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生從火車上下來,沒能趕上回家的客車,只好在路口截了一輛拉沙的大卡車。司機見院生這樣死活不拉,說駕駛室里已經(jīng)沒有位置了,你提著這么多行李蹲在這么高的沙堆上,且不說天氣這么冷,如果讓警察看見還以為你是討薪不成想自殺呢!說不定立馬就圍堵,我這車還想要嗎?院生硬把十塊錢塞到司機口袋里,見司機還搖頭,又加了五塊,最后又掏出了半包將軍煙。煙是在火車上揀的,他坐的這節(jié)車廂幾乎都是返鄉(xiāng)過春節(jié)的民工,人流如潮水一般,院生的票沒有座號,只好站著,但站也沒有地方,整個身子就像被貼在墻壁上的一張年畫,時間一長就有些支持不住了,只能找個空隙蹲一下,這半盒煙就是在蹲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司機叼上院生遞上來的香煙,無可奈何地嘆口氣說,你這個人可真黏糊。說著朝駕駛室指了指。
在村口下了車,看到自己熟悉的胡同,熟悉的村舍,院生的心情突然好了起來,他回身看了看自己帶著的行李,甚至還有了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那里面是他這大半年在工地上揀的些爛電線接線盒什么的,還有一個城里人丟棄的吊扇。他想先招呼蘿卜花來幫著把行李抬回去,見天已經(jīng)有些黑了,就把行李扛在肩上往家走。
來到自家門口,忽然從旁邊的胡同里竄出一個穿花格子大衣的女人,由于天氣的原因,女人的臉色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但感到有些陌生。女人顯然是奔他來的,很親熱地叫大哥,你回來了。院生沒在意,隨便應了一聲準備推自家的門,誰知,女人上來拉住他說,大哥,天怪冷的,先到我那里暖和暖和吧。院生有些懵了,擺脫了女人伸過來的胳膊,說我到了自己的家,干嘛要上你們家去暖和?女人說,我們家就我自己,有些什么事情方便。說著就又上來拉院生。院生心想,今天真是撞見鬼了,這樣的好事怎么會讓自己碰上?他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感到上面還是溝壑縱橫的,也沒有變成什么俊哥帥男。女人拉住院生的胳膊說,大哥,別客氣,跟我走吧。院生使勁往回一抽,想拿回自己的胳膊,沒想到反而把女人帶到了自己的懷里,女人散發(fā)著香味的頭發(fā)抵到了院生的下巴,院生正在尷尬。蘿卜花出來了,手里拿著把笤帚,看到眼前的情景,大喊,你們這是干什么?女人一驚,接著就往回跑,蘿卜花拿著笤帚攆,女人很快就沒影兒了,蘿卜花四處尋找,最終什么也沒有看到,就把笤帚重重拍在地上,騰起的塵土在昏暗中織成了一層輕霧。
這下,院生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蘿卜花一直質問他和那女人是怎么回事,怪不得人家都說男人有錢就變壞,原來在外面混錢是為了這個??!你還真是有本事了!面對蘿卜花的夸獎,院生說自己是冤枉的,根本就不認識這個女人。蘿卜花不相信,開始哭喊著要離婚。院生說,你說我混錢是為了這個,我混的錢都在這里呢!說著就解開褲腰帶,從自己的內(nèi)褲里掏出了大把的票子。蘿卜花不哭了,眼睛開始瞄那摞票子。院生乘機說,想看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找沒有找女人,還有一個最好的辦法就是親自試試。說著就把坐在地上的蘿卜花抱了起來,蘿卜花有些半推半就,院生卻果斷地把蘿卜花摁倒在床上。
