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風(fēng)在這里自由地穿行，失去往日的清新，挾帶著消毒水的氣味，還有那一股怎么也掩蓋不住的異味。

站崗的人戴著厚厚的口罩，叉開的雙腳像一面移動的墻壁。

幾根鋼管橫臥成一排哨卡，攔住汽車和行人。前面有白底黑字的“飛機(jī)消毒”字樣，旁邊豎列一道“特別管制禁止車輛人員入內(nèi)”的牌子。

地上的松土里插著紅底白字的同樣小牌，上面有一個醒目的骷髏標(biāo)記。

眼下，正是5#8226;12汶川特大地震之后的一個月，進(jìn)入這里需要某些特別的手續(xù)。

除了自由自在的風(fēng)，蒼蠅便是另一個自在之物，嚶嚶鼓噪著隨意出入。

2

曾經(jīng)幾次進(jìn)入北川，印象中的這座小城像群山懷抱的一個搖籃，安靜而悠閑。綠色的風(fēng)招搖在山間，散淡的霧自顧起落。在有史記載的一千五百年間，這里很像一個安然自足的世外桃源，老子筆下的小國寡民。

只是那些山，留給我的印象太深。記得十年前的一個深夜，我在龍門山脈的一處公路上遭遇塌方，碩大的石塊橫臥路中，村民們無可奈何，只得先進(jìn)行爆破，再作清理。公路上的幾十輛汽車焦灼地等待著。那是一個月白色的夜晚，我同這些大山對視，我似乎能聽見它們沉睡的呼吸，看見它們猙獰的睡姿，那一刻我覺得它們什么時候就會醒來，輕輕一彈，不經(jīng)意放下一堆巖石，就會把我們的汽車全部吞噬下去。這些山活著，巨大的山體里蘊(yùn)藏著能量，我想起“山精”這個詞。它們是精靈，也會變成“精怪”，因?yàn)樗枪赡贻p的力量，莫名其妙地威懾著山下的人。而我同它相比，何其渺小，一顆石子輕輕一擊，也會讓我命喪黃泉。

那夜的直感一直留在心中，仿佛我讀懂了那些大山的內(nèi)心，這讓我充滿畏懼。

又有一次去北川縣城，我們到縣委大院等待宣傳部的人，汽車停在樹蔭和草坪之間，在無聊的間隙，我忽然抬頭，看見縣委大樓背后壁立的高山，那個叫王家?guī)r的山嘴，像一個精怪蒼綠的頭懸浮半空，我的心里劃過一陣無聲的尖叫。

3

先是大地發(fā)怒，它嚎叫的聲音雄渾而低沉，像是巨大的壓路機(jī)轟隆隆地開來。村民說，那是地音，仿佛大地張嘴說話，噼里啪啦地又像鞭炮一路炸響。專家說，那是地裂，以每秒3公里的速度，從汶川到青川300公里剛好經(jīng)歷100秒鐘！

離北川僅19公里的陳家壩鄉(xiāng)，兩山之間是都壩河，淺淺的水甚至無法濕足，這條河正在地震裂縫上，河床里居然吐出了兩根又黑又亮的烏木。

不知地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關(guān)于那兩分鐘的記憶，每一個震區(qū)的人都感到極度惶恐，人們極力想描述當(dāng)時的情形。

“我剛跑出來，一回頭看見一位女老師掉進(jìn)裂縫里，仿佛一張大嘴把她吸進(jìn)去，又合上了；然后大地向上隆起，建筑像積木一樣垮塌下去。北川一位幸存的女教師說。”

“天啦，那座橋像蛇一樣，一節(jié)一節(jié)地扭動，又一節(jié)一切地掉進(jìn)河里。平武南壩大橋旁邊的人說。”

