時許，來了國家地震局的溫增平教授，得知施救辦法后，溫教授大加贊賞：“一定要把他救出來！”
他們開始動左側(cè)的堆積物，那是最難的。
殊不知，溫家寶總理也來了，是從新建小學(xué)看過后趕來的?？偫頊惖蕉纯谡f：“老人家，不要怕，黨和國家不會忘記你們，一定會把你們救出來?！蓖醯孪柽€作出了回應(yīng)。溫總理旋即對官兵囑托再三，一定盡全力把人救出。
王德翔最后是被綁上安全帶，撬棍撐住上面預(yù)制板，由兩名學(xué)員托住，取出來的。
另一位，能對話、能喝水，就是取不出來。院方說，左手不行了，考慮截肢。麻醉師已用針管抽入麻醉藥，舉著手臂，等待發(fā)話。卻在最后關(guān)頭被叫停。“我們開始也同意，”余成說?！敖o他本人做工作，保命！他基本同意。想到人家出來缺胳膊少腿，又覺得要慎重?！爆F(xiàn)場的國家地震局專家也不主張截肢。方案擱置，改為一塊一塊搬掉廢墟山。“費時就費時！”余成說。
往下，進展就慢了。只聽見廢墟里“呃呃”之聲，敲打之聲。消防人員掌吊，武警學(xué)員捆繩。一塊塊拿掉水泥板。人，見了天日。
終于，沒動這一刀。
索道遇險
都江堰青城前山，最高的老君閣傾斜了，上清宮屋面受損了，二王廟毀壞了。
前山索道上，也出情況了！
5月份正值旺季。尤其下午，游客特別多。12日下午，上行索道不僅坐滿了人，候車室里還排了一百多米長隊。當雷鳴聲從地下傳出，索道管理所的人還以為機器出了故障。待反應(yīng)過來是地震時，游客山崩般地逃跑。郭向陽副所長按下緊急剎車，索道停了?？崎L陳寧和電器工程師切斷了電源。
索道上，160人掛在空中，最厲害時，索道左右擺幅達3米，形同高空秋千。一位游客不知是地震，在上面質(zhì)問：“你們索道咋回事？吊在中間左右甩？”獲知是地震后，一些人在空中發(fā)出尖叫，情況甚是危急！第二波強震隨時可能到來，纜車是敞式靠背，心理脆弱的游客，很可能跳下來。
工會的劉昌齡拿上喇叭，帶人沿線路喊話：大家坐好，不要慌，更不要跳，正在采取措施。候車室的人被疏散到壩子里，遠離建筑，由陳波負責拉起警戒線，男女職工都出來不停地安撫人，并開始退票。
劉寧等人搬出云梯，云梯是可伸縮的，最高可達8米。梯前有兩個鉤子，可掛于客人乘坐的吊椅上。沿線有樹枝阻擋，砍掉！云梯才擺得正。剛出站不久的一個吊籃，離地四米多高，先救他們：“慢慢轉(zhuǎn)身，對正梯子，抓緊，退下來！”一對男女下來，站穩(wěn)了，腳還打顫。再救第二把椅子，稍高，約五六米，又成功了。一直到6號梯，都還夠得著。上行線的游客，救下12人。再高，就不行了。最高處，離地14米。即便夠高，靠云梯救，救到什么時候去了？余震接踵而來，天曉得會出什么情況？用云梯不是辦法！游客在吊椅上坐的時間一長，甚至讓他過夜，肯定有人要跳！
緊急預(yù)案是有的。但光有預(yù)案，應(yīng)變能力差，也不行！云梯救人，和一年一度的常規(guī)救護演習，沒什么兩樣。全國的同行，還來參觀過演習。所長劉佳玲是全國勞模，每年全國索道會上，都要上會交流，全國408條索道中，青城前山索道排名第二，是說得起話的。
但是，千載不遇的地震，你演習過嗎？
能否啟動輔機？首先要看地震中是否跳繩。一旦跳了，索道啟動，就會拉倒塔架，釀成大禍。于是，有人從下站跑到12號塔架，有人從上站跑到14號塔，未跳繩，對講機喊話：全線路沒有跳繩。機電師傅戴上安全帽，進到柴油機房，看兩臺備用柴油機能否發(fā)動。機房房頂已垮塌，謝天謝地，柴油機是好的。機電員發(fā)動了電機，陳宇、陳希武啟動了輔機，輔機以每分鐘0.7米的速度，緩緩恢復(fù)運行，所有吊椅上的人分別踏上了上下架的硬地。一塊石頭落地！
上站有個露天茶園，由老職工王澤虎承包。有兩名外國人光顧茶園。地震發(fā)生時，震感太強，王澤虎夫婦將兩老外一把抱住，蹬緊八字步。4人一起晃。毫發(fā)未損的老外向他們豎大姆指。
下行吊椅上的160人，加上正在排隊的二三百人，一時下站共集中了四百多游客。沒有安全送出山門，整個過程就不算完成。按平常走法，下站游客應(yīng)從月沉湖坐船到對岸。地震后，沒人敢開船了。
那就走非游山道。一條廢了的羊腸小道，從丈人峰下走，萬幸！沒有塌下石頭堵塞道路。相繼，又來了十幾位住在天師洞的外國人，都是五六十歲的中老年，不知如何走，一并帶他們走非游山道。人們到達前山門壩子，一位外國老太太高興得哭了。幾個撫慰者，也和她抱在一起。管理所的人長出一口氣。
二王廟附近的靈巖山索道上，游客就沒有這么幸運了。
當時，線路上有14名游客，13人上行，1人下行。上行者中，有11名臺灣游客。電力中斷，人都坐在封閉式吊廂里，成了鐘擺。
索道方的人員不多，僅8人。每年，也曾讓員工扮演過游客，救下來，只須25分鐘。正常情況下，8個人是可以救下游客的。
但地震給靈巖山造成的破壞程度很大，景區(qū)一下面目全非，垮塌崩裂嚴重。管理索道的總經(jīng)理代康發(fā)現(xiàn)站房內(nèi)逃出的一名司機、一名修理工受重傷。另有二人在塔架上檢修風速儀，二人在地面巡查，地震發(fā)生后，四人全部失去聯(lián)系，生死不明。能見到的，僅副經(jīng)理宋星玉，保衛(wèi)部駱述良二人。
地震使鋼索發(fā)生掉繩，各支架受損情況不明，不能冒險啟動備用電源?？克鞯雷陨砹α烤仍?，已經(jīng)不行。當即派駱述良下山，請求政府派公安消防支援。爭取天黑前將游客救下。
四位“失蹤”員工中，兩位索道維修工又出現(xiàn)了，一個頭部受傷，一個手部受傷。
“你們趕快拿救護設(shè)備！”代康讓先準備施救器材。代、宋二人跑到線路上察看，發(fā)現(xiàn)游客全部在8至12號塔架間的吊廂里，有的人開始以為是索道故障，很驚恐。應(yīng)該讓他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二人開始對空喊話安慰：“地震發(fā)生了，震中在汶川，不在這里。大家算幸運的。索道的塔架、站房都還穩(wěn)固?！庇杏慰蛻蛑o道：“我們一路塞車出來，要是再塞1小時車，還沒這么幸運?！豹?/p>
派出求援的人，一批又一批。站到公路邊求救，只見驚慌而過的人、車，不見救援隊伍。進城找到旅游局，旅游局立刻報告到市里。
都江堰城區(qū)情況更嚴重。房屋里逃出的人站在滾滾煙塵的十字路口，什么也看不見，朝人民公園看，公園也消失了。互相問：“是不是壞分子用炸彈炸的？”40分鐘后，才看到山頂。又過20分種，才看得清周圍?？焖赖娜耍铣鰜?，就在三輪上，腳搭在外面，做人工呼吸。四面亂成一團，根本沒法過車。看得清環(huán)境了，警車才慢慢開行，叫讓出通道救人。
都江堰市已無力派人救援靈巖索道，只能先登記。情急之下，駱述良找到剛到都江堰現(xiàn)場辦公的成都市委書記李春城，李春城當即下令成都消防支隊前往靈巖山。
首批7名消防官兵到達，已是當晚21時，下雨了，天又黑，為確保成功，行動延至第二天。
消防人員走了，游客還在天上。雨聲嘈嘈，夜聞飛石，這是一個需要精神支撐的夜晚。
另兩名“失蹤”的維修工也出現(xiàn)了，6名人員都到吊廂下陪夜，用喇叭對話，安慰又安慰：你們吊在里頭，冷了，就互相靠緊點。吊廂是全封閉的，東西送不上去，我們也一樣沒吃東西。放心，溫總理都到了都江堰，作了指示，會把大家救下來。游客表示感謝，情緒尚好，一個吊廂里還唱起了歌?！澳銈儾挥门懔?，淋起雨的，走吧走吧！”6人哪里敢走，帶著電筒，在索道下2公里的檢修道來回走動。雨濕衣衫，誰還管他濕的干的；肚子空空，誰還去感覺餓不餓？把山上飛石防著點就行了。
次日，成都消防官兵來了。9點開始救人。從11號塔架開始。消防隊員對器材使用和救法，均不熟悉。在索道人員協(xié)助下，登上塔架的檢修梯步，將所帶滑輪卡上鋼索，一個隊員吊于滑輪下，系上繩子，帶上緩降器，一把一把拉鋼索，往前漂移，另外的隊員則逐漸放長拴在他身上的牽繩。雖然戴了手套，雨后的鋼索仍然很滑，到第一輛吊廂，里面是臺灣游客。吊廂是碰撞式扣鎖，里面打不開。消防隊員在頂上用腳一踩，門開了。救援者進入，給客人系上保險繩，吊上緩降器，客人靠自重慢慢滑下地，上午11：45，第一人獲救成功，一著地就熱淚盈眶。
救一人花費的時間，已經(jīng)不短。孰料，緩降器又被遺忘在吊廂內(nèi)，又須重新掛滑輪攀緣，第二個吊廂就耽誤了。消防隊員不熟悉操作，到17時，仍有7人在吊廂上。全部救下，將拖到很晚。
不能讓人在天上再過一夜。代康叫維修工高天祥、李鐵鋼上。二人昨晚一夜“打更”，白天又繼續(xù)協(xié)救，已很彼憊，但仍愿盡力。上了鋼索，手都在抖。7－8號塔吊廂的二人，又被他們救下。高、李耗盡體力，癱倒于地。
又輪到消防官兵施救。到晚上8點，只剩下一名56歲、叫王民權(quán)的臺灣人，11人中，只有他落單，獨自在空中枯坐。王民權(quán)情緒已經(jīng)不穩(wěn)，呯呯呯猛敲窗門。消防官兵說：別急，馬上來救。乘滑輪飄至吊廂頂上，剛踩開門，王民權(quán)就跳了下去，當即死亡。
王的兄長也在這個旅游團里，回到臺灣接受媒體采訪時，他仍然對靈巖營救，表示感謝。
“以后客人的情緒不穩(wěn)，不能開門。”代康事后總結(jié)。
百里施粥
在郫縣，地震沒發(fā)生什么破壞，但跑地震的人流，把女企業(yè)家高銀江掀翻，兩膝、兩手都跌破了。
她把生產(chǎn)停下，員工都放回去?；丶铱措娨?，都江堰，那么漂亮、那么熟悉的地方，卻在瞬間變了樣，高銀江心頭沉重。問自己：“我該做啥？”
馬上組織一批貨物送去都江堰。外邊在下雨，對，災(zāi)區(qū)最需要傘！高銀江對員工說：“你們?nèi)?shù)一下，廠里有好多大傘，還有禮品傘、促銷帳篷都數(shù)上。第二是清理一下有好多豆瓣醬、“飯掃光”（一種下飯小菜），都裝上車。還有，都江堰肯定需要獻血，組織一下，有哪些員工愿意一起去都江堰賑災(zāi)獻血的？”
留守的十來個管理人員都愿去。三百來個放回家的員工一聽說，好幾十個都愿去，還有人問：“我把老公都喊到，可不可以？”參與者非常踴躍。
貨物裝起了，馬上租來一輛金龍大巴，坐52人。兩車貨中，帳篷二十多頂，大傘二十余把，小傘六百多把，又買了100件水、100件方便面，還有“飯掃光”、調(diào)味品等。
行至都江堰收費站出口處，高銀江有此行恨晚之感。很多裝著幾箱水、幾箱方便面的私家車早到了，有個紅十字會集中捐物點，見她們貨多，紅十字會的人說，你們的貨就不下這兒了，直接運去。
于是，直開市區(qū)。哇，好混亂！心情好沉重！第一感覺：要盡道義，要對得起自己的內(nèi)心，要付出！載物的貨車故障了，一熄火就難打燃，一路推車，想的是把貨物送到受災(zāi)最兇的中醫(yī)院那條街，很久都走不過去，推車一路。
終于問到一個可以臨時卸貨的地方。那里，一個民政局的人很著急：你們拖這么多東西來，把貨卸這兒，還需要轉(zhuǎn)一道，我這里也沒有轉(zhuǎn)運力量呀！”
高銀江說，好，你告訴我們，哪里最需要？那人說了些地名，他們也弄不清，咋辦？不麻煩他了，自己去問，兩輛小車分頭找。問到了，有兩處駐軍官兵，剛扎下營來，正在做飯，但僅一頂炊事帳篷，只遮得到灶臺，鍋碗等都放在露天。
馬上把車開動。突然看見一處幼兒園，老師眼淚汪汪地問：“你們有沒有傘嘛？”“有傘有傘。”“我們需要傘。那么多娃娃，本市的，父母都接走了，就剩了些汶川的，打不通電話，父母出來不了，我們肯定要把他們轉(zhuǎn)移到安全地帶，我們需要傘、需要帳篷?！备咩y江趕緊分些給他們。到今天為止，她都不知道這是哪個幼兒園。
還是想去中醫(yī)院。到了一看，損失之慘重，整棟樓垮了。尸體就擺在旁邊。但找不到接收物資的人，東西交不出去。
又走。看見前面排起兩列長隊，居民等著發(fā)東西。那里有個派出所。見有人送東西來，居民們高興極了。東西全部卸在派出所，高銀江把人分成三組，派出所的鐵柵欄門拉上，從里面分三個窗口，向每人發(fā)一瓶水，一袋方便面。派出所的說，“飯掃光”最后發(fā)，先救他們急。聽說只有六百多把傘，民警說，不夠不夠，發(fā)了會引起矛盾。放一下，我們來發(fā)，發(fā)給最需要的人。
發(fā)水、面的時候，高銀江看見一些衣著時尚、化了妝的女士也在排班，人還保持體面，但食物已經(jīng)匱缺，昨天到今天，有的人什么都沒吃過。有個老太婆說，地震以來，她只吃過三片餅干，喝過半瓶水。高銀江體會到了什么是雪中送炭。災(zāi)難讓人毫無準備，最平常的變成了最需要的。感覺難以名狀！
全部員工淋著雨發(fā)東西，所有人鞋襪都濕了。高銀江的褲子下半截，臟水浸上來，把膝頭的傷口感染了，她還是一個勁發(fā)，流著眼淚發(fā)。警察這時不讓發(fā)傘，帶去的12歲的女兒見一個婆婆淋著雨不忍心，悄悄給出一把，另一個婆婆看見，也要。女兒又悄悄拿傘。于是人們都圍上來要傘。民警說：“你趕快不要這樣了，一會兒搶傘，引起慌亂不好?！豹?/p>