這一試效果還是比較明顯的,院生大半年沒有近蘿卜花的身子,再加上要鉚足了勁證明自己的清白,事情做得格外賣力,蘿卜花哼哼唧唧地把院生的胳膊都掐出了血道子。最后兩個人都癱軟成了一堆泥。待都喘氣勻實了,院生說,我這公糧交的還行吧?蘿卜花雖然在心里已經(jīng)肯定了,嘴上卻說,誰知道你私糧交得怎么樣?公糧和私糧又沒有什么記號。院生說,要不?讓我再交一次試試,你仔細分辨一下。說著就又要往蘿卜花身上騎。蘿卜花一下推開他說,你不要命了,好東西也不能這么個吃法!說著就穿衣下床給院生弄吃的。
蘿卜花手忙腳亂地往爐子上放鍋開始給院生下面。院生幸福無比地半躺在床上,看著藍汪汪的爐火,覺得回家的感覺真好啊!蘿卜花把鍋放好就開始背過身子去切蔥花,從后面看,蘿卜花雖然已經(jīng)是四十多歲了,但腰身并不粗,甚至有些窈窕的味道,院生不知道窈窕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知道人們經(jīng)常用這個詞來形容電視上的那些美女。院生這樣一聯(lián)想,就又是一陣燥熱,他想把蘿卜花拉到床上來,最后還是忍住了。
看著院生嘻哈著吃面,坐在旁邊的蘿卜花問,你說那個娘們是干什么的?院生使勁把嘴里的面吞下去說,哪個娘們?蘿卜花說,就是在門口拉扯你的那個娘們。院生說,還用問嗎?那肯定是賣這個的。說著指了指蘿卜花的下身。蘿卜花抬手打了院生一下說,越老越不正經(jīng),要是格子在家,看你敢這樣?格子是他們的兒子,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就學了開車,現(xiàn)在省城的石油公司干臨時工。
過了一會兒,蘿卜花突然說,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說著就滿屋子里踅摸,院生被她嚇了一跳,有些吃驚地問,你想起什么來了?蘿卜花最終從茶幾底下找到一個窄窄的紙片,寶貝般地捧著說,前幾天,村里的治保主任領來兩個警察,是來搞什么民調(diào)的,說最近我們這一帶來了一批外地的女子,專門合伙放鴿子。院生問什么叫放鴿子。蘿卜花說,就是先由一個年輕女子把想好事的男人引到僻靜處,往往是剛想辦事就出來幾個大漢,說是強奸了他媳婦逼著拿錢,把錢掏干凈了,最后還要暴打一頓。院生說,居然還有這樣的事情?蘿卜花說,現(xiàn)在的人找錢找瘋了,什么事情做不出來?!兩個警察說的時候我沒怎么在意,就告訴他們,我兒子在省城開車,男人在外打工,都不在家,這樣的事情我們遇不上。警察還警告說,還是小心點兒好,如果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就給我們打電話,接著把電話號碼寫了下來,誰知現(xiàn)在真派上用場了。咱們報警,讓警察抓這個小騷貨。蘿卜花說著抖了抖手中的小紙片。院生想說算了,咱們又沒有受什么損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隨即想到,自己剛洗干凈了,別再往泥巴坑里跳了。就改口說,今天太晚了,現(xiàn)在打過去,警察也來不了,明天再說吧。
接到蘿卜花的電話,兩個警察很快就趕來了。兩人一個粗矮,一個細長,身材長得勢不兩立,但配合起來倒還默契。自我介紹粗矮的姓金,細長的姓羅,金羅兩位警察,詳細詢問了院生昨天下午回來的情形,重點讓院生說說那女子的體貌特征,遺憾的是院生沒怎么看清。最后讓院生在筆錄上簽名,院生見兩位警察說得很嚴肅,就認真地在筆錄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金警察看到院生的名字,一下子就跳了起來,說你就是方院生?院生說,我就是,怎么了?金警察臉上顯現(xiàn)出驚喜的表情,拿著筆錄讓羅警察看,羅警察臉上的皺紋也往兩邊疏散,笑瞇瞇的樣子。金警察說,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是方院生,你一定是羅翠花了,你們有個兒子在省城開油罐車,對不對?蘿卜花真名叫羅翠花,大家覺得還是蘿卜花順口,就都叫她蘿卜花。蘿卜花見警察提到自己的兒子,頓時緊張起來,趕忙問,格子怎么了?金警察看了看正在往爐子里添炭的蘿卜花,神情有些嚴肅地說,方格子出車禍了。蘿卜花手中的鏟子一下就滑了下來,一個大塊的炭重重地砸在她的腳面上。
