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過頭遍，端陽就醒了。

端陽住的窯洞很大，炕也很大，炕上鋪一條床單，蓋一床被子，放兩個(gè)枕頭。兩個(gè)枕頭并排放著，一個(gè)端陽枕，一個(gè)丈夫枕?？墒嵌岁柕恼煞驈膩頉]有枕過。丈夫不枕，端陽也給丈夫留著。這時(shí)辰，端陽拉過丈夫的枕頭，豎著放在自己的枕頭上面，欠起身子，披一件夾襖，靠在枕頭上，像窯外的黎明一樣，恬靜地想著心事。端陽的心事就像她的頭發(fā)一樣，又細(xì)又稠。窯內(nèi)黑黢黢的，窗外也黑黢黢的。天色再暗，端陽也瞅得見貼在窗戶上的那個(gè)喜字，那是她和丈夫結(jié)婚時(shí)貼上去的。每天早晨，端陽都要用干毛巾拂一拂喜字上的灰塵，她要讓那個(gè)喜字永遠(yuǎn)簇新著?，F(xiàn)在，端陽就盯著貼喜字的那個(gè)方位看，依稀看見了喜字的輪廓。端陽的心事很多，卻也很單純，全部聚焦在丈夫一個(gè)人的身上?？粗沧?，想著丈夫，端陽心里有幾分苦澀，又有幾分喜悅。

雞叫三遍時(shí)，窗戶上透出一些朦朦朧朧的亮色，端陽穿好衣服下了炕，奔公公婆婆的窯洞里去了。農(nóng)家媳婦新的一天都是從倒尿盆開始的。端陽先把公公婆婆的尿盆倒了，再返回到自己的窯里，把自己的尿盆也端在后院倒了。端陽開始掃院子。掃院子是一件很重要的活計(jì)。農(nóng)家人的院子是女主人的門臉兒。有了新媳婦，院子就變成新媳婦的門臉兒了，新媳婦干凈不干凈，勤快不勤快，全在院子這張碩大無朋的門臉兒上了。院子里總是拾掇不干凈，雞走過去了，留下了雞屎；羊走過去了，留下了羊糞；貓和老鼠跑過去了，留下了老鼠屎；風(fēng)來了，帶來了紙屑、柴禾、樹葉，公公婆婆的身子要是沉一些，鞋也在院子里，襪子在院子里，鐵掀、镢頭、篩子、簸箕等農(nóng)具也丟順手丟在院子里了。端陽是一個(gè)好面子的人，她不想落下公公婆婆和村里人的話把兒?！八ⅰⅰⅰ倍岁栐趻咴鹤?，一掃帚又一掃帚，不慌不忙，掃得很專注。掃完了院子，“吱呀”一聲打開頭門，再把門前掃一遍，門前要晾豆子，要晾麥種，臟不得的。做完這一切，天才徹底放亮了。端陽回到廚房，燒了水，水并沒有燒開，屁溫子，站在公公婆婆的窯外說：“爹，娘，洗臉?biāo)疅昧??！备牌糯蛄苏泻?，端陽梳了頭，洗了臉，光光鮮鮮地出了門，站在門外朝遠(yuǎn)處瞭望：山呢，濕漉漉的；河呢，濕漉漉的；樹呢，濕漉漉的；莊稼呢，濕漉漉的；麻雀的翅膀也濕漉漉的，它們和端陽一樣，也是剛剛從被窩里爬出來，剛剛洗了臉的。端陽家門前有一條大坡，從那條大坡下去，往右一拐，就是官路了，順著官路一個(gè)勁兒朝南走，翻四架山，趟四條河，就到山外了。端陽當(dāng)姑娘的時(shí)候，只翻過一架山，到了鎮(zhèn)上。再遠(yuǎn)的地方，端陽就沒有去過了，但她知道山外一定很美麗，比鎮(zhèn)上還要美麗，要不，丈夫呆在山外咋能不回來呢？端陽望著那條扭扭的官路，眼睛里浮起一層霧水。端陽和丈夫是雙方父母定下的娃娃親，丈夫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xué)，就到山外打工去了，還要和端陽退婚。怎么能退婚呢？公公婆婆的臉往哪兒擱？端陽父母親的臉往哪兒擱？端陽的臉往哪兒擱？于是，公公給丈夫發(fā)了電報(bào)，只一句話：你媽死了。丈夫不知道這是一個(gè)圈套，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來了。等待丈夫的是和端陽的婚禮。丈夫啥話也沒有說，就跟端陽舉行了婚禮。天黑了，客人走了，丈夫和端陽走進(jìn)了貼著喜字的窯洞，吹了燈。公公對婆婆說：“男人要是嘗了女人的甜頭，打也打不跑了，這下省心了?！闭l也沒有想到，在公公婆婆香甜的鼾聲中，丈夫躡手躡腳地出了院子，再也沒有回來。公公遞給端陽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丈夫的地址，公公讓端陽去把丈夫的臉“摳爛”，再把丈夫“牽回來”。端陽沒聽公公的話，她沒有膽子去摳丈夫的臉，她也舍不得摳丈夫的臉，——天地都拜了，高堂都拜了，夫妻都對拜了，他跑得再遠(yuǎn)，還能不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丈夫自己不心疼哪個(gè)心疼？當(dāng)然，端陽也動過去找丈夫的心思，可是病怏怏的公公婆婆是一根繩子，地里的活計(jì)是一根繩子，家里的豬呀雞呀羊呀是一根繩子，村里人的閑言碎語是一根繩子，一根根繩子拴牢了端陽的手腳，也拴牢了端陽的心。假若丈夫有一天突然回來了，看到家里的光景不好，就會怪罪端陽，那是端陽所不情愿的。所以，端陽不能亂跑，她要把家里的日子過紅火了，靜悄悄地等著丈夫回來。端陽只是每天早晨在村里人還睡回籠覺的時(shí)候，佇立在家門口，朝官路的遠(yuǎn)處眺望，丈夫是從那條路走出去的，也會從那條路上回來，所以，端陽看著那條路就格外的親切。

