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葉錦秋走到大門口時,幾個女人正神色凝重又神秘地議論什么,她稍稍停步,聽出來,院里鄰居黎導演的母親前幾天把一個石膏的毛主席塑像打碎了,老太太嚇傻了,為了“毀滅罪證”,躲在家里把石膏一點點碾成碎渣,混在蜂窩煤灰里跟垃圾一起倒掉。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沒想到還是被發(fā)現了。老太太成了現行反革命,剛才被抓走了。
葉錦秋心里不覺緊了一下,沒有加入議論,悄悄走了。只聽見隔壁小勇的媽媽說了一句:沒想到,七十好幾的人也會坐監(jiān)獄。
半大孩子小勇正在階沿上滾鐵環(huán),看見葉錦秋,小勇追上來,麻利地鉤住鐵環(huán),說,葉婆婆,你的魚缸和花盆剛才也被打碎了。葉錦秋不易察覺地揚了揚眉毛,盡量平緩地說,哦,知道了。她輕輕往院里走,一邊從藏青色棉綢褲的兜里掏出手絹擦汗。
白果街22號院子從前是一座兩進的公館,原主人就是葉錦秋的父親、三四十年代全城聞名的綢緞莊“裕恒豐”老板葉澍濤老先生。葉錦秋在公館里度過青年和中年時代,以后也一直住在逐漸成為大雜院的院子里。
50年代公私合營,葉老先生率先將裕恒豐交給國營,還主動把自己的公館也捐獻出去,自家人只留下3間臥室。作為開明資本家的代表,葉老先生被市長接見的消息還上過當年的《成都日報》。以后,公館里逐漸搬進各種身份的鄰居,機關干部、中學校長、工人……性情溫和的葉老先生跟他們相處也頗融洽。50年代末,葉澍濤老夫婦倆先后去世,區(qū)房管所又動員葉錦秋再騰出一間給轉業(yè)干部老江一家——也就是江小勇家居住。葉錦秋也是欣然同意,剩下的兩間,供自己和女兒趙家鈺及外孫居住。
公館前后天井之間的間隔是一溜U型的兩層樓。如今成了大雜院,格局倒也基本未變。葉錦秋今天特別留意觀察院內的情形,還不算太壞。第一進的房屋和天井幾乎一切照舊,第二進最里面兩間平房住的就是市歌舞團黎導演一家。窗戶上鑲嵌的彩色玻璃被打碎了,滿地殘渣,五色耀眼。那彩色玻璃曾是葉錦秋的至愛。門的下半截有解放鞋踹過的腳印,門的油漆原本保留尚好,那污痕就特別醒目。此刻他家房門半掩,屋里悄無聲息,與往日的熱鬧對照,有異樣的死寂。
鋪著青石板的小天井里,那個足有一張寫字臺大小的魚缸還在,它四周有一圈麒麟、蝙蝠、喜鵲、荷花等各色圖案的浮雕,如今似乎被硬物敲打過,掉下些石渣,失去了從前周正的模樣,有點邋遢萎靡。
那幾個圓中帶方的白底青花花盆從前是養(yǎng)君子蘭的,這兩年給院里的孩子們用來做勞動課的作業(yè)——種了蓖麻?;ㄅ瓒妓榱?,身首異處的殘片上枝葉凋零,大約只有葉錦秋自己還能憑著記憶,依稀拼接和還原得出瓷片上“蘭在幽林亦自芳”之類的字樣。她不小心踩到一片碎屑,腳底有點不適,連帶著全身都刺痛起來。
這是1971年炎夏,疾風驟雨般的革命浪潮節(jié)奏稍緩,葉錦秋無數次暗自慶幸全家沒有受到致命沖擊,但她也一向明白:以自己家的復雜歷史,還遠遠不能說已經躲過大劫。她暗自嘆口氣,準備進屋換上家居衣服,這是她長年不變的習慣——其實有好幾年沒有添置新衣了,出門的衣服也好不到哪里去,無非是成色新一些而已。眼光一掃,發(fā)現隔壁的門沒有鎖,輕輕推開。外孫子趙一柏正高舉一條腿擱在墻上練功呢,大腿筆挺,緊貼著耳朵,看來功夫又大有長進。女兒趙家鈺則仰面倒在靠右邊墻的那張床上抽煙。早已磨損和褪色的紫紅地板上,零亂地扔著塑料涼鞋、又臟又黑的圍裙和袖套,上面還散亂地沾著些煤渣。葉錦秋忍不住快步上前收拾起來,她欲言又止,遲疑著說,怎么又抽煙了?還在床上抽……還有,說過多少次了,臟衣服還是應該在進門前換掉。
女兒趙家鈺長得一點不像母親,乍一看有點壯碩,整個人像一段砍削得有些馬虎的木頭。葉錦秋六十出頭的人了,年輕時一定是漂亮過的,如今韶華消褪,可輪廓依然清秀。難得的是沒有發(fā)胖,小巧精致的身段,一眼看過去,雖然衣服鞋襪也寒素,但剪裁合體,搭配得當,且說不出哪里不經意就透出些氣韻。22號院的婦人有時也不免議論,趙家鈺怎么就一點不像葉錦秋呢?粗枝大葉,人也不過四十來歲,皮肉還比不上葉錦秋細致。
趙家鈺此刻一邊往床邊寫字臺上的舊瓷盤里抖煙灰,一邊皺著眉頭道,媽,我一天打600個蜂窩煤,不想像你那么窮講究。葉錦秋在房中唯一的那把舊藤椅上坐下,有點歉疚地說,我怎么不知道你的辛苦?我每天要做多少箱肥皂?也是腰酸背痛的,但你該記得小時候你爺爺是怎么教你的。話音未落,旁邊的趙一柏用模仿出來的蒼老口音接嘴道:“我們雖說不是詩禮世家,但老輩子的規(guī)矩從來是一絲不茍的”——婆婆,你又來了,能不能別再說這些陳谷子?祖祖一貫充先進,以為自己很跟得上時代,到頭來弄得房無兩間,地無一壟的,他老人家要是活到現在,看到心愛的魚缸花盆成了那樣,不氣死才怪!