正在旁邊的院生也驚呆了,看著蘿卜花要倒的樣子,趕忙上前抱住了她。待蘿卜花徐徐躺在院生的懷里,金警察說,昨天上午大概有十點來鐘,說著又有些不大肯定的樣子,扭頭問羅警察是十點嗎?羅警察點了一下頭說,十點多點兒。金警察接著說,就是這個時間,我們接到省城天橋區(qū)交警大隊一位謝警官的電話,讓我們尋找方格子的父母,說是方格子出車禍了。
蘿卜花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了下來,從喉嚨深處透出來的一股氣流噴涌而出,……格子……格子……我的格子……。院生的眼淚也漸漸地從眼眶里溢了出來,聲音顫抖地問,格子怎么樣?金警察說,聽謝警官的說法,好像格子沒有什么大的問題,是他開的油罐車撞了一輛小車,小車上是夫婦兩人,兩人當場死亡,老婆已有八個月的身孕,謝警官留了電話,你們先不要難過了,反正事情已經(jīng)出了,抓緊先了解一下情況吧。
院生哆哆嗦嗦開始按照金警官給的號碼摁號,話機幾乎是新的,是今年春天他們爺倆出門之前裝的,當時買來新話機還沒有裝,格子就頑皮地拿起聽筒裝模作樣地模仿相聲演員馮鞏的聲音,東城,東城,我是西城,我這里土豆五毛一斤,你那里情況怎樣?請回答……想到兒子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院生的眼睛一陣酸澀,大滴的眼淚滴在亮亮的機身上。
號碼摁完了,聽筒里卻傳來個好聽的女聲,院生木了,用探詢的目光看了看金警察,金警察說,外地手機前面要加零。看到院生的手還在哆嗦,金警察說,還是我來給你撥吧!電話很快就通了,金警察說,你好!謝警官,我是白塔鎮(zhèn)派出所的片警,我姓金,昨天你讓我們找方格子的父母,我們找到了,有些具體的情況你來對他的家人講吧。說著就把聽筒遞給了院生。
一口含有地方口音的普通話灌滿了院生的耳朵。謝警官說,你就是方格子的家人吧,院生噢噢地應著。謝警官說,方格子的油罐車撞死了兩個人,應該是兩人三命,其中女方肚子里的孩子已經(jīng)八個月了,當時的現(xiàn)場慘不忍睹,孩子從女方的肚子里被擠壓出來,都露出了粉嫩的小腦袋,死者家屬看到后,當場就暈了過去。死者家屬要求嚴懲肇事者,我們只好把方格子給拘留了,現(xiàn)在正在和死者家屬商談賠償?shù)膯栴}。院生問,格子沒事吧?謝警官說,方格子沒有受傷,但是按照死者家屬的要求,恐怕要負刑事責任。盡管院生的腦袋直發(fā)蒙,但他還是聽明白了,格子要蹲大獄了。院生定了定神兒說,謝警官,求您救救格子,他才只有十九歲,如果……,蘿卜花發(fā)瘋般過來搶話筒,格子,我的格子,我要和格子說話……院生甩開蘿卜花說,格子沒事。說著用眼睛看金警察,金警察上前來拉開了蘿卜花說,讓老方把話說完。
謝警官說,我們也是想盡量不讓死者家屬起訴,但是太慘了,兒子兒媳婦還有未出世的孫子,一下子全沒有了,擱在誰身上也受不了。院生把聽筒貼近了耳朵說,我們多賠他錢。謝警官說,這不是錢的問題,一千萬也買不回生命。不過,為了表示誠意,你們先匯部分錢來也能穩(wěn)定死者家屬的情緒。院生一聽事情有了松動,趕緊說,我們匯,我們匯,你說先匯多少?謝警官說,那我就試著做做工作,你先匯過三萬來,我和死者家屬好好說說,等說個差不多了,我再給你打電話,到時候你們來一趟,態(tài)度誠懇地求求他們,事情也就有個七七八八了?,F(xiàn)在我就和死者家屬要個銀行卡號,你就直接把錢匯給他們,我就不經(jīng)手了。等會我再打給你。院生連聲應著放下電話,蘿卜花撲上來問,怎么樣?兒子怎么樣?院生說,兒子沒受傷,就是把別人傷得太厲害了!蘿卜花聽了臉上的肌肉放松下來,很快,她又像彈簧一樣地彈了起來,抓住院生的胳膊問,那怎么辦?院生焦躁地說,還能怎么辦?交錢!