東山上的云彩愈來愈紅，猛地躍出了一顆大太陽，鮮乎乎的，剎那間，天地間都生動得流光溢彩，端陽打了個(gè)激靈，就分心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拐到一條岔路上。官路上的岔路很多，有的能跑“崩崩崩”，有的能跑架子車，有的是羊跑的道兒，若隱若現(xiàn)，若有若無。端陽的目光拐向的是一條大路，能跑汽車。順著那條路上山去，可以看到掛滿米星花的酸棗樹，看到扭七扭八的杏樹，看到白花花的蕎麥地，還可以看見一架不知疲憊的采油樹，采油樹的旁邊是一節(jié)淡綠色的列車式野營房，淡綠色的列車式野營房里住著穿一襲紅色工作服的采油工人。端陽過門那一年，住在這兒的是一個(gè)五十歲開外的老頭兒，后來是一個(gè)留著短發(fā)的大肚子孕婦，現(xiàn)在是一個(gè)姑娘。端陽頭一回見采油姑娘，嚇了一跳，懷疑她是從電視機(jī)里走出來的人。采油姑娘高挑的個(gè)兒，頎長的腿，長頭發(fā)是淡黃色的，彎彎曲曲，臉蛋兒那個(gè)白呀，那個(gè)嫩呀，就像剛下磨的豆腐腦兒。有一天的晚上，端陽打算睡了，響起了叩門聲，公公赤著腳奔出去了，婆婆擎著油燈奔出去了，端陽也奔出去了，臉燙得像是喝了一老碗水酒。農(nóng)家人不興在夜里串門，這么晚了，除了端陽的丈夫回來，誰還會叩門呢？站在門口的不是丈夫，而是那個(gè)采油姑娘。

“我是油田的采油工，就在山上守那口油井，”采油姑娘用眼光朝山上指了指說，“去鎮(zhèn)上買了些東西，”采油姑娘揚(yáng)起了手里的塑料袋，爾后說，“一直尋不到進(jìn)山的順車，回來得晚了，你能不能送我到山上去？”采油姑娘說罷，目光落在了端陽的身上，目光里藏著膽怯，也藏著求助。

