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羨慕我的公公壽生,隨隨便便就可以寫幾句叫“詩”的文字。因此,我對詩的好奇 ,是 一種二極走向。一極,是古典詩歌,因為壽生基本上寫的是古詩,壽生的家人和他們的朋友 ,也經(jīng)常在家里背一些古典詩歌。耳聞目睹,時間久了,對古典詩歌便產(chǎn)生了感情。另一極, 是當代詩歌,朦朧詩和后朦朧詩。這大概是我在讀師大中文系的時候,已經(jīng)在做了中文教師 的先生給我推介了顧城的《一代人》的緣故,我還記得那一句著名的詩句:“黑夜給了我黑 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在之前,我的先生也曾經(jīng)給我推介過泰戈爾的《飛鳥集》 ,詩集多是這樣的句子:“如果錯過了太陽時你流了淚,那末你也要錯過群星了?!碧└隊?的詩富于哲理,跳躍著思想的火花,但卻靈動輕松,而顧城們的詩,大多比較沉郁。從那個 時候起,我就對當代詩歌產(chǎn)生了興趣,只是我覺得自己沒有寫詩的天賦。因此,沒有嘗試過 詩歌的寫作。但我至今還經(jīng)常記起我與女兒一起欣賞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情景 :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們經(jīng)歷過那么紛繁復雜的歷史變化和人生滄桑,讀著海子的詩,真的是感慨萬千。
后來,我做了中文教授。我想,我應該寫一點有思想的東西。因為我們的書架內(nèi)《 朦朧詩選 》、《詩探索》、《中國探索詩鑒賞》等有關探索詩歌的集子還比較多,我突發(fā)奇想地對先 生說,我想研究一下當代新詩。我先生就給我推薦王家新主編的《中國詩歌九十年代備忘錄 》。他說,研究當代新詩這本書不可不讀。
說實話,剛開始看的時候,你會感覺有些惱火,這些新生代詩人們的詩論,似乎比他們的詩 歌要難讀得多了,幸虧我是要研究他們,只有硬著頭皮讀下去。也許我這個比喻很不恰當— —在《儒林外史》中,主考官周進剛開始閱看范進的文章時,覺得這個人的文章難以卒讀, 但當他閑坐無事,又取過范進卷子來看,“看罷,不覺嘆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 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于是范進才得以中 舉。當我讀《中國詩歌九十年代備忘錄》的時候,感覺就是這樣。當我耐心去讀的時候,我 發(fā)覺,中國當代詩歌,無論它的表面,人們怎樣看,但它的骨子里面,卻有著鐵的脊梁。
表面上看,當代詩歌產(chǎn)品不免粗糙,但正是這種“粗糙”使它們保持了不滅的藝術(shù)生命之火 。有人認為,與其說當代詩歌面臨了“荒漠”的命運,更不如說它閃耀著“荒漠”蒼涼雄奇 的北極之光。正如新生代詩人海子的作品所展示的:
萬人都要將火熄滅 我一人獨自將此火高高舉起
此火為大 開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國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祖國(或以夢為馬)》)
比起過往的新詩現(xiàn)象來,中國當代探索詩具有以前詩人們不可想象的發(fā)展優(yōu)勢:詩 歌的寫作 由過去的精神壓抑向精神的自由釋放發(fā)展,因此詩歌的內(nèi)涵意義由淺薄向深刻發(fā)展,詩歌的 語言形態(tài)由“千人一面”、“言不由衷”向詩歌話語的個性化發(fā)展。 詩,真正變成了詩 ,而再不是具有語言美的“意識形態(tài)廣告”。
在過去的歷史語境中,“詩歌”實際在很大程度上與詩人的內(nèi)心形成了某種對抗。 不得不承 認的現(xiàn)象是:詩人用語言闡述著“他人”的意志。可以這樣說,過往的“詩歌”,在“詩” 的歷史話語場上,不存在“詩人”的“個人話語權(quán)”,只存在一種“詩性”的“集體話語權(quán) ”。
這就是后朦朧詩人們認為朦朧詩不過是一種“集體寫作”的原因,因此,他們發(fā)起對朦朧詩 話語的“顛覆”。