葉錦秋不等他說完,趕緊起身緊掩上房門,回頭嗔怪道,你還是小孩?還不懂事,這些話也是隨便說得的?趙家鈺將煙頭在瓷盤里一把摁熄,虎著臉對兒子道,少廢話!好好練功,你到底想跳洪常青還是南霸天?
2
葉錦秋回到自己和趙一柏住的房間,立即反鎖上門,看看一切正常,舒了口氣。仍不放心,直接奔向床前,將床單撩開,把床下一口黑漆描金的舊箱子拉出來。里面都是些絲綢紗鍛的舊衣物,旗袍、夾襖、裙子等。她顧不上細看,把手伸進箱子最底層,從下面抽出一件質地緊密細膩的香云紗長衫。
那衣服雖然有些舊了,卻依舊有比普通絲綢更沉甸甸的質感和收斂沉著的光澤,咖啡色底上很稀疏地穿插著些似有若無的花紋,像褐黃色梅花枝丫,父親從前把這款綢料稱作“疏影橫斜”。她把臉貼上去,輕輕摩擦了一下。這是父親生前最喜愛的一件衣服,也可以說承載了父親作為一代知名商人的榮耀。老先生生前不知多少次提起這款名噪一時的香云紗衣料——
1945年夏,葉老先生一位給盟軍飛行員當翻譯的朋友悄悄告訴他:美國已經發(fā)明了一種威力超常的炸彈,準備投放到日本,等著看小日本投降吧。日本投降的消息不知在大街小巷流傳過多少遍,最后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相互苦笑:又是一次用心良好的畫餅充饑。但老先生每天仔細讀報、聽廣播、多方打聽,認定這回的消息不虛。他慨然拿出大部分流動資金,從成都、廣州、南充的綢緞廠很大手筆地進貨。同業(yè)們一向都喜歡在裕恒豐后面跟風,這一次卻不免躊躇,背地里心情復雜地議論:葉老板不會看走眼吧?如今絲綢的價格多貴?萬一仗再打兩三年,生意還這么冷清,看他怎么周轉?
結果怎么樣?葉老先生還就是沒有看走眼。8月中旬,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傳來,那真是滿城喧騰。葉澍濤一激動,立馬捐出斜紋綢,四十匹大紅的,另外十匹是明黃、翠綠、湖藍的,供喜慶的人們舞彩綢、扎大紅花。接下去的日子,裕恒豐的生意前所未有的紅火。結婚人家是一撥接一撥,做新衣服、置辦嫁妝、彩禮的人家,簡直要把裕恒豐在商業(yè)場那三間門面打通的店面踏平;大小公館里的太太、少奶奶、小姐們也湊熱鬧,美其名曰要做“勝利旗袍”……裕恒豐的雙縐、碧縐、喬其紗、香云紗、織錦緞、九霞緞……幾乎所有貨品,都被搶購一空。進貨動作慢了一拍的同行們,個個羨慕得快害紅眼病了。
父親喜歡根據質地、色澤、圖案,給裕恒豐銷售的綢料命名——柳梢青、燭影搖紅、陌上花、碧云天等等。他還曾開玩笑說,若不是這裕恒豐是祖上傳下的老字號,依他的主意,就要改名“綺羅香”了——父親早年經私塾熏染,后來也進過新學堂,又承祖業(yè)浸泡商場多年,仍存留了咬文嚼字的習慣,尤喜詩詞。那些綢料取名大多套用詞牌名或節(jié)選詩詞,就不意外了。往往是,顧客在店里東挑西看,拿定主意后,不用手指,只消給伙計說聲:我要六尺陌上花、一丈碧云天。彼此都省事。當然,裕恒豐的伙計都是要學認字的;至于顧客么,來買綢料的,至少也粗通文墨吧。所以老先生的這點小樂趣最后竟也成了裕恒豐的一大特色。
那款父親愛不釋手的“疏影橫斜”,就是那一批進的貨。要說它的獨特,裕恒豐老板的獨生女兒葉錦秋怎么會不明白?香云紗堪稱真絲織物的極品,因工藝繁復、質地精良、穿著挺括而備受寵愛,民國年間,有的紈绔子弟甚至用它夸富炫貴。香云紗在制造過程中,先要用一種叫“薯莨”的天然植物與河水一起榨出汁液,然后在高溫天將真絲坯布在烈日照射下一次次反復浸入這種汁液中。然后,在清晨日出之前,將河塘泥敷在面料上,再用河水漂洗干凈,放在草地上,自然晾干。這樣,“薯莨”汁中的鞣酸質與河泥中的鐵質發(fā)生反應,最后,香云紗向陽的一面就為帶有光澤的黑色,背陽面為黃褐色。
父親那次進的一款香云紗,正面卻是不同尋常的咖啡色底間雜黃褐色,算是廣州那家老字號綢廠“霓裳羽”當年的創(chuàng)新品種。問題是,那時無論男式長衫馬褂,還是中老年太太們的旗袍,倘若選用香云紗,就必定是、也別無選擇的是大家習以為常的黑褐色。葉澍濤這番標新立異,有沒有人買賬?那時已年近花甲的父親卻一臉輕松道,常年穿一種顏色,我都煩了,別人給我換個花色,我還求之不得呢!