“哎呀，地里仿佛有土行孫似的，弄得凹凸不平，我像踩在波浪上站立不穩(wěn)，摔倒了?！蹦蠅捂?zhèn)一位婦女說。

“數(shù)十米高的煙囟就像一條渾身冒煙的黑龍，扭來扭去，我覺得它馬上就要垮了，但兩分鐘之后它居然又變直了，頂上吐出一縷輕松的煙霧。”距離北川69公里的綿陽一市民，指著熱電廠的煙囟驚魂未定。

更多的人感到大地這個巨大的篩子在晃動，每一個生命就像篩子中一顆被顛來簸去的豌豆。

4

“山崩地裂”，這個耳熟能詳?shù)脑~就像記錄一段史前的傳說，距離我們似乎相當(dāng)?shù)倪b遠(yuǎn)，即使在好萊塢的災(zāi)難大片中也沒見過如此場景。

這樣的災(zāi)難居然在毫無征兆中降臨，降臨一貫清凈平安的四川盆地邊緣山區(qū)。

5#8226;12地震之后的整整一個月，綿陽城區(qū)的大鐘一直停頓在兩點(diǎn)二十八分。

這是北川的最后時刻。

這之前，人們過著自己平平常常的日子?？h政府一位領(lǐng)導(dǎo)招待一位鄉(xiāng)上來的下屬吃了便飯，因?yàn)橛悬c(diǎn)感冒回家小睡。而大多數(shù)縣級領(lǐng)導(dǎo)正在參加一個三百多人的表彰大會。

一位公務(wù)員走在街上同熟人打招呼，手機(jī)響了，他接聽電話。

幼兒園的孩子在午休，一些家長把回家吃飯后的孩子拉上，在幼兒園外面等待開門。

茶館里照例有茶客在喝著這里出產(chǎn)的新茶，麻將的聲音擾得鄰居有些惱火，午睡的人抱怨兩聲，再閉上眼睛。

文化館的人正在組織禹里詩社的人每月12日例行的詩會，詩人們在大好的春天里吟弄風(fēng)月，抒發(fā)豪情。

天空的太陽有點(diǎn)白，空氣有點(diǎn)悶，這并不算什么異常。

5

對于大地，人們傾注了太多的贊美和感激。從東方到西方，詩人和哲人們將對慈母般的感激之情向大地傾訴，它是沉默、奉獻(xiàn)的最高典范，是滋養(yǎng)、承載的生命源泉。

大地也是一個生命體，它那內(nèi)在的喜怒哀樂，我們無法感同身受。它難道也會生病或受傷，在某一個時刻形成狂暴的力量，給寄生其上的子民帶來滅頂之災(zāi)？

它也會叫喊，像一個憤怒的詩人，發(fā)出巨大的聲音。它也會顫抖、痙攣，像一個發(fā)燒的病人，抽搐不止，一次堅(jiān)硬的抽搐標(biāo)志著疾病的巔峰，然后是頻繁發(fā)作，兩次、三次、百次、千次、萬次、數(shù)十萬次，它才會停止，安靜；直到數(shù)十年、數(shù)百年，為下一次的爆發(fā)積蓄力量。

大地是活著的，它的年齡太古太老，與它相比，我們?nèi)祟惥腿绨遵x過隙，空谷來風(fēng)。

我們甚至無法了解它，那顆碩大無邊的深心埋藏在幽暗的地下，巨石之間的某種涌動，是它的脈搏嗎？清風(fēng)與流云是它的呼吸嗎？我們以祈求的眼睛望著專家，希望他們是一群先知或者巫師，以他們的敏感聽懂地下的聲音，觸摸震撼的力量，讓無助的人們躲避災(zāi)難。但是，沒人能聽得懂，神力般的啟示沒有降臨，專家們閃爍其辭，無助與無奈都表明我們只是人，帶著人類認(rèn)知的局限。