但如果我們閱讀了食指的經(jīng)典詩作《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作為朦朧詩的濫觴之作,它 表現(xiàn)出來的,與以往詩作的巨大差別,卻不能不使我們感到朦朧詩派在中國詩歌史上的重大 “啟蒙”意義,詩人的個人話語權(quán)開始悄悄地入侵“集體話語權(quán)”。沒有這種“入侵”,就 不會有后朦朧詩的“顛覆”。
作為當代詩歌發(fā)展過程中一個重要的歷史環(huán)節(jié),我在研究的過程中,還專門閱看了《天安門 詩抄》。作為一種“思想上的啟蒙”,《天安門詩抄》無疑具有重大的意義;但從詩的藝術(shù) 角度去審視,《天安門詩抄》還不是“詩的藝術(shù)解放”。
作為“詩的藝術(shù)解放運動”,我們看看食指的詩作,你才可能發(fā)現(xiàn):詩,原來是這樣!
我們看過多少關于知青的文學作品,但在所有這些作品里,我們?nèi)匀簧羁痰馗惺艿阶髡咚?到的外力所施與的心理暗示和意識強迫;而在《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里,我們則完全是 一種全新的感受,而這種“全新”的感受,卻是每個知青在離開自己的棲息之地,即將去到 一個不可知的地方時,他們真實的內(nèi)心體驗,誰也不會相信,這樣的詩,會是寫在1968年的 詩;因為從這首詩里,我們完全感覺不到那個時代必然的文學特征——用詩人的語言表現(xiàn)他 人的意志;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浪翻動;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聲尖厲的汽笛長鳴。
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筑物,
突然一陣劇烈地抖動。
我吃驚地望著窗外,
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
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
這里,我的心變成了一只風箏,
風箏的線繩就在媽媽的手中。
……
我再次向北京揮動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領,
然后對她大聲地叫喊:
永遠記住我,媽媽啊北京!
……
詩歌的震撼力,在于那時任何一首詩也不可能透露出的那個時代整整一代人的徹心 之痛。它 并未對那場強加于人的運動進行質(zhì)疑,而是通過未經(jīng)“扭曲”的真實生活細節(jié),真切地表達 了詩人內(nèi)心的感受。在這里,抒發(fā)虛假的理想是一種矯情。正如王家新所說:“它不再指向 一種虛妄的宏大敘事,而是把一個時代的沉痛化為深刻的個人經(jīng)歷,把對歷史的醒悟化為混 合著自我追問、反諷和見證的敘述?!保ㄍ跫倚隆吨袊谠姼杈攀甏鷤渫?8226;代序》)
不妨認為食指的詩是埋下的種子,當70年代一旦提供了適宜的時代土壤,就有了朦朧詩的破 土而出,也就有了第三代、第四代詩的自由成長。
正是由于這種詩歌史狀態(tài)的形成,無論我們是翻開《朦朧詩選》還是翻開《中國第四代詩人 詩選》,我們目及之處,大多是沉甸甸的思想,豐富的生命體驗,以及日趨多元化的詩藝。 與以往不一樣,既無歌舞升平的應制之作,亦無風花雪月的輕浮之品。
這就是我研究中國當代新詩的一點點感想:不管詩壇發(fā)生了什么情況,我們認為歷史給予詩 歌最好的機遇,就是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方式進行寫作,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進行批評。 這種歷史的機遇,或可以說,這既是詩人們的努力所致,也是某種“時代意志”的努力所致 。因此,我這里有點想把前面的邏輯顛倒一下來說:我們還要說,“詩”,是每個詩人“個 人”的,而“詩歌”,卻不僅僅是每個詩人“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