結果,這款“疏影橫斜”僅六天就賣斷了貨。以后,裕恒豐還從“霓裳羽”進過其他顏色的新款香云紗,棕黃、豆綠、芭茅色等等,也暢銷一時。1945年夏天,既是舉國上下萬眾歡騰的季節(jié),也是裕恒豐盛極一時的黃金時代。
葉澍濤先生特意留了一段“疏影橫斜”,讓妻子給自己親手縫制了這件長衫,以資紀念。
葉錦秋在床上攤開這件長衫,仿佛又看見了父親不胖不瘦的體態(tài),不覺發(fā)起怔來。忽聽趙家鈺乒乒乓乓敲門,在外邊喊,媽,我來舀米煮飯。葉錦秋趕緊收拾好箱子,開門。
趙家鈺似乎看也不看,就知道她母親在做什么。她一邊從門背后的米缸舀米,一邊揶揄道,媽,那些舊東西你還當個寶,早兩年讓你拿到舊貨店,還可以換點錢。耽擱到現在,大概只好給一柏他們學校劇團,給反面人物黃世仁和他家那個地主婆穿了。
這些年,葉錦秋經常被女兒硬木棍子似的說話方式噎住,她早就不以為忤了??山裉炻犃?,還是不舒服得很。忍了忍,終于反駁道,那里面有你爺爺生前珍愛的東西,怎么不當個寶?我的那些旗袍是穿不出來了,你那件淺藍水波紋旗袍,是你考上華西外語系那年做的,那是和我們家的喜事相關聯(lián)的,我憑什么不看重它們?
趙家鈺卻突然直起腰,冷眼看著葉錦秋,一字一頓吐著寒氣道,再說一遍:我永遠不想再聽到外語兩個字!說完,端了米,大踏步出去了。
葉錦秋有點自悔失言,也仿佛被那陣凜冽的寒氣給籠罩住了,跌坐在床沿,大熱的天,身子竟無端地有些發(fā)冷。
3
暮色悄悄透過窗戶浸進。這間窗戶朝東的房子,原是葉老先生的書房——其實書都在樓上大書房里,這小書房從前的實際功能是小會客室——夏天最是涼快,黃昏也最早來臨。她默默起身,開燈漫無目的地收拾起寫字臺。不知不覺就拿起那把菱形的紫檀木框鏡子,這是她為數不多的結婚紀念品了。翻過去,背面木襯底上“趙彥初 葉錦秋 百年好合”的字樣仿佛還新鮮如初。葉錦秋突然覺得自己今天有些虛脫,對著鏡子,神思渙散,心里說:彥初,你走得早也好……
這時,江小勇的爸爸江隊長在門外叫,葉婆婆在不在?葉錦秋迅速收攝心神,整了整衣襟,打開門。只聽一個聲音在她頭頂很高處說,葉婆婆,幫個忙!江隊長個子高過門楣,在當年的成都,這么高的本地人,寥若晨星。這位前解放軍汽車團團長還真不是本地人,妻子在成都一家紡織廠工作,從部隊轉業(yè)時,他沒有回東北老家,順理成章落戶到了成都,在東郊一家國防企業(yè)當汽車隊隊長。雖說房子是房管所解決的,但江隊長一家住進來后,聽說是葉錦秋騰出來的,還是不自覺地對她有一絲感激。
江隊長是東北農民后代,跟葉錦秋的處世之道,說來相隔甚遠,但他們一家和葉錦秋,相處甚為融洽。江隊長下班晚,經過葉錦秋門前時,后者一家往往正在吃晚飯。葉錦秋見了他,照例會左手端起飯碗,右手握筷,平放在碗口,溫文爾雅、非常儀式化地來一句:江叔叔請!——叫江叔叔,是跟隨趙一柏他們稱呼。
起初遇到這樣的場面,江隊長很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這只是老派成都人的習慣性禮節(jié),并非真正請他上桌共進晚餐。但明白歸明白,乍一面對,還是有一絲局促和慌亂。只能倉促間揚起手臂向外擺擺手,連聲道,葉婆婆,你吃你吃!時間一長,江隊長從容多了,遇到葉婆婆喊“請”,他也能應對裕如,可以氣定神閑地回應一聲,葉婆婆請。
他也曾跟老婆討論過:都是成都人,葉婆婆的味道為啥就跟你們家不一樣呢?老婆理直氣壯道,我們家?guī)状际屈S田壩的菜農,到我才農轉非,怎么能跟人家開綢緞莊的比?再說,人和人本來就不一樣,不說遠了,趙家鈺還是她女兒,跟她像不像?