很多個夜晚，震區(qū)的人貼在地上睡眠。我與大地之間只隔著一張薄薄的塑料紙，我用手撫摸著地上，祈求您安靜，給我一層薄薄的睡眠，給我白發(fā)蒼蒼的母親一夜沒有奔跑的小憩，給我尚未成年的兒子一個沒有驚恐的夢境，給那么多次惶恐的人一次平安的休息！假如您是母親，您就能聽見我們的哀嚎，那么多喪母失子的人在痛哭啊，悲聲如山，淚水成河，多少無助的眼神祈望蒼天，您怎會無動于衷？

也許是我的撫摸太過柔弱，您仍然震顫著，搖動著我們的房屋，搖動著我們的窩棚，搖動著驚恐的眼睛和奔跑的腳步，搖動著車輪和群山，搖動著清晨和夜晚，搖動著星星和月亮，搖動著狗的狂吠和蛇的慌張，搖動著青蛙和癩哈蟆，搖動著樹葉和花草，也搖動著焦灼的空氣和沉悶的陽光。

6

尸體橫陳：有頭無腳，有腳無頭，開膛剖肚，腦漿迸流，在瓦礫上，在石堆旁，在汽車中，在床上，在山間……僅僅兩分鐘，在從汶川到青川，三百多公里的土地上，六萬多人喪失生命！

有人說，這是一千顆原子彈的威力！

這是一場戰(zhàn)爭嗎？僅僅兩分鐘啊，既無宣戰(zhàn)，只見死亡！敵人在哪兒，對手在哪里？

巨大的無解，形成巨大的虛空，讓我們的心沉落。

甚至無法仇恨，我們只有嚶嚶地哭，哀哀地嚎，互相依靠著發(fā)呆，眼睛和心靈沉陷在幽黑的虛空里，一輩子的記憶、幾代人的記憶都無法抹去。

僅僅兩分鐘呵，我們的脆弱，樓房和鋼筋的脆弱，大山的脆弱都暴露無遺！

僅僅兩分鐘呵，千萬人遭受損失，數(shù)百萬人無家可歸，數(shù)十萬人傷痕累累！

僅僅兩分鐘呵，群山撕裂，河流改道，四川盆地沉陷了四米，青藏高原迅速隆升！

7

他們是一些年輕的生命，五顏六色的T恤衫，多姿多彩的裙子和牛仔褲，各式各樣的運(yùn)動鞋，浪漫的長發(fā)本該在詩歌、音樂和夢境中飄動，在動情的眼眸和滾燙的回憶里飄拂；強(qiáng)勁的身姿本該在籃球場上奔跑，在懷春少女的輕夢里滑過?，F(xiàn)在，卻躺在地上，躺在大雨淋濕的地板上，躺在父母和親人的淚河里，躺在撕心裂肺的呼喊中，躺在難以彌合的深哀巨慟里。

一排一排并不規(guī)則的尸體，擺滿了操場，擺放在余震頻發(fā)的大地上。

是什么力量，讓這些年輕的生命，遍體鱗傷、毫無尊嚴(yán)地死去？

8

對于死亡，我一直心存幻想。一個生命，經(jīng)歷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激情飛揚(yáng)的青春，成熟穩(wěn)健的中年，再邁入安詳寧靜的老年，在某一個時刻從容上路步入另一個世界。這樣的人生過程，有如花開花落，樸素自然。

但是，卻有那么多的孩子走了，那么多的少男少女走了，生命的過程戛然中斷。不是有仁慈的上帝嗎，不是有慈悲的菩薩嗎？誰在庇佑我們，誰來垂憐我們？

假如我是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多少次我這樣恐怖地設(shè)想，眼淚便要滾落下來，心痛難忍，悲傷難禁，也許暫會失去生活的勇氣，我不敢保證自己會堅(jiān)強(qiáng)面對。理智，只能緩解些微的疼痛；而安慰，在巨大的虛空面前將是多么蒼白。一個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換得孩子生命的母親啊，失子，無異于對她掏心挖肝，讓她肝腸寸斷！