歸途中，高銀江不想說話，人很疲憊。卻一路想，明天又該做啥？很多老百姓都需要物資，今天送少了。
又開始籌集物資，并聯(lián)系了另一家單位，他們也組織了光明乳業(yè)的奶品，正想送東西，“這樣，你帶路，再把物資運進去?！笔謾C不通，雙方聯(lián)系全靠短信發(fā)來發(fā)去。
第二天，車隊前往蒲陽鎮(zhèn)。高銀江發(fā)現(xiàn)，都江堰城區(qū)物資集中點，排長隊都卸不完東西，蒲陽鎮(zhèn)卻物資奇缺。物資運抵蒲陽，鎮(zhèn)上書記特別高興。這次是組織的一大卡車牛奶，一大卡車礦泉水，都是上千件，車是12英尺加長東風。大小車總共7輛。剩下一部分，送到彭州桂花鎮(zhèn)，龍門山系的淺丘地帶，那么大一個桂花鎮(zhèn)，才收了好多點東西？——總共半間屋子，確實需要。
災(zāi)民不能總吃方便面吧？第三天，高銀江決定送饅頭。但滿街賣饅頭的都沒開門，找到一個熟悉的師傅，人家本是開炒菜館的，不做饅頭。高銀江說，我去救災(zāi)，你馬上給我做饅頭。那人發(fā)動人拼命做，一天下來，做了2000個。又運到都江堰曾經(jīng)發(fā)方便面那兒，派出所的說：“你們又來了？”
高銀江的母親也來幫女兒，她到郫縣城的街上去訂饅頭，找了兩家人，放話說，有好多，要好多。結(jié)果做了5000個。這時，買饅頭的人多起來，另一個人也去要饅頭，店家說，阿姨都訂完了，買來救災(zāi)的。那人火了：“你以為我是自己要？我也是為救災(zāi)！”差點把蒸籠都給人家掀了。
高銀江一個表弟談起：災(zāi)民除了喝礦泉水，還想喝點稀飯。這一說，把她點醒了?！斑@樣，我這兒已經(jīng)訂了幾千個饅頭，再發(fā)動人煮稀飯。發(fā)動員工，動員家屬，有力出力，有物出物。大家在家煮稀飯！收集到一起。這兩天，我已經(jīng)感到，靠個人的力量太小。把社會微薄力量聚到一起時，就大了。
員工說：“各家煮稀飯？不現(xiàn)實？不如把米拿過來，由食堂統(tǒng)一煮?！备咩y江說，是是是，這辦法好。我們生產(chǎn)公司，三百多號人，銷售公司，一百多號人，把力量組織起來，還是很大的。
結(jié)果，派出三車的稀飯饅頭，稀飯用多只金屬桶盛裝，由高銀江的先生帶領(lǐng)，目標是都江堰向峨鄉(xiāng)。向峨鄉(xiāng)損失很大，路又斷了，人出來不了，很缺物資。
那天，恰好路通了，汽車一到向峨鄉(xiāng)，電話就屏閉了。聯(lián)系不上先生，她很著急。這天他們分兵兩路，高銀江到的是彭州洛水鎮(zhèn)，那是邊界地帶，帶去棉被、彩條布、饅頭、蠟燭，同時還動員了成都精英俱樂部，他們也有價值一兩萬元的東西，都帶去。
送完回郫縣，很晚了，先生那一路，不見回來，電話一打二打三打，不通。殊不知，他們的送法是挨個發(fā)，見人一碗稀飯、兩個饅頭、一包“飯掃光”。一直發(fā)到山里頭。這樣做，是要救更多人的急，一瓢一瓢親手送到災(zāi)民碗頭。到晚上12點，人才回來。
發(fā)稀飯的時候，有人說：“給我點鹽嘛。喝了幾天礦泉水，沒有力氣?！庇谑堑玫搅诵滦畔?，回來后夫妻倆商量，救援官兵也需要物資，尤其是有鹽分的東西。馬上，改“飯掃光”包裝，印了“抗震救災(zāi)愛心袋”，一做就是40萬袋。
“這幾天，我們沒有計劃，哪里有線索，就到那里。”高銀江說
青城后山歷險
大約從十五年前，老人們就開始了青城后山避暑休閑的生活方式，很多人一住數(shù)月，或者一租10年，農(nóng)家樂如雨后春筍。每天50元左右的食宿消費，世界遺產(chǎn)的一流環(huán)境，青城后山大有成為全國隱逸中心、避暑天堂之勢。
5月，旺季來臨前夕，后山居高處的紅巖村，開始上客。這里最受青睞，連秘魯游客都來了。前年，成都最高溫達到38度時，這里是28度。方圓22平方公里內(nèi)，植被達99%，唯一未履蓋的，就是農(nóng)舍。到處廣植銀杏、杜仲；地下，草藥達二三百種之多。中醫(yī)院的游人來了，路兩側(cè)草都會被扯光。哮喘病人一來，癥狀緩解，感覺比輸氧還好。水，是金娃娃沱流過來的沒見過天的涌泉水。
橋頭，有一家“夢園”，1990年，創(chuàng)建人周桂華初去時，路不通，是騎騾子上去的。修路、拉電、架橋，周桂華在味江邊上，建起了紅巖村最早的度假村。女兒舒華繼承衣缽，使夢園發(fā)展成有二三百鋪位、有游泳池的規(guī)模。12日當天，住進12位客人
村民高澤民的農(nóng)家樂，是成都老年協(xié)會的定點處，更是生意興隆。到12日上午，客人已達143人之多。其中，剛到的成都青白江老年大學(xué)的人，就有121人。兩位北京游客，還打算住到10月份。
當天午飯后，便有66人外出游覽泰安寺、五龍溝，其中包括老年大學(xué)的張校長。畫家魯貴娣則帶著一批人上山作畫。余下77名游客，在家午休。
高澤民小睡一下，睡不著，心里毛焦行躁。走到院子里，剛下街沿，哇！哪里的怪聲？其時，有工人正在三樓房頂安裝熱水器，他以為熱水器爆了?？吹叵拢?米半見方的混凝土坑，地皮一下崩開10公分，又慢慢合攏，頓時嚇得說不出話。
高家的房子沒倒，在家的77名游客，全部安全出戶。周圍鄰舍，到處嘩啦嘩啦垮房。高澤民的腳肚“扯起地抖”，假裝鎮(zhèn)定，鼓起虛勁喊：“都到坪坪里頭。到處跑，謹防石頭砸著！”
有游客被這恐怖景象嚇住了：“趕快叫車，把人送下山！”
“這時候哪里找車？恐怕路也斷了。不要慌，這里絕對安全，垮山垮不攏，石頭滾不到，起碼要安心住兩三天，慢慢給大家找路，才走得出去。屋里糧食是有的?！狈愿绬T工找出塑料彩條布，在厚樸林里，結(jié)繩成帳。
晚上，本來準備吃甑子飯，煮的瀝米飯，是中午瀝在那里的，要上甑子蒸，但水電中斷，鍋灶都壞了，只能將就吃“生粉子”飯。
出去的66人，一個都未返回。
夢園那邊，游泳池水一浪一浪地蕩出，很快就干了。有說是蕩干的，有說是池底裂了，漏干的。人們叉著腿走路，都跑了出來。負責管理的經(jīng)理楊震英很潑辣，叫大家都到壩子里：沒事，有我在這兒！“這是那天說得最多的話，勁提‘’了?！睏钫鹩⑾氲米疃嗟氖牵簾o論如何要把這批客人帶下山。坐在臨時棚子里等天亮，天咋老是不亮？
早上7點，人們出發(fā)。游客、村民匯集起幾百人，一齊朝外走。原來味江右岸的旅游道路，已經(jīng)被多處塌方阻斷，只能走江左的周家崖小道，小道陡峭，不算條路。卻被加封成“逃生小路”。受傷的人，有的被抬上滑竿，難走處，只能把鞋綁在膝蓋上，爬倒跪倒抬過。幾位外國游客，也加入到人群里，其中就包括那位地震時進行了攝像的秘魯游客。攝像水準一般，后來卻成了最權(quán)威的資料被電視頻頻播放。三位老外發(fā)揚風格，一路輪流幫背重傷員。
夢園的隊列里，楊震英讓每人帶上一根拐杖，相互關(guān)照，把抓住的根根藤藤傳遞下去。她負責一位帶娃娃的老太婆。老太太鞋子壞了，她把鞋子脫給她，自己赤腳。婆婆要滑了，她先滑下去，把老太太的腳擋住。到達泰安寺，有賣鞋的，無售貨的，楊震英放下10元，拿走一雙鞋。后面一個背行囊的直說：“走不動了！”楊說：“你不走，哪個在這里陪你？”終于到達小鐵索橋，跨過味江，又回歸大路，下面是沙坪。夢園老總舒華雖不知道里面的情況，還是安排了兩輛車在沙坪接人。游客說：“你們這么負責，二天還住夢園。”
逃生小道，實現(xiàn)了“勝利大逃亡”。
12日中午離開高家大院外出的人，又是另一番遭遇。
六旬畫家魯貴娣，是老年大學(xué)教師，曾師從著名畫家伍瘦梅、吳一峰。此番，他帶著8個年紀比他大的學(xué)生，出紅巖村，走小路，到達磨坊，這里離金娃娃沱還有10分鐘路程，魯貴娣決定上山。
爬坡約六分鐘左右，一瞬間，地在晃，他反應(yīng)很快，馬上往回跑。磨盤大、汽車大的石頭，從頭上噼里啪啦滾下來，如果往前多走五六步，就打著他了?；爻返浇鹜尥捭旅嬉粋€橋，橋過去十多米，山體滑坡，把路封了。當時在場有三十多個人，頓時亂成一團。
魯貴娣對大家說：先冷靜一下，靠到崖壁，不要慌。這時有個小伙子，打著赤膊，腳打斷了，單腳跳著走，對魯貴娣說：幫我一下忙，打個電話。老魯說，已經(jīng)打不通電話。你到邊上來躲一下，不要在橋上，橋上很危險。
經(jīng)過短暫商量——時間不容許人多考慮，大家作出決定：朝山上跑。山洪爆發(fā)、泥石流都是往下面來，爬上山頂，應(yīng)該沒問題。于是，把大家組織起，抓藤藤，拉樹根，山路很溜，走錯了。折回來，還是往上走。
樹林里藤、刺很多，手中刺，血在流，哪還顧得。魯貴娣背了畫板，有點礙事，但沒扔，因為舍不得，是一個畫家朋友送的。走了兩小時，到了半山腰，一個山脊，約四米寬、二十多米長，算一個比較平的丘梁，離山頂還遠。不能再走了，也確實走不動。大家覺得，呆在這里比較安全。魯貴娣清點了人數(shù)，共21人，最大的76歲，最小的20歲?！叭魏稳硕疾荒軄y動了，發(fā)生危險，不堪設(shè)想。”大家正面對著山巒，左面還在垮方，不斷的大石頭往下垮。
晚上下起暴雨。總共只有5把傘，魯貴娣也帶了一把。穿的是短袖，冷得打抖。此刻，就不分男女老少了，大家擠到一塊，三四個人站著合用一把傘。不敢睡著，怕凍壞。暴雨比都市里敲擊屋瓦的陣仗大得多。魯貴娣想起他還有個畫板，要用上。畫板是兩層的，拆了分送兩個人，可以頂在頭上，畫板套子，又可以讓一個人頂著遮雨。這就解決了三個人，起碼頭不打濕。
耐到天亮，繼續(xù)下雨。很多人提出，該下山了。魯貴娣和老年大學(xué)幾人分析了一下，絕對不能下山！一晚上都在垮方，人坐在地下，余震明顯，震一下，山里垮一下，魯貴娣就默一下，起碼垮了二十多次。響聲之大！如果強行下山，還在下暴雨，又沒有路，大家是亂穿上山的。路肯定被雨泡得更松了，萬一哪個途中出現(xiàn)危險，誰也負不起責。
魯貴娣說：“再堅持一下，最多我們今天再餓一天。”水沒有了，有幾個帶了礦泉水，他也有一瓶，拿出來大家喝。實在不行，可以喝點雨水，總比不喝好嘛！
第二天又下了一天雨。左面山坡上的泥石流，一晚上轟隆轟隆，驚心動魄。頭兩天還想著有人來救，晚上生了火，都沒起作用。分析了一下，還輪不到青城后山，都江堰還死那么多人哩！
大家寄希望于第三天。運氣還好，午夜1：40左右，雨停了。到五六點天亮時，也沒下雨。大伙商量，今天非下山不可，如果15號下山，餓了那么久，恐怕精力都不行了。下山時，作了安排，4個小伙子，兩個在前面開路，順著水響的地方往下走。另兩個小伙子壓后。魯貴娣數(shù)了一下，60歲以上的有八九個，讓他們走中間，大家照應(yīng)，抓地慢下。
兩個多小時后，到了山腳下，有泥石流阻路。好些人從來沒走過泥石流，一腳踩下去，到了膝蓋，但是非過不可。魯貴娣一個學(xué)生，是個女同胞，泥石流巖石上，出現(xiàn)一米多高的落差，她問該怎么辦，老魯說，只有往下跳，我先跳吧。跳下去把她扶住。她沒跳好，一只腳款在石頭上，當時就不對勁：“我胸腔里面，恐怕骨折了?！崩萧斦f，你腳能不能走？能走的話，還是跟著我走，山上到處都在垮，不敢停留！
走到金娃娃沱下方，到后山旅游道路上了。山洪爆發(fā)了，漲水了，沿途很多處，路斷了，有個地方，斷出光禿禿的巖壁，水流很兇，跌下去，就到另一世界。年輕人全跑到前面去了，后面幾個，全是老年人，魯貴娣看那地方，是不安全，告訴后面的：“不急，我先想辦法爬上去，繞過?！睅孜焕先舜_實體力不支，又受了驚嚇，都是魯貴娣把夾肢窩提到，硬拖上去的。像這種路被打斷、亂石堆里找路的地方，經(jīng)過了十多處。其間大家互相鼓勵：“絕對不能放棄，一個都不能少?！北鞠胂律胶螅?1個人互相記個名字，給個電話，共同經(jīng)過生死劫難，可經(jīng)常往來。結(jié)果年輕人腿快，走得已不知去向。
走到快出五龍溝有二三公里的地方，進來三個山民，是來幫助的。魯貴娣請他們把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背上，體力差的，扶上?？?2點，走出五龍溝，路上，有山民熬起稀飯，擺出泡菜，招待游客。感激之情，油然而升。魯貴娣的第一個感覺，想痛哭一場。
他和他的學(xué)生，全都平安走出來了。
接連兩天，女兒、女婿都到青城后山沙坪村來接父親。13號來，沒有消息。14號又來，沒接到人，絕望之下，都準備去認尸體了。突然看到魯貴娣了，女兒簡直不敢相信，上來就把父親抱住痛哭，哭了半天，問他是不是做夢，他說不是做夢，我死不下去，魯貴娣還和女兒開了個玩笑：“我才辦了退休，喊我15號拿工資，今天才14號，我憑啥子要死喃？”
張校長和另外3位老年大學(xué)的人，到泰安古鎮(zhèn)去耍了回來，往紅巖村走，地震來了，被山上滑坡掩埋，4人遇難。
奔向茂縣
地震發(fā)生時，做旅游的阿旺正在黃龍，感覺不算強烈，以為松潘又地震了。聽到有人說汶川發(fā)生7.8級地震，阿旺說：“你又在沖殼子?！被氐酱ㄖ魉?，電話不通，交通也實行管制，不準下行，阿旺心中有了不祥之感。