過了一會兒,謝警官又把電話打過來了,告訴院生一個銀行的號碼。院生認真記了,最后謝警官叮囑他,一定要盡快把錢匯來,這樣才能表達誠意,他才容易把工作做通,方格子被判刑的可能性就小一些。院生一迭聲地表示,一定盡快!盡快!
三萬塊錢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讓院生一下子拿出來比登天還難。前幾年弄了倆錢都花在孩子身上了,再加上蘿卜花身體不好,根本就沒有存住錢。把所有的家底都倒騰上才湊了一萬來塊錢,原本是準備給格子蓋房子娶媳婦用的,現(xiàn)在只能拿出來保命了,但這離三萬塊錢還差得遠。他也想到了借,周圍的鄉(xiāng)親們都不富裕,誰能一下子借給這么多錢呢!何況這樣的事情是個無底洞,很多人躲還來不及,還能再借錢給你?最后院生想到了老八。老八是個光棍,在早的時候曾經(jīng)有媳婦,但后來媳婦跟著個販糧食的跑了,這幾年老八攢了倆錢,準備再找一個。由于有這樣的目的,老八從來就不避諱自己有錢,還專門買了個手機,弄個皮兜子掛在腰上,為此大冬天的還要把腰帶扎在外面。
那天上午院生找老八的時候,老八似乎剛起床,臟兮兮的被子如同一只被亂棒打死的狗,遍體鱗傷地蜷縮在木板支撐的床上。老八正在掏爐灰,眼里彌漫著一圈兒眼屎。冬日的太陽像被藥水洗過一樣,發(fā)出慘白的光,從老八那模糊不清的玻璃門里透進來,和爐子里騰出的灰塵織成了一道渾圓的光柱。院生是來向老八借摩托的,老八問院生去干什么?院生說,你嫂子的表妹被她小叔子打了,我?guī)е闵┳舆^去看看。蘿卜花的表妹去年丈夫就病死了,老八早就對她這個表妹有了心思,找了蘿卜花幾次,怎奈蘿卜花沒有看上老八,就推說表妹不想再嫁。老八聽院生提到蘿卜花的表妹,臉上的光線柔和了許多。院生繼續(xù)說,她這個表妹也沒法說,早不嫁晚不嫁,偏偏現(xiàn)在想起了改嫁,人家能愿意嗎?非要她把給前夫治病欠下的兩萬塊錢還上,她上哪里撲摟這么多錢?老八果然來了精神,把手中正在引燃的柴火放下,認真地昂起臟亂的腦袋,渾濁的眼珠子滿含熱望盯著院生,臉上的皺紋也徐徐綻開了,坦露出里面深藏著的灰塵道道,黃黃的牙齒賊頭賊腦地齜著,那表情豐富得就像一只正在叫春的貓。院生見老八上鉤了,就嘆了口氣,說難啊!她又沒有個近人,我和你嫂子再不去看看,誰還理她?老八說,這么說她還沒有找上來?院生說,她這個情況怎么找?背著這么多的債務。老八說,兩萬塊錢還算錢嗎!我有呀!下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老八要學雷鋒做好事,要救蘿卜花的表妹于水火之中,院生一開始假裝推辭,后來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推著老八的摩托車,揣著帶著老八體溫的兩萬塊錢出來,院生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大嘴巴子,但他最終還是忍住了。
第二天,按照謝警官提供的銀行卡號,院生順利地把三萬塊錢匯了過去。很快謝警官就打來了電話,說錢死者家屬已經(jīng)收到了,讓院生放心,他在突擊做死者家屬的工作,有個差不多了就給院生打電話,讓院生過去。院生聽了對謝警官是千恩萬謝,對蘿卜花說了,蘿卜花也安心了不少。
