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老穆是被妻子叫醒的。
事實上,老穆整整一夜沒合眼。正對床的墻壁上掛著石英鐘,通過紗窗彌漫進來的光線,老穆能夠看清石英鐘在墻壁上走動的步伐。六點整的時候,他還盯著石英鐘在想那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怎么突然睡著了?
老穆睜開眼睛,看看鐘:“慌什么?才六點過十分呢?!逼拮诱f:“這鐘停了,你去看看客廳里的鐘,都七點二十啦。老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什么,都七點二十啦?”妻子說:“可不是?還不快點,就趕不上班車了!”
老穆這才慌慌張張起床。他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然后提著公文包匆匆下樓,但是,他仍然沒有趕上單位的班車。單位的班車,幾乎是在他觸手可及的距離之內開走的。老穆自認倒霉,提著公文包,在院子里一些小車的喇叭聲中向公共汽車站走去。
正值上班高峰,擠公共汽車的人就像螞蟻上樹,老穆本想早點擠上去,沒想到反被幾個女人擠到一邊。這個時候,老穆才發(fā)覺自己有點老了;但老穆不服老,第二趟公共汽車進站的時候,他毫不示弱擠了上去。上車后,老穆有點得意,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和幾個小伙子一起擠上來的。這時,老穆又覺得自己沒老,完全可以再干十年。車上的人很多,無數(shù)腦袋就像水果擺在水果攤上,老穆想轉個身都難。老穆正煩人多,兩個腦袋恰好在車廂里吵了起來。前一個腦袋說:“你長眼睛沒有,踩我腳了!”后一個腦袋說:“這么多人,我能看到你的蹄子?”前一個腦袋說:“想找麻煩是不是?”后一個腦袋說:“想找麻煩怎么啦?要不要下去練一下!”車廂里的腦袋紛紛解勸:算啦!算啦!大清早的,何必呢?
總算到站了,老穆像拔蘿卜一樣,自己把自己從車廂里拔了出來。
在單位大門口,老穆正好看到老劉空空如也的班車從里往外開。老劉看了老穆一眼,然后用隆隆的油門聲從老穆面前呼嘯而過。老穆不知是該恨老劉還是該恨自己,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當初做事太認真,人家老劉,不就是星期天私下用了一下單位的班車嗎?別人論議,你應該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干嘛多嘴?非要說給后勤老總聽?再說,這事也不該你管,誰要你操這份閑心?老穆越想越覺得自己當初有些糊涂,有些事情,為什么一直到了該退休的時候才明白過來?是不是當初所得的那些所謂榮譽,使自己忘乎所以了?
老穆朝食堂走去。快到食堂大門的時候,老穆下意識地把手伸進提包去掏飯票。沒想到,自己的手居然一直伸出了提包底,原來,提包已被小偷劃破。老穆這才恍然大悟,當時,自己之所以能與那幾個小伙子一起擠上車,根本不是自己有什么能耐,而是他們早已盯上自己,故意把自己簇擁上去的。老穆有些心痛那個牛皮提包,那是去年妻子以為他要提副主任,專門給他買的。好在提包里沒有錢,可沒想到,小偷竟將飯票也偷走了。
老穆沮喪地朝辦公大樓走去。老穆沒坐電梯,三樓,不高,他一直把這當作必要的鍛煉。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老穆把提包倒過來,反復審視被小偷劃破的裂痕。那裂痕的口子仿佛在說:老穆,你再也不用提這個提包了,你真的該退休了!