公公和婆婆都流露出失望的神情，端陽也很失望，但失望掩蓋不了農(nóng)家人特有的熱心腸。公公的腿不好使，婆婆的眼睛不好使，只有端陽能完成這個(gè)任務(wù)了。公公和婆婆一點(diǎn)都沒有懷疑面前這個(gè)采油姑娘的身份，他們是從采油姑娘的話音里猜出了她的身份，她說話跟村里人不一個(gè)味兒，跟鎮(zhèn)里人也不一個(gè)味兒。公公叫了聲老黑，又對端陽說：“送送采油姑娘。”端陽是樂意送這個(gè)采油姑娘上山的，被窩里涼洼洼的，腦袋邊放著一個(gè)空枕頭，端陽總胡思亂想，閉實(shí)眼睛也睡不著。

月亮彎著，星星很繁，老黑在前面開道，端陽和采油姑娘跟在后頭。老黑是一條狗，是鎮(zhèn)上的一條德國黑背和村里的一條笨狗雜交的品種，既有德國黑背的兇狠，也有笨狗的忠誠。老黑是黑，卻一點(diǎn)也不老，才三歲半，身體碩壯，毛色像綢子一樣光滑锃亮。老黑是端陽一家人走夜路的伴兒。

端陽邊走邊興沖沖地說：“我叫端陽，你呢？”

采油姑娘沒有吱聲。

端陽向采油姑娘靠近一些，采油姑娘又遠(yuǎn)離端陽一些。采油姑娘是在石油城里長大的，有點(diǎn)嬌氣，也有點(diǎn)自負(fù)，她不喜歡農(nóng)家人，不喜歡他們身上汗腥的餿味兒，不喜歡他們嘴里噴射出來的蔥蒜味兒，不喜歡他們不修邊幅的邋遢樣子，不喜歡他們的生活方式……眼下，除過與這個(gè)名叫端陽的小媳婦拉開一點(diǎn)距離，她還能有什么選擇呢？就說身邊這位端陽，營養(yǎng)過剩的身段兒，營養(yǎng)過剩的臉盤兒，衣服肥大，裹條頭巾，土里叭嘰。她一點(diǎn)兒也不喜歡，更沒有說話的興致。

端陽說：“你們城里人走不慣夜路，其實(shí)，走夜路一點(diǎn)也不害怕，都是自己嚇自己呢。你說說，哪里有鬼？哪里有狼？有時(shí)，你在前頭走，總覺得屁股后頭跟著一個(gè)人，其實(shí)沒有人，那是風(fēng)在走路呢。風(fēng)跟人一樣，也是有生命的，也要吃要喝，也會睡覺走路，你信不信？”

有本事的人在心里做事，沒本事的人在嘴巴上做事。采油姑娘向來討厭絮絮叨叨的人，所以她不接端陽的話茬兒，只是默默地走路，默默地想心事。

端陽說：“我給你教個(gè)笨法子，你要是害怕了，你就說說話，自己跟自己說，說自己的心里話。要么，你就唱歌，扯著嗓子放開唱，想唱啥就唱啥，有了聲息，你就不害怕了。你別不信，我們山里人都是用這法子練膽子的?！?/p>

采油姑娘沒有吱聲，端陽的話從她的左耳朵進(jìn)去，再從右耳朵出去，不留痕跡。

端陽說：“往后，你有啥事了就來找我，不想上山了，就跟我擠一個(gè)被窩，我窯里的炕大得很，三層新被子，我丈夫去城里打工了，不在家。你別怕有跳蚤，我噴了藥的。”

