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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還是歌舞劇團的一名大提琴手。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們劇團來了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被安排住進了團里的招待室。接連幾天，我都很少看見他出門，只在吃飯的時間，才由團長陪著，出現(xiàn)在公共食堂。他個子很高（一米八幾），身材瘦削，面容冷峻，神色中透著少見的自負與傲慢。我好奇地向旁人打聽，此人是誰？小提琴手田中蜜像是個知情者，她告訴我，他叫馬開愚，是團里請來排練話劇《雷雨》的導演。她還壓低嗓門對我說，這個人去年才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我問，是平反的那種嗎？她搖搖頭說，好像不是。

馬開愚排戲的方式很特別，他不給演員講戲，更不會上臺給演員做示范，而是端坐在臺下，目光如炬地審視著臺上演員的表演，一旦發(fā)覺哪個演員的表演不對，他立即喊停，也不指出錯在哪里，只讓這位演員重來一遍，乃至兩遍、三遍，直到他滿意為止。

團里排話劇，我們樂隊的人就無事可干。尤其像《雷雨》這樣的劇目，基本上沒有群眾角色，我們連客串一下匪兵甲、戰(zhàn)士乙的份都沒有。這種時候，樂隊的人是不用上班，不用去排練場的。我出于對話劇的熱愛，更因為對這位叫馬開愚的導演的好奇，則天天捧了一只茶杯往排練場去，看他如何排戲。我發(fā)現(xiàn)，臺上的幾個演員，對這位導演的古怪風格都不太適應，暗地里還有些抵觸，只是懾于導演權威，不敢吭聲。我一邊看臺上演員的表演，一邊觀察馬開愚，琢磨這個人，他憑什么敢采取如此霸道的方式，他的自負以及傲慢又從何而來？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我是讀過《雷雨》劇本的。所以，我也想看看導演如何將劇本搬上舞臺，從中學到一些東西。但幾天看下來，除了導演本人的個性與做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之外，幾乎一無所獲。

團里有個女演員，叫宋小鳳，是扮演繁漪B角的。所以，她也跟我一樣，坐在臺下，一邊看著手中的劇本，一邊看臺上A角的表演。扮演繁漪A角的女演員叫謝安娜，是六十年代從省城某文藝團體下來的。聽說她還在省城的時候，就參加過《雷雨》的演出，扮演的也是繁漪這個角色。現(xiàn)在人到中年，也算是風韻猶存，眼神中的自負與傲慢，雖然抵不上馬開愚，但也透出一種“我非等閑”的氣度。好在幾天來的排練，她還一次都沒被導演“刁難”過，這表明她的表演得到了導演的認可。她也可以這樣認為，是因為這位怪癖導演知道了她的底細（省城文藝團體下來的），才沒敢放肆地“尅”她。如果她真這樣認為，那她就錯了。接下來的幾天，我觀察到馬開愚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特別是當他看著臺上謝安娜扮演的那個繁漪的時候。我預感到可能要有大的爆發(fā)，真的為謝安娜捏了一把汗。

不知什么時候，宋小鳳挪了位置，坐到馬開愚的旁邊去了。她真是膽大。進入排練場的這幾天，不管是參演的演員，還是像我這樣看熱鬧的閑雜人員，沒一個敢靠近這位怪癖導演。他坐的位置四周，總要空出一大圈，就好像他是一頭類似老虎那樣的兇猛動物。宋小鳳敢坐過去，的確讓人側(cè)目。就長相而論，全團女演員中，她算是最丑的（當然她自己并不這樣認為）。她還有個公認的外號，叫“神經(jīng)病”。不過，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又是全團緋聞最多的女演員。更可氣的是，與她搞上的男人，個個身材高大，長相不俗?！澳腥藗兠运裁茨?？”那些長相遠勝于她的女人們掩飾不住心中的妒意。好在她也應了“紅顏”薄命這一說，每次的戀情都維持不了多久，而且，無一例外的，看上去都是她被人家拋棄了（一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模樣），這讓先前嫉妒她的那些人多少獲得了一點心理平衡。