兒子、妹妹、家人都在茂縣，強烈的牽掛，使阿旺作出決定：步行回茂縣。
先到較場，這是1933年發(fā)生疊溪地震的地方，當年遺存的疊溪海子，即堰塞湖，依然是美麗鏡湖，影響不大。但太多的汽車殘骸，顯示了地震的烈度。好友唐雪燕所帶的37人團，無一生還，已成殘骸的汽車，阿旺認得。
從疊溪開始步行，河床是干涸的，走到河中間，有人高喊：“快跑，要放水了！”迅速靠邊。行到一處，山垮得不像樣子，走到垮山段中部，一聲轟響，余震！同行一位導(dǎo)游說：“快跳下去！”結(jié)果又跳到河中間。
到了大店，那里的停車場聚了很多游客，也有去茂縣搶險的部隊。阿旺決定和部隊一起走。這里，又碰上一位很好的導(dǎo)游朋友，汶川人。猶如死里逃生又見親人，兩人的手握到了一起。阿旺說：“我以為你沒有了。”朋友說：“我的車前后都落了大石頭，就是沒有砸到我。”兩人互囑保重。
阿旺碰到的又一位導(dǎo)游曾光平，他車上一位老頭，雙腿砸沒了，抱在身上，輕飄飄的。一個小孩則被凳子上的螺絲把下巴戳穿，必須取下凳子，才能解脫。取了很久，邊取邊有滾石，車越埋越深。人被救出，放到草坪上，躺著就撒尿了，人沒了。
阿旺不停地往茂縣趕，到處山不山，路不路。部隊就地休息，都是十八九歲的年輕戰(zhàn)士。連續(xù)行軍，把他們搞得很疲勞，都是父母生的。好多男兵在用女式衛(wèi)生巾，是阿旺看著他們買的。一天走好多路，肯定把胯都磨爛了。
往下，是兩河口，這里到茂縣，被稱為“死亡之谷”。阿旺不管，非要回去找親人。晚上在飛虹橋和部隊一起，在一所學(xué)校的過道上搭鋪。問起：茂縣到底死了多少人？部隊的人說，大概五百多人吧。阿旺說，不管茂縣是活城也好，死城也好，死也要死在一起。
14日早上5點，有一次大余震，部隊已經(jīng)出發(fā)，轟隆一聲，好大一塊石頭落在昨天睡過的地方。阿旺六點多出發(fā)，沿途都有老百姓為經(jīng)過者提供開水。一位四十來歲、滿臉憔悴的人，自己的房子砸得稀爛，啥都沒扒出來，就剩一口鍋，他還用這口鍋給大家燒水。然后坐在那里，木然地念：“你看看我的房子，你看看我的房子！”喝了他的水，阿旺卻不知道咋安慰人家，也不敢問他家人的死傷。
來到魏門，越靠近茂縣，房屋越糟糕。一輛旅游車被征用了，變成了救災(zāi)指揮車。在這里停留了十分鐘，就有十多次余震。魏門的人都勸阿旺不要往前走了，她還是要走。
在十里鋪，阿旺坐下來看山上垮石，垮了半小時，她就看了半小時。在這里，她碰上了幾位官員、將軍?？宸阶顕乐氐?公里地段，必須一氣呵成通過，腳踩滑了，就可能掉進水里。阿旺盡最快速度跑，似要力追劉翔，身上的包包里有十多瓶礦泉水、餅干，路上舍不得喝，要留給茂縣城里的娃娃。幾位官員和已不年輕的將軍，也在沖，全部順利通過。好多民兵來回穿梭，送糧送油，都是自發(fā)的。有一支村民組織的敢死隊，二十多人，也在給魏門、十里鋪的災(zāi)民送糧。阿旺一看，領(lǐng)頭者不是表哥嗎！表哥也很驚訝：“沒想到你會走到這里。前面有幾處險的，小心！”
阿旺走得很快，到離縣城還有二三公里一個大酒店，路有兩條，一條沿河邊走，黃土踩到小腿肚，太難了！另一條是從上面爬坡。她開始爬，山不知有好陡，七八十度總有吧？阿旺十個手指插到土里爬上去，想上山頂，山上植被沒了，全是鵝卵石堆積體。阿旺心里在念：媽媽，我走到這兒了，老天爺要把我弄下去，也沒辦法了！兒子，媽媽要是下去了，就看不到你了！剛剛經(jīng)過，上面就垮了，灰塵上沖，看不到路，呼吸都困難。只有原地不動?；疑⒘?，繼續(xù)下山。部隊戰(zhàn)士在那邊看見，豎大姆指。阿旺腳下打起了泡。
“我撿了一條命，所有的導(dǎo)游、師傅見到我，都會擁抱我，不管高、矮、老、少，都會這樣。”阿旺說。“走到了，手、臉脫了一層皮，真的應(yīng)了‘不死脫層皮’的說法。”
從高處看茂縣，還行，國道至縣城的路基下陷了，但可以開車。進城看，全部漂亮建筑，冰了、塌了。阿旺走到先生的家，圍墻塌了，樓梯塌了，廚房裂了。正房扯開好大的一條口子，玻璃也沒了，本來很漂亮的一棟房子，變得這么破敗。阿旺進去，電視柜倒了，一地玻璃，電腦桌移到房子正中，電腦砸到地下。
往房后走，后面有一畝多地。見到了公公、婆婆，都還活著，兒子曬得好黑。塑料棚已經(jīng)搭好，還收留了三十多人，其中一個奶娃剛滿月。都吃大鍋飯。
突然余震了，老公公一下把娃娃放在沙發(fā)上，身體護住。阿旺問：咋不跑？老人說，以前多次余震，我們是木架房，不跑好些。婆婆覺得搖了好久，又見起了好大的風，說是：“像地在說話?！豹?/p>
縣城受損，嚴重是嚴重，人員傷亡不算大。小學(xué)死了十多個娃娃，受傷的很多。到處是砸脫的手掌、腳掌。好多家長在慌亂中沒找到自己的娃娃，眼睜睜見一個別人的孩子快不行了，抱起就跑，從小學(xué)跑到醫(yī)院，中間不歇一口氣。醫(yī)院也在往外轉(zhuǎn)人，又抱著娃娃跑到燈光球場找到醫(yī)生，醫(yī)生一摸脈，死了。
阿旺的表哥家是五世同堂，奶奶99歲了，又高又健壯，眼不花，耳不聾，人不胡涂，去了好幾個小伙子，才把她背出來。
阿旺全家都做旅游，先生、哥哥、表哥、小叔都是這一行的。阿旺21歲下崗，也投身旅游，拼了10年。闔家辦了國際旅行社，承包了一個旅游車隊，在宗渠街開了面積600平米的中餐館，外加一個專門接待導(dǎo)游、師傅的餐廳，賣羌族土豆燒鰱魚、羌族臘肉、土豆燒雞等。旅行團隊有一頓中餐必須在茂縣吃，生意不錯。一家人在這條戰(zhàn)線上跑了十多年，有了十多年的關(guān)系，成了213國道上的名人。今年才花重金投入這家旅行社，養(yǎng)師傅、養(yǎng)導(dǎo)游、養(yǎng)賓館，淡季虧著做，就等旺季。剛剛生意要好時，碰上了地震，賠完了，虧光了。
“有些人，多多少少銀行留了點錢。我們是傾其所有地投入。做事的人，都有孤注一擲的時候。哪曉得就遇上地震?！卑⑼闹v述很緩慢，摻雜著長長的吐氣和流淚，是我所聽到的最沉痛的表述。
在茂縣，她們找出一臺古老的收音機，天天聽。阿旺的父母在都江堰，情況同樣糟糕。房子垮了。父親曾是地主后代，走路到茂縣參加革命。媽媽是藏族，以前是娃子，只認得“共產(chǎn)黨”三個字，比父親小19歲。兩人非常恩愛，她每天和父親一起跑操，問女兒：“你看我們倆是不是像雀兒一樣飛來飛去？”她被成都空軍部隊從廢墟里挖出，已經(jīng)死了。阿旺的先生當場給成空的一個團長跪下。車上有哈達，女婿用哈達包裹了丈母娘，向她磕了三個響頭。75歲的老父親是黨校退休教師，現(xiàn)在只能在成都租房居住，不想回都江堰傷心之地。阿旺很悔恨：“只怨我把錢都拿去買車，都沒在成都給他們買房?！备赣H反倒來安慰：“我還有退休工資?！豹?/p>
“活下來了，總有一條路可走?！卑⑼f。
“綠色江河”在行動
滿臉長髯的楊欣，是著名環(huán)保組織“綠色江河”的負責人，因在可可西里建立野生動物保護站而名噪一時。
地震發(fā)生，楊欣坐不住了。
各地志愿者也不斷打來電話，要捐錢捐物。對，組織捐贈！
受災(zāi)面積這么大，捐往哪里？恰好綿竹一個志愿者打來電話，綿竹的關(guān)注度不是太高，不像都江堰，總理都去了，關(guān)注度很高，很多部隊往那個方向開，要打通到汶川的路，社會捐助也很集中。綿竹一些災(zāi)區(qū)，像興隆鎮(zhèn)這樣沒有群死群傷的地方，就處于冷點。沒人給他們送吃的，情況很糟。
一早起來，楊欣就召集在成都的志愿者：“我們要做這件事，向興隆鎮(zhèn)送食品?！辟I啥東西？根據(jù)多年的野外生活經(jīng)驗，方便面，沒有熱水泡就很不方便。要買，就買馬上能吃的東西，比如面包、八寶粥、礦泉水。
超市里，水已賣光，一聽要送往災(zāi)區(qū)，馬上調(diào)水。現(xiàn)烤的面包，一買就是五六百元，面包店被當場掃貨。又采購了八寶粥幾十箱。超市里的收銀員聽說支援災(zāi)區(qū)，趕快湊錢，買一堆東西送來。一個司機見楊欣他們正在裝貨，說：“我也想送，但聽說綿竹漢旺的路封了，你們幫我?guī)ヂ?。”他車上?0件水，馬上送過來。打算送藥的人，也請楊欣把他們的藥帶去。這一切，綠色江河全部登記，網(wǎng)上掛出。
開出兩輛豐田75。災(zāi)區(qū)到處在垮，汽車過不過得去？都沒底。干脆把野外探險的一套，打氣筒、鋼絲繩、鐵鏟，甚至防滑鏈都帶上，豐田75越野性能好，是帶絞盤的，如果河深路滑，上不去，在河對岸先打個樁，鋼繩綁好，絞盤絞上去。只要過去一臺車，就拉得動第二臺車。這樣的車過不去，就沒有車過得去了！
車到綿竹，有人提出，先到醫(yī)院去一趟，看那里有沒有值得關(guān)注的地方。醫(yī)院里病人確實多，很多醫(yī)生一天沒吃東西了，當即，八寶粥卸下一部分。
下一程，是興隆鄉(xiāng)。一到鄉(xiāng)間，發(fā)現(xiàn)確實是救助死角，老百姓都有點著急了。楊欣看見一輛運水消防車，還沒裝水，災(zāi)民就把消防車圍了，爬上去放水，半天放不出來。后來又發(fā)現(xiàn)，很多災(zāi)民集中在大公路邊上，等運物資的車來，哪個車停了，一哄而上。
楊欣很著急——把我們東西搶了倒好辦，不要把車撬翻了！突然發(fā)現(xiàn)一些災(zāi)民跑過來，敲他們的車玻璃，有的還拿了石頭，趕快開車，掉頭就跑。一哄而上的方式，厲害的災(zāi)民，搶到了，不厲害的，搶不到，這樣不公平！
他們把東西全部蓋上，窗戶打開，遇到老弱病殘者，或人少些的地方，趕快減速，迅速發(fā)放，車子不停，慢慢開著。一個地方發(fā)完，又挪個地方，直到發(fā)完。
“這種情況，在我們第二次去發(fā)物資時，很快就改善了。政府組織物資的能力很強?！睏钚勒f。
第二次準備的，是些能放得久的食品，新疆的馕呀，鍋魁呀。成都有賣馕的，綠色江河專門有采購。東西裝得滿滿當當。發(fā)車的時候，又是一番熱鬧，小區(qū)里送東西的人很多，這個叫“幫我?guī)ァ?，那個也叫“幫我?guī)ァ！钡案?、藥品，都往車上放。重慶的車輛，也來加入，形成五六輛車的隊伍。
進入興隆地界，發(fā)現(xiàn)公路上沒啥災(zāi)民了，偶爾見到老太婆，拿東西給她，老太婆不要，其他村民也不要，說你們要送，就送到村上去，否則不公平。老太婆天天坐在這里，那不是天天得好多東西呀？不公平！
“基層領(lǐng)導(dǎo)也反應(yīng)過來了。他們也是災(zāi)民，家里有死傷，房子倒了，也要愣一下神，打個盹，馬上反應(yīng)過來，物資發(fā)放就有序了。”楊欣說。
“這時候送物資的也多起來。我們發(fā)現(xiàn)，長期送水，不是辦法。鄉(xiāng)村有井，只是水的顏色變了，有味道了，不能飲用。怎么解決？我們志愿者中有工程師，而且是搞水處理的，我說，盡快想出辦法來。他們馬上就在深圳找到一個大的凈水器廠，訂購改進的凈水器，因為我提出要求：要無動力的。凈水器要有動力，水有壓力，才能通過滲透。有人說‘能不能放到三樓上，放下來就可以了?！艺f，樓都倒了，哪來的三樓？”
結(jié)果，研制出密閉式鐵罐，里頭裝上水，然后用自行車打氣筒不斷打氣，增加里面壓力，然后有個出水口，一次能達到2公斤，是通過滲透、符合飲用標準的水。
生產(chǎn)出來后，馬上空運——又找機場的志愿者，綠色江河保存了個人托運行李的紀錄，凈水器是上的客運飛機，30件行李，貼30個飛飛兒，而且全部免費，遠遠超過攜帶行李規(guī)定。當然是通過志愿者努力，深圳機場的特事特辦。凈水器運到，楊欣及時組織人，分送青川、都江堰、彭州小漁洞、興隆鎮(zhèn)。
又發(fā)現(xiàn)，當?shù)貨]有電，謠言又多。村民們沒有信息。咋辦？送收音機。成都市場的收音機，都是100多元的，太貴了。打電話給廣州志愿者?！爸驹刚叨枷胱鍪虑猷?，給他們安排任務(wù)噻！”結(jié)果，買了160多個收音機，第二天空運過來。都是志愿者自己出錢。收音機送到興隆，幾戶人家就有一個，政府要發(fā)錢呀，政府有啥政策呀，村民都曉得了。
田里麥子成熟了，一星期不收割，就要爛掉。村民們說，我們不缺糧食，家里有谷子，但是打不成米——沒有電。村里有柴油打谷機、收割機，但沒柴油。于是，就送柴油。
彩條布也缺。每人只從上面分到1米。一大卡車、價值幾萬塊的彩條布，又送來了。
“他們?nèi)笔裁?，我們就送什么?！边@是楊欣的捐贈思路。有醫(yī)生護士提出，不能洗澡，內(nèi)衣內(nèi)褲沒法換，“行嘛，就買一批內(nèi)衣內(nèi)褲送他們?！彼幤?，甚至婦女衛(wèi)生用品，也都提供。鎮(zhèn)長有一天說：“哎，我都不好意思提了！我們這兒倒是住下了，搭了大棚，但是鎮(zhèn)上三十幾個人，男男女女住到一起，沒得遮擋，換個衣服都不行，能不能給我們做兩個布簾子？”充分的信任，人家才提這個要求。布簾當晚做好，第二天就送到。