9

雨中望天天不語，淚眼看月月無言。有時我只有這樣無可奈何地設(shè)想：天堂里是不是缺乏天使，月宮里是不是沒有歡聲？

我走了，媽媽，對不起，你們要一路走好。

有一個親切的聲音從半空傳來，這是一個孩子臨別時用筆在廢墟里寫下的遺言。帶著他的牽掛，帶著所有孩子對于母親的牽掛，他們的靈魂一步三回頭，然后上升，飛向沒有地震、沒有痛苦的天堂。天堂里會有那么多的天使啊，在為受傷的母親祈禱，為驚恐的人們祝福。從此，天堂里便有銀鈴般的童音，月宮里也有親切的歌聲？

10

天界里充滿生氣，人間卻留下了一座死城。

那是怎樣悲慘的末日景象??！我站在三道拐那個地方，遙望腳下的北川縣城。首先便看見搖身一變的王家?guī)r，這個蒼綠的精怪此時變成一張巨大的黃毯。這張用巖石和泥土組成的大毯，向山下的房屋席卷而去，幾條街房被擠壓成碎片，沖向河邊，又將房屋的碎片和人們緊緊捂死。遠(yuǎn)遠(yuǎn)看去，土黃色的巨毯如一個大墳場，上面橫七豎八地插著樹枝和灌木。巖石像一張驚異的大嘴，張開并停頓在那里。北川教育局的一幢房子被撕裂成三塊，胡亂扔出數(shù)十米外。河邊只有一幢未倒的樓房，殘存在磚頭木塊之間，驚魂未定，搖搖欲墜。

這是北川老縣城，幾條街上分布著這里的黨政機(jī)關(guān)——縣委、縣人武部、縣交通局、公安局等，還有銀行和醫(yī)院，小學(xué)和幼兒園，食店、商店和茶館，公務(wù)人員、退休的老人和上學(xué)的孩子，外來做買賣的人，很多在這次地震和山體崩塌中失蹤。所謂“失蹤”，就是被這個奪命飛毯深埋在幾十米的地下，連尸體也無法找到！

據(jù)曲山小學(xué)一位幸存下來的老師回憶，當(dāng)整幢樓開始搖晃時，她立即反應(yīng)過來地震了，在她的指揮下，學(xué)生們立即向操場奔去，躲過了教學(xué)樓的垮塌，卻沒有躲過山體的崩塌。一時間，塵煙彌漫，天空黯淡，讓人暈頭轉(zhuǎn)向，操場上平添了一座大土山，高高的皂角樹只剩一點(diǎn)樹冠，很多孩子被山石和泥土掩埋！

北川幼兒園更是慘不忍睹，大多數(shù)老師和孩子都被埋掉。北川縣委宣傳部四個有孩子上幼兒園的工作人員，全部痛失小孩！

僅一河之隔的新縣城，也遭受了地裂山崩。在大地?fù)u晃的瞬間，山體像一個狂怒的惡魔，向毫無防備的人們布下了石頭陣。一位叫余英的幸存者對媒體記者說：“剛走過大橋，我們突然被一陣劇烈的震動掀倒在地，這時我們看到大大小小的石頭全部像乒乓球一樣跳起來，就像卡通片里的故事那樣離奇。我身旁的一座小山開始抖落石頭和灰土，暴雨一般的石子一下子把我砸蒙了。幾秒鐘之內(nèi)，我的兩腿被埋住，我手腳并用拼命地爬出了土石堆，和兩個伙伴互相攙扶著沿?fù)u搖欲墜的大橋逃回對岸?！碑?dāng)余英等三人回頭的時候，橋已經(jīng)垮了，河對面的兩個同伴已被深深地埋在土石堆中，尸體已難找到。

大如房屋或汽車的堅(jiān)硬巖石傾瀉而下，北川中學(xué)新區(qū)和周圍的房屋先是被震波和地裂連根拔起，又被巨石沖擊移位或掩埋。逃命的師生，哪能在短短的幾十秒鐘躲過兩次死劫？