宋小鳳坐過去之后，沒多久便引起了馬開愚的注意。開始他還矜持著，僅僅是犟著脖子，側(cè)過頭來朝她瞥上一眼。但到了中場休息的時候，他們就開始并頭交談起來了。馬開愚還接過了宋小鳳為他削的一只蘋果，雖然他的表情還是那么嚴肅著。這時候，旁人已經(jīng)不再為宋小鳳的膽大而驚訝了，倒是擔心起馬開愚，他抵擋得了這樣的誘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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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答案在當天晚上就出來了，有人看見，宋小鳳一手夾著劇本，一手梳理著剛剛洗過的濕漉漉的頭發(fā)，旁若無人地溜達進了馬開愚住的招待室。

第二天排練，盡管馬開愚一如既往地面容冷峻，神色中透出的自負與傲慢也并沒因此而減去一分一毫，但在旁人的眼中，其形象已經(jīng)大不如前，至少不是什么兇猛動物了。這一變化，在那些演員們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他們走進排練場，面對導演，已經(jīng)沒有了那份緊張與畏懼。甚至還出現(xiàn)了笑場，笑場的人居然是受人尊敬的老演員、周樸圓的扮演者、劇團的副團長官陽均。那天的排練，已經(jīng)進入到《雷雨》的最后一幕，周樸圓像往常一樣，命令繁漪把藥湯喝了，卻意外地遭到了繁漪的反抗?！拔覜]病，我不喝?！敝x安娜剛剛念出這句臺詞，就被臺下那個熟悉的吼聲給打住了。這一聲“停 ”，比幾天來的任何一次都要果斷而粗暴。謝安娜愣住了，片刻之后，她側(cè)過身來，看著臺下，有幾分詫異，也有幾分抗拒。馬開愚依然目光如炬，直逼臺上，一言不發(fā)，只晃了晃手中的煙斗，意思是，無可爭辯，重來。謝安娜于是轉(zhuǎn)過身去，又念了一遍“我沒病，我不喝?！边@一次，連在場的旁人都感覺到了，她念得比上一次還差勁。馬開愚又是一聲粗暴的大喊：“停！”并輕輕地補了一句：“真他媽白癡?！敝x安娜這次沒有詫異，她側(cè)過身來的時候，目光中也沒有了先前的抗拒，而是換了一種蔑視和挑戰(zhàn)的神色?！坝皱e了嗎？請問錯在哪里？該怎么念才對？”這是排練以來第一次有人對這位怪癖導演發(fā)出質(zhì)問。而質(zhì)問中所隱含的那種“情緒”，恰恰應該是戲中的繁漪用來對付周樸圓的。“怎么念？就你剛才沖著我的那個態(tài)度，就那樣念。知道嗎？壓住，不要有氣無力，但也不是歇斯底里?！迸_下的馬開愚從嘴上摘下煙斗，破例為演員做了一次明確的指導。

大家松了一口氣，想象中的爆發(fā)并沒有發(fā)生。臺上表演繼續(xù)，謝安娜再一次念出繁漪的臺詞：“我沒病，我不喝?！闭Z調(diào)恰到好處（壓住，不是有氣無力，但也沒有歇斯底里），與她剛才對馬開愚的質(zhì)問如出一轍（畢竟是謝安娜，在省城的文藝團體呆過，有經(jīng)驗，有悟性）。馬開愚在臺下又發(fā)出了一聲喊叫，這次喊出的不是“停”，而是“OK！”。周樸圓，我們的副團長，這時候本該接上他的規(guī)定臺詞（“繁漪，你明明是病了，怎么能說自己沒病呢？”），卻不知為什么，只喊出一句“繁漪”，便突然用手捂住嘴，彎下腰來，渾身顫抖著，發(fā)出了一陣聽上去像是憋了很久而終于沒能憋住的笑聲。

如果是正式演出，演員笑場當屬舞臺事故，是不被原諒的。但在排練場，這卻是常有的事，并沒那么嚴重。只是這次不一樣，演員們從一開始，面對的就是一個不茍言笑的導演，從下排練場的那天起，大家緊張都還來不及，豈敢笑場？副團長的笑場，不僅讓旁人感到意外，恐怕連他自己也是毫無防備的吧。他直起身來，正準備向?qū)а葜虑福ㄉ頌楦眻F長，他是知道輕重的），卻不想，一把椅子已經(jīng)朝他飛過來，幸虧他躲避及時，飛來的椅子才沒有砸在他的身上。