一段時間，中央領(lǐng)導(dǎo)都在力促提供帳篷，他們也發(fā)起征集帳篷，志愿者到處尋買。昆明的志愿者，不知從哪個單位擠出幾十頂帳篷，特快專遞郵過來。上海一位志愿者，翻箱倒柜，在一家公司里發(fā)現(xiàn)一頂帳篷，人家不賣：“是我們自己住的帳篷。”“救災(zāi)要緊，先賣給我嘛?！边@頂帳篷，是楊欣看到的最大帳篷，5米乘10米，高4米，空中托運費1500元。它被裝到了興隆鎮(zhèn)的學(xué)校，像個教室。深圳的志愿者又弄來100頂帳篷，光空運費都花了兩三萬。
各地志愿者都在籌款，有的款打到綠色江河賬上，被用來在成都采購物品。為避免嫌疑，救災(zāi)過程中，該組織工作人員辦公費、人員費、車輛油費，甚至吃工作餐的費用，全部不計入捐助款里，使救災(zāi)款干干凈凈?！按蟾攀盏浆F(xiàn)金17萬，我們不搞公募，都是志愿者內(nèi)部捐助?！弊詈笠卉囄镔Y，是防暑降溫藥品?！坝袝r我還沒有采集到信息，他們電話打來了：‘哎呀，楊欣呀，幫幫忙，你看他們帳篷里四五十度，想辦法給買點扇子、防暑降溫的藥送去?！?，好，好！兩車藥品，全部送災(zāi)區(qū)，反正捐的錢，我全部花完了?！豹?/p>
這一次，上海、北京、長沙、重慶、深圳、廣東、青海都有志愿者參加，都是長期培養(yǎng)的鐵桿志愿者。最感動的，是有個從三江源移民到格爾木的移民村，本身窮得叮當響，也捐了3000元。
“這次社會捐助，是我們中國慈善的一個總釋放，空前的慈善情懷總釋放，都沒有準備好，紅十字會沒有準備好，我們也沒有準備好。客觀上，又處于慈善的初級階段，很多人想，我這筆錢是救急的，可能救一個人的命，希望看到這錢落地，錢到哪去了？有些人可能交到紅十字會，溶入到捐款的大潮里，看不到他那滴水在哪里。他把錢往這兒捐，是因為綠色江河的公信力。但是，我們救助的是次重災(zāi)區(qū)，有的志愿者能理解，有的志愿者不一定理解，可能會質(zhì)疑：為啥不送到漢旺，為啥不送到映秀？興隆就死了二十幾個人。我們也擔心這個，所以后來再捐錢，打住，不要再捐給我們了！”
每天，綠色江河都要在網(wǎng)上公布幾種清單：捐款表、物資捐贈表、物資購買表、物資贈送表，你的捐贈到哪里去了，看得清清楚楚。楊欣說，救災(zāi)不是他的強項，但仍力求公正。災(zāi)后生態(tài)重建、生態(tài)旅游恢復(fù)，生態(tài)農(nóng)業(yè)等等，才是強項。
7月，楊欣就將帶人出去調(diào)查，思考災(zāi)后的生態(tài)調(diào)查和生態(tài)重建了。
鏖戰(zhàn)唐家山
一
唐家山下的湔江，是涪江的支流，一條季節(jié)性小河?？菟畷r，清澈見底，洪水期，易漲易落。如果不是地震，很多四川人都不知道湔江在何方。
突然間，山垮下來，形成長800多米、最寬處600多米的“天生大壩”——堰塞體。一條流淌在山腳的河，變成了高山懸湖。其容量可達3億立方米。地震造就的34個堰塞湖中，以唐家山堰塞湖最危險。
湔江本來是流經(jīng)北川城的，一山之隔的上游唐家山出了堰塞湖，北川橋下，成了干河。
歷史上，很多堰塞湖都是潰了堤的。最慘烈的，當屬1933年的疊溪大潰堤。當年8月25日下午，四川茂縣上游約100公里、古蜀王蠶叢建都處的疊溪（又稱較場），發(fā)生7.5級地震，岷江兩岸垮山，較場沉陷40米，蠶叢古城下滑100米后被掩埋成“東方龐貝”。浩淼岷江，竟至斷流，岷江堰塞湖蓄水1億立方米。一個半月后，堰塞湖潰堤，洪水呼嘯而下，毀房屋3000多間，死6865人，亡畜近10000頭。
湔江與岷江豈可同日而語？然而，區(qū)區(qū)小河，竟然囤起2億立方米的水量，為當年疊溪堰塞湖之兩倍！其險若此，孰能無視？倘若水漫綿陽，人或為魚鱉，不亞于再來一次汶川之難！
唐家山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成為舉世矚目之地。
5月22日，溫家寶總理機降唐家山，看見堰塞湖水漲得很快，心情沉重。當天晚上在火車上連夜召開會議指出，34個堰塞湖中，唐家山蓄水最大，直接威脅下游130萬人，提出主動排險、及早排險、科學(xué)排險，排除與疏散相結(jié)合。排險宜早不宜遲，應(yīng)盡早動用部隊。
黑鷹機將少量觀察人員載至唐家山，發(fā)現(xiàn)堰塞湖水位持續(xù)上漲，蓄水量已達１億方，中科院專家測算，１億方洪水足以淹沒一座50至100萬人口的城市，該堰塞湖一旦潰決，將致下游苦竹壩、新街村堰塞湖連鎖潰決，形勢嚴峻。
水利部專家乘直升機到堰塞湖現(xiàn)場踏勘后議決：實施“挖爆結(jié)合，先挖后放，平挖深爆，以爆助挖”十六字方針。
多支搶險部隊攜炸藥、重型機械齊聚綿陽機場。24、25日，唐家山霧氣彌漫，無法機降。運兵計劃落空?！巴讲竭M山”的命令下達。
二
擂鼓鎮(zhèn)成了重兵屯集之地。
鎮(zhèn)北有一座蓋頭山，村人說，山原來高得多，因為北川的孽龍要下來，二郎神要斷住孽龍，一腳將蓋頭山山頭踹飛，成了對面的獅子山。二郎神于獅子山擂鼓斷龍，鎮(zhèn)子因此得名。
野戰(zhàn)軍和武警部隊在擂鼓鎮(zhèn)并不停留，直奔前面的任家坪。那里翻過山，就是唐家山堰塞湖。傍晚，幾支部隊都沒有停下的意思?！盎鸺薄弊謽硬辉谀樕?，而在匆匆行色中。
唐家山的蔭綠和唐家山的瘡痍，都上了一層暗色。太陽落山的速度，急歸旸谷似的。茵草和打破碗花花叢中，早鳴的蟈蟈已經(jīng)振羽。
夜行，不是無奈，便是謀略。在兵家股掌中，常是偷襲之謀。唐家山勿須偷襲，唐家山是沒有兵丁對抗的死寂之地。但是，造化草率，大淵置頂，會挽雕弓如滿月。時間誰人耗得起！
“敢死隊”之稱，似已遙遠，聽來還有些中性。不意間，它又從鳥盡弓藏的武庫里提出來，扣到了警務(wù)裝備股股長扈云亮頭上。扈云亮家有高燒39度的女兒，高燒39度的妻子，扈云亮不盡人情，一句“國事為重”的官話，就跑了，去當武警水電部隊的三總隊九支隊敢死隊長。
還有一個參謀長劉永光，也不盡人情。家里有個老眼昏花、89歲的老父親，他要來參加敢死隊。老父咋辦？送回自貢鄉(xiāng)下。就算走，你老劉也該送老人回鄉(xiāng)吧？劉卻一張車票，把髦耋老父送至汽車站。早已不適合長途單獨旅行的老人慌了手腳，到了自貢，還有十幾公里山路，乘哪車？走哪路？都是昏的。劉永光說：“我要去唐家山，公私難兩全，父親你只有摸著石頭過河了！”老父淚光閃閃：“兒呀，你去吧！辦法，我自己想。”汽車嗚嚕一聲發(fā)燃，劉永光兩行清淚，順頰而下。
無情未必真丈夫，發(fā)乎真情，囿于情勢。此時戀棧，非不愿也，是不能也。
今夜，扈云亮、劉永光要率13個輕裝的官兵，開這個夜車。手中，是做路標的紅絲帶，寒山曲徑，岔道挽圈，開它一條扈氏小道。
還有一條潛在使命：和兄弟部隊爭先。戰(zhàn)場較勁，是軍旅心態(tài)，是始于北伐戰(zhàn)爭、井崗山斗爭的革命軍人本質(zhì)沖動，是中國軍人溶入血脈的根。即便用“爭功”這樣的直白表述，那又怎樣？三軍奪帥、匹夫爭雄，那才好哩！
深澗在側(cè)，探頭下看，說它千丈可以，說它萬丈不謬。小路頻斷，藤蔓灌木，便是接壤。地震改變了路，阡陌成堵，一如斷鱔，都不省油。
一道陡坡，阻遏了腳步。目測一下，80度吧！問帶路的山民，啥地名？山民沉吟。那就叫它“鬼見愁”吧！武警還沒有時尚到搞體育攀崖，今天，就來玩玩！攀，都給我攀。兩邊柏樹森森，可以抓。“敢死隊長”不是虛銜，扈云亮倒要看看！我三十來歲的人，還算不算小伙子？
有人簌簌地上，也有人簌簌地下，見有人梭坡，鬼見愁上爆出驚吶之聲：“扈隊長下去了！”下去了，上來不就對了？扈云亮滑落了十多米。不就是滑了一跤？戰(zhàn)友哈哈一笑：“綿陽機場沒坐上飛機，現(xiàn)在坐了！”
“背時地方，趕快給我把紅絲帶扎上，免得后續(xù)部隊不當它是路。坐了飛機，不等于它不是路?！豹?/p>
蠅叮臺，這是山頂?shù)拿?。名兒不咋樣，地方不尋常。山風“喂喂”地叫，一哆嗦，人被吹得冷浸，汗倒收回去了，民間說法叫“閉”了汗。這不好！不好你又能把蠅叮臺咋樣？跺跺腳，四面蒼山如海，可惜不再蒼翠。
走！
手電筒光亮里，前面好大的生荒。電筒抵近：吔，是箭竹海哩！有熊貓吃的，就有熊貓咪咪。竹海深處，必有熊貓。
扎，紅絲帶給我扎上，紅絲帶完了？那就用礦泉水瓶子裝點東西，擺成路標。熊貓有沒有？暫時別管了。二三百米篁中路，都在一人多高的箭竹林里穿。要是沒有地震，這地方多好，早晚會來背包客。扈隊長，你說喃？扈隊長不吭氣，不吭氣好一陣了，好像不大對！隊列里一照，這人沒了。馬上退回，箭竹林里，好大一道地震裂口，2米深，扈隊長正在裂縫里哩！喲嗬一聲，幾雙手從深坑里撿回了隊長。
深夜兩點，敢死隊到達堰塞體。野戰(zhàn)部隊已經(jīng)到達。扈云亮、劉永光沒有爭得首發(fā)位置。
那又怎樣？“扈氏小道”開通，就是勝利。
三
部隊還在源源調(diào)集。北方來的水電武警１１支隊，25日晚也到了任家坪。都是重裝，背著炸藥。
北兵南下，唐家山的山，更是山。唐家山的坡，更是坡！
夤夜翻山，怵嗎？怵！悔嗎？無！入川搶險，難道有誰還是押解來的？不是爭來的，都是求來的！三天前組建突擊隊，一聲銳叫，隊伍集合。參謀長聶嶺隊前大吼一聲：“結(jié)過婚的出列！”那是剔除法。一聲“出列”，就把“新婚別”的機會剝奪了；一聲“出列”，也把“無家別”的心里喊毛了，有點易水之行的悲壯。沒有出列，不等于沒有后怕。戰(zhàn)士王迪把參加突擊隊的消息，用手機短信發(fā)回鄉(xiāng)，村里沸騰了。自家子弟能上舉世矚目的唐家山，盛事！村人發(fā)來短信：行動如能成功，當殺豬宰羊，予以慶賀！王迪留下了兩份遺囑，一份在手機上，一份在筆記本上。遺囑云：如此次遇到不幸，將把所有的撫恤金留給災(zāi)區(qū)，家里分文不取。
最悲哀的，是戰(zhàn)士劉學(xué)敏。劉學(xué)敏原準備考軍校，中隊好幾年都沒出一個考學(xué)的人了，總算出了個劉學(xué)敏。突然這人變卦：“不想考學(xué)了，想去救災(zāi)?！甭檯⒅\長說，考軍校是6月7日、8日兩天，去救災(zāi)，考學(xué)趕不趕得上？劉學(xué)敏說，趕不上就趕不上。一位同鄉(xiāng)罵道：“你就永遠當一輩子兵？”劉學(xué)敏說，我就一個信念：去災(zāi)區(qū)！結(jié)果落選，劉學(xué)敏很失落：“我有掉隊的感覺！”
暮藹沉沉。夜晚的唐家山是莫高之山，黑得到家，一山電筒，只是襯托它夜暗的螢火。肺是辣的，辣得肺把兒連帶著發(fā)癢。到處“風箱”在抽，到處粗氣在喘，“撲哧”聲聲，和以聲聲腳步。汗水翻過眉骨睫毛，流進眼睛，漬痛了眼球，臟手不去敢擦，由它在鹽水腌痛中緩解。
25公斤炸藥，不算重；夜晚沒有太陽，不曬人。但是，當渾身汗?jié)竦搅诉B包裝炸藥的紙箱都被漚爛，它就不再是25公斤，而是石纛。
鬼見愁坡下，體力透支者剝?nèi)パb炸藥的紙箱，扔掉；扯出軍被的棉絮，扔掉；口袋中的零碎、手機，扔掉。剩下被套，用來二次打包炸藥，除了炸藥，啥不可以丟？
長這么大，見過野豬跑，嘗過野豬肉嗎？七八十度的坡，那叫登？那是在地上抓爬，還要前面戰(zhàn)友拉，才上得去。腦袋已經(jīng)空白，還能想象前方？這炸藥真的不想背了。不背炸藥，又上去干啥？不背炸藥，前面的都白做了。人到極限，不是屁股決定大腦，而是大腦決定大腿，否則真的堅持不下去！
總有幾個體力好的，比如那位短信發(fā)遺囑的王迪。王迪瞄一眼，兩位攜海事衛(wèi)星、電腦的隨行記者，走不動了，皮搭嘴歪了。拿過來，豪氣得很！一下負重就達到70斤，“啊喲，勒肩！”小伙子才感到鍋兒是鐵做的。兩記者卸掉重負，還是跟不上，山上落荒一夜，第二天才來會合。
北兵不善攀，汗下如雨，水耗甚大。出發(fā)時，一瓶礦泉水，兩個戰(zhàn)士分。路上喝一口，分成三次吞，如此珍惜，還是水壺見底，人快脫水了。心中僅存一念：快點走快點到。邊走邊尋前面留下的標記，休息，決不超過5分鐘，一旦坐下，關(guān)節(jié)皆痛，歇不到1分鐘，就可能睡著。還是走著好！一路和戰(zhàn)友呼應(yīng)，20米一喚，30米一呼。“跟上”，“來耶”……
天黑了，手電筒銜在口里攀爬。兩手分握的一桿旗幟、一把十字鎬，合并于一手，騰出一只手抓地，那是誰？彭博？彭博這人知道，是個貴州的兵，山區(qū)人。他有招：盡量沖，趕快行，把自己累麻木。喝水，忘了；歇腳，忘了。到半山腰，手電光變得微弱，路在何方？見有另一支部隊也在上山，用手電聯(lián)絡(luò)，好，燈光回應(yīng)了。彭博到了山頂，兩腿開始打顫，拍一拍，媽的不爭氣！腿打閃閃，不妨礙插上旗幟。友軍也靠攏過來，用北斗一號導(dǎo)航儀找信號。40分鐘后，本部兩名戰(zhàn)友趕到，三人同友軍一道下行。