新舊縣城的這兩處垮塌，給救援帶來很大的難度，沒有那樣的大型機(jī)械能揭開那張滅頂?shù)木尢?，撼動那些龐大的巖石！

兩萬多人的縣城啊，僅有幾千人逃脫，一萬多人永遠(yuǎn)躺在這里！

最為慘烈的是，三歲至十七歲的孩子損失太多，官方的數(shù)字是一千六百多人；民間的說法是，幾乎造成慘絕的斷代！

11

據(jù)北川人講，1976年松潘平武大地震之時，人們就滿懷憂慮，直覺中那些高山會崩塌下來，把他們包裹在里面。人們形象地說，那叫“包餃子”。曾有人提出縣城搬遷思路，但也只停留在思路上，沒有任何人拿出“科學(xué)”的證據(jù)，當(dāng)然無人理睬民間的焦慮。甚至這種說法有點(diǎn)駭人聽聞、蠱惑人心、影響安定，當(dāng)然不會被崇尚科學(xué)的決策者采納；況且，巨額的搬遷費(fèi)用，對于一個財(cái)政收入只能吃飯的小縣，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

真的“包餃子”了——人肉餃子，大地和山體聯(lián)合行動，僅僅兩分鐘，包抄了北川縣城！

那是怎樣的場景啊，灰塵彌天，飛沙走石，慘叫四起。汽車像輕巧的石子一樣被隨意扔出，又被飛石鍛成鐵片。樓房沉陷，落在裂縫里，店鋪的招牌幾乎靠近地面。石頭從空中飛入人家，墻壁化成齏粉，一處臥室只剩半截粉紅的窗簾，在風(fēng)中飄動，似乎在為房中被埋的主人招魂。橋梁斷開，汽車墜落。昔日的公路上全是石頭，汽車、摩托、人力三輪車、自行車被隨處丟棄，人們倉惶逃命。尸體夾雜在石頭和瓦礫間，染成死灰的顏色，露出一只鞋或一截手臂。劇烈的震波抬起路基，一處水泥地面居然隆起數(shù)米之高！波谷之處便撕開裂口，吞下建筑和人群。未倒的房屋也慘不忍睹：有的似乎被無數(shù)雙巨手撕裂得傷痕累累，玻璃被揉成碎渣散落在地。還有的被揭去紅色的屋頂，再推出半掌，歪歪斜斜。更多的房子像被爆破一樣，癱倒在地，水泥板緊緊地封住了人們的求生之路。

一輛軍綠色的兒童車被遺棄在公路上，觸目驚心地停留在公路中間，那個做著軍人夢的孩子，如今去了何方！

一個叫“老百姓飯店”的飯館，已陷進(jìn)地下，那些吃飯的老百姓，是否得以逃生？

只有青天依舊，雨后的天空還有一些悠閑的浮云，懶懶地看著這座死城。

而直升飛機(jī)，依然在忙碌。強(qiáng)烈的轟鳴之后，是這里深淵般的死寂。

蒼蠅似乎是街巷里唯一的居民，它們在刺鼻的惡臭中飛舞，像撒旦派來的特使，占領(lǐng)那些斷壁殘?jiān)?，發(fā)出勝利的歡聲。

水，是死一般的深綠。透過老城和新城之間的那道索橋，可以看見老城被王家?guī)r沖進(jìn)河邊的碎物。很多外來的記者在這里拍下了北川，電視里反復(fù)出現(xiàn)這個畫面。我看著新城河堤邊那些紅色的方塊磚，這里曾是人們散步的地方；花依然在開，草照舊青綠，沒有人再來散步，磚塊已被震波弄得零亂不堪。

僅僅在去年秋天，我還來過這里改稿。透過北川大酒店的玻璃窗戶，我第一眼便望見那條清澈的河，河邊有綠樹和鮮花的路，路上那些好看的紅磚不知承載了多少遐想、玄思和舊夢！一絲薄霧中那個秋天的早晨，我撫欄遙想，有閑時一定再來這里住兩天，就為那條河邊小路上可以愜意地散步！