此后的兩天,院生和蘿卜花是度日如年,沒事的時候就盯著電話機子看,希望它能盡快地叫起來,但那亮亮的話機始終像一只暈死過去的蛤蟆,一點動靜都沒有。有時候,院生以為話機出了問題,拿起電話來搖搖,蘿卜花就在旁邊大叫,你快放下,要是謝警官這時打電話就打不進來了。到了第二天下午,院生實在耐不住了,就撥了謝警官的電話,誰知電話竟然是空號,院生以為自己打錯了,就又對著號碼仔細撥了一遍,還是空號,院生感到不妙,頭上的汗珠子就下來了,腦子里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渾身都在哆嗦,感到自己的手也不聽使喚了,只是機械地撥那個熟得不能再熟的號碼,后來他就累了,使勁扣死了電話,一下子癱軟在了地上,大口地喘氣。
正在這時,電話卻突然叫了起來,院生感到心頭一震,他想站起來,但沒有搶過旁邊的蘿卜花,蘿卜花抓起電話,接著就驚喜地叫了聲格子。
電話果然是格子打來的,格子在電話里很是興奮。蘿卜花更興奮,在電話里一連串地問,格子,你沒事吧?你出來了?
逮住個喘氣的機會,格子問,媽!你說什么呀?什么出來不出來的!我買了手機,想把號碼告訴你們,以后往家打電話就方便了。
蘿卜花尖叫起來,你沒有撞人?
格子說,什么亂七八糟的,我撞什么人?上一周老板就不讓我開油罐車了,我現(xiàn)在專門在油庫干巡查。
蘿卜花一下子歪倒在放電話的櫥子上,格子在那邊聽到了動靜不妙,忙喊到,媽!媽!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蘿卜花硬硬地從胸腔里擠出一個聲音,孩子!你可把爸爸媽媽害苦了。
蘿卜花的聲音很輕很輕,仿佛是從嘴巴里溢出來的一股微弱的氣流,但卻重重地砸在院生的心上,把他整個人都砸成了碎片。
正月初八是白塔鎮(zhèn)大集,俗話說過節(jié)三日遲,春節(jié)是大節(jié),遲得自然不止是三日。街上人不多,兩邊的小商小販雖然也把攤子鋪開了,但決沒有像年前那樣聲嘶力竭的叫賣,因為他們知道很多人還沉浸在年味兒中沒有回過神來,來集上大多是逛逛走走,沒有很強的目的性。在這稀稀拉拉的人流中,院生算一個另類,盡管他也像周圍的人們一樣,來回倒去地走著,看似很隨便地看看這摸摸那,但是他心里卻并不平靜,而是充塞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他手里是一個嶄新的皮包,這是格子留在家里的,此時皮包軟綿綿地躺在他的手上,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但院生卻一點也沒有感到它的溫順,反而覺得它是一個扎手的刺猬,拿著不是,放下也不是。
今年這個春節(jié)院生過得最憋屈。知道自己被騙之后院生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派出所報案,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現(xiàn)在的派出所都熱中于來錢的抓賭抓娼,誰管這個???更何況平白無故地被人騙走三萬塊錢,這事怎么說???傳揚出去丟人呢!這樣的人家還怎么給格子找媳婦?除此之外,院生還害怕老八知道了會立刻上門來逼債。盡管這樣,在事發(fā)的當天下午,院生還是到派出所走了一趟。派出所就在鎮(zhèn)政府辦公樓的邊上,是一個二層小樓。院生來到的時候天已經(jīng)有些晚了,整個樓上沒有什么動靜。