采油姑娘依舊沒有回應(yīng)，想起跳蚤，她打個(gè)寒噤，身上跳起一層雞皮疙瘩。

端陽喋喋不休地講著，采油姑娘一句話也不回。端陽心里就不舒坦了，在心里說：“采油姑娘咋就比村主任的架子還大呢？我好心好意地送你上山，你卻不招嘴我，好像是我求著你似的?！彼腩I(lǐng)著老黑回去，把采油姑娘撂在半山腰上，可她沒有那么做，俗話說得好：送佛送到西天，好事做到家。到了山上，采油姑娘打開列車式野營房的門，拉開燈，卻并沒有讓端陽進(jìn)房子，她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遞到端陽面前。

“咋咧？”端陽后退一步，瞪著眼睛詫異地問。

“你送我上山，這是給你的勞務(wù)費(fèi)?！辈捎凸媚镎f。

端陽生氣了，撇了撇嘴說：“你從門縫里看人呢?！?/p>

“我總不能讓你白跑一趟吧？”

“老黑，咱回！”

“我叫欣兒?！辈捎凸媚镌诙岁柕纳砗笳f。

端陽笑了。端陽就是這么個(gè)性子，心里不擱事兒，她回頭說：“這就對了，誰還沒有個(gè)難呢，有空了去我家里，我給你做好吃的。”

走了幾步，端陽覺得啥地方不得勁兒，這荒山野嶺的，只有一棵不會說話的采油樹，欣兒也不容易呢，就是自己嚇自己，也能把自己嚇?biāo)?。想到這兒，端陽對扶著門框的欣兒喊：“欣兒，我讓老黑陪著你，老黑乖的很，早晚三個(gè)饃就行了?！?/p>

欣兒說：“你不怕？”

端陽說：“我一個(gè)蹦子就蹽回去了?！?/p>

端陽和欣兒成了好朋友，——這是后來的事了。

端陽盼著欣兒能到她家里來做客，端陽多么地需要一個(gè)朋友啊。在山里，沒有開懷的媳婦都算新媳婦，所以，端陽也就是新媳婦了，新媳婦就得端著新媳婦的架子，不得亂跑，不得亂說。端陽也不能回到娘家去，娘家離得遠(yuǎn)，要走兩頓飯的工夫。山里的日子是闃靜的，闃靜得讓人寂寞，端陽憋了一肚子的話，卻沒有對象訴說。端陽多么地想跟欣兒當(dāng)朋友呀，端陽很羨慕欣兒，吃得好，穿得好，活兒輕松，無憂無慮。端陽站在家門口，望一望通往山外的官路，她沒有望見丈夫，再望一望那條岔路，她沒有望見欣兒，端陽總是很失落，很沮喪。有一回，端陽看見岔路上開來一輛小汽車，側(cè)面的玻璃搖下去了，她分明看見欣兒坐在里面，她激動得濕了眼睛，使勁兒地沖小汽車擺手，可小汽車開過去了。端陽生氣了，生了一會兒氣，端陽又不生氣了，她想通了，她是這么想的：農(nóng)家人穿衣服都比較老氣，跟山的顏色差不多，跟樹木、窯洞的顏色也差不多，或許欣兒沒有看見自己。還有一回，端陽看見四個(gè)人正朝岔路上走，其中就有欣兒，她禁不住喊：“欣兒——”四個(gè)人都收住了腳步，都回頭看她，端陽喊：“欣兒，我是端陽?！毙纼簠s扭身走了。端陽很是納悶，難道她忘了端陽送她上山的事？難道她忘了老黑的主人？這一回，端陽真的生氣了，下決心再也不理欣兒了：誰離了誰都能活！

季節(jié)走到五月，山里才透出綠了，麥子起身了，野苜蓿起身了，端陽蒸了苜蓿疙瘩，婆婆說：“你到山上去，給那個(gè)采油姑娘送一些，娃一個(gè)人在山上住，見不著爹，見不著娘的，讓娃嘗個(gè)鮮。”婆婆的話一出口，端陽就明白了婆婆的意思，婆婆是想老黑了。端陽把老黑送給欣兒以后，表面上，公公夸端陽心腸好，婆婆也夸端陽心腸好，背過端陽，都會念起老黑的諸多好處來。尤其到了晚上，山村里萬籟俱靜，院子里也不見丁點(diǎn)兒響動，公公婆婆就會想起老黑。端陽也想老黑，也樂意給欣兒送些吃的去。這時(shí)辰，端陽不再生欣兒的氣了。畢竟她是成了家的人，欣兒還是一個(gè)大姑娘，自己跟她較啥勁兒呢？