忽聞轟轟之聲，有人高興地喊叫：“兄弟們，到了，流水聲都聽見了！”當即就有人提醒：“那是泥石流，前面還有一山。”“那要爬到天亮去了？”山筆陡，直立難行，彭博俯身滑下。到得谷底，發(fā)現(xiàn)很多人全堵在那里——路旁山體正在塌方，都在等停歇時候，沖過去。塌方稍停，就有人猛跑而過。沒沖過的人，見又開始塌，便蟄伏著。過一會，沖過去一批人。彭博和戰(zhàn)友用了不超過十分鐘時間，撒腿跑過。到達堰塞體，嘿，發(fā)現(xiàn)有跑得更快的——來自甘孜的藏族戰(zhàn)士志瑪澤仁，志瑪像個正在抽條的少年，干筋小子，攀爬驚人，一個勁前沖，只歇了一次，就上到蠅叮臺。又只歇了一次，就到了堰塞體。
回望坡上，一條S形長龍在夜色中徐徐行進。
山中，被遺棄的雄雞開始報曉。拴在樹上的黃牛不再哀哞，黝黑的眼睛，糊滿眼屎。
天氣放晴，大軍登臨。3噸TNT，幾百發(fā)雷管，分馱在六七百人背上，魚貫而上。
隨部隊行動的武警水電九支隊政委徐強國站在百丈崖下，盯住那18歲、瘦筋筋、身體單薄的成都孤兒石小龍——剛從新兵連分來的兵，是個“會哭的娃娃”，給老徐演了一出“石娃三鬧”，先是鬧進隊伍，二是鬧上唐家山，三是鬧成背藥手。“我堅決要上一線的喲，二線都不行。我14歲就父母雙亡，社會關(guān)愛才長大成人，我一肚子的感激不盡，這回該不該盡力？”
老徐是鐵嘴，是敢說“不”的人。機關(guān)兩位警花陳娟、夏月的請戰(zhàn)就是被他扼殺的。女將本來口氣好硬：“一定去唐家山，一定！”“你以為部隊是乘“黑鷹”上山？”老徐臉一垮：你們?nèi)ジ缮叮矿w力活干不了，技術(shù)活又不懂，倒底你們搶險，還是搶你們的險？你說你說。試問，去了你們住哪兒？“我們可以和男兵住?！薄澳阆牒腿思易。思也灰欢ㄏ牒湍阕?。”警花悻悻：重男輕女！
就這石小龍他拒絕不了——娃娃的心是燙的！背負24公斤、6砣炸藥，石小龍才走出二三公里，已滿臉通紅。你分兩三砣出來！我不分！歇歇停停，再慢也是在走。百丈崖你怎么過？兩邊都是懸崖。6砣我一次是背不上去，背6次總可以吧？每次抱一砣，4公斤總抱得動吧？石娃搬了6趟，真有你的。上面還有鬼見愁！總不能鬼見愁你也爬6次？那總是山，辦法總是山前有，山有人聰明嗎？好兵！徐強國眼睛發(fā)潮，好兵！
老徐我是指揮，指揮不是指劃，現(xiàn)年38歲，我老了嗎？6砣炸藥，咱能背。17公里山路，叫勁！應(yīng)該是只走了小半程，咋就不見半壺水響叮當？搖一搖水壺，早就喝光了！我老徐士可餓，不可渴，嗓子冒煙，人要衰的！
蠅叮臺上，松樹搖曳。放下軍挎，傍樹稍歇。松下，有士官周通，周通的水壺，居然半壺響叮當。不問水尚有否，周士官就知道政委水盡。政委，這壺水給你喝。那你喝啥？我坐一下就行。沒門！除非來個交易。我有5根火腿腸，咱們一個物窮，一個水盡。給你3根火腿腸，水分我一半。我不吃你火腿腸。那我就不喝你的水。腸、水互市，成交。
蠅叮臺往下，是無名高地，這又是山行者的驛站，離堰塞湖3公里。此地已匯集起四個單位多名人員，無一人有水。徐強國用無線通訊呼叫壩上先到人員：“趕緊背水上山救援?！敝嘘犻L陳濤送礦泉水來了：“只能給你們一瓶，5個人喝。”馬副參謀長是軍中長者，1964年的人，徐讓他先喝，馬讓戰(zhàn)士喝，戰(zhàn)士讓專家喝，專家又讓馬副參喝，推了一圈，都沒喝。徐強國對馬副參說：“你再不喝，沒人喝，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唐家山成了上甘嶺！”馬副參說，好。抿下一口。眾人傳飲，剩一點瓶腳水，歸老徐。走也！
四
26日凌晨2時許，大隊到達堰塞湖畔。腳下，就是那該死的堰塞體！
天，烏黢黢，有士兵爬上堰塞體頂部，壩上泥爛，黑乎乎的夜湖，有一種無言的恐怖，發(fā)出水臭，水上是浮木、房梁、死豬、臉盆……像個水上垃圾場。壩下，是干涸的河。
眼睛，不爭氣地合攏。肢體，不像話地癱軟。是該睡覺的時候了！堰塞體卻是一張世界上最壞的床。刀片石、斧頭石、屹兜石，讓每個想躺在它上面之人三思。帳篷是空投的，僅一頂。地上鋪點塑料，可以睡。幾十號人擠一帳，難以睡。不想睡“白菜幫”，就去困露天覺?！耙淮ㄋ槭笕缍贰?，這像岑參說的，“隨風滿地石亂走”，又不像岑參說的，不倫不類的堰塞體，操你個鬼壩喲！找一根木棒，放平，坐在上面困夜吧！時間很寶貴，時間也很“垃圾”，特別是你要“混”它的時候。白天暴曬，濕了戎裝；夜晚潮氣，戎裝再濕。有一個時候，好像捂干了，恍兮惚兮，乍驚乍寒，身上又潤。風嘯嘯的潮氣，打瘸了的馬一樣顛來奔去。戰(zhàn)士正年輕，個個好瞌睡，馬上要合眼，幾番夢不成——總有人推搡，肯定又是官兒干的：“不要睡著，謹防凍壞?！彼瘞づ竦娜耍隽艘灰埂巴醋怠眽?，下面是冰山一角、清不動的三角石，硌你不商量。
晨起，壩頂森然立著一位幽人，不知哪里冒出來的老者，墨面烏臉，眼睛鮮紅，身體看來蠻棒，精神卻是憔悴，滿臉憂郁，腰圍白色塑料雨布，兀自在那里看水。老者是附近村莊的一位書記，書記指指腳下：“這堰塞體不是山上滑的，地震把河床翻起百多米高，把村莊都了。掩埋了一百多人?！毖呷〉拇罅磕静模褪敲穹康拇?。堰體邊角，壓著房舍、豬圈隱約可見。環(huán)顧，左邊山體滑坡，半匹山都垮下來。右邊山倒沒怎么垮。神秘出現(xiàn)的老人，又神秘消失。
堰塞體看起來很龐大，壩長八百多米，最寬處六百多米。壩頂走到壩底，趔趔趄趄，起碼半小時。專家的潰堤之憂，并非杞人憂天。
慢！君不見，這里水在冒，那里水在漏，這叫管涌。大大小小的孔竅中，管涌非常之多。管涌是“狼來了”之信號，管涌是“水家”之惡夢，雄壯的壩體，正松花蛋糕一般，在糟朽。問壩能經(jīng)幾多泡？縱是李冰也撓首。一旦潰堤，幾十米的水頭，將是高高山上一場“海嘯”，空前浩劫在醞釀！
頭天，一棵樹還鶴立于湖畔，第二天，水就淹到了樹冠?！皾q水蛾”落到帳邊，捉來一看，惡煞煞的蜈蚣頭。水漲得很快，每天以1~2米的速度上升。除上游持續(xù)來水，轟隆作響的塌方，不斷墊高湖水。戰(zhàn)士一聽：“又放炮了！”
第一件事，就是在堰塞體壩頂上平出一個直升機停機坪，停機坪只能在壩頂上。三天前，飛機帶著少許指揮員和專家首降唐家山，沒有停機坪也沒有折戟沉沙，因為機長在該死的堰頂上，找到了一塊牛打滾小坪。這塊平地必須馬上擴大。既然咱們來了，就不能讓飛機再冒險降落。
天氣不錯，晴光飽和。臉上拂過的風，是和煦的，戰(zhàn)士看天的眼光，是柔和的。那是看“自己人”的眼光。十字鎬在挖，鐵鍬在撬，手臂在揮舞，腰肌在怒張。金屬和石頭混聲，冒起糊臭之煙，擊出燧人氏之火；鐵器和泥土混聲，滿坡是皮悶之聲，那是地球慘遭修理之聲。
直升機來了，天上是王牌飛行員，但王牌飛行員不愿著陸：最少要十平方米。但機下只是一塊“鵝掌”，不行！飛機在上面盤旋盤旋，飛走了。
“擴場！”指導(dǎo)員操偉平的聲音很威嚴。肌肉發(fā)硬的手臂，血脈賁張，重起的鎬鍬，起落如麻。終于可讓飛機降落了，很勉強。一個擱架放穩(wěn)，另一個擱架半邊是虛的。
“再擴！”操偉平又是一聲甩鋼拌鐵，不方不圓、約二十平方米的機坪擴出來了，操偉平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直升機開始多批次降落，人員陸續(xù)到達，堰塞體上的部隊增至四五百人。發(fā)電機、鋼絲籠、食品，等等等等，次第運來。
堰塞體豈是人居地？蠻荒壩拒絕山外客。見縫插針，分頭扎營，有人把帳篷扎在壩頂處，有人把帳篷扎在堰塞體左側(cè)，有人把帳篷扎在窩窩里。看看營盤多凌亂！來來來，重機平場，喲喲喲，一推推出個尸體，默哀吧戰(zhàn)友們。在逝者上面睡了這多天！我們不能讓生者再流淚。
五
26日，俄制米－26大型直升機，首飛唐家山。吊來了相形之下小如甲蟲的挖掘機，空中，實行管制，區(qū)域內(nèi)謝絕一切飛機。唐家山成為首個區(qū)域空管區(qū)。
終于，機械手們可以在堰塞體上開挖槽子了，規(guī)范的說法，叫導(dǎo)流槽。說穿了，不就是給一肚子潴留的集液，安個導(dǎo)尿管？戰(zhàn)友，甩開你的膀子吧！
天際，沒有霹靂；地下，似有雷鳴。5#8226;12的地聲，有這么大的分貝嗎？46臺重型機械的轟鳴和履帶輾壓聲，震耳欲聾。采訪記者不得不把錄音筆舉得離受訪者近些更近些，掙大嗓子提問。上中下三個作業(yè)面，挖掘機、推土機排成4排。武警的幾個水電總隊，前所未有地集中到一個工地會戰(zhàn)，目標方量：13萬立方。1臺挖機的1斗，就是1立方，13萬方是多少？誰都會算。
場面壯觀！場面井然！只聽機響，不聞人語，所有操作手都很獨立，又都很明確自己該挖哪里，該推何處。所有操作手都很賣力，要放水（小便）了，早已備好的空礦泉水瓶子便作了臨時馬桶。要埋雷（大便）了，半小時前你必須來一聲“報告”，拉撒都做到有數(shù)。拉撒條令化？搞笑？非常時期非常手段嘛。
各部有各部的風格，咱們這個總隊就沒有拉撒一體化，倒是簡化程序，站在機械上，隨便撒。反正山上只有一種性別。只要人還在，車不熄。那就對了！
潰堤的陰影有沒有？人在機上操作，堰塞體會不會突然脹爆？會不會自己給自己掘墓？這樣來想，人當然緊張。你都緊張了，想想綿陽城有多緊張！緊張正好緊干，緊張不等于慌張？看看天上的直升機，看看壩上壩下的人，多少眼球盯住，一有風吹草動，想不撤都難。
搞后勤保障的人，還真有幾刷子，頭天工地沒拉電，靠機械大燈照明，黑漫漫的，夜活路咋做得過白天？第二天，兩臺太陽能獨立照明系統(tǒng)就運來了，真的服了他們！
要說惱火，就是“轟隆覺”睡不出質(zhì)量。白天困覺比晚上困覺還糟，除了機械吵，還有俄羅斯大胡子弗拉基米爾駕駛的米－26“添噪”，聲音海了去！開頭低估了空中直霸八片主扇和尾翼風扇的風力，帳篷吹跑了。躲在離它二三百米遠的地方，還把石頭吹起來打破一位戰(zhàn)友的動脈。
當然咱們有辦法，白天拆帳，晚上搭帳。上夜班的機械手睡不成帳篷，就睡山包上的小樹林，大地震總算剎了一腳，那塊綠地得以留下。馬尾松下，斜抹的坡，算個媽的臥榻！困了的人，暈乎乎的，隨便在哪里一靠就睡著了。
余臻田這個山東兵，有意思！唐家山上很牛的一句話，就是他創(chuàng)造的——“我太佩服我自己了”。這話好像有點不謙虛，但是很提氣！背炸藥的時候，看那樣子就有點累不下來，膠東平原長大的“平娃”，是崖三分怕，但人家背著炸藥，硬是把唐家山爬下來了。那牛話就冒出來了：“爬了十多小時山，頭暈?zāi)垦＃彩前颜ㄋ幈车搅?！如果本人不是軍人，不為搶險，給多少錢，都不背！——我太佩服我自己了！”
開挖導(dǎo)流明渠，裝載機手余臻田按理說使不上勁，這時候要的是推土機，誰要你裝載機？換！小余改開15噸的東方紅推土機。推土機和裝載機原理不同，換機種，按理須先給我培訓(xùn)3個月再說！時間不等人，來之能戰(zhàn)，上!我的天！這也太離譜了。美國、日本等國生產(chǎn)的推土機，沒有離合器，直接換擋。而余臻田開的是國產(chǎn)機，需要熟悉離合、換擋這一套。臨陣磨槍，這家伙居然有譜。那個在離水很近的地方開推土機的，就是他。余臻田又該冒牛話了：“我簡直太佩服我自己了！”
要是看見一個小眼睛的、額頭上幾根抬頭紋的兵，你肯定以為他有35歲——人家才25！名叫張永智，官至重機班長。壩頂上推停機坪的，是他，第一批上夜班的，有他，聽說話像四川人？錯！貴州的。唐家山是啥項目？張永智說話滿輕松：“這活兒技術(shù)含量不高，只要前面的鏟刀推滿，就行。雖缺技術(shù)含量，導(dǎo)流渠還是挖得很規(guī)整，好多地方還放了線，邊坡上，推土機推過后，又用挖掘機的斗子拍緊?！庇羞@么說話的嗎？你那東方紅，遇上個莽的石頭，東方紅就傻了，還不是只有工兵來爆破。石頭上貼三個巴炮，炸裂了，推到明渠邊的位置，啊喲，東方紅大獲全勝！
推著推著，就要叫挖掘機手了：“把樹根幫挖出來！”巾巾網(wǎng)網(wǎng)的樹根，連同一截樹干，都在堰塞體內(nèi)。成為明渠內(nèi)的“絆筋”，挖機將其挖斷挖松，破帚帕一樣，甩到邊上，東方紅又來接力。
干了七天七夜，導(dǎo)流渠挖深到十米，堰塞體上遙望，幾十臺機械陷進溝槽，已經(jīng)看不見。放水的日子一天天臨近。
六
堰塞體右岸需要護坡，那里是河流拐角，是主要受沖擊處，要加固。護坡，要堆碼鋼筋石籠。長條形的鋼筋籠子，可以空運來，好辦。難就難在這些鐵籠子必須塞滿石頭，碼放到堰塞湖右岸。這活兒技術(shù)含量更低，仗笨活路。有多少石頭，要多少石頭，看哪個累得，看哪個嗨得！背炸藥的兵，又成了搬石頭的兵。
堰塞湖水一天天上漲，不到唐家山，不知時間緊。碼放鋼筋石籠，好像耳邊有哨子天天吹著，生怕誰偷了懶。最初，中午還回營地吃個飯，喘口氣。很快這“餐制”就改了——工地吃飯。所謂“飯”，不就是每人幾塊餅干、一聽八寶粥嘛，犯得著回營地吃么？聽聽指導(dǎo)員操偉平咋說的：“呆了六天，吃了二頓飯，四人一瓶水，八天沒洗漱?！?就這日子。