院生來到值班室,見有個警察正躺在床上看電視,看到院生推門進來,把黃黃的眼珠子翻了翻,不耐煩地說,下班了,下班了,有事明天說吧。院生說,我不是來說事的,我找人。警察問,找誰?院生說,我找個姓金的警察。警察說,你找他有事?院生說,沒事,就是想來看看他。警察說,我就姓金。院生有些吃驚,搖著頭說,不是你。警察說,我們這里沒有第二個姓金的。重新把身子躺平揮了揮手說,沒事,別來搗亂,小心我把你銬起來。從派出所出來,院生感到自己的心口像被墜了一塊沉重的石頭,整個身子都在往下沉。原來對方為自己編織了一個這么龐大的套子,里面不但深不見底,而且還曲折蜿蜒。從在大門口出現(xiàn)的穿花格子大衣的女人,到金羅二位警察,再到謝警官,一切都這么順暢自然。自己正是沿著這條綠色的通道,一步步地酣暢淋漓地鉆進了套子,邁進了陷阱,越想院生越感到自己喘不上氣來,他真想用一把鋒利的刀子刺穿自己的胸口,把那塊沉重無比的石頭從心頭掀下來。
想到目前這一步實在是迫不得已呀!
本來院生兩口子覺得他們把自己的傷口包藏得特別仔細,里面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外面是和煦燦爛的春風,為了怕格子隱忍不住,干脆就沒有讓格子回來過年,除夕之夜他們和周圍的人家一樣放了鞭炮,大年初一也穿得光光鮮鮮的,強裝著笑臉到處作揖拜年。他們以為這樣眼前的問題就暫時可以告一段落,剩下的事情就可以從長計議了。但是后來的發(fā)展顯然超出了他們的意料。正月初三晚上,老八找來了,一邁進院子就把臺階踏的山響,然后就像枚來不及炸的炮彈一下蹲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伴隨著椅子不堪重負的嘆氣聲,老八粗重地喘息著,一股渾濁的酒氣迅速在房間里彌漫開來。院生趕緊把煙遞上,老八伸出兩根手指把煙掐出來叼在嘴上,猛地摁著打火機,火苗子呼呼地點亮了老八的眉眼,老八發(fā)狠般地把頭探過來,使勁吐了一口,濃濃的煙霧立刻就聚合成一道灰白色的光柱噴射出來。待煙霧逐漸變稀薄了,老八抬頭問,你們這個年過得不孬吧?院生預感到了什么,連聲說不孬,不孬,你也挺好?蘿卜花也麻利地給老八倒水,老八又噴出了一道煙霧,說好什么!都變成被人耍的猴子了!院生沒聽明白,問變成什么了?老八抬手朝院生指了指,大聲地說,你在拿我當猴兒耍。院生心里一沉,繼續(xù)裝作糊涂地說,這是怎么說的?老八說,怎么說的?你自己明白,你表妹壓根就不在朱家莊。蘿卜花的表妹年前就去城里當了保姆,主要還是想找個沒有老伴的城里人嫁了。當初院生想以此為由頭找老八的時候,蘿卜花就說不行怕紙里包不住火,院生卻說朱家莊和咱這邊親戚不多沒事誰打聽這個,沒想到這么快老八就知道了。院生想辯解一下,說,她不在朱家莊,這也不能說明什么,反正她改嫁是一定的了,年前我確實去見她了,專門對她說了你……老八抬手制止了院生,硬邦邦地說,我現(xiàn)在不聽這個,我要見真的,半個月之內(nèi)你不讓我見著人就要讓我見著錢,不然有你好受的。說完抬起屁股揚長而去。