退休,特別是提前退休,老穆根本沒有這種心理準備。
半個月前,老穆還覺得自己有望提拔。仿佛頃刻之間,一切都發(fā)生了突如其來的變化。十天前,省局人力資源部突然下發(fā)文件:凡處級干部,男滿五十五周歲,女滿五十二周歲;科級干部,男滿五十二周歲,女滿五十周歲;一般干部,男滿五十周歲,女滿四十八周歲者,七月一日前,一律內退回家。同時下發(fā)的,還有另外兩份文件:一份是關于清退非正式員工的;一份是關于后勤剝離的。
老穆五十二歲的生日,是六月二十二號,今天是六月三十號?,F(xiàn)實不僅來得快,而且來得殘酷,如此說來,老穆參加工作的一段長長人生要畫上句號了。
三天前,馬建軍主任找老穆談過,當然,馬主任是來老穆辦公室談的。馬主任也有壓力,新來的隗局長把內退減員的責任,分解到了各部室負責人頭上,名曰:誰的“老人”誰送“終”。上半年的績效掛鉤,這是最為重要的指標。馬主任進來,小萬就心領神會地出去了。馬主任小老穆八歲,開口之前,馬主任把提前打好的文件和一根煙放在老穆桌上,看到文件,老穆的眼睛突然泛紅了。馬主任遲疑須臾,道:“老穆,我理解你的心情!有些遺憾,也來不及彌補。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也知道,改為國有企業(yè)之后,我們省局,只是把處改成了部,其他一切都沒有變化,還是在按計劃經(jīng)濟的慣性行事。總局派隗局長來,就是要改革,說穿了,就是裁員?!?/p>
老穆下意識地找著什么。老穆心亂如麻,竟不知自己要找什么。老穆問自己:你找什么?老穆拍了一下腦袋,這才想起是在找餐票,自己還沒吃早餐哩。老穆翻遍所有的抽屜,也沒找到多余的餐票。老穆只得下一樓去后勤辦公室買餐票。
辦公室里只有“老報”?!袄蠄蟆毙挣U,外號“老報”。以前是房產(chǎn)科長,房改后更像賦閑之人,整天看報。老穆問:“劉珍珍呢?”老報說:“不在?!崩夏聠枺骸吧衔鐏韱?”老報說:“可能來。你買餐票?”老穆說:“是的?!崩蠄笳f:“她來了,我一定告訴她。”老穆想了想,問:“她是不是非正式員工?”老報說:“是呀。隗局長要清退他們這幫人,昨天請假另找門路去了!”老穆問:“好找嗎?”老報說:“不好找也得找,她孩子剛上初中,老公又有病,失業(yè)怎么辦?”老穆說:“現(xiàn)在找工作,都靠關系?!崩蠄笳f:“她也不是一點關系都沒有,你不知道嘛?她是老局長的外甥女。”老穆張著圓圓的嘴:“哦!”老報突然問:“老穆,你是不是這次‘挨刀’的對象?”老穆苦笑一下,點點頭。
從后勤辦公室出來,老穆碰到了姜妍。
姜妍問:“老穆,忙什么呢?”老穆說:“我剛去買餐票,劉珍珍不在。我連早餐都沒吃,能忙什么?”老穆和姜妍的關系,既一般又非同尋常。1977年恢復高考,老穆和姜妍不僅雙雙考入同一所大學,而又同一個系、同一個班,畢業(yè)后又一同分到這個單位。當初,姜妍主動追求過老穆,而且從大學一直追到現(xiàn)在的單位。參加工作前十年,老穆碰到姜妍多少有點自以為是;但從第二個十年開始,情況有了變化,是姜妍碰到老穆有點自命不凡了。姜妍被提拔,成了所謂的女中強人。在局里,人們私下口口相傳:姜妍之所以能成為工會副主席,享受正處級待遇,都是因為他與老局長有那種一般人羞于啟齒的關系。
“來來來,我這里有?!苯统鰩讖埐推边f給老穆,老穆也沒客氣,悉數(shù)接了過來。接過餐票的瞬間,老穆瞥了姜妍一眼,他隱隱覺得,姜妍的慷慨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果然,姜妍朝左右看了看,然后對老穆說:“抽空,來我辦公室一下?!崩夏聸]多想,點點頭朝食堂走去。
老穆再次來到食堂時,大門已經(jīng)鎖上。
上午
老穆坐下來,不知該做什么。
老穆有些恐懼:天呀,果真從明天開始不來上班,成天坐在家里,面對一望無際的空虛和無奈,那該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難怪有人說:工作著是美麗的。以前,老穆覺得這句話有些好笑,退了休,怡然自得呆在家里,栽花養(yǎng)草,品茗看報,多么愜意!老穆沒想到,同一個問題,因年齡變化,看法會完全相反。就像一個嬰兒的哭泣與一個老人的哭泣,有著絕然不同內涵與外延。