江隊長同意老婆的出身論,但也據理反駁她的后半截論調。他說,趙家鈺也是后來突然變成那樣的,她丈夫在“自然災害”時偷白糖吃,被判刑關進去了,我看她是自暴自棄。聽說她以前還是中學英語教師呢,不像。
老婆嘴一癟,好像趙家鈺就站在她面前似的,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意味說,有一個那么通泰斯文的母親,就該學學樣子,最起碼不該那么邋遢。
江隊長同意老婆的說法。那幾年,22號院里成分復雜的住戶們有的陰郁,有的亢奮,有的落寞……總而言之是都有些緊張。他們夫婦可以說是有點“另類”,跟同樣根紅苗正的那幾家人不完全一樣:雖說經過“文化大革命”洗禮,他們對葉錦秋這樣身世的人,卻沒有跟當時通行的意識形態(tài)亦步亦趨、報以冷眼斜視。作為一向相處不錯的鄰居,仍是一如既往地友善著。對葉錦秋待人接物的方式,也有充分的好感。葉錦秋一家的生活水準,如今在大雜院里不過處于中下水平,但她說不出什么地方、什么時候無意間流露的細枝末節(jié),就是會讓人心里、眼里一亮,是些什么東西呢?只能說是一種味道,可那既不是富貴氣,也不是書卷氣,反正是與眾不同吧。對此,江隊長夫婦是欣賞的,甚至羨慕的。大概,也正是因為他們根正苗紅,才有這份不刻意撇清、不過分謹慎的松弛態(tài)度吧?
江隊長和老婆今天是來請教葉錦秋的。他昨天跑車去了雅安,買回一只大公雞,一小籃姬菇菌。老早就想請他的綏芬河老鄉(xiāng)、分管車隊的王副廠長一家來吃頓飯。王副廠長對他說了,小江,包子餃子、豬肉燉粉條誰也沒我老婆做得好。你老婆是成都人,我們就吃頓地道的成都菜吧。
雞是有了,不缺主菜,可怎么做才能又體面又有特色呢?夫妻倆同時想到,去問葉錦秋。
葉錦秋一聽他們的來意,先前的愁悶乍一看已經煙消云散,疏淡的眉宇間還沾染了一點似有若無的興奮,好像要請客的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她客氣地將他們讓進房中坐下,自己坐床沿。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一支鉛筆,不緊不慢地說,要請客的話,最好先擬一個菜單,把涼菜、熱菜、湯菜,葷的和素的,清淡口味和濃厚口味都好好搭配一番。聽說那只公雞足有六七斤,江隊長又應邀介紹了王副廠長的概況和要求。葉錦秋聽罷,略一思忖,拿起鉛筆,邊寫邊說,我看,這只雞夠大了,你們干脆就不用別的葷菜,來一次全雞宴。你們廠長能吃辣椒,當然好,但川菜也不全是辣的,味道很多樣。我們就這樣——先剔一點雞脯肉剁碎,和蛋清、一點點火腿與調料攪拌了,做一道又鮮又嫩的雞脯豆花;然后再把雞腿肉剔下,切成2厘米見方的雞丁,我見你們那天買了新上市的花生,剛好來一道川菜名菜——宮保雞丁,這可是鮮香甜酸、辣而不燥的。
小勇媽媽連連點頭,又突然一搓手說,哪里去找火腿呢?葉錦秋想了想,說,雞脯豆花的關鍵是雞脯要剁得極茸,調蛋清時切記順著一個方向攪,沒有火腿問題不大,也不用照搬菜譜吧。她有些神清氣爽地接著籌劃:拿雞翅、雞爪、雞冠、雞雜這些雜碎來個紅油涼拌,余下的帶骨雞肉就做成香菌燒雞。江叔叔,你這個姬菇菌買得太好了,這是我們四川菌類中最鮮美的,燒好了,絕對不亞于你們東北的小雞燉蘑菇。
小勇媽如釋重負:葉婆婆,你一眨眼變出了好多菜,太好了!葉錦秋微微一笑,對了,別忘了最后還有一道雞血豆腐湯,筵席接近尾聲時現做現上。你們再配幾樣小菜,是不是很拿得出手,又惠而不費?當然,這只雞也還可以有另外幾種做法……
話音未落,趙家鈺一只腳跨進門檻,看也不看客人說,菜都涼了,吃飯吧。
江隊長夫婦趕緊起身。
4
趙家鈺一邊舀飯一邊打趣道,看我們吃的,醬燒苦瓜、蒜泥蕹菜、素冬瓜湯,還有泡仔姜,這才真正是惠而不費。
葉錦秋忍住剛才的不快和她商量:要不我們哪個星期天去龍?zhí)端纶s場,也買只雞回來?
趙一柏趕緊響應,好呀,婆婆做的姜汁雞最好吃!
