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8226;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1812-1870），英國維多利亞時期最受歡迎的小說 家。 1836年在出版者恰普曼與霍爾約請下，狄更斯以分期出版的插圖滑稽小說《匹克威克外傳》 在英國文壇嶄露頭角?！啊镀タ送送鈧鳌肥浅霭媸飞系钠孥E，第1期只印400份，轉入下一 年，每期銷售量遞增，到11月份竟達40000份?！痹谄浜蟮娜嗄陝?chuàng)作生涯中，狄更斯 共完成了十四部半長篇小說，以及中、短篇小說、雜文、游記、戲劇等。 他的作品以離奇 的情節(jié)、夸張的人物、幽默的語言和動人的情感吸引了維多利亞時期成千上萬的小說迷，上 至女王下至新近雇來的下房丫環(huán)都成了他的忠實讀者。但同時狄更斯一直也是西方文學評論 界最具爭議性的一個小說家。圍繞狄更斯創(chuàng)作內容的真實性問題，尤其是以法國大革命為背 景的小說《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1859），在中西方文學史中存在著不同的評 述。

一、兩部文學史的對比

《簡明英國劍橋文學史》(The Concise Cambridge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 )19世 紀部分（以下簡稱《英史》）對狄更斯《雙城記》的評述是：

“許多不喜歡狄更斯其他作品的人倒十分偏愛《雙城記》，而許多熱愛狄更斯的人 卻不肯把《雙城記》讀上兩遍。這是作者所有的小說中最缺乏狄更斯風格的一部了?！?/p>

《外國文學史簡編》第三版（2004年國家級教育成果二等獎，國家教育部優(yōu)秀教材一等獎） （以下簡稱《外史》）對狄更斯《雙城記》的評述是：

“《雙城記》以法國革命為背景，真實地反映了革命前夕封建貴族對農民的殘酷迫 害。—— 總的說來，狄更斯從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出發(fā)，同情資本主義社會中受迫害、受剝削的廣大中 下層人民……。”

通過以上兩部文學史的引文對比，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在中英文學史中存在對狄更斯《雙城記》 這同一作品的截然相反的評述分析。正如著名詩人T#8226;S#8226;艾略特所說：“文學史的過去因現(xiàn) 在而改變?！蔽覀兌贾啦煌臅r代和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文學史觀，這必然決定了中英學 者在不同的文化語境中所建構的不同文學史，同時這也決定了《外史》和《英史》的編寫者 在對狄更斯這同一作家的敘事性歷史編篆時的不同立場和不同敘事內容取舍。

《英史》在對《雙城記》進行評述時，主要援引評論界的看法，從正反兩方面介紹了狄更斯 創(chuàng)作藝術中的優(yōu)缺點。其中認為狄更斯創(chuàng)作藝術存在的不足之處在于缺乏真實性，作品中為 了主題表達上的道德說教需要，在作品人物塑造上太過夸張而失去了真實性，如卡爾登為了 成全露茜的幸福頂替代爾那走上斷頭臺的自我犧牲精神，卡爾登與代爾那長相酷似的巧合等 。其中對《雙城記》最具爭議性的各種評論中，主要以英國學者詹姆斯?菲茨詹姆斯?斯蒂芬 （Sir James Fitzjames Stephen，1829——1894）為代表。他認為狄更斯所塑造的厄弗里蒙 地侯爵形象與法國現(xiàn)實不符，存在著嚴重的藝術失真。

“狄更斯先生擺在讀者面前的，不是富于營養(yǎng)而調味不佳的食品，卻是烹調并不能 掩蓋其質 量的一盤又一盤的菜肴。狄更斯先生所敘述的那個奸污一個奴隸、殺死另一個奴隸的刻毒的 侯爵的鬧劇式的故事，是對十八世紀中葉法國社會狀況的極不公正的描述。法國貴族階層對 許多事該負責任，這本是個可悲的現(xiàn)實，但是說他們能夠不受懲罰地進行搶劫、謀殺和強奸 ，這絕對不是事實?！腋瓜壬鳛槭耸兰o的特色而描寫的那類暴行，在十四世紀就 已經既不可靠，也不尋常了?！墒堑腋瓜壬⒉灰怨孛枋鲞@些常見弊病為滿足。 嚴重地夸大了這些弊病的危害性?！?/p>