馬開愚將椅子砸向舞臺之后，手握煙斗，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排練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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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就在排練場風波過后的第二天，我與他有了一次近距離的接觸。

我們是無意中在書店碰到的。我在文學類的書架前瀏覽詩歌方面的新書。我看見他的時候，他站在離我兩米開外的地方，以我書店常客的經(jīng)驗，他站立的位置應該是陳列藝術類書籍的書架。他個子高大，穿著一件我們這座小城少有人穿的米黃色的風衣，加上他略微卷曲的頭發(fā)，以及嘴角上銜著的煙斗，在書店這個并不寬敞的環(huán)境里，顯得特別突出。我慢慢移動腳步，逐漸靠近他，然后站在他身邊，揚起頭來，做出也在找書的樣子。他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側(cè)身的時候看見了我。沒等他認出我是誰，我便先開了口：“馬老師，看書??？”他沒有像常人那樣，對與他打招呼的人先露出一個微笑，而是表情嚴肅且直截了當?shù)貑栁遥骸澳闶钦l？”我便告訴他，我是團里的人，是拉大提琴的，我叫什么名字。由于心情緊張，我說話的時候顯得不是那么流暢，甚至還發(fā)出了一兩個顫音。聽說我是團里的人，他的表情變得松弛了一點，銜著煙斗的嘴角還隱約露出了一絲笑意。

當心情緩和下來之后，我看清了他手上拿的那本書的書名：《迪倫馬特喜劇選》。雖然我喜歡話劇，但我還不知道迪倫馬特是誰。他注意到了我的神態(tài)，于是朝我晃了晃手上的那本書：“我告訴你，這才是真正的戲劇。”我伸手接過他手上的那本書，看了一下前言，又翻到目錄頁。我感覺他一直在看著我。我匆匆地翻看了一下里面的內(nèi)文，然后又迅速翻回到扉頁，看見了一幅黑白的作者頭像：一個戴寬邊眼鏡，梳著大背頭的外國胖子。這就是迪倫馬特？與我見過的契珂夫的頭像相比，我覺得他不太像戲劇家。

我把書還給了他。我說：“我也要買一本?！豹?/p>

去收銀臺的時候，他抱著手里的一摞書，同時也偏過頭來看我手里抱著的書。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自己選的書展示給他看。我發(fā)現(xiàn)，他長著一雙真正的單眼皮。那種自負而傲慢的眼光就是從這雙單眼皮下發(fā)射出來的?！澳阆矚g詩歌？”看著我選的那些書籍，他只是這樣平淡地問了一句。而我則因為他這一問，頓時變得羞怯起來。我說：“我正在學著寫一點，但還寫得很不好?！睂ξ业闹t辭，他沒有任何表示。

付賬的時候，他說：“一起吧，我給錢?！彼倪@種慷慨的舉動，讓我受寵若驚，緊張得都忘了自己應該有所表示（至少是禮貌性地推辭一下）。

我們抱著書往山上走。劇團的房子建在這座小城的最頂部。我以為我們這一路上會聊到一些有意義的話題，諸如文學，或者戲劇。但是，我們幾乎一路無言。他好像一直在思考著什么。他的單眼皮，以及單薄的嘴唇線條，都給了我一種揮之不去的壓力。記得中途他只問過我一句：“你說你是拉大提琴的？”我說：“是半路出家。我本來是拉二胡的，因為……”但我沒有說下去，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沒在意我說什么了。我本來還想告訴他實情，我的大提琴拉得很差，因為教我大提琴的老師，是我們團里一個吹圓號的。這很像一個笑話，我想如果說出來，或許可以緩解一下沉悶的氣氛。

那條通往山頂?shù)牡缆范感倍?。沿途有高聳的鋼筋水泥樓房，也有低矮而破敗的磚瓦房，它們共同構(gòu)成這座江邊小城狹窄的街道。行道樹是清一色的法國梧桐，正是四月的季節(jié)，淡紫色的梧桐花在枝葉間成點狀地隨風顫動。路旁時有垃圾，以及建筑用過的廢料，諸如磚頭和生銹而扭曲的鋼材。偶爾還能看見半截報廢的卡車車頭，歪倒在某個墻角。馬開愚的步伐邁得并不是很大（雖然他的腿很長），這可能是因為爬坡的原因。他時不時會停下來，側(cè)身躲過由上而下，或者由下而上疾馳而過的汽車。每當此時，他便從風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淺灰色的），捂住口鼻，以遮擋汽車過后的灰塵。