原定兩天完成鋼筋石籠，都去玩命地抱，搬得動的石頭，最先撿光。難得搬的石頭，次先撿光，搬不動的石頭，二錘先侍候，然后撿光。壩體上哪怕有一棵樹也好！地震也講點震德嘛，留幾棵樹子下來嘛！但是一綠不掛。太陽太毒了，口太渴了。喝水，還要操偉平“一支筆簽字”——親自分發(fā)，一瓶礦泉水，分給4人喝。
軍官看士兵累狠了，也體恤人，一聲令下：“休息?！笔勘偷氐瓜?，哪怕地上有蜈蚣，是羊糞?？茨蔷肴荩孟耨R上就要虛脫，馬上就要衰竭，馬上就要昏倒。一叫開工，“衰兵”又重振精神。
政委徐強國看起來是那么強悍，因為他始終幽默，這說明他累了皮，還沒累到心，說明他經(jīng)得起折騰，到哪都還能把人的胳肢窩咯支笑，還一路搜集“軍間故事”，都快成部隊蒲松齡了！
現(xiàn)在，徐強國就很雄壯，跟士兵一樣搬石頭。一塊大石，被他粗短的胳膊翻起，這好像不值得大驚小怪吧？旁邊兩個兵，臉色咋就那么不對？何燁一個、朱小平一個，同聲驚叫：“有毒蛇！”石頭像是有電，老徐像是被電了，手一松，放掉石頭，手上沒有牙咬的痕跡。一條腹蛇梭了出來，身上是黃的，屁股是白的。該蛇在石下乘涼，被老徐驚了好夢。正要吐舌曲行，直襲其人，被兩個兵吼黃了。腹蛇劇毒，山上無救治條件，一旦被咬，兇多吉少。九支隊參謀長劉永光，用樹枝敲死腹蛇， 半米多長的一條成蛇。下來，《一條腹蛇的故事》進入他的“文篋”。
慢慢慢慢，徐政委沒那么幽默了，不咯支人的胳肢窩了，自己用指頭按腳，一按一個窩。窩還很深。浮腫了！巨石上一坐，不開腔，不出氣。傻了！
副總工程師周志東會“看相”， 看愛說愛笑的湖南老鄉(xiāng)徐強國成了“雕塑”，稀罕，少見！周志東是博士，一看就明白是啥病，回帳篷拿來一袋單兵食品：里面是塑封的咸菜、肉類、米飯，外置生石灰自加熱袋。這是周博士一直留著、舍不得享用的寶貝之物。東西送給老徐，徐強國還真沒有吃過這玩藝，不知道咋泡。操偉平中尉幫忙，水加進生石灰袋，手捏住四五分鐘，肉飯全熱。老徐虎咽而光：“餓昏了”。老徐對周博士開出一張星級宴客支票：“回到成都，我一定在茶店子最好的飯店，請你吃一頓！”
徐強國的故事匯編里，于是有了一則《難忘的唐家山上一頓飯》。
從成都出發(fā)以來，徐強國就沒有換過內(nèi)褲，因為沒得換的。連日搬石，勞動強度之大，人人餿，個個臭。衣服成了咸菜。最受不了的，是內(nèi)褲。老徐有前列腺炎，內(nèi)褲的氣味可以不管，有點爛襠了，就不能不管。“確實難受呀”，四處找褲子。三總隊的涂云科長，居然提供出一條嶄新的純棉內(nèi)褲。好人哪！“涂科長，回去，還你10條、100條都可以！”于是，“文篋”又添《一條內(nèi)褲》。
鋼筋石籠的任務(wù)提前一天完成，部隊轉(zhuǎn)入修筑撤退通道，以備堰塞湖大潰堤時，幾百人的大部隊好撤退。山上有三條羊腸小道，可以整修成梯步。徐強國、劉永光率48名官兵，上唐家山左岸山坡探路修道。地震已將原有小路破壞，須另辟蹊徑。是日，大雨滂沱，48人身披雨衣山行，原以為四五個小時就可返回，干糧和飲水都帶得不足。沿途披荊斬棘，行進二三公里，路有伏尸。穿越一道200米的滑坡，下午2時到達山頂，附近出現(xiàn)人家，房子已經(jīng)震垮，家中雞、羊還在，但找不到人。在塌屋里，發(fā)現(xiàn)22個雞蛋，部隊尚未進餐。電話請示總隊梁參謀長，蛋能不能吃？梁參長說：吃。于是，山上找來枯樹，挖坑壘灶煮蛋。其中兩個煮爆，不能吃。人在疫區(qū)，食品沾水即成問題。20個蛋，48人咋分？只能25人一個。于是吃蛋順序為：先戰(zhàn)士、后干部；先小官、后大官。2人一個，排除8人。又發(fā)現(xiàn)一只雞，抹上鹽，猿人似的燒烤。各人所帶食品，全部拿出來平攤，實行“戰(zhàn)時共產(chǎn)”，因為，每個人都要活下去。下山時，徐強國掏出200元，放在無主屋內(nèi)的桌上，石頭壓住。于是乎，又有了《48人吃22個雞蛋的故事》。
這等戰(zhàn)地小品、“軍間故事”，平時不落筆，都記在他那好用的腦子里。筆者采訪，徐強國掏出軟面抄，鋼叉大字舞出33題，自語道：“這還是最少的！”
七
28日，《天府早報》刊登了記者親臨唐家山的文章，當天，《成都商報》兩名記者也機降唐家山，這給了《華西都市報》記者很大壓力。
該報攝影記者朱建國，迅即趕到北川擂鼓鎮(zhèn)，與龐山嵐會合。龐山嵐是文字記者。負責唐家山采訪組，有兩個駐站記者作保障。別人搶得先機，龐山嵐受到批評。
必須今天趕去。
得知唐家山施工機械嚴重缺油，一千多官兵，準備每人背20公斤汽油上山，兩人做好一切準備：和他們同行，下雨，要翻兩座山。這時，一直在等待任家坪米－26飛機的消息，天氣突然變好了，米－26吊起一大罐油起飛。很快，折返，十來分鐘，又吊第二次。我去拍了很多米－26飛機照片，官兵背好多趟，當不到它一趟，不背了，已經(jīng)6點。那個關(guān)口，絕對不準任何人進去，背油部隊同意帶我們進去。卻又不走了。
28號返回綿陽發(fā)稿。好在龐山嵐從一個戰(zhàn)士那兒打聽到負責飛機調(diào)度的張隊長的手機，一打，萬幸，通了！他說，你們是哪里的？兩記者拉大旗：“省委派來的”。因為記者證都是省委宣傳部發(fā)的。“我們要作飛行部隊連續(xù)報道，請求上機?！彼f，這個，我要請示一下上級領(lǐng)導(dǎo)。記者心里“格登”，不妙哇！果不其然，十來分鐘后，張隊長打來電話：“呃，你們究竟是哪里的？”記者不好再扯謊，說是《華西都市報》的。好在張隊長是駐川部隊的，知道《華西都市報》的影響。“你們要去的話，趕快搞一套解放軍服裝。檢查非常嚴，如果不是部隊，機場都進不了。”好，只要同意，什么條件都答應(yīng)。二人找到報社駐綿陽記者站：這事交給你們。找部隊借？不可能，軍裝咋隨便借給你呢？辦法是人想的，找志愿者借到迷彩服，又買了迷彩帽、手套，這些可以買到。行頭有了，二人很高興，馬上給張隊長打電話。他說好，明天，你們要來的話，早一點，8點，兩記者說，6點鐘就趕來。
從27日起，飛唐家山的直升機就比較多了，因為從這天起開始給山上部隊送盒飯，送飯是中午，12點或1點才有飛機，來早了沒用。二人還是第二天一早8點就趕到綿陽南郊機場。打電話給張隊長，張說一會就出來。叫把攝影器材全部隱蔽好。朱建國穿了攝影背心，包包較大，一邊各揣個鏡頭，外面迷彩服裹得嚴嚴實實，一點看不出來，只是臃腫。機身，就讓龐山嵐藏到背后。
朱建國從業(yè)新聞前，是搞藝術(shù)的，一直留長頭發(fā)，迷彩帽隱蔽不了。機場安保問：你們是干啥的。龐山嵐說，我是搞文字的?！八?？”“他也是搞文字的?！卑脖Ｒ恢倍⒆∵@“男兵”的長頭發(fā)，兩人說東談西地“繞話”，幸而安保不是飛行隊的，總算將視線轉(zhuǎn)移。兩記者12點前，一直在和張隊長聯(lián)系著。突然，張在電話里喊：“你們趕快來趕快來。盒飯已經(jīng)到了，我已經(jīng)和抬盒飯的人說好，你們跟著抬盒飯?！豹?/p>
一箱盒飯，抬起來很重，不曉得裝了好多盒。進了機場，上了卡車，拉到機場很遠的、至少一公里的地方，直到跑道那邊去了，那里，排列著壯觀的直升機。盒飯?zhí)霞磳⑵痫w的一架，哪知，駕機是廣州軍區(qū)空軍的一個團長，他算了一下重量，上了很多鋼筋，上了多少人：“不行，肯定不行！嚴重超重！”除戰(zhàn)士外，又上去6個，飛行團長說，必須要下去4個。兩記者堅決不下，另外兩位乘客扭不過他們，下了。團長說，不行，還要下兩個。另兩位中——一位是軍隊記者，也扭不過他們，下了。二人滿以為可以了，直升機的葉片已開始加速，團長說：“還不行，仍然超重，你兩個必須下去?！眱捎浾卟畈欢嗍瞧蚯罅耍骸拔覀冊缟?點鐘就在這兒等了！不能再等了，要等我們就在這兒等”。團長說你們不下去，飛機就不起飛，這時候他們差不多要給他跪下了。團長非常強硬，旁邊的戰(zhàn)士也在埋怨：“快下去，別耽誤起飛！”
兩人下機，又見一架要起飛的，立刻趕去，說是前面那輛飛機讓我們來坐的，剛剛坐好，飛行員的耳麥里，又傳來那團長的聲音：“你那架飛機也不能上人。”
二度下機，兩記者馬上給張隊長打電話，張說，我也沒辦法，確實那團長太牛了。
中午，大太陽曬死人。朱龐二人呆在機場里又不敢出來，出來就進不去。只有在草坪里躺倒，衣服蓋住頭，近乎絕望。等待的一小時中，一直和張隊長保持聯(lián)系。突然，張來了電話：“你們趕快到門口，一架黑鷹馬上起飛，我已經(jīng)同他們說好了?！豹?/p>
嗨呀嗨呀，兩人爬起，烈日中奔跑約一公里，老遠看見飛機已經(jīng)發(fā)動。飛機是不等人的。剛剛跑攏，二人爬上機，猛拉風箱，起碼兩分鐘才喘過氣。這架飛機全部載人，對百米沖刺的登機者，目光異樣。
上了機，好高興，朱建國馬上拿出相機航拍。黑鷹機的玻璃窗有兩邊是可以拉開的。
唐家山堰塞湖到了。兩記者商量：好不容易到了堰塞湖，決不能打一頭就走。
很快，又來了飛機，風沙吹得到處都是，又有幾家報社的人到達，其中還有一位熟人?？吹街旖▏谀莾?，很驚奇：“咦，你咋在那兒喃？”這架飛機的人，下來拍了些照，也彼此照相，然后全部原機返回——如果不返回，很可能下一趟坐不到飛機。
聽說5點左右有一趟飛機，兩人約定，5點見面。到5點時，果然一架飛機來了，老朱從壩底下疾跑上來，給龐山嵐打電話，電話一通就掐，一通就掐，曉得她在采訪，老朱氣得很，扯起嗓子吼，都快吼啞了，不答應(yīng)。
5點多，龐山嵐結(jié)束采訪出來了：“嘿，肯定還有一趟飛機。”
一直等到6點鐘，沒有飛機了。這里，想什么辦法都不可能發(fā)稿，新華社記者帶的無線網(wǎng)卡都發(fā)不出。兩人決定：走回去。在場的成都電視臺兩名記者也愿意同行。趕快吃點東西，好走！部隊把他們中午多出的8盒飯，給了他們，還給了礦泉水、4把電筒。4人吃得很飽。
下午6點多往回走？翻兩座大山，而且還在滑坡！部隊報紙的一位軍人調(diào)侃：“發(fā)稿誠可貴，生命價更高?！边@倒提醒了人。老朱隱隱約約感覺，徒步回去將非常艱難，龐山嵐堅持要走，就和老朱發(fā)生分歧。老朱說，我們算一下時間，解放軍是通過特殊訓(xùn)練的，都要走5個小時，我們少說要8個小時。從北川方向的來路，是開辟了一條便道，晚上，電筒咋看得清？就算12點半我們能下山，和司機又沒有聯(lián)系，如何到北川？到了也發(fā)不成稿，下午來唐家山走得匆忙，沒帶筆記本電腦，就算找到發(fā)稿地方，不會早于半夜兩點，肯定報紙不等這個稿件，報社經(jīng)常強調(diào)出版時間，再好的新聞?wù)`了時也要放棄。
給值班副總編打電話，回話是，文字稿只有用手機發(fā)了，照片確實沒有辦法，只有明天回來，做專欄。
正在這時，一個戰(zhàn)士說，嘿，你們要發(fā)稿子，剛才那兒立了個牌牌，寬帶免費上網(wǎng)。走走走，我?guī)闳?。到一處帳篷比較集中的地方，中科院上海的一個小組，來安裝攝像頭并往指揮部傳輸?shù)?，帶了寬帶網(wǎng)。老朱把他扭住抓到：“求求你幫傳幾張照片回去?！背啥忌虉?、軍隊報紙的記者也在，共三撥。中科院的人說，你們不要急，保證每個人的稿子都發(fā)得回去。老朱沒有帶圖片讀卡器，借用部隊記者的，當晚發(fā)回9幅照片至本人郵箱，馬上致電報社，郵箱取稿。很快，反饋回來：照片已收到。時間已是9點左右了。
此前，龐山嵐已用手機“講述”給她的朋友——重慶晨報一位得力記者。文字稿寫來就慢了。快到10點時，報社尚未收到稿件，版面負責人催龐山嵐，10點如不發(fā)稿，就很難上版，龐山嵐求他，稿子很重要。10點20，報社再催：不發(fā)回稿子，再重要的文章都不上。朱、龐急得捶胸頓足。商報記者很不理解：現(xiàn)在新聞的重點，就是唐家山。咋能這樣處理喃？該報每天可以等到凌晨兩點，他們每天手機口述稿件，時間從容得多，通信效果很好。
“我們兩個氣慘了。好說歹說，10點半，稿子匆忙寫好，兩千多字，第二天，加上我的圖片，是發(fā)了半個版的?？偹阃瓿闪瞬稍L發(fā)稿任務(wù)?！崩现煺f。
至此，才有了倒地休息的機會。一找地方，所有的部隊帳篷都擁擠不堪，連翻個身都困難，好些人都睡外面。壩上晝夜施工，上夜班的人走了，或許就有空隙。有戰(zhàn)士說，你們先不要想到睡哪里，先抱兩床被子再說。戰(zhàn)士抱來的被子，倒是嶄新的絲棉被。
哪里去巴到睡？戰(zhàn)士說，我們來了七天，沒洗過臉，洗過腳，進帳篷，那味道你們肯定受不了。老朱進去感受了一下，確實受不了，熏人！一些戰(zhàn)士寧愿睡露天。好在那晚天氣好，有星星，老朱去找了塊油布，墊地上，地下全是大石塊，整個壩就是山垮的。硌得人難受。有個戰(zhàn)士又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床鋪蓋，墊在油布上。
