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躺在床上聽電視，迷糊中覺得床在動，睜開眼，門和窗全在晃動。接著，床對面柜子頂上放的東西開始往下跳，且聽見轟隆轟隆的響聲從遠而近。緊接著，更重大的物件也往下砸，裝厚棉絮的箱子落下來了，18英寸的彩電跳下來了，掛衣服的柜子在劇烈的震動中居然四分五裂。而晃動，不但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倒越來越劇烈。這是怎么回事？“地震！”這個詞迅速從腦海中閃過，但這時心里還存著僥幸，想可能很快就會過去了吧。這是以往的經(jīng)驗，以往也經(jīng)歷過地震，搖動幾下就完事，最多是搖動幾下后再搖動，而后一陣搖動就輕得多了。今天這樣的震動不要說前所未見，而且是前所未聞啊。在越來越劇烈的震動中，一個可怕的念頭油然升起：今天還能走出去嗎！心里不由要這樣想。

此時的房間有如一個搖籃，在一雙無形的大手里，被瘋狂地惡作劇地搖晃著。我只能扶著窗子一塊墻連成一體的木臺，茫然無助地等待著，等待的時間好像遙遙無期。那漫長的三分鐘啊，現(xiàn)在想起來仍然叫人不寒而栗。

晃動終于停下來了，走出屋子是當然的第一選擇。地上全是雜物，無法下腳，于是從床上面踩踏過去，費好大力氣拉開了已經(jīng)變形的房門，走到了客廳里，客廳里同樣一片狼籍。此時想又震動起來怎么辦？往外跑都來不及，那就往開間小的屋子里沖。卻聽兒子在樓上說，快上來，七樓是現(xiàn)澆的。于是上到頂樓，進了開間最小的衛(wèi)生間。也覺得并不妥當，看動靜沒有再震動，還是往外跑吧，于是朝樓下狂奔而去。

大街上已經(jīng)是一片混亂，人們都在急急忙忙地跑著，綿竹中心廣場上，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有抱著孩子的，有背著老人的，有哭的，有喊的，有一個勁地打手機的——其實這時的手機已成了玩具，怎么打都不能通，發(fā)信息都發(fā)不出去，人在那樣的時刻真是無助。怎么辦？

“等政府來救助?！边@時聽到后面一男子大聲對身邊的女子說，想必是那女子也問了跟我相同的問題。男子的回答無疑對我也是一種安慰。腦子里閃現(xiàn)出在電視里看到過的畫面，飛機在空中盤旋，降落傘把一袋袋食品衣物送下來，人們排著隊列領(lǐng)取……

這畫面很快就消失了。理智告訴自己，不現(xiàn)實。這當中還有多少等等，這中間還有多少個環(huán)節(jié)，哪能這么快！現(xiàn)在我們自己必須自救。

從四面八方擁到這里來的人越來越多，信息也逐漸匯聚，有人說，中國銀行垮了，不知壓死了多少人，九龍的農(nóng)家樂全沒了，漢旺死了很多人，遵道死了很多人。越聽越恐怖，這時才感到事情比眼前看到的嚴重得多。剛才從家里跑出來趕到廣場的路上，確實看到有房子垮塌，但還沒看到死傷者，而此刻，對面“家得利”超市里已經(jīng)抬出一個滿臉泥灰一動不動的人來，而抬擔架的人說：快，下面還壓得有人，弄不出來……

廣場里的人在增加，車在增加，人們的臉上都寫著茫然、期待、不知所措。

“怎么辦”三個字一次又一次涌上心來。撥電話，已經(jīng)撥了無數(shù)次了，手機屏幕上一再現(xiàn)出“無服務(wù)”字樣。旁邊相擁而泣的兩個女子中的一個，突然用手機說話了，我心里不禁生出羨慕來，為啥她的手機就能用？后來才知道，幾個小時后，聯(lián)通和電信的線路很快修復，移動沒有及時擴容，盡管移動后來宣布，從5#8226;12到5.31，災(zāi)區(qū)的手機費全免，但在那個危急時刻的幾個小時內(nèi)無法通訊，讓災(zāi)區(qū)的人們和外界和親友不能互通消息而造成的心理損傷，仍然是難以彌補的。