老黑先嗅到了端陽的味兒，倏地一下就躥過來了，一撲二撲的，繞著端陽的腿轉(zhuǎn)圈圈，拱她的鞋，蹭她的褲子，端陽的眼睛熱熱的，蹲下身子，讓老黑舔她的頭發(fā)，舔她的臉頰，舔她的手，親熱得很。欣兒坐在列車式野營房的外頭，白花花的陽光灑了她一身，她懷里抱著一把吉他，邊彈邊唱，歌聲憂傷，她的臉上也涂滿憂傷。

“欣兒，我婆婆讓我給你送些吃的。”端陽說。

欣兒咧了咧嘴，擠出來的笑一點(diǎn)也不好看，她說：“謝謝你，也謝謝你婆婆?！?/p>

端陽說：“有個(gè)啥好謝的嘛，都是自家地里長的，自家做的，但吃著新鮮，比肉還香。”

欣兒就笑了，這一回的笑，是從她的心底流淌出來的。

端陽說：“欣兒，你要多笑呢？你一笑真好看，比電視里的女主角都好看?！?/p>

欣兒把目光投向遠(yuǎn)處，嘆一聲，說：“有啥事能讓我笑出來呢？”

端陽心里說：“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嘴上卻說：“你有啥笑不出來的？你吃的比我們村主任都好，穿的比我們鎮(zhèn)長都闊，長的比我們縣長老婆都漂亮，把你日子讓我過一天，死了我都愿意，你還有啥不知足的？”

端陽的話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因?yàn)樗龥]有見過縣長的老婆，但她覺得她的話不會錯(cuò)。

欣兒抱著吉他，笑得“格兒格兒”的，說：“端陽，你真逗?！?/p>

端陽把吃的擺在欣兒面前說：“吃吧?！?/p>

臨走，端陽叮嚀說：“欣兒，把老黑照顧好。”

欣兒說：“端陽，有空了，到山上來，多陪我說說話?！?/p>

有了這話，端陽就成了欣兒那里的?？?，每一回來，手都不會空著的，有時(shí)她拿的是吃貨：一碗涼攔攪團(tuán)，一碗涼攔灰灰條；有時(shí)她拿的是用的：一雙繡花鞋墊兒，一捆薰蚊子的蒿草。一來二去，兩個(gè)人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有一回，端陽上山給欣兒送自己泡的蒜苔，欣兒說：“我吃過了。”

端陽在野營房里看了一下，冰鍋冷灶的，疑惑著問：“你吃的啥？”

“兩個(gè)蘋果。”

“兩個(gè)蘋果也能叫飯？”

“怎么不能叫飯？我吃飽了，不信，你摸一摸?！?/p>

端陽去摸欣兒的肚子，平沓沓的。

欣兒說：“端陽，你以后少給我拿一點(diǎn)吃的?！?/p>

“咋？我做的不好吃？”端陽掉了臉。

欣兒摳著自己的臉皮說：“端陽，你真小氣。不是你做的不好吃，是你做的太好吃，我害怕我管不住自己的嘴，你知道吧，我不敢多吃，胖了就了不得了?！?/p>

“胖了有啥了不得的？”

欣兒給端陽擺了一個(gè)造型，問：“端陽，我的身材好吧？”

端陽說：“好是好，就是......”