趙家鈺猶豫道,婆婆做的板栗燒雞也香,干脆等板栗上市了再買雞吧。她不看兒子一臉失望,轉頭又忍不住揶揄葉錦秋:媽,你今天過了一回籌辦家宴的干癮,也不怕人家說你念念不忘剝削階級那一套。
葉錦秋沒好氣地說,我建議的都是些最普通的家常菜,有什么癮好過?無產階級就不吃雞了?
趙家鈺這會兒出乎意外地心平氣和,她說,還好,你沒有像上次跟黎導演聊天那回,跟人家講怎么發(fā)海參、爆鮮貝。
葉錦秋想說,那是人家黎老師主動問起的。旁邊趙一柏截住她的話頭說,我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們,猜一猜。
媽媽和外婆尚未說話,趙一柏已放下筷子,滿臉都是收束不住的笑容,又使勁想收束住,他說,我要跳洪常青了!本來想晚點告訴你們的。
趙家鈺和葉錦秋果真被這消息吸引住了,欣喜地對視,先前的摩擦煙消云散。很長時間了,只有趙一柏有什么高興事或者說了某句特別逗趣的話,母女倆才會情不自禁有一番眼神的交流。
趙一柏是“文革”停課鬧革命后招收的第一批高中生,他所在的育紅中學高中部只有三個班的高一學生——應屆初中畢業(yè)生只有百分之三十能升進高中。趙一柏的成分的確不怎么樣,但成績委實出色,加之他從小喜歡跳舞,還被黎導演點撥過一陣子芭蕾。育紅中學校團委正積極籌備排演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在男生里選了一圈,還只有趙一柏的舞蹈水平能擔當洪常青這一角色。趙一柏才16歲,個子卻已與成年人相仿。難得的是,形象很“正面”:一雙濃淡適宜的劍眉,有時略微蹙著,那雙不大不小的眼睛也連帶著添了些冷靜,眼神中有股超乎年齡的沉穩(wěn),配上挺直的鼻梁,雖然性格毫不張揚,一眼看過去,英氣十足。年輕的校團委書記吳老師也說,趙一柏就是面龐稍稍瘦削了些,他要是長成國字形,再帶點軍人氣質,那簡直就是小王心剛了。
其實,趙一柏的模樣,像極了趙家鈺。只是中年趙家鈺胖了,松弛了,從前簡約潔凈的線條膨脹,活生生將好端端的五官給撐得“滑絲”了。
小勇媽過后又向葉錦秋討教了許多細節(jié),他們的家宴,看來是非常成功。以后好些日子,他們一見了葉錦秋,就滿臉堆笑。江隊長說,客人對每道菜都贊不絕口,就連葉錦秋給的那一小碟泡仔姜,也出彩得很。他們淋了點辣椒油、味精,盛飯時端上去,廠長夫人說,來四川十多年了,沒有吃過那么鮮美的泡菜。據說,廠長他們過后還依樣畫葫蘆,買的是只母雞,照樣模仿那天的菜譜,又是燒又是涼拌。
小勇媽還笑著揭江隊長的短,她說,葉婆婆,那天好笑人,他吃完飯,也學你的樣,把碗端到齊眉毛高,右手拿筷子放在碗上,低了頭對廠長他們說:王廠長、嫂夫人,你們請慢用。他做得不像,筷子一扒一扒的,像是在空碗里攪和。呵呵,王廠長還以為他跟我學的,連聲說,張秀英你會教啊,還是你們南方人講禮。
5
經過兩個月多月緊張排練,育紅中學的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亮相,到附近片區(qū)的中學一巡演,贏得滿堂喝彩。別的學校排演的京劇《紅燈記》、《沙家浜》等,說來唱念做打也中規(guī)中矩,但跟這踮起腳尖的芭蕾舞一比,真的是相形見絀。每到演出前一天,那個學校的操場就會被形形色色的凳子填滿,不光是中小學生,就連附近的居民,也當仁不讓來湊熱鬧。有的孩子則跟著舞蹈隊跑,一場都不拉下。觀看并議論育紅中學的《紅色娘子軍》,成為那段日子幾個街區(qū)居民生活中的盛事。
并非學生們的演出無懈可擊,若是跟芭蕾電影《紅色娘子軍》比,漏洞可就太多了。不過,這些演員都是鄰家小孩,不免格外親切。再說了,也正因為他們破綻百出,卻又煞有介事,看著可不是更有樂趣?小孩子們則最喜歡模仿劇中紅軍女戰(zhàn)士在河邊跟老炊事員開玩笑的那場,不知跟誰學的,把那段音樂填了詞,變成:“快把煙桿兒還給我,不要開玩笑”,跳得不亦樂乎。
趙一柏和吳清華的扮演者在不大不小的范圍內成為明星?!皡乔迦A”風頭最健,這個睫毛濃密、將一雙美目映襯得煙籠水繞的瓜子臉姑娘,舞姿也甚是出色。人們最津津樂道的,是吳清華逃跑時那個著名的“倒踢紫金冠”,雖說她遠不能跟中芭的薛菁華比,但依稀有幾分形似。趙一柏最惹人議論的,則是開場時洪常青化裝成華僑與南霸天周旋的一幕,他著一套白色洋裝,帥得不可思議。
人們樂此不疲地了解芭蕾舞劇在排練和演出中的所有花絮,對舞蹈隊的情況也了如指掌:“吳清華”的媽媽就是舞蹈演員,難怪她天賦如此之高;“南霸天”因為打群架,差點被開除出舞蹈隊;趙一柏排練“常青指路”那一場時,死活不好意思去扶“吳清華”的肩膀,只把手抬在人家肩頭上方虛晃一槍。人家吳清華一只腳踮著腳尖,另一條腿還要高高舉起,如何站立得穩(wěn)當?還是校團委吳老師做工作,自己去當吳清華,示范了好多次,眼鏡都快急掉了,才把趙一柏糾正過來……