不同于《英史》對同一作品不同評論的多重敘事視角，《外史》采用的是編寫者的 單一外視 角敘事。在《外史》里我們無法了解某個作家或某部作品在評論界的被接受情況。《外史》 對狄更斯《雙城記》的分析評述是：人物性格鮮明； 結構多元整一；語言幽默；認為狄更 斯是英國同時期最杰出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

受《外史》的文學史觀影響，針對《英史》和英國評論界的不同評述，以張玲為代表的部分 中國學者認為：

“不論從思想深度還是藝術技巧來看，《雙城記》都應說是代表了狄更斯創(chuàng)作藝術 高峰的杰作之一，不愧列入世界文學名著之林，與世界第一流的長篇小說媲美?！情L 期以來，這部作品也遭到兩類讀者和批評者的不公正評價。有些人站在貴族統(tǒng)治者的立場（ 其中有的本身即為貴族），從右的方面指責這部作品，對階級壓迫的揭露不真實，是對‘溫 文爾雅’的貴族統(tǒng)治者的肆意歪曲；有些人則站在極端對立的另一面，指責他描寫失去理性 的亂民暴動，是對革命群眾運動的惡意丑化?！?/p>

二、歷史題材與文學敘事

表面的相異卻往往蘊含著內在本質的一致?？v觀英國文學史，無論是喬治?桑普森的《簡明 英國劍橋文學史》還是哈里?布拉邁爾斯的《英國文學簡史》以及艾弗?埃文斯的《英國文學 簡史》，他們都一致認為狄更斯《雙城記》由于藝術上的過度夸飾而失去了文學審美的真實 性。但各種中國版本的外國文學史卻一致認為狄更斯《雙城記》，從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思想 出發(fā)，真實地反映了社會生活，具有很高的認識價值。正如前文所指出，這看似截然不同的 結論其實源自同一認識推理邏輯，即文學作品中的“歷史”等于歷史著作中的“歷史”。

英國學者受亞里斯多德以來的“摩仿說”影響，認為藝術的真實應等于生活的真實。因而他 們從自身的生活體驗出發(fā)，在閱讀《雙城記》時很輕易地得出了作品內容缺乏真實性的結論 。而中國學者由于受意識形態(tài)影響，在對異國的模式化想象中接受《雙城記》，故他們也很 輕易地得出了了作品內容具有高度的真實性的相反結論。

筆者認為中英學者們在這里都混淆了文學敘事與歷史敘事的不同。雖然美國文學批 評家海登 #8226;懷特（Hayden White）認為歷史敘事也具有文學性與修辭性，但我認為相對于充滿藝術想 象的文學敘事，它仍然具有相對的客觀性。而作為虛構與想象的小說敘事藝術無論是在作家 創(chuàng)作時還是讀者接受時，它都具有強烈的主觀性特征。所以文學史編寫者在采用歷史敘事評 說文學敘事的真實與否，必然會陷入一種雙重悖謬。類似于中國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的大 量各類 “歷史題材”小說與影視劇，《雙城記》在維多利亞時期的大眾文化消費熱潮中， 用文學敘事徹底消解了歷史敘事。這是對自亞里斯多德以來傳統(tǒng)的文學敘事與歷史敘事功能 的顛覆，是用文學敘事手法處理歷史題材的現(xiàn)代性體現(xiàn)。所以無論是中英文學史的編寫者還 是學界評論家，當他們試圖用歷史敘事視角來評述這一用文學敘事手法所處理的歷史題材作 品時，必然會陷入這種對錯難辨的雙重悖謬境地。

三、《雙城記》——文學消費時代的大眾文化產物

眾所周知狄更斯創(chuàng)作《雙城記》是受到托馬斯#8226;卡萊爾(Thomas Carlyle，1795-1881 )發(fā)表于 1837年的《法國革命》（French Revolution）一書的影響?？ㄈR爾《法國革命》出版后， 在英國讀者中間引起強烈反響。卡萊爾由此一舉成名，被譽為“切爾西的賢哲”。在該書中 卡萊爾打破了傳統(tǒng)的第三稱外視角寫史手法，采用了一個法國革命親歷者的內視角第一人稱 敘事。這一全新的歷史敘事手法增強了作品被接受時的真實性和可感性。因此卡萊爾這部亦 史亦文、非史非文的激情之作，由于緊扣讀者心弦，同時反映了英國各階層一方面害怕革命 的無序，另一方面又不滿現(xiàn)實的心聲，而贏得了大量讀者，成為了維多利亞時期的暢銷書。 由于一方面卡萊爾的敘事手法仍屬于傳統(tǒng)型范疇和另一方面他的敘述內容符合了當時英國讀 者的期待視野，所以他的作品在被接受時，非但未被認為是虛假不可靠，反而還被讀者與評 論界認為真實生動。