電話響了,老穆竟然像第一天上班那樣,雙手捧起話筒?!拔?”老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有點發(fā)顫。電話那頭問:“是萬科長嗎?”老穆說:“萬科長出差,還沒回來。”電話那頭說:“你是穆科長吧?”老穆這才聽出來,是下屬達州分局辦公室的小武:“是的,有什么事嗎?”小武說:“沒什么事,我只是想問問,網(wǎng)上公文系統(tǒng)升級,什么時候開始?!崩夏抡f:“這事,要等萬科長回來才知道。”
放下電話,老穆下意識地朝對面辦公桌看去。桌面的玻璃板下,有一張萬里江與兒子的合影,父子倆,虎虎生威。老穆充滿羨慕之情,他羨慕萬里江的年輕,羨慕他擁有相對自己來說已經(jīng)戛然而止的未來。萬里江才三十一歲,雖說只是副科,但這次派他去北京總局學習網(wǎng)上公文系統(tǒng)升級,目的不言而喻,就是為了讓他接自己的班,當辦公室綜合科科長。
說到網(wǎng)上公文系統(tǒng)升級,老穆才想到打開電腦。
網(wǎng)速反應很慢,時常要半分鐘才能打開。難怪局里最近有句正版順口溜:系統(tǒng)要升級,人員要下降。老穆掏出一支煙,不緊不慢地點上,用以耗掉等待的時間。網(wǎng)開了,公文瀏覽庫里,昨天還有幾份應該閱知的文件,今天,一份也沒有了。說一份文件也沒有并不準確,此刻,在老穆的公文庫里,恰恰有一份需要他閱知的文件,這份文件便是內退通知。這份文件,馬主任早已打印出來給他看過。老穆當然不想復閱這份文件,復閱這份文件,就等于復閱自己的痛苦。
相對公文瀏覽庫,個人電子信箱就顯得保密一些。電子信箱晃晃悠悠打開后,老穆果然看到一封匿名信,信的內容,正是針對這次內退減員的。發(fā)信者雖說是匿名身份,但信的標題卻赫然寫著:告全局內退減員對象的一封公開信。公開信指出,新局長之所以搞內退減員等相關之舉,其目的,是想在總局領導面前表現(xiàn)自己的所謂魄力,是想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是拿我們的晚年生活當兒戲。公開信同時指出,新局長固然是始作俑者,但與本局一些年輕老總們的蠱惑也不無干系。據(jù)說,局里準備劃出一塊資金,提前將內退減員對象,交給社會養(yǎng)老保險系統(tǒng)。內退減員工作一經(jīng)完成,在職處、科級干部的工資待遇將大幅提升。公開信說:我們把青春獻給了單位,而單位卻在榨干我們血汗之后,將我們一腳踢出門外!良心何在?天理何在?是可忍,孰不可忍!公開信還用換位思考、將心比心的口吻說:人人都會老,人人都有走不動的一天。將來你們老了,別人也這般對待你們,你們作何感想?最后,匿名者提示:請將此信轉發(fā)給你所認識的內退減員對象。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和尊嚴!
老穆把這封信,反反復復看了幾遍。老穆覺得:看此信者,解恨;寫此信者,有種。老穆把煙一直吸進丹田,然后大快人心地吐出來。原來有地火運動,看來不滿者多矣。老穆一邊彈煙灰,一邊考慮:將信轉給誰?匿名信是從英特網(wǎng)上傳進來的,不好查;但在內網(wǎng)上轉發(fā),是能查出來的。老穆有些犯難,不轉發(fā),覺得對不起這位血性方剛的匿名者;轉發(fā),又怕查出來引火燒身于己不利。
再三考慮,老穆只把信轉給了姜妍。
老穆滅了煙,拍了拍沾在胸脯上的煙灰,若無其事地走出辦公室。老穆裝著上衛(wèi)生間的樣子,一邊走,一邊觀察過道兩邊的辦公室有沒有什么動靜。老穆堅信,網(wǎng)上那封公開信,一定會有一石激起千層浪的反應。經(jīng)過馬主任辦公室的時候,他聽到馬主任在給人力資源部的老總打電話,說隗局長指示,通知幾個重要部門的老總開會。老穆想,也許那封匿名信直接發(fā)給了隗局長,他這個時候召集重要部門的老總開會,說不定會回心轉意。人心都是肉長的。隗局長也是人,心,自然也是肉長的。
走進廁所,老穆聽到水管嘩嘩響的聲音,他循著水聲,進了那個衛(wèi)生隔檔。老穆發(fā)現(xiàn),頭頂水箱的拉手被人拉斷,手柄扔在便池里。老穆斷定,這是有人故意所為,但誰會有意拉斷拉手呢?老穆沒去多想,他只是覺得水嘩嘩地流,太可惜。老穆連忙回到辦公室,給老報打電話:“喂,快!三樓南區(qū)男衛(wèi)生間水管壞了。”老報說:“水管壞了,關我屁事!媽哩個巴子,炒蝦子!我剛聽說,我也要作為后勤人員,從局里剝離出去!”