葉錦秋也去看過好幾次趙一柏的演出。觀眾掌聲雷動,她淺淡地笑著,輕輕鼓掌。葉錦秋一輩子謹遵父諭,含蘊淡定,并非喜怒不形于色,不過是習慣了在高興與得意處,格外要收束幾分,以示謙遜。她是喜歡芭蕾的,最喜歡趙一柏跳的芭蕾。這孩子的身段模樣、舉手投足,像極了他外公趙彥初。有時候,葉錦秋在恍惚之間,覺得自己看到的是另一幕——銀杏葉漫天飄飛的1929年深秋,最要好的同學雯雯要她陪著去華西大學找她的哥哥趙彥初,那位未來的牙科醫(yī)生正在打網球,他一身白色運動裝,在球場閃轉騰挪……四十余年前悄然心動的一刻仿佛就在昨天……他卻早已撒手人寰了,留下她在這紛繁的世間凄凄惶惶獨自行走。真的是世事滄桑啊。
6
趙一柏回家,先端起杯子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水,顧不上換下練功服,對葉錦秋和趙家鈺說,婆婆,媽,祖祖那件香云紗長衫還在吧?
葉錦秋有些意外,問,誰跟你提起那件衣服了?
趙一柏有點興奮,他說,今天教育局長都來我們學??囱莩隽耍娔习蕴齑┮惶钻幍に{的布衣服,批評學校了,說服裝道具不到位,影響演出效果,也對樣板戲不尊重。吳老師給他解釋了半天,因為每個學校都在演樣板戲,專業(yè)團體的服裝都被借完了,實在沒辦法。
趙家鈺問,那你就提出要拿家里的衣服去?
趙一柏解釋,吳老師動員大家回家找找,誰家有保存下來的舊式服裝,借給學校用用。她沒有點名,但大家都看著我。
葉錦秋和趙家鈺對望一眼,都不再說話。過了許久,葉錦秋猶豫道,一柏,那是你祖祖的心愛之物,也是他唯一的遺物了,拿去給南霸天穿,太可惜吧?
一柏帶點委屈道,婆婆,你說有幾家人會有綢緞衣服?我拿什么做借口?老師和同學都知道的……我好不容易能夠跳洪常青,要是我不積極點……
趙家鈺脫口而出,媽,讓他拿去!那長衫壓在箱底,早晚也會被蟲蛀,不如廢物利用……不如物盡其用?!皬U物利用”幾個字剛出口,葉錦秋平日溫煦柔和的眼光凜凜一閃,她猛然發(fā)現不妥,趕緊改口。接著道,一柏能有今天,也不容易,這也算是用實際行動靠近組織吧。
葉錦秋黯然道,等我想想。她陷入兩難:父親的至愛,不容“褻瀆”。雖說她早就不奢望這衣服成為傳家之寶,可它至少目前是她的珍寶。給還是不給呢?
僅僅過了三天,葉錦秋就發(fā)現那件長衫不在了。她心里明白,走到隔壁房間門口,漠然看著女兒,一言不發(fā)。趙家鈺訕訕道,媽,這是為一柏好……學校都表揚他了。葉錦秋沉默許久,突然喉頭一哽,聲音有些濕潤,說,我知道。但我不會再看一柏演出了,他們穿你爺爺心愛的衣服,做些丑陋滑稽的動作,大概你也不忍心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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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紅中學的《紅色娘子軍》繼續(xù)在各學校巡回演出,也繼續(xù)被學生和街坊們追捧。趙一柏貢獻的那件香云紗長衫,雖然跟電影上南霸天的裝束有距離,但總算令南霸天的造型更接近真實。只是南霸天每場都要被“抓獲”,那長衫也不得不經受蹂躪,十幾場下來,漸顯衰敗。趙一柏有幾次忍不住心痛地提醒“男霸天”,讓他小心一點。后者則總是皮笑肉不笑地給他來一句:趙一柏,你搞清楚,是那些苦大仇深的娘子軍要對我推推搡搡的,你以為我愿意這么賊眉鼠眼?我倒想演洪常青,最后破衣爛衫、被燒死在大樹下,也是英雄,你跟我交換吧?趙一柏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還是“吳清華”路見不平,伶牙俐齒斥責“南霸天”:洪常青最后衣衫襤褸,人家趙一柏是亂頭粗服,不掩國色,要是換成你演,頂多像個乞丐頭子。“南霸天”這下變得很收斂,嘴里只一連串發(fā)出夸張的“嘖嘖”聲。
葉錦秋沒有再去看趙一柏的演出,也算是眼不見心不煩吧。她很多次下決心要把箱子里的衣物全部拿到舊貨店賣了,卻終于沒有行動。就像趙家鈺所說,如今世道不比從前,誰需要這些跟新時代格格不入、蒙滿了昨日塵土的舊物?不但賣不了幾個錢,還犯諱。她也強迫自己不去想父親那件香云紗長衫,安慰自己:只要對一柏好,父親也一定是愿意的。
這天,她剛回家就來了兩個工宣隊員,一高一矮,都很精瘦。說是讓她去一趟育紅中學。葉錦秋不解,問,是開家長座談會?怎么沒聽一柏說起過?那兩人對視一眼,眼里掠過一絲心照不宣的笑,一起說,你去了就知道了。