從卡萊爾《法國革命》的熱銷，狄更斯看到了讀者對法國大革命題材類作品的喜愛。受該書 的影響下，1859年4月狄更斯創(chuàng)辦周刊《一年四季》取代《家常話》時，為了打開銷路，《 一年四季》從創(chuàng)刊號起就以每周一期的方式連載了他同樣以法國大革命為背景的長篇小說《 雙城記》（ATaleofTwoCities，1859）。在寫作《雙城記》前，由于狄更斯對法國 大革命這段歷史知之甚少，故他特意向卡萊爾請教，寫作法國大革命這段歷史時應讀一些什 么樣的書?？ㄈR爾因對狄更斯的創(chuàng)作存有偏見，故略帶嘲諷地為他在倫敦圖書館挑了滿滿兩 車書送到他家，讓狄更斯又感動又吃驚。從狄更斯創(chuàng)作《雙城記》時的選材與創(chuàng)作目的，以 及該作品發(fā)表伊始所肩負的任務，我認為作為維多利亞時期的一位暢銷書作家，狄更斯的作 品創(chuàng)作更多地受著市場消費者需求的制約?！峨p城記》更多的是一種文學消費時代的大眾文 化產物。

在小說文本的黃金時代維多利亞時期，文人創(chuàng)作已脫離了傳統(tǒng)的恩主庇護型模式，走向了普 通讀者與市場。其中使狄更斯在英國文壇嶄露頭角的插圖滑稽小說《匹克威克外傳》便是一 種早期的“讀圖文化”形式——漫畫。在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文壇，文學作品盡管仍肩負著 一定的道德說教的社會功能，但作為已走向市場與平民的文化產品，狄更斯的創(chuàng)作已明顯體 現(xiàn)出大眾文化的消費性特征。所以他的創(chuàng)作無論是選材還是結構布局，更多的是迎合讀者的 閱讀心理，對生活予以適度夸大，激起普通人的悲憐感情，對弱者的同情，對社會黑暗面的 憎恨，因為在他看來“眼淚這玩意兒是能賺錢的”。因此狄更斯的許多作品必然表現(xiàn)出一種 追求情節(jié)性、娛樂性和刺激性的大眾文化套式。作為肩負著開拓新市場任務的《雙城記》更 是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

當文學史從傳統(tǒng)批評角度，試圖用現(xiàn)實主義或浪漫主義的貼標簽形式來評述這位文學消費時 代的大眾文化作家時，就必然陷入了一種不知該肯定還是否定的無所適從的尷尬境地。從亞 里斯多德的“敘述已發(fā)生的事”的傳統(tǒng)的敘事功能來看，《雙城記》必然是不真實的。而從 作品被讀者接受時的熱銷來看，《雙城記》的文學地位似乎又是不可否定的。如果我們用杰 姆遜（Fredric Jameson）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理論，再回頭來評述分析《雙城記》時，其實 一切關于該作品的爭論與困惑都可化解。杰姆遜說：“在后現(xiàn)代主義中，關于過去的這種深 度感消失了，我們只存在于現(xiàn)時，沒有歷史”。因此當狄更斯選取法國大革命的歷史作為作 品題材來消費時，他已在不知不覺中解構了歷史敘事中的歷史，歷史作為虛幻的“形象”成 了大眾文化的消費對象，法國大革命的歷史深度感在《雙城記》中徹底被消解。

參考文獻：

［1］羅#8226;培頓.狄更斯及其出版者［M］.英國：牛津大學出版社，1978.6 8.

［2］喬治#8226;桑普森.簡明英國劍橋文學史(19世紀部分).劉玉麟譯［M］. 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7.(211).

作者簡介：

范良芹（1972—），女，文學碩士，講師。主要研究20世紀美國當代黑人女性文學、英美文 學。工作單位：重慶三峽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