龐山嵐第二天起來，腰桿痛得受不住，身上硌出許多青紫。老朱還好，有個凼凼，剛剛把人卡進去。12點左右倒地，真還睡著了。
5點過，天就亮了，老朱到周邊高處拍照。導(dǎo)流槽已經(jīng)成型。更多的官兵在搬護坡的鋼筋石籠。手套是戴了，仔細一看，很多人手套都破了，手磨起了血泡。有人用二錘將大石頭打成一塊一塊的，所扎的石籠，堪稱鋼鐵長城。勞動強度之大。“我們僅僅呆一晚上都受不了，他們呆了八天，吃沒吃好，睡沒睡好，盒飯是這兩天才開始送的。簡直不可想象！”指揮員一喊休息，盡皆隨地倒下，那表情，完全到了人的極限。他全拍下了。
洗漱，沒有任何人敢接觸湖水，聽說唐家山原有個唐家村，人全部被埋了，都怕湖水已經(jīng)污染，濕紙巾，成了營地的搶手貨。
開挖導(dǎo)流渠取得階段性勝利。水位離渠口那道留著的坎，僅五六米，漲起來就可以流出，部隊要開始撤。兩記者得到消息：300名官兵當天要撤下唐家山。這消息讓人著急。一架171直升機最多坐十多個軍人，停機坪每次只能起降一架。擠不擠得上？
8點多，第一架直升機來了，壩上十多位技術(shù)人員，肯定他們先上，不可能和他們擠。第二架飛機是運解放軍首長、指揮員，也不可能去擠。每趟飛機，都有人在那里清點，走誰走誰。第三趟飛機，兩人再不能遲疑，見有人正在上東西，兩人幫抬，終于順利登機。
下飛機出了門，忙給幫助他們上飛機的張隊長打電話，他接電話時，雙方一眼看見彼此了。非常感謝，現(xiàn)在才見到張隊長本人，胖嘟嘟1米7高的一個小伙子，拿了一個步話機。就是找到再高級別的首長，能不能成功都難說，找他算是找對了。馬上給他名片：“你只要到成都，馬上給我們打電話，一定要請你吃頓飯，沒有你，我們不可能采訪成功?！豹?/p>
又感慨：成都商報的值得學(xué)習，我們只呆了一個晚上，那兩個文字記者呆了三天，回來后，發(fā)了一個整版，好家伙！
八
6月1日，導(dǎo)流渠挖成，堰塞體上即將過流，部隊撤出唐家山。
徐強國中午剛剛撤出，晚上，總隊領(lǐng)導(dǎo)就將他召到綿陽的聯(lián)合指揮部：“你們還得上山。”——堰塞體上三個部位，已安裝中科院微電子研究所的三套無人值守電視錄像監(jiān)控設(shè)備。一個探頭安在大壩前，可將湖面、山上觀測得清清楚楚；下流兩側(cè)，各安一個，監(jiān)控壩下的管涌、水情等。觀察結(jié)果，直接傳送鍋蓋衛(wèi)星，發(fā)送到指揮部的信息處理中心。三套設(shè)備至關(guān)重要，但要維持較長時間的正常監(jiān)控，必須配以六臺汽油發(fā)電機、三噸汽油、一噸鋰電池。徐的任務(wù)，就是運送這些物資?？纯赐蟊恚咽俏缫?點，真是沙場夜點兵！次日10時，徐強國和他的隊伍——41名官兵，帶著全套監(jiān)控器、能源， 16桶汽油，登上5架米－171直升機。
唐家山，兵哥又來了！這是“二上唐家山?！豹?/p>
堰塞湖水更幽更深，這是虎賁般的沉靜。其海拔高程已達730多米。這靜態(tài)里蘊積的強大勢能，誰都心知肚明，一旦變成動能，形同海嘯，勢不可擋。此時與堰塞湖零距離，其險可知！
停機坪離監(jiān)控器僅有幾十米距離，但行程陡峭，一些地段還須攀繩而上，沒有誰能把180公斤重的整桶油，單獨扛上去。
必須拆零，每桶分為20公斤裝9小桶，運抵監(jiān)控點后，再重新倒進大桶。這是個簡單算術(shù)，卻不是簡單物理。
天不作美，壩上氣溫高達38度，要將16大桶拆零，就須分油一百四十多次，哪次不要人嘴巴含住吸？將高處的大桶油吸入滿管，才能放進低桶。會吸的，油在口腔，不會吸的，油進喉嚨。而烈日下頻繁分油，徐強國說是“兵家大忌”。然而，還有更好辦法嗎？
風很大，油味四處飄散，背油的兵，頭上都像打了發(fā)膠，全凝了層油，丁點兒火花就會燃。雖然對打火機乃至手機，都實行了管制，但誰要是跌一跤，鐵桶和石頭撞出火星，同樣會釀成大禍。
由于主要任務(wù)是搬運，軍人們都未著正裝，一律是迷彩體恤、黑色短褲，輕裝的輕裝。一時間，壩上的礫石、亂窖，到處是解放鞋印子，到處是扛油桶的“伕子”。
乘機同來的12名專家里，負責衛(wèi)星通訊的幾位，開始架設(shè)衛(wèi)星鍋蓋、夜視鏡頭。
武警官兵將電機、汽油、鋰電池運到監(jiān)控點，徐強國們叫戰(zhàn)士對攝像頭前的山樹、雜草予以清理。現(xiàn)場負責監(jiān)控設(shè)施的中科院上海分院的鄭敏博士，為感謝武警官兵，竟然行起了軍禮。被稱之為“博士的敬禮”
傍晚，軍人們乘機返回綿陽，不知綿陽人從哪里獲知，唐家山的兵下來了，趕到機場夾道歡迎部隊凱旋。六七十歲的老太，給戰(zhàn)士打扇：“孩子們辛苦了！”有人舉著報紙，上書“最可愛的人”。有人領(lǐng)頭唱起《為了誰》，有人齊聲高喊：“親人啊，子弟兵，綿陽人民感謝你！”好多人眼含淚光。一位男子沒擠進來，就給外面站崗的軍人，每人三鞠躬。一對抱孩子的夫婦，執(zhí)意要娃娃親一親戰(zhàn)士，戰(zhàn)士說身上太臟，他們說沒關(guān)系，就親臉，于是，嫩嘟嘟的娃娃嘴貼到戰(zhàn)士的臉上。游仙區(qū)的陳婆婆一把抱住扈云亮，扈云亮說：山上干了八天，身上很臭喲!老太一下哭了：“娃娃，流臭汗的人，才是最香的人！你給我們搬掉了頭上一盆水！”徐強國被戴上了大大小小四個花環(huán)。
九
下游，綿陽城開展了前所未有的25萬人大撤離，撤離人群為綿陽低洼地帶的游仙區(qū)等處居民。
整個撤離為三套方案，一是1/3潰壩，疏散25萬人；一是1/2潰壩，一是全潰壩，后兩者相差無幾，都執(zhí)行全潰壩方案。目前，是執(zhí)行1/3潰堤方案，強制性疏散25萬人。
富樂山、園藝山、電視塔、財經(jīng)?！麄€綿陽市范圍內(nèi)，疏散點達250個。
富樂山是其中一個疏散點。作為城市公園，山上植被茂密。女貞樹泛著濃郁的木香氣息，海棠園內(nèi)，貼梗海棠枝丫交錯，已能遮陰。其間的扁竹葉坪上，架起各色旅行帳篷，上面幾乎都被再繃上一層防雨布，也有吊著葦席的。隔著帳門，可以看見鋪得不錯的雙人被褥。老人們抬出軟椅，在樹陰下納涼，時近端午，白發(fā)老太拎回粽子、鹽蛋，看來小日子還能湊合過。緊鄰的月季園，則是帳篷稠密之處，琉璃瓦小亭，周圍用彩條布一圍，就是家了。一叢竹林邊，帳篷用了綠色、紅色、彩條、花布4種材質(zhì)，那是兩家人的居所。紅色的高桿大傘，輔以藍色防水布，搭成半敞的蓬子，里面是久違的蚊帳。鍋瓢碗盞、水瓶、電飯煲、風扇，都搬了來。樹上拉起繩索，晾著被子毛巾。6月初，太陽每天不依不饒，把綿陽搞得天天是難耐的暑熱，這里卻稱得上清涼世界。
人們對這樣的疏散生活，似乎并不滿意。琉璃小亭邊，聚起一群人，個個有話要說的樣子。一個記者模樣的人路過，這幫人立刻圍上來傾訴。
一位穿緇衣的大嫂說：“我們27號就上來了，搬了四五次家，地震后，家成了危房，水電氣都斷了的，河堤上、橋底下都住了，又叫我們上富樂山，一戶一張地圖，搬上山，剛剛安定了幾天，又叫搬，是給哪個騰地盤的意思。不搬，就不發(fā)食品和水?！豹?/p>
“現(xiàn)在吃啥子、喝啥子，都是自己買。昨天以前還可以回去，電飯煲煮飯，頭天吃了，第二天還可以用開水泡，現(xiàn)在沒法回去了?！敝v話的是位女青年。
一位男士說：“也沒哪個給搭帳篷，都是自己搭。他們又喊往操場壩轉(zhuǎn)，太陽好大啊。說另外的人要搬上來，為啥你們上來，我們要去抵倒曬太陽？”
緇衣大嫂講：“我說，你們保證老年人、小孩不中暑，我們馬上搬，他們不敢承諾嘛！當初讓我們上富樂山，好不容易找了個位置，搭了帳篷，又喊搬?！豹?/p>
女青年說：“上來十多天，好些老年人，飽一頓，饑一頓。我每天電飯煲煮一大鍋，給老年人舀一碗，再買些饅頭，以后封閉了不準外出，饅頭都買不到了?！豹?/p>
緇衣大嫂說：“反映點情況，人家就說，北川死了那么多人，你們還鬧啥？”
一位老漢覺得這么七嘴八舌不行，出來歸納：“總的來說，我們社區(qū)的工作還是在做，但沒做到家。開頭是表格登記，最后又以戶口簿登記，都是正確的。先定在富樂山公園，最后一個通知，是前三天發(fā)的，又叫搬走。當然，大家就以你頭一個為準，服從安排嘛。好，你不搬，你就放棄了每天的水、食品。每天10元錢，我敢肯定，他不敢吃，從疏散算起，發(fā)到回家止。叫去那邊，主要是便于管理，發(fā)放救災(zāi)物資，這也是對的，但老的、小的，受不了。財校那邊，我去看了，壩壩頭幾百頂帳篷，一大坪。既然領(lǐng)導(dǎo)安排了，可以去，我先去體驗一下，啊喲，馬上就昏了！我本身有高血壓，弄不好死在那里頭。我說，算了算了！本來我想過去，硬是來不起，蒸籠一樣。叫搬，大家很為難。搬了，這里哪個來住呢？還不是空起了嘛！又聽說要停電、停水，大家說，順一下民心嘛，還是聽聽大家意見?！豹?/p>
“前大門、富樂閣的居委會，管理就比較好。還給了幾個電插頭，燒點水，煮點飯。人家已經(jīng)提前三四天發(fā)了牛奶、火腿腸、礦泉水、餅干，沒事我去轉(zhuǎn)耍，聽他們擺過。這邊沒有響動。說登記，第一次登記，不行，又登記第二次，到現(xiàn)在都沒影。與相鄰比，就顯出差距了。上面說都是一樣的，電視上公布，吃熱飯菜羅怎么羅，我們是開水都難喝到。東西堆在帳篷頭，可能現(xiàn)在都吃不得了。發(fā)也發(fā)不出去了。人家支援來，災(zāi)民沒得到。發(fā)東西，不要把差距拉得太大?！豹?/p>
發(fā)放物資的帳篷，就在對面壩子里，現(xiàn)在開始行動了?；蛟S是這番響動，產(chǎn)生了推動力，或許本來就準備今日發(fā)放，于是，方才的傾訴者們，瞬間云散，都去排隊取物了。
然而，即便領(lǐng)到了救災(zāi)物資，一些人還是“不領(lǐng)情”——對長時間的疏散不勝其煩，巴不得堰塞湖的水馬上下來，早日結(jié)束流浪生活。
處在敞壩子里無處掩陰的居民，意見更大：“電視塔處就有不下二萬人。你沒有看見那個場景喲，帳篷一個挨一個，上面少的寫了七八個名字，多的寫了十幾個名字。這幾天啥天氣。帳篷暴曬，中午不僅沒法睡，坐都沒法坐，下雨也濕。現(xiàn)在老百姓巴不得，要潰壩，就早點潰堤。組織方是好意，但弄得不細?！豹?/p>
鑒于群眾回家的要求太強烈，組織方同意疏散者在居委會的組織下，10個、20個地分批集體回家一趟，洗澡做飯后，再迅速返回高地。但有的人一回家，再不出來。不得已，只好讓部隊戰(zhàn)士把人抬出來。
十
疏散，使130萬人的綿州，僅剩30萬人，形同空城。留下的人，言必談湖，談必抨擊。
只要在綿陽城走一走，聽一聽，我們就會聽到老百姓對大疏散的尖銳批評，也感受到組織方承受著何等巨大的壓力！
難道說，一場空前災(zāi)難，反而形成了“刁民”情結(jié)？
大地震后，神州大地感天地泣鬼神的愛心援助、志愿者的空前踴躍，昭示了改革開放３０年中國大國氣派和盛世風氣，仁愛精神，從未像今天這樣高揚，抗震造成的“感動中國”，從未有今天這樣的大氣磅礴。人中宵小，焉能成氣？
既然不能把廣泛的異議者定義為“刁民”，他們?yōu)槭裁淳筒荒芾斫饨M織方的良苦用心？
因為，有些人壓根兒就不相信唐家山堰塞湖會潰堤。
綿陽人柯先生的想法就具有代表性：“唐家山堰塞湖，和別的堰塞湖有很大不同，堰塞體的長度，八百多米將近一公里長；湖面呢，寬八十多米，你可以想象，長溜溜的湔江，不是用大肚皮來擠那壩體。堰塞湖長二十多公里，彎彎拐拐。全潰壩的可能性不大。1/3潰壩，就是順武警挖的導(dǎo)流渠流，實際上它準確的說法，應(yīng)該是1/3的漫壩，流的過程中，把兩面沖刷掉，基礎(chǔ)是動不了的，哪怕說得天花亂墜，也動不了。下游通口、香水河兩個電站，都是放干了的，可蓄多少水？通口電站可蓄7000萬立方，香水電站可蓄3000萬立方。1億方就裝下了！”
難道，堰塞湖蓄積了2億立方米水，還不可怕？一旦蓄積到3億方，水下來了，先把綿陽城淹一遍，再淹三臺、遂寧，恐怕是200萬人受災(zāi)。這么大的洪水，危不危險？危險！嚇不嚇人？嚇人！所以指揮部才下了這決心，壩底下挖，降低水位。下方疏散。
難道，全國頂尖級的水利專家，都閑得沒事，跑來綿陽？唐家山堰塞湖上方的漩坪，又發(fā)現(xiàn)一個小堰塞湖，已經(jīng)和唐塞湖連片，浸泡之后，小湖極可能潰堤，夾帶幾千萬立方泥石流下來，形成涌流沖擊唐塞體，潰堤風險還不大？一旦潰壩的話，就像原子彈沖擊波一樣——專家是那么說的！水到了通口電站、香水電站，有壩擋著？那水一下子撲起來更高！這么危險，下游當然要疏散。再熱，老百姓不會死人吧。
即便有潰堤之險，柯先生也認為“防衛(wèi)過當”：“湔江的河面只有80米寬，越往下走，河面越寬，一進入涪江，就非常寬了，起碼幾百米寬。下來68公里，彎彎繞繞，一會兒沖到這邊，一會兒沖到那邊，不是漲起漲起直沖下來。涪江那么寬的河道，放得焦干，足以泄洪。水下來，很可能連岸都上不了。即使要淹，水流下來，要五六個小時，完全可以先把帳篷等準備好，到時候拉警報疏散都來得及，犯得著早早把人弄進帳篷去曬？”