葉錦秋換了一件出門穿的銀灰色咔嘰上衣,也很舊了,不過肩、袖、下擺都很妥帖,順手捋了捋頭發(fā),跟他們去了。原想跟這兩個工宣隊員搭訕的,問,兩位師傅貴姓呢?你們辛苦了。但他們都有莫測高深的凜然,遂一路無言。她無論如何猜不出兩人的來意,只依稀感覺來者不善。還沒有走進育紅中學,已能聽到高音喇叭放出高分貝的進行曲,葉錦秋覺得原本已經繃得夠緊的太陽穴又被人使勁拽了幾把,生疼生疼的。
育紅中學是用從前某個省的會館改建的,不知經歷多少年了,檐牙翹角居然保存完好,操場邊的主席臺其實是會館的戲臺。中學的操場,通常也會用做街道開會的場所,這些年,那幾根油漆日漸剝落的黑色柱子上,就經常糾纏著主題各異的種種大紅標語。葉錦秋尚來不及看清橫幅上的字,就猛聽見喇叭里男高音一聲怒喝:“把暗藏的美蔣特務趙家鈺押上來!”像拖一輛架子車似的,幾個大漢把趙家鈺拽上前臺,狠狠兩腳踢到她小腿上,趙家鈺身不由己,搖晃著跪了下去。葉錦秋看得目瞪口呆,臉色刷地白得像本色的大綢。兩個工宣隊員斜睨她,不說話。
葉錦秋兩腿軟得如棉花一般,整個身子飄飄忽忽,要左右傾倒出去,心臟則被猛烈撕扯,一片片似要揪得蹦出喉嚨外。好多零碎的、片段的往事如同一堆胡亂朝地下拋棄的舊照片,一片狼藉地堵在腦海里……家鈺念大學了,周末,高挑苗條的她穿著淡藍水波紋印度綢旗袍,順著青石板的街沿朝家走。自己在公館門口迎她,家鈺走在白果街紛披的銀杏、金桂下,清爽得像一幅仕女圖……家鈺假期去替美軍空軍當翻譯,那個叫斯蒂芬的靦腆小伙見了她就臉紅,跟著家鈺來過家里幾次,中國話說不順溜,但會用成都話問“伯父伯母好”。家鈺跟他眼光交織得密不透風,空氣里都是牛奶加多了糖的香甜……斯蒂芬卻又不得不隨軍離開了,說好待局勢平穩(wěn)就來接家鈺……后來是關山阻隔,不通消息,家鈺在中學教英語,絕望地等他……學校只開俄語課了,家鈺因歷史問題被清理出教師隊伍,下放到蜂窩煤生產組。她得傷寒臥床半年,性情大變,突然決定接受生產組劉婆婆的介紹,和副食品公司的一個保管結婚。葉錦秋不喜歡這個女婿好大喜功的性情……“自然災害”期間,女婿“監(jiān)守自盜”被判了20年,葉錦秋做主將孩子改姓趙……家鈺有時似乎認定自己為美軍當翻譯的經歷絕無過失,所以要加倍用倔強和粗蠻來強化她的問心無愧;有時似乎覺悟又突然提高,要夸張地靠攏組織,模仿勞動人民,為她的“成分”和替“美帝”做事那段歷史懺悔。總之她的性情連帶舉動變得扭曲怪異,磕磕絆絆……
葉錦秋幾乎感覺不到周圍的人山人海和各種聲浪匯成的巨大嗡嗡聲。模模糊糊中,突然聽到男高音在慷慨激昂地呵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快快交代……”趙家鈺依然跪著,聲音則越來越微弱、越來越謙卑:我的歷史問題早就向組織全部反映過了,真的沒有什么隱瞞了。男高音突然又提高了八度,像鋼勺子刮著搪瓷碗一般刺耳:“趙家鈺繼續(xù)頑抗,再給她點顏色看看!”旁邊有個老太太忍不住驚懼變色,小聲說,啊,又給她腿上壓了四匹,已經有八匹磚了!白晃晃的陽光熾熱而鋒利,恰好射中葉錦秋的眼睛。她想要閉眼、尚來不及閉眼,只聽趙家鈺一聲凄厲長號,像一截砍倒的樹樁似的,轟然倒地。
葉錦秋突然驚醒,使勁朝主席臺沖,兩個瘦子卻扭住她,說,別動,還沒完呢。男高音繼續(xù)聒噪著,葉錦秋竟一個字都無法聽進去,只覺得身子像灌了鉛,一點點往下沉,眼睛不知是被汗水還是淚水浸泡模糊了,發(fā)癢、刺痛、恍惚……一段有些熟悉的音樂響起,再次強睜開眼時,家鈺已被拖到了臺邊,一柏卻被推上臺了,臺側有人在激動地跟他說什么,似乎是在催促他。再定睛一看,一柏竟穿著那件香云紗長衫。他渾身僵硬良久,終于開始跳了——他倉皇失措、狼狽奔竄,這是南霸天在劫難逃那一幕。娘子軍和鄉(xiāng)親們也都上場了,南霸天被包圍了,他瑟瑟發(fā)抖。
一柏大約也努力要顯得猥瑣一些、卑劣一些,但,也許他無法一下子適應角色的巨大轉換——從傲岸的英雄轉向卑瑣的壞蛋;也許他從心底抵觸這次別有用心的強制性登臺??傊?,與其說臺上的他像個惡貫滿盈的歹人,不如說更像一介怯懦的書生。但是,那件香云紗長衫在大幅度的旋轉和奔突中,更在“群眾”的過度抓撓揪扯中,終于毫無懸念地撕裂了。幾道兩尺來長的口子豁然裂開,香云紗發(fā)出清冽的、悠遠的脆響。眾聲喧嘩中,那撕裂聲竟然特別突出,特別持續(xù),嘩——嘩——響個不休。
音樂停了,一柏似乎終于有理由不再繼續(xù)跳下去,他木然立在臺上,呆若木雞。男高音終于再次響起:“下面把現行反革命分子李某某押上來!”