磚已破碎，路已裂開，散步的人們?nèi)缃裨谀睦?？?/p>

據(jù)說，有一處建筑工地，挖好的地基現(xiàn)在成了一個大墳坑，一層一層的尸體擺放在消毒藥液中掩埋。我們?nèi)サ哪翘欤瑔螌涌谡譄o法擋住惡臭，空氣也似乎被死尸的氣味窒息！

兩天之后，唐家山堰塞湖的滾滾黃水，淹沒了這里。那兩天，防化兵已經(jīng)撤離，洪水在頂，第一站就是沖擊北川縣城。從小路翻山而來的北川幸存者，親眼看見洪水來襲，又有幾幢房屋倒下去，像幾聲嘆息的氣泡在水中沉滅。

地震、垮方、洪水三次襲擊這座小城，黃泉路上一波三折，災(zāi)難之中雪上加霜。北川，你怎能承受如此浩劫，又為什么要遭受這樣的大災(zāi)大難呵！

12

我想起《圣經(jīng)#8226;舊約》里的一段，上帝要摧毀所多瑪和蛾摩拉這兩個小城，義人亞伯拉罕同耶和華討價還價，迫使上帝讓步，最后說，“假如有十個義人，我也不摧毀那城?！蔽腋艺f，這次“5#8226;12”汶川大地震的震中——汶川映秀鎮(zhèn)和北川縣城里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居民都是慈愛友善的子民，都是勤勞樸實(shí)的義人，上帝為什么要摧毀這兩座城，要讓那么多的家庭分崩離析？

沒有答案，科學(xué)的解釋總是冷靜得讓人心寒。地震，就是地殼內(nèi)部釋放能量的過程。

我想起老子的聲音：“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豹?/p>

在不仁的天地面前，在地震、瘟疫和洪水面前，我們真是一群失去庇佑、沒有看護(hù)的“芻狗”呵！

似乎不得不接受這樣的厄運(yùn)。

幸存下來的北川人，互相探問著對方的家庭和親人，有的失兒喪女，有的沒有雙親，有的失去配偶。他們說起死人的事，語調(diào)中還帶著大痛之后的木然，仿佛在說著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情。

孩子們在老師的指揮下，互相背靠著背，用體溫互相傳遞著活著的信息，眼睛卻像呆滯的石頭。

受傷的人在嗆人的煙塵中，捂著傷口感嘆自己還活著。一個男子說：我的一只腳沒了。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一位素不相識的女人接話：我的兩只腳都沒了。他們捂著流血的殘肢，口氣鎮(zhèn)靜又虛弱。

13

5月21日，北川封城。一切都安靜下來，救援的機(jī)械和人群不得不撤離，這里就成了一座廢棄的城。

只有一只狗沒有撤離，它在這里已經(jīng)堅(jiān)持了一個月，不知還能堅(jiān)持守多久？當(dāng)我站在三道拐時，便聽見它的叫聲，如同一種遺棄的回音，在靜寂中不屈地飄蕩。

還有一聲雞鳴，如陳年的回憶猛地響起，疑是自己的幻覺。

鳥聲依然，大地震無法撼動這些輕捷的生靈。有時人還不如一只鳥，我的感嘆再次被證實(shí)。

幾只鴿子在空中飛了一圈，又回到殘破的房頂，鴿巢傾覆，食物短缺，它沒有飛走，饑餓的鴿子原地徘徊，似乎在等候主人歸來。

就在我旁邊，有一塊殘破的廣告牌橫臥在山谷中，那上面是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鐵皮，陽光下的銀亮刺激著我的眼睛。我走近它，聽見一聲沉重而悠長的嘆息，酷似一個身心俱疲、飽經(jīng)憂患的老人發(fā)出的聲音。我以為是同行的人在嘆息，這時同行者也聽見了，他說，那是鐵皮在嘆息。我駐腳諦聽，真的，連鐵皮也在哀嘆！就像一個老者在大劫之后發(fā)出深長的憂嘆，一聲接一聲，讓人毛骨悚然！