欣兒打斷端陽的話說：“端陽，我的全部希望就指望著這好身材呢。”

端陽還是要把心里的話說出來，不說出來，她憋得難受，再說了，欣兒是她的好朋友，不說給欣兒說給誰呢？端陽明明知道四下里不會有人，但她還是朝四下里瞅了瞅，確信四下里沒有人，才挨欣兒近一些，低著聲說：“欣兒，我過門前，我娘在被窩里悄悄給我交代過，說女人還是要把身子骨養(yǎng)胖一些呢，一來，將來生娃的時(shí)候有力氣，女人終究都要過那一關(guān)的；二來，干活時(shí)，身體不吃虧，你雖然不下地干活，但你也要干活呀，對不對？三來，萬一跟丈夫動了手，你也不會吃大虧，你想，一個(gè)鍋里攪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鍋沿的？欣兒，要是一般人，我還不說這話呢。”

欣兒笑了，笑出了眼淚，笑畢了，從皮箱里拿了幾件衣服送給端陽，說：“端陽，都啥年代了，你還穿偏開口的褲子？腰還這么高，又沒樣子，把你的身材都委屈了，你試試這幾件衣服?！?/p>

欣兒的房子里有一面大鏡子，跟端陽一樣的高。端陽穿上欣兒的衣服，往鏡子里一瞅，登時(shí)傻了眼，心下納悶：這是端陽嗎？她在自己的臉蛋上擰了一把，疼得她咧了嘴，鏡子里的那個(gè)人也咧了嘴。端陽吐了吐舌頭，鏡子里的那個(gè)人也吐了吐舌頭。這下，端陽確信鏡子里的那個(gè)人就是自己了。她趕忙用手捂住了眼睛，隨后手忙腳亂地就要脫衣服，她說：“這跟沒穿衣服一樣嘛，里面是個(gè)啥樣子，外面看著就是個(gè)啥樣子，羞死人了?！?/p>

欣兒在端陽的屁股上拍了一把掌，拉住了她的手說：“男人饞的就是這，你看你穿著多好看，你就穿著吧?！?/p>

欣兒好說歹說，端陽才穿著欣兒送的衣服回了家。端陽從村里走過，身后就有人指指戳戳，嘰嘰咕咕。他們怪異的表情又讓端陽不自信了。回到家里，端陽又想照鏡子了，可是端陽的家里沒有欣兒那么大的鏡子，她只有一面小圓鏡，像燒餅一樣大小，長兩條細(xì)腿兒，站在窗臺上。端陽拿著小圓鏡，自上而下地往下照，照哪兒她都覺得哪兒好看。端陽的公公婆婆卻拉下了臉，有意給端陽亮耳朵，婆婆說：“農(nóng)家人，都過了門，還沒羞沒臊的?！倍岁柕男袨樵诖謇镆舱隋?，總有年輕的大姑娘小媳婦來找端陽，借了端陽的衣服去，照著樣子去鎮(zhèn)上給自己做一件。

端陽心里有了底兒，就沒有把婆婆的話往心上擱，她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變化，變化是跟著欣兒的指導(dǎo)來的，先是覺得有趣兒，漸漸的就品出其中的滋味兒了，于是，端陽就堅(jiān)決地跟著欣兒學(xué)：學(xué)著戴胸罩，學(xué)著穿半高跟鞋，學(xué)著夾著腿走路，學(xué)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飯……端陽跟著欣兒學(xué)，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婦跟著端陽學(xué)，——端陽沒有叫她們來學(xué)，是她們自覺自愿來學(xué)習(xí)的。

端陽又上山去了，天空澄明，鳥聲嚦嚦。這一回，端陽去鎮(zhèn)上剪了頭，短短的，像男娃娃一樣，和男娃娃不同的是，她還燙了劉海兒，這個(gè)發(fā)型是欣兒按照端陽的臉型替她設(shè)計(jì)的，她想讓欣兒看看好看不好看。欣兒還抱著吉他在唱傷感的歌，背后的抽油機(jī)不慌不忙地重復(fù)著磕頭動作。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端陽，欣兒笑了，她覺得這個(gè)農(nóng)村小媳婦越來越可愛了，幾天不見，她就想得慌。

“端陽，你個(gè)沒良心的，是不是把我忘了？”欣兒高興地喊。

端陽說：“我才舍不得忘了你呢，你看，我給你拿啥來了？洋芋擦擦，是我做的，饞死你。”

