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的家世最長久?是挖墳的;什么人造的東西最牢固?還是挖墳的。墳墓遠比絞架更為永久,能夠居住到世界末日?!豆防滋?990》以兩個掘墓人的對話開場,莎士比亞原作中第五幕才出現(xiàn)的掘墓人被抽離出來,成了全劇的引子,以輕松的攀談指向了陰郁的死亡。
不僅如此。掘墓人在劇中奧菲利婭尚未溺水身亡時就為奧菲利婭挖了墳,掘墓人還在哈姆雷特見過母親后說了一段“不相干”的話——任是高官顯貴都有可能一不小心就掉進他挖的坑里。
丹麥是一座監(jiān)獄,世界是一座監(jiān)獄。抑或丹麥是一座墳墓,世界是一座墳墓。掘墓人為全劇確立了基調,是冥冥注定的,是地府氣息的,是壓抑窒息的,是顛倒癲狂的,是恐怖又滑稽的,是瘋話中的真話,真理中的荒謬,是大人物的悲壯和小人物的調笑……唯獨不是“王子復仇記”的。
復仇,是情節(jié),是故事;但《哈姆雷特1990》不再是舊譯的《王子復仇記》,它無意于復述“復仇”的故事情節(jié)。隨著第五幕第一場中兩個掘墓人的對白被分散到全劇中,原作的劇本結構有所改變——不再分幕分場,而是以掘墓人的幾次出場鑲嵌其中,隱含了圍繞哈姆雷特所展開的線型敘事,著力鋪展的是心靈世界的一個又一個橫斷面。在林兆華導演的呈現(xiàn)中,強烈的戲劇沖突被多聲部音樂一般的處理取代了。
音樂方面,兩個或多個有同等意義又各自獨立的曲調可以前后疊置起來且協(xié)調進行,各聲部在不喪失其獨立性的前提下形成良好的和聲關系。戲劇同樣能以多聲部為追求,不同聲部之間相互模仿、對比和襯托。
以“多聲部”來重新架構《哈姆雷特》,在情節(jié)意義上并不重要的掘墓人成為一個重要的聲部。原作中,掘墓人順應奧菲利婭下葬這一事件而登場,他們是局外人、旁觀者,隨心所欲地拿自己、拿挖出來的骷髏、拿即將下葬的女人尋開心,像是劇作的閑筆。恰恰是局外、旁觀的身份,恰恰是這種身份與主要情節(jié)的疏離,以及他們自身輕松俚俗的口吻,使掘墓人的言談構成一種評說和議論,一種間離和參照,一種色彩和旨趣,一種六朝興衰皆入漁樵閑話的情調,一種類似戲曲中丑行的科諢,一種全劇的旁白。
以“多聲部”來重新演繹《哈姆雷特》,勢不兩立的對峙關系可演化為兩個聲部的對位、對比,舞臺調度也一改面對面的一觸即發(fā)、劍拔弩張、唇槍舌劍,一改表演上“刺激、交流、反應”的模式,一改所謂“對手戲”,而形成了前后位置的重疊?!懊鎸γ妗钡摹皩κ帧笔怯薪裹c的,而運用前后場、前后景的關系調度舞臺場面,則只有遠近之別、層次之分,并不追求“聚焦”效果。
比如,哈姆雷特誤殺了波格涅斯后,有一段叔父對他的質問。此時,兩人的矛盾似已像點燃引線的火藥桶。但在《哈姆雷特1990》中,波格涅斯坐在王位上,哈姆雷特站在他身后,兩人的目光沒有交流,同樣的質問和哈姆雷特的回答之間,與其說是較量不如說更像是二重唱。威脅感減輕了,哈姆雷特哲人般的思索占了上風。
再比如“生存還是毀滅”這段著名獨白,劇中改由哈姆雷特、叔父和波格涅斯三人吟詠。某一時刻,叔父和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和波格涅斯都實現(xiàn)過角色互換,而在“生存還是毀滅”的問題上,叔父和波格涅斯有著同樣的煩惱。或者可以這樣說,人人都是哈姆雷特,都存在著永恒的疑問。獨白化為了三重唱,哈姆雷特的苦悶成了哈姆雷特式的郁結,得到了泛化和加強。