院生真正為難了,人的事情就甭考慮了,經(jīng)過一次窮苦婚姻的洗禮,蘿卜花的表妹似乎獲得了重生,眼光高得很,一心想往城里跑,哪怕是找個六七十歲的老頭都愿意,老八這個條件根本就沒戲。更何況她還只是蘿卜花的一個表妹,就是親妹妹親閨女,現(xiàn)在也不能牛不喝水強摁頭啊。要錢?這大年下的院生上哪里去弄?正月初五的晚上,院生家門口的麥秸垛著火了,手忙腳亂地把火撲滅了,就有人抱怨這是誰這么缺德,大年下的就給人放火,有人聒噪著讓院生報案,院生當時搪塞著說,可能是小孩玩鞭炮不小心造成的。送走了來救火的人群,院生心里堆起了濃重的烏云,他心里有數(shù),這是老八慣用的手段。前年老八的麥地晚澆了幾天,過了兩天,村里澆地用的電機被掀到了井里;去年春天,村里把老八多占的一塊地角子收了回來,不久村長家的大門就被澆上汽油點著了,逼得村長后來不得不換了一副鐵大門。院生知道,老八還沒有真正出手,這僅僅是在警告他。初六初七院生騎上車子竄了兩天,想找?guī)讉€親戚朋友掂對掂對,先把老八這一關擋過去,但最后是一無所獲,去了都是好酒好菜伺候,只要一提到借錢,對方就立刻搖頭。都說這年頭錢多了,可是錢都上哪里去了呢?初七晚上院生盤算了一夜,好像所有的門路都對院生關閉了。在絕望中,院生才不得不想到另一條路徑。
在集上轉了大半天,院生一個獵物也沒有找到。身邊走過的趕集人,盡管都穿的比過去周正了不少,但他們那刀刻般的面頰,散亂的目光,粗礪的手掌無處不寫著艱辛,院生不忍對自己的同類下手,因為院生知道,對他們來說那有限的幾個錢就是他們的天,如果沒有了這種支撐,他們的世界就坍塌了。
下午回到家里,蘿卜花撲上來急切地問,怎么樣?怎么樣?院生忽然感到有些煩躁,一下推開蘿卜花,沒好氣地說,你就是會張著嘴胡咧咧!什么怎么樣?蘿卜花怔住了,嚶嚶地哭了起來。院生把手里的皮包狠勁地摔在地上,跺著腳說,哭,哭,你就知道哭,你這是嫌我死的慢了。蘿卜花抬手捂著自己的嘴巴,眼淚卻吧嗒吧嗒地往下落的更猛了,壓抑不住的哭聲從指縫里絲絲縷縷地滲出來。院生仇恨般地看了蘿卜花一眼,頹然地把自己摔倒在床上,蘿卜花抽噎著說,今天上午,老八來了,來了就往屋里鉆,他說要……要……蘿卜花說不下去了。院生猛地把身邊的被子往上一扯,被子翻著波浪涌上來,一下就把院生吞噬了,接著就有嗚嗚的聲音從被子下面艱難地拱了出來。
初九上午,院生一早就來到鎮(zhèn)食品站蹲守。昨天晚上,院生下了一夜的決心,今天無論如何都要下手了,再不下手自己就沒有活路了。十點多的時候,一輛三輪車開了過來,走近了,院生看到后車廂里并排躺著兩頭大肥豬,院生轉了一下酸澀的眼珠,心已經(jīng)提到嗓子眼兒了,眼看著三輪車進了食品站,院生一下子蹦了起來,渾身的勁兒猛地就鼓脹了起來。
賣豬的漢子長的有些瘦,沒有莊稼人慣有的那種敦實,院生覺得風向開始掉轉了,老天在有意幫他,他要的就是這種獵物,塊頭太大的,院生不敢動,知道自己惹不起。院生遠遠地聽到食品站的工作人員報出兩頭豬的斤兩數(shù),九百二十斤,每市斤六塊五,價格是院生早就打聽好的,他必須知道多少錢,這是院生整個計劃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院生迅速算出這兩頭豬應該賣五千九百八十元。
院生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才見賣豬的漢子開著三輪車從食品站出來,由于少了兩頭豬的重量,三輪車的速度比剛才提高了不少,剛拐出食品站,三輪車就停住了,漢子看到了院生丟下的那個新皮包,漢子沒有把三輪車的火熄滅,縱身從車頭上跳下來,揀起皮包看了看,然后拉開所有的拉鏈,結果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漢子的臉上明顯流露出失望的表情,使勁拍了一下皮包,皮包發(fā)出噗噗的聲響,漢子輕輕笑了笑,把皮包夾在腋下轉身準備上車走人。