說話間，欣兒洗好了兩個(gè)蘋果，一人一個(gè)。欣兒喜歡吃蘋果，采油隊(duì)每次派人上山送糧送菜，欣兒都要讓人給自己帶幾十斤蘋果。端陽并不領(lǐng)欣兒的情，她噘了嘴說：“我又不想要啥身材，才不拿蘋果當(dāng)飯吃呢?！?/p>

欣兒說：“多吃蘋果膚色好，你沒聽說過，一白遮千丑？難道你不想讓你的皮膚像蘋果一樣白里透紅，饞死你丈夫？”

端陽嘴里喊著“愿意”，接過蘋果，“咔嚓”就是一大口，邊吃邊問：“欣兒，你看我的頭發(fā)好看不？”

“好看?！?/p>

端陽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兩個(gè)人一面吃蘋果，一面嘰嘰咕咕地說了一陣子悄悄話。未了，欣兒又抱起她的吉他，曲曲折折地唱上了，像一個(gè)少女在哭泣。端陽聽得有些來氣，她要給欣兒唱一首歌，把她臉上的陰霾掃了去。

端陽說：“我給你唱一個(gè)吧?！?/p>

“你會唱歌？”欣兒吃驚不小。

“信天游誰不會唱？”

端陽擺個(gè)造型，就唱上了：

馬蹄蹄飛來羊羔羔跳，

那達(dá)達(dá)都沒咱山溝溝好。

唱曲曲不要吹口哨，

你那心事咱知道。

不聽你說來不聽你笑，

就愛聽你唱那酸調(diào)調(diào)……

一曲唱罷，端陽問：“好聽不？”

欣兒說：“好聽?！?/p>

“那我給你再唱一個(gè)?！?/p>

欣兒就拍了把掌。

端陽又?jǐn)[個(gè)造型，又唱上了：

天上的云疙瘩你往哪里噠飄？

妹妹的心思你知道不知道。

苜蓿地里的螞蚱你往哪里噠跳？

妹妹的心思跟著你滿山道里跑……

端陽一連唱了六首信天游，吃飯的時(shí)間就到了，飯是現(xiàn)成的，是端陽從家里帶來的洋芋擦擦。

欣兒堅(jiān)持吃自己的蘋果，她說：“這東西，長肉?！?/p>

端陽賭氣地說：“你不吃我吃，看它能長多少肉?！?/p>

端陽吃得呼呼作響，欣兒看出端陽生氣了，就搶過她的碗，說：“我吃還不行嘛。”

端陽笑了。

欣兒邊吃邊問：“你丈夫在哪兒打工呢？咋不見他回來看你呢？”

一句話問得端陽眼淚嘩嘩的，有些話，給爹說不得，給娘說不得，給公公說不得，給婆婆說不得，只能說給朋友，端陽一句話一滴淚地把自己的故事掏給了欣兒。聽完端陽的故事，欣兒的眼睛濡濕了，她沒有想到端陽是一個(gè)可憐的人，她的肺都要?dú)庹耍芭尽钡匾宦暟芽曜优脑谧雷由?，說：“離婚！”

這一回，輪到端陽大驚失色了，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連聲說：“使不得使不得?！?/p>

欣兒生端陽的氣了，哀其不幸，更怒其不爭，她氣咻咻地問：“你為啥不離婚？”

端陽說：“欣兒，離婚是見不得人的事情，再說了，我丈夫要是萬一回來了呢？”

欣兒無話可說了，抱住端陽，“哇”地一聲哭開了。

端陽一時(shí)慌了神，她哄著說：“欣兒，你哭啥呢，像我這樣的，又不是我一個(gè)人，多了去了，說說你吧，你男朋友呢？”

欣兒說：“我沒有男朋友?！?/p>

山里的日月就像山上的杏花一樣，開了，謝了，又開了，又謝了，四平八穩(wěn)，不緊不慢。有一天，欣兒突然來到端陽家里，抱著一個(gè)大紙箱子，身后跟著老黑。她說：“端陽，你把門閂上?！?/p>