在抵達山頂，進入劇團大門的時候，不知為什么，我鬼使神差地對馬開愚說了一句不該說（至少現(xiàn)在不該說，或者是不該由我來說）的話。我說的是：“宋小鳳是個名聲很壞的女人。”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馬開愚聽見這句話，站住了。然后，他那鷹一樣的眼睛逼視著我，那種眼光，是我從未遭遇過的。它已經(jīng)不只是自負和傲慢，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我被它一下凝固在那樣，等待著更大的暴風雪的到來。但是，馬開愚一言未發(fā)，再次以他的沉默，向我展示了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自負與傲慢，以及深入骨髓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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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雷雨》的排練還在繼續(xù)。副團長深明大義，不用誰做工作，就心甘情愿地為自己的笑場做了深刻的檢討。謝安娜也為自己的“態(tài)度”付出了代價，她由A角變成了B角。宋小鳳取代謝安娜，進入了彩排的演員名單。大家私下議論紛紛，但表面上什么也不說。

彩排是在工人俱樂部的正規(guī)劇場進行的，請了文化局、宣傳部乃至市委、市府的領導觀看，反響很好。馬開愚坐在觀眾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表情依然是冷冷的，對于場內(nèi)觀眾的任何反應，都無動于衷，似乎這一切全是意料之中的事?；蛘撸c他毫無關系。彩排結(jié)束后，領導們將演員留下來座談，問導演在哪里？大家東看西看，都沒發(fā)現(xiàn)馬開愚的身影。事實是，他已經(jīng)走了。領導們有些不悅，團長很尷尬，解釋說，他可能身體不適，太累了。領導們于是對這個尚未見過的人，已經(jīng)有了不好的印象。

劇團的群眾們對馬開愚的印象也越來越差，私下里開始拿他的一些生活習慣當笑話講。說他經(jīng)常上完廁所后出來不關“窗門”（褲子拉鏈）。他的皮鞋不僅基本不擦油，而且總是趿拉著后跟，當拖鞋穿。他的那件米黃色的風衣，從他到來的那天起，就沒洗過，米黃色都快變成狗屎黃了。他派頭十足地抽煙斗，但卻毫無顧忌地隨地吐痰。他不吃葷菜（任何肉類都不吃），但也不吃蔥，凡是菜里的蔥頭蒜苗都被他仔細挑揀出來擺在飯桌上。他多次在公共場合旁若無人地打響屁，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他假裝清高，表面上目不斜視，卻被人發(fā)現(xiàn)，他有偷看女人的毛病，尤其是對漂亮的女舞蹈演員，尤其是當這些女舞蹈演員穿著緊身的練功服從練功房走出來的時候，他的那個眼神就跟蒼蠅一樣（被她“?！边^的女演員們說起這事尤其義憤填膺）。有一次，女演員夏柏英練完功，在食堂的廚房提了一桶水去浴室洗澡，洗著洗著，在外面為鍋爐鏟煤的張師傅就聽見浴室里發(fā)出了一聲尖叫，張師傅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情況，又不方便親自去處理，便急忙轉(zhuǎn)過身去叫人。正在廚房打開水的張智琴，是劇團的女高音歌手，她聽到喊叫聲之后，放下手中的暖水瓶，跑去浴室敲門。問“出什么事了？”夏柏英在里面顫抖著說：“有人偷看?！豹?/p>

劇團的浴室面朝廚房，背靠一面土坡，土坡上栽種的是夾竹桃。夏柏英后來說，她進了浴室，脫了衣服，彎下腰用桶里的熱水打濕了身子，站起來面對浴室的后窗，正往身上抹香皂的時候，突然就看見了窗外有一個人影躲在夾竹桃的后面。她驚叫一聲，那個人影也一下閃開，不見了。問她看清楚了那個人影是男還是女？她說，肯定是個男的，流氓。又問她看清楚那個流氓的臉貌了嗎？她卻不大能夠確定了。

