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眺群山,亮燦燦的睛光會讓你眼花繚亂。
成簇成束、疊合蜿蜒的山峰,就那么散漫地排列在你的眼簾里。睛光把奔涌的群山變成了怒濤巨浪,依照山體本來的顏色,這奔濤有時是濁浪,有時則是五彩花浪。巉巖、峭壁、那些猿猴難攀的險峰,黑魆魆的深澗,云遮霧障的陜谷,當(dāng)它們神奇地組合在一起的時候,那就是一排排濁浪,一次又一次地撲向長空,無聲地咆哮著。就連陽光投射在這濁浪上,也是晃晃顫顫的,而且絲毫改變不了它的倨傲、冷漠。它以凝固的姿態(tài)雄踞著那片天地,向所有的生命發(fā)出無聲的警告!
而當(dāng)生命被允許在山體上繁衍,哪怕只是一層復(fù)蓋巖面的苔蘚,一片能夠遮掩裂罅的茅草,在陽光的照耀下,群山也會變幻顏色,把光彩和絢麗奉獻給藍天。莽莽林表,蔥蘢蒼郁,那一派鋪張揚厲的綠色,是要把生命的本原向蒼天展示:這是又一次地造化輪回,誰知道本于哪一次劫難,又重生于哪一次涅槃?只是睛光下的林表,并非清一色的蔥蘢蒼郁。山腳下是墨綠、青烏,也有黝黑的深林,在享受不到陽光的峽谷中,逐漸倦怠了那一分久蓄的綠意。山腰與山頂?shù)木G色會有深淺之分,就像一幅綠色的掛毯,山腰被歲月磨洗得帶著斑駁,山頂則是青翠的,豐盈的,那飽綻的綠色中偶爾還透著嬌嫩。太陽的金箭給了它們太多的眷顧,總是被金箭射中的年輪,反倒因為磨損因為被穿透而淡忘了年齡。小路在沒有林莽覆蓋的地方,像青煙般繚繞著,裸露的山巖,因為幾棵嶙峋的老干,幾叢蒼烏的灌木,顯得有些迷蒙。辛夷、杜鵑,舉起一支支火把的花樹,挺起綠色脊背的芭蕉,全都像寫意畫,在艷陽下晃動著一片浪漫的五彩。遠山一律為黑色。就算是再陡峭的山峰,再猙獰的怪石,黑峽,深澗,一旦化作遠山,便變得柔順、乖巧。有的淡如水浪,有的渺如輕煙,有的幽如畫眉,有的濃如潑墨。山的體影與更遠的山色疊合,幽深的溪谷與古老的村灣融為了一體,在藍天的背景下,潑墨般的濃黑,顯露的正是一種勃勃生機。
還是把目光拉回吧。不遠處那座山峰,就是武陵山脈最常見的一座石山。迎著朝陽,那堵白花花齊嶄嶄的峭壁,像一面大立鏡,更像一本打開的書。那是湮沒的土家歷史,還是一部紅色經(jīng)典?是雕版木刻的插頁,還是回腸蕩氣的長卷?我們且走到大山的深處看看。
走進山中,你會震撼,你會呼喊,你會情不自禁地舉起雙臂,聆聽群山萬壑播演“我來了”的回聲,或是擁抱大山中的一切。
群山那么鮮活地屹立在你面前,每一座山峰,都是一個性格特異的獨秀峰。雄峻,那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巖石與土壤的結(jié)構(gòu)體,有太多的直立,有太多的聳峙。太多粗獷、剛勁的線條,那么奇妙地組合在一起,把一個又一個棱角分明的多面體堆壘在你面前,層層疊疊。交叉延復(fù)的陰影,給大山的雄峻增添了難以言說的隱秘,也把你的視野,制約在那一片總也走不出去的陰影之中。這陰影也是雄峻的,它帶給你的當(dāng)然不是壓抑、郁悶之類,恰恰相反,它會讓你驚喜,讓你昂奮。所有的浮躁、紛擾和喧囂,統(tǒng)統(tǒng)都會離你而去,讓你的身心舒展在造化特色的清寧里,讓你的靈魂徜徉在神衹籠罩的祥光里,讓你的生命悠游在祖宗恩賜的蔭庇里。看那一堵堵危巖,它們就懸在你的頭頂上,仿佛一頭頭饕餮的巨獸,有的昂首抖鬃,向空長嘯,有的磨牙俯視,把它的利爪和血盆大口探到了你的頭頂上,一聲聲叩問你作好了以身伺獸的準(zhǔn)備么?茂騰騰的灌木野草,是它的毛發(fā)。攀援的長春藤,爛漫的山花,是毛皮上美麗的花紋,常常像火焰般躍動著。也有肌腱的起伏,關(guān)節(jié)的圓滑凹凸,那是危巖上的山石不甘于寂寞,當(dāng)花動一山春色的時候,它們也隱忍不住,要和春色調(diào)情了。更有陡峭的絕壁懸崖,擂出千萬種姿式,把你的驚愕和懔畏絮進游走的白云里,楔進抖顫的霞光里,或是編織到纏綿悱惻的雨霧里。何方可化身千億?武陵山大巴山與天地交孕產(chǎn)下的全部血脈,就化作這一座座山峰。天生偉岸的身軀,半截伸進了云端里,拔地而起的雙腳,并攏了,就是八峰山七曜山;分開來,就是走馬坪活龍坪,就是拖著煙柳的村灣,牛枷上系著山歌的白水明田;一層一層畬田塝土,把春華秋實緊緊摟在懷里的山谷。見過懸崖絕壁上巴人孑遺的崖坑葬嗎?那黝黑的展露在絕壁上的石洞,是大山之母又一次難產(chǎn)留下的。那是張開的產(chǎn)道再也不能閉合,是催生新生命的熱血涌流沖激出來的一個創(chuàng)口。當(dāng)大山之母的魂魄化作白虎,在群山之巔奔走呼嘯的時候,它把生的奧妙和母系最令人震撼的隱秘在峭壁上公開了。生命是走這個孔道孕育的,生命也是走這個孔道誕生的。當(dāng)生命走到了盡頭,像暴雨山洪一樣瀉向山谷深澗的時候,就趕緊燒一堆篝火,召攏山民,圍繞火堆跳起撒憂爾嗬,長歌當(dāng)哭,把死亡送進這個高高的象征著重生的孔道吧。