老報要剝離出去?看來,后勤剝離也要玩真的了。也要逐一核實對象,開始劃人員紅線了。隗局長果然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敢同時幾路出擊,敢打組合拳。難怪有人說,下來的京官都這樣,只對上級負責,只要政績,不計一切后果。
老穆準備放電話,老報又補了句:“老穆,你就別管閑事了!”
老穆這才覺得,自己的確愛管閑事。當初就因為愛管閑事,反映司機老劉公車私用,結果今天得到了的報復。此刻,老穆的思維出現(xiàn)逆轉:現(xiàn)在,單位對自己已經(jīng)不仁,我還有必要對它有義嗎?過去得到的那些榮譽,有什么用?充其量不過是一些精神廢紙。它能延長你的工作時間?還是當官實在,如果自己是老總,是處級干部,那就可以穩(wěn)穩(wěn)當當再干三年,實實在在再拿三年高薪。老穆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你是傻瓜!當先進的都是傻瓜,只有當官的才是聰明人!難怪領導都不當先進,盡讓一般員工去戴紅花。難怪有人說:默默無聞做一百件好事,不如咋咋呼呼做十件好事。一個人咋咋呼呼做十件好事,不如同領導一起做一件壞事。
老穆坐下來,不再管水管的事??刹恢獮槭裁?,那水管嘩嘩的響聲,仍在他的耳邊響個不?!夏聦ψ约赫f:你賤,你天生就是個賤人!
這時,電話響了。老穆又是雙手捧起電話:“喂!請問,你找誰?”“找你!我能找誰?”是妻子,“你的聲音好像不太對,是不是病了?”老穆放下一只手,說:“沒病呀!”老穆清了清嗓子,問:“有什么事嗎?”妻子笑了笑,說:“今天,你還是在你們單位附近的菜市場,帶半只周黑鴨回來?!崩夏掳逊畔碌哪侵皇钟执钌先ィ骸昂玫?。我去買?!?/p>
老穆與妻子相遇,是在公共汽車上。
當時,老穆正坐在車上想,今天去參加校慶,能不能找到一位紅顏知己?三十出頭的老穆,已經(jīng)有了歲月無情的危機感。車到十八中那站時,上來一位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因為沒有座位,女孩站在老穆旁邊,一只手抓著老穆座椅的靠背,另一只手,不時去揉自己的肚子。老穆瞥了女孩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臉色有點難看?!靶⊥瑢W,你是不是不舒服?”老穆起身,說:“來!我讓你坐!”女孩說了聲謝謝,毫不客氣坐了下來。車到師大站,兩人同時下了車。老穆問女孩來師大干什么,女孩說,來參加校慶呀?老穆悵然地想,不是女孩太年輕,而是自己太不年輕了。到了校園內,他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都是中文系的。女孩愛好文學,而老穆正好發(fā)表過幾篇散文,他們越談越投機,很快墮入愛河。后來,老穆問妻子為什么會看上自己,妻子說,因為你知道疼人。老穆問,何以見得?妻子說,給我讓坐的時候,我就對你有了好感。老穆問,你那天為什么臉色有些難看?妻子說,我來例假了,當時正痛經(jīng)呢。