14

縣城的燈熄滅；千家萬戶的故事，在無燈的夜晚隱入黑暗。

月亮照舊，星星照舊，甚至螢火蟲照舊展開自己微弱的光亮，慘淡地投射在廢墟之上。

唯一的警察開著一輛舊車在空城里巡回，即使是白天，也像一個無主的孤魂。深夜，他是否也會大膽開著車，在無盡的黑暗中亮起一盞孤燈？

15

據(jù)說這里要建地震遺址博物館。偏激時我想，不要讓這些斷壁殘?jiān)毫崖糜握叩难劬?，揭開幸存者心底的震痛！這種旅游無異于遭受劫難！

冷靜下來我想，還是要讓領(lǐng)導(dǎo)者、建筑師、研究地震和恐懼地震的人們都來看看，重溫這段傷痛，是要學(xué)習(xí)并積累一些知識，讓我們讀懂地殼深處的奧秘，并由此體貼北川人、汶川人、唐山人、土耳爾人、日本人……全世界經(jīng)歷地震傷害的人心中的隱痛。因?yàn)槲覀兌际侨?，都有著共同的畏懼。?/p>

16

還有那一段不能忘記的歷史。在大地震之后，我們每一個人都如劫后余生，揪心的淚河，感動的淚海，十三億中國人和世界各地善良的人們，對汶川、北川和青川的牽掛，救援者的奔忙和求生者的倔強(qiáng)，已經(jīng)在廢墟之上建立一座震撼世界的高山！

我們雖然脆弱，但從未失去堅(jiān)韌！

我們雖然孤單，卻會形成群體！那句解說詞說得多么好——“再大的困難，除以13億，都會變得微不足道！”

災(zāi)難面前，我們用愛心重建了一座城，一座感天地泣鬼神的大愛之城。這座城將永遠(yuǎn)溫暖我們，并溫暖我們每一個炎黃后代、華夏子孫！

17

廢墟上、寂靜中，我們似乎能聽見歌聲，那是北川的一群中學(xué)生最先領(lǐng)唱，全國人民一齊高唱的歌聲：“團(tuán)結(jié)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

那是在死神面前，一個同學(xué)對朋友的鼓勵：“朋友一生一起走?！豹?/p>

那是一位母親用最后的聲音對孩子的呢喃：“寶貝，記住，媽媽愛你?！豹?/p>

那是被救活學(xué)生對天堂里老師的表達(dá)：“來世還當(dāng)你的學(xué)生！”

那是妻子對丈夫的叮嚀：“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那是臨死時孩子對父母的歉疚：“爸爸媽媽，讓你們傷心了，很對不起！”

那是男友對戀人的呼喚：“哪怕缺胳膊斷腿，我也要你！”

那是危急關(guān)頭救援人員的聲音：“讓我再救一個，求求你們！”

那是網(wǎng)友的留言：“如果一滴淚能感動上蒼，讓汶川地下的受難者醒來，我愿哭瞎雙眼；如果一滴血能平息大地，讓汶川地下的惡魔們滿足，我愿剖開血脈?！豹?/p>

那是用電波傳出的聲聲呼喚呵，在大地震之后的數(shù)月，仍然有親人在茫然地尋找，期望能打探到失蹤者的消息！

那是國殤期間，天安門下降的半旗，是全國同胞的低泣，是一齊鳴向天空的喇叭汽笛。十三億中國人的祈禱，必將護(hù)佑死難同胞的靈魂到達(dá)極樂天國。

即使是堅(jiān)硬的鐵皮，也會在風(fēng)中發(fā)出震撼人心的歌吟，用它那永存的歌聲告訴后來人：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那一場大災(zāi)大難，以及難以言說的大悲大愛，北川人民的背后，站立著十三億堅(jiān)強(qiáng)善良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