“我當時心里那么害怕，聽見叫聲后，他又躲得那么快，像兔子一樣，都來不及去想他是誰?！毕陌赜⒄f到這里，本能地又帶上了哭腔。于是人們紛紛猜測，這個男流氓（從種種跡象看來）可能就是馬開愚。當然，猜測歸猜測，誰也拿不出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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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距離公演的日子越來越近，全團的人，從演員到后勤人員都在做著緊張的準備工作。我們樂隊的人也被派去工人俱樂部的劇場協(xié)助舞美、燈光和音響師布置舞臺，諸如釘景片，抬道具，安裝升降吊繩之類的。只有馬開愚一個人，在這片忙碌的氣氛中，顯得無所事事，甚至還有點神思恍惚。他偶爾也到劇場來看看，團長就上去問他，景片這樣搭行不行？要不要叫師傅把燈光和音響試一下，看看他有什么意見？但他總是搖搖頭，或者就是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我觀察得很仔細，他其實也沒真正笑，只是沖著團長做了一個咧嘴的動作）。有傳聞說，《雷雨》公演之后，團里有意請馬開愚留下來，再排練《日出》。也有人說，馬開愚在寫自己的劇本。這話最早是從宋小鳳的嘴里說出來的。人們一貫對宋小鳳不以為然，但這一次，她好像沒有亂說。這段時間，馬開愚要么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出來。要么就是旁若無人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口中念念有詞，一只手神經(jīng)質(zhì)地在空中比劃著。不知道的人以為他是瘋子，但內(nèi)行一點的人（比如副團長官陽均）就說，他是在模擬自己劇本中的人物說話，自己跟自己對上了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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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柏英自從上次洗澡被偷看之后，一直說不出偷看她的人是誰。盡管旁邊人有過猜測，那個人可能就是馬開愚，但她本人卻猶豫不決，對這樣的猜測沒有做明確的認可。于是，便引發(fā)了另外的猜測，那就是，根本沒有人偷看她洗澡，所謂窗戶外面那個人影，不過是她的幻覺而已。

洗澡被人偷看，已經(jīng)是莫大的恥辱，再被懷疑是自己無中生有，夏柏英的精神就變得有些不正常起來。不僅白天披頭散發(fā)，還多次在晚上穿著內(nèi)衣四處游走。人們判定，她是患了夢游癥。據(jù)說，她夢游的時候，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那個澡堂。終于，有一天晚上，她一絲不掛地將自己關在澡堂里，發(fā)出了與那天一模一樣的尖叫。當聞訊而至的人們把她從澡堂（或夢游中）“解救”出來的時候，只聽她口中重復著念叨，看見了，看見了。問她看見什么了？她張著興奮的大眼睛：“看見那個人了?！豹?/p>

人們趕緊追問，那個人是誰？她望了望周圍的人，然后將目光鎖定在虛空中的一個地方，顫抖著說：“就是馬開愚。”

夏柏英指證馬開愚之后，夢游癥就奇跡般地消失了。但是，另一個女人卻瘋了。

“你敢污蔑我的男人！”那天，宋小鳳端著臉盆去澡堂，看見夏柏英提著水桶從澡堂出來，她放下臉盆就朝夏柏英撲上去，用她尖尖的指甲，在夏柏英的臉上，脖子上，甚至胸脯上，挖出了一道道慘不忍睹的血印。夏柏英猝不及防，她當時正在哼一首歌，對于宋小鳳突如其來的攻擊，她連發(fā)出驚叫都來不及（叫出聲來已經(jīng)是事后的事）。宋小鳳還想上去用腳踹她，被旁邊的人拉住了。

“呸，你有什么好看的？我的男人，有的是他看，用得著看你這個瘦骨精嗎？想男人看想瘋了吧？不要臉的東西！”

在大家看來，顯然是宋小鳳瘋了。她好像天生沒有羞恥感（一個徹頭徹尾的花癡）。馬開愚被抓之后，她不但不避嫌，還一次又一次跑去文化局和宣傳部，甚至公安局，為馬開愚喊冤，并揚言用自己的名譽擔保，馬開愚絕不是那種人。領導們看著她，覺得這個女人真是神經(jīng)病，并質(zhì)問她，你是什么人，有什么名譽可擔保？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