沒有聽清楚“李”什么,葉錦秋卻突然清醒了,她試著挪動一下步子,居然奇跡般地可以邁動,于是轉身向校門外走。兩個瘦子還想攔住她,葉錦秋喉嚨干澀,似乎難以吐詞發(fā)音,頓了頓,居然發(fā)出的聲音也還像她自己的,她來回看著他們的眼睛,很平靜地說,你們讓我看的,不是已經完了嗎?我要回家了,二位請留步。
葉錦秋不知怎么走回了白果街22號,院子里特別清靜,只有走道里誰家蜂窩煤爐子上的水開了,水壺蓋子在“噗噗”的響聲里有規(guī)律地一跳一跳地;她也不知道是怎么進的家門,進去后破天荒沒有換衣服,徑直躺在了床上。頭頂劇痛,想要閉目養(yǎng)一會神,卻怎么也閉不了眼。天花板上有一只蜘蛛在織網,它一圈一圈地繞著行走,走得心無旁騖。網越織越大,也越來越精致、漂亮,她目不轉睛地看,一邊很遲鈍地回想,上一次看蜘蛛織網,大約有幾十年了?小時候,公館里人不多,一到陰雨連綿的秋季,潮濕的天井、屋檐和不朝陽的房間,最多蜘蛛織網。有時候,她偏不讓傭人打掃它們,發(fā)著呆一看就是半天。父親也由著她,但允許留幾個蜘蛛網供她“研究”呢?父女倆經常玩笑著討價還價……長大后,竟然記不清什么時候放棄了對蜘蛛網的興趣。后來,家鈺小時候,竟然也對蜘蛛織網著迷。
葉錦秋起身熬稀飯,一柏和家鈺回家,一定又渴又餓吧?把蜂窩煤蓋子揭開,米下到鍋里,才發(fā)現沒有菜,那么,就用泡蘿卜下稀飯吧。這么一打算,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了。
葉錦秋突然心念一動,回屋將床下的箱子拿出來,把所有衣物一件件拿出,攤在床上,反復揉搓摩挲,左看右看,終于拿起剪刀,像當年做嫁衣那么仔細,凝神屏息,一下一下剪了起來,渾然不覺夜色已漸漸逼近。潮濕、冰涼的霧氣,漸漸將她包裹。綢緞的碎片,依舊有溫潤輕柔的光澤,如今那光澤在黑暗中一點點消褪,碎片看上去像一堆波巒起伏的小山,攥在手里,居然還是有微溫的、柔膩的、細密的手感。多年前那些檀香殘存的一縷暗香,也若有若無地飄在周遭。
有人悄悄敲門,又輕輕推開了門。是江小勇,他喊了兩聲葉婆婆,葉婆婆。待葉錦秋答應,就拉拉門邊的燈繩,燈亮了,葉錦秋的眼睛好一陣子才適應。江小勇走過來靠近她,小聲說,葉婆婆,爸爸讓我來告訴你,等一柏哥哥有時間,我們還想看他跳洪常青。他是全世界跳得最好的——后面這句是我說的。葉錦秋也微微笑了,她說,好啊,小勇,沒問題的。小勇又說,媽媽讓我跟你說,她會織補,拿一個竹繃子把衣服繃起來補,今天那件綢子長衫她花幾個星期就能織補好,不仔細看,看不出來的。
他突然看到葉錦秋面前的絲綢碎片,驚叫起來,葉婆婆,你把它們弄這么爛,這我媽媽肯定補不起來了!葉錦秋突然忍不住把那堆碎料捧至眼前,拿它們敷面似的停頓了一小會兒,聲音像是從一個深缸里發(fā)出,很甕,很含混:是啊,太爛了,補不起來了。后來,她終于抬起頭,神色漸漸恢復往常的安閑,她說,小勇,麻煩你幫葉婆婆把門口那個拖把竿拿進來,我們來扎個新拖把吧。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