還比如,波格涅斯送別赴法國留學的兒子一場,老頭兒喋喋不休地叮嚀兒子處事之道?!豆防滋?990》中,波格涅斯站在舞臺前方中央,身后的一雙兒女在他身后兩邊站成等邊三角形,他認真地告誡著,而身后的兩個年輕人指手劃腳地嘲笑著。此時,波格涅斯為一個聲部,奧菲利婭和雷奧提斯顯然是另一個聲部,兩個聲部的并置使波格涅斯正經八百的長篇大論成了一支詼諧曲。
原作中有獨白和旁白。在多聲部的《哈姆雷特1990》中,與劇本架構和舞臺調度相適應,非但有大量的獨白和旁白,而且對白有時幾乎成了各自的獨白,角色的交流對象不是另一個角色,而是直接面對臺下觀眾。如果說對白往往揭示對立的人物關系、是矛盾沖突在戲劇中的主要手段、是劇情的載體,那么當對白拆分為獨白再佐以旁白時,糾葛的戲劇式結構也就轉向了復調的音樂式結構。
在哈姆雷特譴責母后等場面中,哈姆雷特和母后都面朝觀眾,某種言語上的對接和交鋒取消了,變成了人物各自向觀眾剖白心跡、直抒胸臆。母后一改被訓斥的被動,完成了完整的心理過程。當蘊含在故事情節(jié)和矛盾沖突中的人物內心掙脫了束縛,他們不再是戲劇意義上的“人物”,而赤裸地呈現(xiàn)為靈魂。他們的存在不在于他們外部的行動,而是緣于內心的掙扎。無論哈姆雷特還是王叔和母后,都無時不刻不處在煎熬之中。正如百年前的梅特林特所說:“哈姆雷特只要不行動,他就有時間生活?!痹凇豆防滋?990》中,只要不和其他人物對白,人物就有和自己的內心對話的可能;或與其他人物的對白,可以使自己內心的對話更為豐富激蕩。哈姆雷特既是哈姆雷特本人,又是哈姆雷特本人心中的他者,在佯裝瘋狂中痛苦地清醒,在痛苦的清醒中瘋瘋癲癲。哈姆雷特如此,王叔、母后和奧菲利婭亦如此。
當朝向觀眾的角色有可能分裂為外在和內心的兩個聲部時,只需臺詞上人稱的改變,角色轉換便可應運而生。如母后報告奧菲利婭的死訊時,人稱由講述“她”講述奧菲利婭,變成第一人稱的“我”,于是母后化身為奧菲利婭講溺水時的情形。當王叔勸慰哈姆雷特不要沉浸在喪父的悲痛后,哈姆雷特轉化為王叔,而王叔成了哈姆雷特。互換,是兩個不同聲部、不同角色的相互模仿,也是一個演員扮演數(shù)個角色時,數(shù)個角色、數(shù)個聲部在一個演員身上的既獨立而又統(tǒng)一。
典型的三一律的客廳劇從情節(jié)到人物都是封閉的,在莎士比亞戲劇中,時間、地點和人物的內心是敞開的。而多聲部的《哈姆雷特1990》遵從、開掘和拓寬了這種敞開。這種敞開,使得這個我們所熟悉的哈姆雷特,在林兆華的駕馭下變得陌生了。一個觀眾為熟悉的濮存昕,也在《哈姆雷特1990》中變得陌生了——不是公益人士,也不是影視劇中的角色,話劇舞臺上的他有飽滿的激情、靈活的肢體、極強的爆發(fā)力,他不像在演戲,更像是在釋放,在享受舞臺這方天地。
因為陌生了的哈姆雷特和觀眾的陌生,向林兆華和《哈姆雷特1990》致意、致敬、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