一輛出租車在我身邊停下來，馬上就有幾個人來問走不走，司機從駕駛室里鉆出來，一臉的煩亂，沒好氣地說：我娃兒沒有找到，給十萬黃金都不走。他的話很沖，但聽他回答的沒一個人生氣，是啊，在這樣的時刻，最重要的是親人能在一起，最大的喜訊是知道親人平安。錢，在這時算得了什么呢！

身邊的老母親開始流淚了，叨念著：活了九十多歲，哪見過這樣的地震啊！天要收人了，天要收人了，咋個辦?。蓚€十來歲的孫子也開始煩亂起來。我想，總在這里等恐怕不是辦法。到鄉(xiāng)下去？剛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就得到了一致通過，于是就產(chǎn)生了回家去一趟的念頭。則才出來的時候除了手機，什么都沒拿?，F(xiàn)在可以回去換件衣服，至少把錢包拿出來吧。于是一步一步往家趕。路上遇到了余震，又讓我停止了前進的腳步。停在哪里想：人出來就是最大的幸運了，東西又算什么呢？但是身無分文，穿得又太不像樣。于是，三步拼著兩步上了六樓，找到了錢包，給貓裝了一盒貓糧和一盆水，抓了兩件衣服急急忙忙下了樓。心里有一種跑贏了余震的喜悅。跑出來沒幾步，喜悅又被遺憾取代，因為還有更多更重要的東西沒拿。這時再重要的東西也不能讓我回頭上樓了，只能悻悻然地走了。一看，已經(jīng)下午七點三十五分了。

這一夜，躺在用塑料布搭成的篷子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頭腦靜下來后，想得最多的就是我那已經(jīng)摔在地下的電腦了。電腦里有還未修改完的長篇小說，以及寫了幾千字的報告文學，報告文學是四川作家采風團走進新農(nóng)村的調(diào)研，我去了南部縣兩次才采訪回來的資料，一心想要趕快完成的文章。這下完了，電腦甩到地上，電腦臺又倒下來砸在電腦上，肯定壞了，不知道里面的東西還救得出來不。

半夜時分，開始下雨了，風雨讓塑料布發(fā)出嘩啦啦、滴滴噠噠的聲響。這時又想到家里兩只咖啡貓，它倆怎么樣了？往天，每到晚上是放它們下樓來隨意玩耍的時候，它們會從樓上奔跑下來，先跑到小狗的飯盒里找吃的，然后開始洗臉，叫貝貝的母貓或撥弄玩具，或蹲到一邊去東張西望。最惹人愛的是公貓寶寶，它特別喜歡跟我走，我走快它跟快，我到哪里它到那里。想起下午我上到七樓時，一眼看見寶寶兩只前爪死死地抓住籠子上端的鐵絲，整個身子拉得長長的，兩只眼驚恐地盯著我。當時當然無法把它們帶走。

雨在繼續(xù)，風也在繼續(xù)。院子里的狗叫起來，地震又要來了嗎？這個念頭剛起，真是“心想事成”啊，果然緊接著就是一陣晃動。但這時的晃動跟下午的比起來，是不能同日而語了。經(jīng)過了下午那種晃動，此時又身在帳篷，就任它晃了。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下來，四周一片寂靜，會不會還有大震呢？ “藍光閃過之后”、“天鼓響，地翻身，魚眨眼睛”之類的與地震有關(guān)、塵封在記憶中的話語又活躍起來。

遠處的狗的叫聲與院子里的狗遙相呼應(yīng)，稍后，竟有蛙聲響起，心里不由得泛起一絲酸楚，“聽取蛙聲一片”，應(yīng)該是在祥和、歡樂的氛圍中“稻花香里說豐年”?。≡?jīng)多少回住在農(nóng)村的親戚家，聽到與這相同的蛙聲，在遐想、寧靜中進入夢鄉(xiāng)。今夜卻不同了，我們這個連續(xù)多年全省十強縣，令很多人羨慕的縣民，就這樣糊里糊涂地成了住在凄風苦雨中飄搖的篷子里的災(zāi)民。家，還回得去嗎？