端陽關(guān)了門。

欣兒說：“端陽，你聽到啥事也不要叫?！?/p>

端陽說：“我不叫?！?/p>

“我來把老黑還給你?！?/p>

“你走呀？”

“我懷孕了。”

端陽的臉就白了，白得連一點(diǎn)血色也沒有了，她遮著嘴巴，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欣兒，你說過的，你還沒有男朋友的……我娘說過的，新婚夜里，要是見不了紅，一輩子都要挨男人的巴掌了……”

欣兒苦笑一下，說：“端陽，你別怕，就像你說過的，在采油廠，像我這樣的，又不是我一個(gè)人，多了去了。”

端陽撲在欣兒懷里哭了，嗚嗚的。

欣兒說：“這是我的一些衣服，還有鞋，你要不嫌棄，就留著穿，你要是覺得臟，就一把火燒了?！?/p>

端陽越發(fā)哭得傷心了，她哽咽著問：“為啥會這樣嗎？”

欣兒說：“端陽，年齡對女人來說，就和臉蛋兒一樣的重要，錯(cuò)過青春年齡，就啥也趕不上了，我不想把自己的青春耗在這荒山上，我實(shí)在是沒有辦法了，我拿上了文憑，我沒有出去，我給人送煙，送酒，送錢，我還是沒有出去。沒有辦法，我只有把我自己當(dāng)作禮品送出去了，我想賭一把?？墒?，我沒有想到，就那么一回，就懷上了這個(gè)小孽種，現(xiàn)在，我得去把肚子里的那個(gè)孽種處理掉?！毙纼汉藓薜嘏拇蛑约旱亩亲?。

端陽顫聲問：“那你再不回來了。”

欣兒說：“端陽，說心里話，打自認(rèn)識了你，我的一些認(rèn)識發(fā)生了變化，現(xiàn)在我把啥都看開了，回不回來，我都要唱著快樂的歌?！?/p>

欣兒走了，步履匆匆。

端陽和老黑把欣兒送到了門外，看著欣兒跳上了一輛小汽車。小汽車拖著又長又大的灰尾巴朝山外去了，越走越小，一拐彎，不見了。

端陽的日子又悶悶地恢復(fù)了按部就班的原樣兒：雞叫頭遍，端陽就醒了，她把丈夫的枕頭豎著放在自己的枕頭上，靜靜地想心事。與以往不同的是，除過想丈夫，想欣兒，她還會想到欣兒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沖她吼著的兩個(gè)字：離婚。每每想到這兩個(gè)字，端陽就嚇壞了，用手壓著“咚咚咚”亂跳的心口，側(cè)耳聽一聽公公婆婆那邊有啥動靜沒有，仿佛他們也聽到了自己的心里話。最后，端陽都要抽自己三個(gè)大嘴巴，在心里連罵兩遍“不要臉”。雞叫三遍，端陽就下炕倒尿盆，先倒公公婆婆的尿盆，再倒自己的尿盆，然后是掃院，然后是掃門前。罷了，就站在門前朝官路的遠(yuǎn)處張望，怔怔的，像一株樹。

飄雪了，北風(fēng)颼颼的，端陽給公公婆婆點(diǎn)了炕，又給自己點(diǎn)了炕，趕雞上了架，牽羊入了圈，這才按欣兒吩咐過的，用40℃的水洗了臉，搽了護(hù)扶霜，用60℃的水燙了腳，上炕了?？皇怯门＜S點(diǎn)的，一直熱到大天亮。暖烘烘的被窩勾起了端陽的瞌睡，她睡著了。

“汪！汪汪！汪汪汪！”

端陽聽到了老黑的吠聲，一骨碌爬起來，仄耳細(xì)聽，果真就聽到了敲門聲。農(nóng)家人不興在夜里串門，這么晚了，除過端陽的丈夫和欣兒，誰還會敲門呢？端陽穿著一件月白背心，赤著腳，沖出了窯洞。

窯外，風(fēng)雪茫茫。

責(zé)任編輯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