又有一座山,姑且用秀美兩個字來形容。山形原本好看,孔雀開屏,有鳳來儀,武陵桃源,拿這些美好的詞匯來標(biāo)榜,怎么說怎么像,怎么鋪陳,就能怎樣迷人。它本來就是一片靈秀,一脈桃源,一處別有天地非人間的人間仙境。
這又一座山的山體,因為經(jīng)得起打扮雕琢,便有了又一種韻致,又一種風(fēng)景,有了類似土家妹子的別樣風(fēng)流。層層梯田,托著一層層的綠,或是一層層的色彩,像祥云般直達山肋。倘這山被辟成了茶園,它的綠會是那么規(guī)整,那么層次分明,就像一條條綠色的長龍,緊緊廝纏著一具美麗的胴體。從山肋到山腳,這個曲線隆起、豐腴內(nèi)秀的山體,就被這個綠龍的家族,那么蠻野而又溫柔地環(huán)抱著,終年四季吐送芬芳,終年四季綠意纏綿。當(dāng)潔白的茶花像珍珠般掛綴在綠龍身上,當(dāng)悠揚的茶歌帶著芬芳穿越茶山,當(dāng)茶碗中撩人的綠意彌漫山谷,這無人不愛的茶山,就變成了一尊青銅彝鼎,鼎上鑄著盤曲的虁龍,夕煙曉霧像裊裊青煙,悄無聲息地傳承著大山的文明。然而,更讓人流連忘返的,是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是山坡上一層層、一潑潑的姹紫嫣紅、赤橙黃綠。細心的人,就會發(fā)現(xiàn)坡上的每層苗稼、每層花木下面都有一道石砌的保坎。這些用塊石堆砌起來的??采厦驿伾夏嗤?,泥土里再種上希望,種上滿世界的風(fēng)光。武陵山大巴山的崇山峻嶺中,這類石砌的保坎加起來,遠遠超出北方那道攔阻夷狄的萬里長城。只是這些??矔蛏絼葑呦?、山巖排列的差異,常常不能規(guī)則,不能層次分明。只能混沌地將各種色彩鋪滿山野,將參差不齊的成熟與收獲奉獻給山里人。??脖W×怂粒?脖Wo了山里人的陽春,它是大山的墓碑,是南方的萬里長城,是將大氣與小巧砌在一起的永逸的凱旋門!
覆蓋山頂?shù)牧置Ш蜕焦壤锏匿镐赶?,是如今著力打造的風(fēng)景。形狀各異的樹冠,和顏色不同的樹葉,在陽光的照射下,原本并不單純的綠色,會幻化出果綠、釉綠、貓眼綠、鸚鵡綠許多種無法訴諸筆墨的綠色。陽雀在綠陰中聲聲叫著李貴郎,布谷鳥殷勤叫著苞谷苞谷,想把春天留住,想把游人留住。輕輕嗽喘著的瀑布,打懸崖峭壁飛瀉而下,像樸實的山里人一樣一點不事張揚。草叢中低低吟唱的山泉,幽谷里漸漸漲大了腰身的溪流,依然還帶著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拘謹和羞怯。其實,大山里已有了巨大的改變,有免不了的衰朽,更有不可阻檔的重生??茨嵌聟泊涠阉{的山巖,當(dāng)年被炮火打斷的那棵大馬槡早已死去,如今簇擁山巖的,是馬槡樹的子孫。它們叢簇交錯的根須,把巖腳都撐裂了。山巖下,賀龍軍長親手采摘、當(dāng)作煙葉解饞的那一片紅籽樹早已凋枯,新生的紅籽樹已經(jīng)作為街道兩旁的觀賞植物,給移栽到大都市了。再看那道綠蔭蔭的峽谷,火龍將軍段德昌飲過戰(zhàn)馬的山溪,如今蓄水變成了高山水庫。這是又一處武陵桃源,岸夾桃花錦浪生,畫眉啼到竹籬邊,就連無意中被山水半掩的水曲柳、老苦楝,也成了風(fēng)景,成了游人眼中含意雋永的點綴。峽谷上方,賀香姑領(lǐng)著一批傷員、孩子,送別紅三軍的那道獨木橋,已經(jīng)改建成一座潔凈無塵的水泥橋。隔山傳來土家歌手《黃四姐》、《女兒會》一串串熱得只打閃顫的歌聲。夜晚,在山民的新居里,電視正直播第四屆青年歌手大獎賽,大賽中的比茲卡組合、撒憂爾嗬組合、土苗兄妹組合大放異彩,讓人耳目一新。
然而,無論現(xiàn)實怎么鮮活、精彩,我們都不能忘卻那段艱難曲折的歷史。為了武陵桃源的更加美麗。有許多人蘸著自己的鮮血涂抹在嶒嶝的山石上,那灼灼冶人的桃花瓣里,浸透了先人的血烈士的血,才開得那么艷、那么亮,才使得今天的桃花源那般值得人探尋、賞游。
責(zé)任編輯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