天亮了，收到第一個電話是來自出差在北京的女兒的。這才知道，這次災(zāi)難在心理和感情上最受折磨的還是在外地的親人啊。她不停地打電話，綿竹電話打不通，就給不在綿竹的其他親友聯(lián)系，拼命想知道家里的情況，十多個鐘頭里打了幾百個電話。當聽到我說“家已毀，人平安”時，她明顯變了調(diào)的聲音，讓我一下感到熱淚上涌。

接下來就收到來自各地以及國外親友的電話和信息了。深切的牽掛和問候比任何時候都顯得厚重和溫馨，讓我感動不已。成都的姑媽、表姐、表弟妹們更是電話、信息不斷，讓我們趕快離開綿竹，到他們那里去。

走與不走，心里還是很猶豫的，這時候離開綿竹，總覺得有點不對，不對在哪里其實也說不上來。但要是不走，沒水沒電，最起碼的日常生活都無法維系，呆在這里干什么呢？只能是等待政府的救援，所以，自己到親戚家里去，還能減少一分政府救助的壓力，經(jīng)過再三思考，我還是決定離開。

其實知道綿竹受災(zāi)的嚴重程度，還是在到了成都之后。因為身在綿竹是無法獲取更多信息的。到了成都，守在電視機前，每天都透過淚水看著熒屏，雖然那是一個個慘不忍睹的畫面。那么多的孩子、父老鄉(xiāng)親啊，那么美的田園山川， 自古被譽為72洞天福地之一、“芳名不愧小成都”的綿竹啊，就這樣被摧毀了嗎？

當看到溫家寶總理站在綿竹的土地上，當看到解放軍奮不顧身搶險救人時，我那悲涼的心熱了起來，溫總理深情的話語使我又一次熱淚盈眶，我的家鄉(xiāng)有希望了。當看到日本、俄羅斯救援隊出現(xiàn)在殘垣斷壁上時，我的精神為之一振，我們的國家進步了。我們的民族更加有希望了。

這些天身為災(zāi)民沒法不這樣想：這么大的地震為什么事前沒有一點兒消息，難道有關(guān)機構(gòu)就一點兒都沒有察覺么，已經(jīng)是21世紀的今天了，難道還不如32年前的監(jiān)測水平？32年前即1976年，四川有一次地震預報，全川人民好多都住進了地震棚，那一次雖然震級不大，但也體現(xiàn)出國家對人民生命財產(chǎn)的重視。而這一次地震，損失真是太慘重了啊！我不想再說下去了。但我還是想問，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成都親戚家住了幾天后，“家”這個字在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雖然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的家在地震后的模樣，但居然總還有不相信的感覺，心底總覺得是不是收拾一下還可以復原？在得知已被確定為危房的時候，才真正意識到：家，回不去了。這時，家里的一切都讓我十分的眷戀，書房窗外一叢叢青翠而又生機盎然的竹，七樓花園里那一棵碗口大的掛滿果實的無花果樹，已經(jīng)開花的黃瓜、苦瓜、茄子、辣椒……這一切都沒有了，作為這個家的女主人，我是那么的痛心，又是那么的無奈。

更讓人痛心的是每天都在增加的遇難同胞的數(shù)字，全省重災(zāi)縣市21個，遇難人數(shù)6萬多人，而我的家鄉(xiāng)綿竹就多達1萬多??！還不包括那些下落不明的。這時我回想地震當天的情況：從2點40分以后，中心廣場聚集了那么多的人，如果那個時候有人站出來說幾句安撫的話，對安撫民眾肯定會有很大幫助，如果有人出面組織大家救援，肯定會有不少人積極響應(yīng)的……然而，從我到中心廣場的2點40多到7點35分，長達四五個小時的時間里，謠言四起，人心慌亂。有的說幾點還要震，有的說山上要發(fā)大水，有的說哪里化工廠垮了、毒氣泄出來了……我知道在大難當頭的時候，在關(guān)鍵的時刻，我們的黨和國家一定會挺身而出、讓老百姓感到他們后面有靠山、他們有主心骨——我們一定會等到的。