就是在這關鍵時候,院生從電線桿子后面猛然就跑了出來,嘴里還急切地喊著,我的包,我的包……。漢子愣住了,停下腳步,見院生旋風般地跑到跟前,說原來是你丟的包。漢子說著就把包遞了過來。院生喘著粗氣把包接過來,然后就打開拉鏈尋找著什么,漢子在旁邊說,是個空包。院生沒有抬頭繼續(xù)在包里掏摸,手上的動作越來越急,最后自己念叨出了聲,錢呢?我的錢呢?……漢子說,沒錢,是個空包。院生說,怎么可能?我明明是裝了錢來買家具的。漢子又說,沒錢,我都找了。院生說,誰說沒錢?我是裝著錢來的。說著院生的聲音就帶了哭腔,大聲地說,我的錢呢?漢子有些傻了,木木地站著,瞬間他有些清醒了,轉身要走,院生一下就拉住漢子,說不能走!我的錢呢?漢子說,我怎么知道你的錢?院生說,剛才你拿了皮包錢就不見了,你怎么會不知道?兩人這么一拉扯,幾個過路的和街道兩邊的商戶就圍了過來。有人看到院生這么急切的樣子,就問多少錢?院生說,五千九百八,我是來買家具的,走到前面才發(fā)現(xiàn)皮包不見了,忙回頭找,正看見他拿著我的皮包在翻騰。那賣豬的漢子說,那本來就是個空包嘛!院生說,你把錢藏起來了,當然就成了空包了。漢子說,我根本就沒有看見錢。院生說,你還狡辯,要不咱從你身上搜搜。漢子說,我沒有拿,憑什么讓你搜?院生說,不讓搜就是你拿了。漢子有些急了,說你找你的錢吧,我可要走了。說著就又要走。院生上去又要拉他,漢子猛地甩了一下,但卻被院生緊緊地拖住了。眼看兩人就要撕打起來。這時,從看熱鬧的人群中走出了一個戴皮帽子的男人。皮帽子先把他們勸解開,然后對賣豬的漢子說,你如果真沒有拿皮包里的錢,還怕他搜嗎?周圍也有人開始附和皮帽子的看法,院生一看輿論對他越來越有利,就更加理直氣壯,說真沒拿就不怕搜。漢子還有些遲疑,皮帽子對漢子說,我就做個中間人在你身上找找,你放心,我和他也不認識,我誰也不偏向。外邊有人說,蘭爺是最公正的,這條街上誰不知道啊!院生這才知道戴皮帽子的原來是白塔街上大名鼎鼎的蘭爺。漢子顯然也知道蘭爺?shù)拿枺樕纤沙谙聛?,挺起身子說,來吧,蘭爺,我信得過你。結果大大出乎院生的意料,蘭爺只從賣豬的漢子身上找到了幾塊零錢和一張食品站打給漢子的欠條。院生千盤算萬盤算,就是沒有盤算到事情的結果會這樣,只好找了個借口兔子般地逃了。
院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屋門虛掩著,蘿卜花似乎出去了。平常陽光很好的時候,蘿卜花總是敞著門讓陽光透進來,這樣不用點爐子屋里也很暖和,至少省下一簸箕炭。走到門口院生聽到里面?zhèn)鞒鲆环N奇怪的動靜,推開門院生就看到了讓他震驚的一幕:只見在靠東墻的床上,老八正在蘿卜花身上動作。院生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們忘情得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站在門口的院生。片刻院生就回過神兒來了,抓起爐子邊上的斧子照著老八的后背狠狠地劈了下去。
一聲慘叫如點燃的炸藥悚然炸響了,院生眼前紅光一閃,整個世界都被這鮮紅的血液浸染了。
責任編輯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