細加分辨，不難發(fā)現(xiàn)，批評者不屬無理取鬧，他們疏散太久、有家難歸，難免急躁，對“組織不夠精細”予以批評，可以理解。組織方出于對堰塞體穩(wěn)固性的不確定認識，嚴防死守、追求“零死亡”的崇高目標，并圍繞此目標而進行著世界矚目、艱苦卓絕的組織工作，大道理上，也說得過去。
大災(zāi)不捂。如果，堰塞湖大疏散，不把民眾的異議視為“負面”，而用開放的胸懷，當做一種參與，當做一種輿情真實，而公開疏導(dǎo)，釋疑解惑，一片冰心，化解炎暑，讓綿州人心悅誠服，當是更漂亮的一筆。
6月3日，堰塞湖搶險指揮部專家組組長、水利部總工程師劉寧向媒體緊急發(fā)話：“寧可讓老百姓心里不理解，也要堅持轉(zhuǎn)移危險區(qū)域的人員?！眲⒄f，堰塞湖的非人工壩，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潰堤概率為93%。目前，大壩上的管涌已加大一倍，壩體安全性讓人擔心。上游開渠、下游疏散之總體方案，是一個系統(tǒng)周全之方案，體現(xiàn)了生命至上的思想。
十一
是日，堰塞湖水位高程越過736米，水位離壩頂13.34米，而離導(dǎo)流渠挖低之處，僅3.14米。
按照湖水每天上漲一米多的速度，三天之后，6月6日，湖水漫壩，一觸即發(fā)。掐定的時間是早上5點。當夜，各路媒體分赴多處河畔盯守，以便第一時間搶發(fā)水頭到達之新聞。
筆者亦于當日下午駕車前往北川方向看水。晚六時許，晴了多日之后，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讓人幾分擔心，幾分慶幸。按照每下2毫米雨，堰塞湖水上漲1米之勢，有助于今夜泄水；而駕車前往，會不會與水頭撞個正著？正在不安中，看看左右，路旁皆有山坡，大不了棄車登山，只要保住筆記本電腦和采訪本，一輛破奧拓，由它沖去?？斓桨仓荽髽颍L聲益緊。山坡上站滿打著雨傘、翹首看水的村民，大橋已被交警扎斷，車輛排成4路縱隊，綿延至遠。車窗旁，有老農(nóng)路過，說是“水下來了”。步行至橋邊，果然一江渾水，滔滔而來。夾帶著枝丫樹棍，不見豬羊飄尸、殘破屋頂。洪水只淹至橋墩下部，且退得很快，甚至河中洲渚上的灌木，都未完全淹沒。老鄉(xiāng)口氣很淡：“這不算‘猛水’?！眱蓚€扛攝像機的人，也有些失望。再一問，這水，不是唐家山下來的。
真正的唐家山堰塞湖水，在指揮部的監(jiān)視屏上看，只是涓涓細流，每秒流量10米、20米，對于偌大一個堰塞湖，只算得童溺。離設(shè)計泄洪流量1000至2000立方米每秒，差之甚遠，綿陽的被疏散民眾，還得有耐心。
5日，溫總理再度乘直升機上唐家山，面對一湖沉沉之水，神色凝重。次日一早，接見武警水電部隊官兵時，總理語重心長地說，要盡快泄洪，把綿陽人民頭上這盆水端掉。
時至中午，武警帳篷營地，人們正端著盒飯，蹲地而啖。徐強國突然接到林總隊長命令：“把你的85名官兵，全部緊急空運回唐家山！拓寬泄洪槽，增大流量！”放下飯碗，徐部登車。綿陽機場上，5架次的直升機已經(jīng)備好。半小時后，徐強國又回到尚未“闊別”之唐家山——好我個老徐，三上唐家山！但愿不要來個四上。
導(dǎo)流渠上，有水下泄，如此“娘娘水”，不及一場雨。庫容增量，仍大于泄水量。必須將導(dǎo)流渠右側(cè)，再切出一大塊“蛋糕”?！暗案狻笔加诿髑膊浚搅?.1萬。下面是凹崖，一旦切掉，便有“山隨平野盡，月涌大江流”之勢。上次撤退時，放置在高處的二十多臺重型機械，一齊開動，履帶霸氣穿越，成多路縱隊，自下而上開挖，大戰(zhàn)場的氣勢。日輪轉(zhuǎn)，月輪至，重機牛吼，此牛起，彼牛伏，群牛山吼。
雨來了，月輪退下，夜暗一山，青蔥的樹，變成黑暗的影。憋悶的山，變成黑暗的板。群牛的眼睛更亮，不眨不閃。剎車一踩，紅光長驅(qū)，老遠山頭都看得到?！暗案狻焙荦嫶?，機械很渺小，如螻如蟻，螻是兇螻，蟻是惡蟻。急匆匆，兇巴巴，好像啃的不是壅土，乃是時間。時間，如篩中水、掌中液，流得令人嗟嘆。
晨光熹微，群牛毫無倦意，牛是鐵的，人是肉的。抖擻的新人，換上疲憊的舊人，于是乎，牛有多鐵，人有多鐵。造化小覷螻蟻，螻蟻不倦洞堤。
空中，黑鷹直升機飛來了，快門一按，指揮官們的桌上就有了航拍圖，嬌小的拖拉機緊靠導(dǎo)流渠推出許多長埂，如此宏觀的航拍圖上，一條少說30米寬的新通道清晰可見。
我們在開推土機的人群里，又見到了一級士官余臻田。余臻田不是瞎的，工作面的斜度會看不出來，比挖導(dǎo)流渠時多了去了！從上往下推。下雨哩！履帶打滑，推到“蛋糕”邊沿，剎不住，小余我一個筋斗掉下崖去，就不好玩了?；蛘咭粋€側(cè)翻，滾進原來挖的泄洪槽，也不好玩。小余不是恐高癥，當然也沒患“恐翻癥”，有那藝，才有那譜。以前干白班，不好玩，干夜班才有勁——都是些什么人？當然是分不清肥瘦的傻兒。土石推到位，臨門剎一腳，藝境一般，玩的就是“危險邊施工”的心跳。余臻田心里一樂，牛話又來了：“我簡直太佩服自己了！”
6月8日，是端午?！肮禄省边€沒吃飯。孤皇是操作手劉備，蜀漢皇帝的同名人，真的有點“孤”！早上6：00干到晚上9：00，干酣了！堰塞湖之水，在開始泄，皮面的清水，在轉(zhuǎn)濁，但是，流量達不到嘛！小劉的御機，離水10米，往前推，那叫削坡，是“蛋糕”最后的邊沿，削掉了，就和導(dǎo)流渠連起了。想吃飯了，“結(jié)核”不讓吃飯?！敖Y(jié)核”是一塊孤石，家伙，比推土機還大。而且坐在導(dǎo)流渠上，很擋水。要拿掉孤石，小劉要先修一條通向孤石的路，好讓工兵炸。一轟油門，履帶輾飛泥巴，離水一米之遙，小半截履帶懸空，徐政委使勁叫：“趕，趕，趕快退！”手把飛速撥到倒擋，被小劉嚇慘了的徐政委又緩過氣來。孤石之路修通了，工兵分隊的鉆孔機打眼了，小裝藥爆破，結(jié)核沒了。徐政委很高興，跑過來，給“皇上”進貢了三個粽子、一個雞蛋、一袋牛奶，說是“戰(zhàn)地過端午，機上吃粽子”。那，小劉就不客氣了。
泄水口被大量木頭樹枝死豬山草等漂浮物堵住了，泄水量超不過每秒20方。
水利部部長陳雷要求：清理泄洪槽漂浮物。一群官兵，四次下水，有人失足，沖下去了，拉上來一看，濕淋淋一個徐政委！
當夜，導(dǎo)流渠流量增至100多立方米每秒，和上游來水基本持平。
至此，擴挖工程已歷經(jīng)五天四夜。6月10日上午9時，重大時刻來臨：堰塞湖口水聲如雷，洪水擊穿槽頭最后梗阻，其勢如暴風驟雨，觀之心驚肉跳。流量較幾小時前猛增10倍，達1210立方米每秒。萬馬奔騰之勢，使沖刷口迅速變深變寬，實現(xiàn)了堰塞湖出水量大于入水量之重大轉(zhuǎn)折，湖水水位當即下降。
已退至安全地帶的水電官兵們，歡聲雷動，笑得仰翻的、對水放聲的、揮拳亂舞的……形骸放浪，享受勝利。幾面紅旗扯出來，黑紅的手臂牽起來，前排旗幟巍巍抖動。嘶啞的、高亢的、雄性的混聲，與河共吼，天人之籟也。
十二
下游，綿陽、遂寧拉起了黃色警報。
11：15，搶險前指下令，壩上官兵全部撤退。頃刻間，戰(zhàn)士收攏，點名，傳達撤退命令，8頂帳篷全部拆卸，帳內(nèi)軍被、食品、飲水等物，悉數(shù)集中，登記打包，蓋上篷布，壓以石頭。礦泉水瓶、垃圾等全部挖坑掩埋。大型機械，通通開至堰塞體最高處停放，留作以后修路之用，勿須米－26直升機吊來吊去。
此時，帳篷營地出現(xiàn)管涌、裂縫，已不安全，全體人員從堰塞體半山腰撤至壩頂停機坪。徐強國隊前宣布：“都不要看稀奇，上機的時候，人朝機頭走，不往機尾去。貓腰、抱頭，低姿前進。暫不登機的人，一律背對飛機，戴上防護鏡，在反坡處蹲下，達到全體安全登機。按先上設(shè)備后上人，先上戰(zhàn)士后上干部的順序登機?！豹?/p>
風神般的米－26直升機來了。米－26是運貨的，情況緊急，改為拉人。普通直升機載人少，根本無法將壩上官兵快速撤離，米－26卻一次可運兵數(shù)十人。而且直接飛擂鼓鎮(zhèn)降落，縮短了空中航程，節(jié)省了運輸時間，提高了往返頻率，確保了所有在壩的工程技術(shù)人員、專家和搶險部隊官兵及時、安全、有序地撤出。
從飛機上往下看，唐家山堰塞湖變成了微縮景觀。
堰塞湖水經(jīng)過近一月的囤積沉淀，堪稱蜀中深湖。湖面青碧青碧，笑面“殺手”顏色，而它一進入導(dǎo)流渠，立刻夾沙帶石，風卷殘云，成為咆哮的泥漿河，其濃釅渾濁，猶如火山爆發(fā)時巖漿溢出。水頭跌下挖深至十幾米、形同4層樓高的導(dǎo)流槽，濺起幾米高的濁浪。10時半，堰塞湖至北川的流量，升至5980立方米每秒，刷新百年一遇的歷史流量5500立方米每秒。僅過了半小時，流量便增至6400立方米每秒，最高時，升至7000立方米每秒。綿陽迅速將黃色警報升為橙色警報。
水頭到達北川縣城，臨江道路以下未倒的危樓、已倒的廢墟，悉數(shù)被淹。停在近水斜坡上的小汽車不翼而飛，沖下來的木頭柴禾，在岸邊堆碼逾尺。洪水離垮塌的過江大橋橋面，近在咫尺。好在災(zāi)難深重、滿城飄逸濃重藥味的北川已是空城，北川不再為第二次災(zāi)難買單！
洪峰到達通口鎮(zhèn)。通口之癢，是電站大壩能否經(jīng)受住沖擊。救災(zāi)某部的軍長、師長都到了青林灣前沿，大壩泄洪槽和所有排水口閘門洞開。早已放空的水庫，嚴陣以待。高高的水頭來了，勝似錢塘大潮，向大壩毀滅性地一擊。大壩在人心里巍巍顫抖，所有的排水孔激流噴射，一壩狂飆。洪峰過后，大壩依舊。
洪峰到達江油青蓮鎮(zhèn)范圍，漫堤上岸，但只是向兩岸邊界溢出三十來米，淹了法華村3個社的一些空房屋，水便止步于河畔。過青蓮鎮(zhèn)李白故里時，洪水甚至不能淹沒青蓮老橋，幾個膽大的觀潮者，竟然上橋看水。鎮(zhèn)上的清代太白祠，早已轉(zhuǎn)移了文物牌匾，自是虛驚一場。
洪峰到達九里鎮(zhèn)，上萬民眾已撤往高處。此地是中石油蘭州至成都輸油管道埋管地之一，油管已“躺下臥倒”，閥門關(guān)閉。山坡上，專事攔截大體量漂浮物、為下游寶成鐵路涪江大橋消除隱患的炮兵小分隊，先后發(fā)現(xiàn)聚集的樹木漂浮物、一個放空的汽車油罐，幾炮下來，團漂物散去，油罐不復(fù)存在。
洪峰到達寶成線涪江大橋，江面更加開闊，峽江之水，明顯被河道攤薄。水位陡增6米，橋下蛙鼠逃生。岸上觀者如潮。洪水囿于堤下幾米處，看似嚇人，卻無力越堤上岸，鐵路大橋橋墩兀立，離淹沒還有3米高程。大橋上，一列貨運列車呼嘯而過，不墜奔騰之志。
富樂山、園藝山、電視塔……疏散地的人們手持發(fā)放的或自備的收音機，傾聽水情播報。洪峰之后，水位迅速下降。下午3時許，收音機里傳來解除通口河以下涪江段之橙色警報，降至黃色警報。
數(shù)天后，居民回家。
結(jié)束語
一場“國難級”的地震，給我們帶來什么？
10萬平方公里范圍、19個市州、58個鄉(xiāng)鎮(zhèn)受災(zāi)，死亡近七萬人，失蹤近兩萬人，受傷人數(shù)更是多達三十六萬。
100年前，法國傳教士在彭州白鹿鎮(zhèn)修建的上書院，倒了，正佐證了地震百年不遇。
秦李冰修造的都江堰魚嘴，從未有過震裂的記錄。此次，魚嘴震出幾條大裂縫，當是千年不遇了。
地震震痛了蜀中，震痛了中國。
不在災(zāi)難中頹喪，便在災(zāi)難中奮發(fā)。災(zāi)難最能檢驗一個人，骨頭是不是不硬，脊梁是不是還直，頭顱是不是高昂。而這一次，受檢驗的是整個民族。依然是“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能夠強勢展現(xiàn)萬眾一心、眾志成城的那一族，那一性。
天欲墜，何以柱其間？中國政府表現(xiàn)出的負責任的態(tài)度，舉全國之力，調(diào)威武之師，受外援之助，敞外電之門，世界矚目，中外贊譽。
齊聲喚，枯木朽株齊努力。當黃鐘奏響的時候，瓦釜也會齊鳴。地震激發(fā)出的志愿者大潮，動地而來；地震激發(fā)的災(zāi)區(qū)自助，實屬感人。經(jīng)受人格洗禮，一時多少豪杰！
地震創(chuàng)造了一個全新的、愛心大涌動的時代，令人震驚的捐助數(shù)額，慈善熱情的總釋放，使中國的博愛情懷，翻開了新的篇章。
地震中充溢著的生命之重的情懷，展現(xiàn)了中國文明進程中，人文關(guān)懷取得了令人欣慰的成果！誠如外電所說：“他們真的在乎別人了?！豹?/p>
地震中創(chuàng)造的文化富礦，夠我們的人文學(xué)者消化很久。
禍至，福倚，這一次老莊又成功了。
但是，地震遺禍，尚須力扛；大地瘡痍，尚須長療。同志，仍須努力！
責任編輯 肖 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