綿竹受災(zāi)的深重，在開初幾天里是沒有被充分了解和報道的。當我看到大部分的救援人員和物資都朝都江堰、綿陽等地開去時，雖然身在成都，但心里太掛念家鄉(xiāng)的人們了，于是我向阿來、麥家、高虹、鄧賢、羅偉章等作家朋友發(fā)了這樣一條信息：“朋友們，在這次大地震中，綿竹及整個德陽損失特別慘重，是最嚴重的災(zāi)區(qū)，死亡人數(shù)已經(jīng)超過一萬人，無數(shù)的孩子魂斷廢墟，慘不忍睹；德陽是中國重裝基地，三大廠尤其是東方汽輪機廠損失早不能用金錢衡量，百億元資產(chǎn)化為烏有，因愛國之心留在祖國留在山區(qū)研發(fā)的四十多名(現(xiàn)在確切數(shù)字是28名)世界級專家也因?qū)＜覙堑牡顾鷨噬?，這一切因為綿竹至今不通電，無法上網(wǎng)，加之整體宣傳力度不夠，導致災(zāi)情報道不夠全面，外界并不太了解真實情況。另外汶川雖是震中，但損失不及波及區(qū)，應(yīng)該稱為‘四川大地震’才準確，敬請各位朋友利用你們的名望從人道主義角度幫忙呼吁，綿竹人民德陽人民感謝你們！請看到的朋友轉(zhuǎn)發(fā)，深謝！” 朋友們深表同情，并表示轉(zhuǎn)發(fā)我的信息，這條信息被女兒要去，發(fā)給了她的朋友們，她的朋友立即表示要損款，我們又急忙聯(lián)系綿竹慈善會的賬號。這時，覺得自己能為家鄉(xiāng)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感到心里稍稍平靜了些。

5月20日，接到省作協(xié)創(chuàng)聯(lián)部的電話，說中央救災(zāi)文藝小分隊要到綿竹，讓我跟市上聯(lián)系。我一下子興奮起來，因為這些天我心中牽著一個名字——譚千秋，那是在5月 17 日中央臺“愛的奉獻”賑災(zāi)晚會上我知道了這個名字。在地震那一刻，譚千秋沒有想到自己逃命，而是把四個學生塞到課桌下面。當救援人員挖開現(xiàn)場時，譚千秋的兩只手還緊緊地護著課桌，怎么掰也掰不開，為了四個學生的安危，譚千秋奉獻了生命。

回綿竹，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到東汽中學，在譚千秋遇難的地方向他致敬。這么多天來，一提到他，我的眼睛就會濕，我被他的行為深深地感動著，也為我的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有這么一位同行感到驕傲。

5月21日，同中國作協(xié)的作家們到了漢旺、九龍、遵道幾個沿山鎮(zhèn)鄉(xiāng)，一路上，見到的是一堆堆瓦礫，一頂頂五顏六色的帳篷，一雙雙疲憊而又滿懷希望的眸子和一車車裝滿物資在路上奔跑的車。

來到年畫村，往日那一個個農(nóng)家小院墻上一幅幅流光溢彩的綿竹年畫，都在5#8226;12下午那一刻化為了粉塵。這么多天了，村民們吃餅干，喝礦泉水，沒有蔬菜，更不要說油和肉了，同我們交談時，他們一邊惋惜自己的家業(yè)，一邊感激黨和政府。他們說：要是在舊社會遇上這樣的災(zāi)難，只有上街討口。我們離開的時候，他們連聲向我們道謝，謝謝我們來看望他們，謝謝全國人民無私的援助。一位失去了兒子的年過半百的母親這樣對我說：“我們這里的人勤快得很，有政府和這么多人的幫助，我們二天（以后）的日子會好的?！蔽业募儤恪⑸屏嫉母咐相l(xiāng)親?。∥倚睦镞@樣嘆道。這正是我們這個民族生生不息、百折不撓精神最真切、最簡樸的體現(xiàn)啊。正是因為此，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綿竹的明天會更好，沒有理由不相信中國的明天會更好。

本欄目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