老穆的確疼愛妻子,這不僅僅是因為她比自己小十歲,更是因為妻子的純潔。老穆總是對妻子說,愛吃什么,你盡管說。妻子說了,老穆必買。前天晚上,妻子說,聽說周黑鴨好吃,什么時候買半只回來嘗嘗?昨天,老穆按妻子的吩咐,買了半只回去,妻子竟一氣吃個精光。妻子吃得開心,老穆也很欣慰。老穆一直堅信,自己能讓妻子過上幸福生活。但命運對于老穆來說,實在有些殘酷。他不僅沒當上老總,收入比別人少一大截,而且年歲漸老,精神也相當壓抑。有時,老穆難免在家里發(fā)一些時運不濟的牢騷,妻子總是善解人意地聽著,權當自己是老穆的出氣筒。單位已經(jīng)有不少老總買了私家車,可老穆不僅買不起,而且還經(jīng)常對妻子說,見了局長,見了那些開私家車的老總,要客客氣氣地打招呼。要多點點頭,一直照老穆說的做。妻子越是這樣,老穆越是覺得對不起她。這次內退的事,直到昨天晚上,老穆也沒告訴妻子。老穆不想說給妻子聽,基于兩種想法,一是怕妻子覺得自己老了,二是怕情況發(fā)生峰回路轉的變化。現(xiàn)在看來,情況似乎不會有什么變化了。老穆想,如果知道自己要退,妻子還會什么也不說嗎?剛才接電話,老穆把放下的那只手又搭上去,就是自己在心理上對妻子進行某種精神補償?shù)谋灸芊从场?/p>
老穆覺得有點渴,端起杯子,才發(fā)現(xiàn)沒打開水。老穆提著開水瓶朝樓下走去,在樓梯口,老穆碰到了同樣愛爬樓梯的龍文政。龍文政說:“你才去打開水呀!”老穆憂郁地說:“哎!打得了今天,打不了明天!”龍文政嘆氣道:“嗨!這人生,誰說得清呢?”去年,龍文政從辦公室主任,調任監(jiān)察室主任,內心也隱有不悅。老穆覺得,龍文政是他遇到的、說話最投機的上司。龍文政對老穆不錯,去年,龍文政在分管局長面前推薦老穆出任辦公室副主任,分管局長點了頭。分管局長是黨委副書記,龍文政覺得有戲,便將這一消息提前告知老穆,一是讓他高興高興,二是提醒他把工作做好。老穆一高興,把這事告訴妻子,妻子一高興,就給他買了那個高檔牛皮提包。不曾料到,沒過幾天,分管局長調往福建任局長去了。那提包,也被小偷劃破了。半個月前,老局長放出話來:他正在考慮,能否在自己退休之前,將幾個科長的職務問題,作為遺留問題加以解決。老穆聽到這個消息,覺得這是上蒼所賜的最后的機會,便舍去一切顧慮,專程上了老局長的家門,并破天荒送了老局長五千塊錢。沒想到新局長來得這么快,幾個老科長的遺留問題,一個也沒解決。
老穆不想多談傷感之事,便轉了話題:“最近,你們忙不忙?”龍文政說:“有點忙!”老穆有些羨慕,說:“正內退減員呢,有事忙,是好事!”龍文政搖搖頭,說:“你說錯了,業(yè)務部門忙,是好事;我們監(jiān)察室忙,并不是什么好事。”說完,龍文政往樓上爬去。
進了開水房,老穆對著開水籠頭想,這是我打的最后一瓶開水嗎?開水仿佛在說,是的。鐵打的機關,流水的職員。老穆望著往下灌的開水,突然發(fā)現(xiàn)顏色不對。仔細一看,的確有問題,開水是黑的,原來開水里有煤灰??隙ㄓ质怯腥斯室馑鶠椤H藗兊牟粷M,已經(jīng)通過種種行為表露無遺。看來,新局長觸犯眾怒了。老穆走到水池邊,用冷水把開水瓶沖干凈。但沖不干凈的,是老穆滿腦子不知哪來的、卻又揮之不去的雜念。
老穆到街上買了瓶礦泉水,順便買了包煙。一手提著開水瓶,一手拿著礦泉水的老穆,在一樓大廳正好碰到隗局長的秘書小韋。老穆主動迎上去:“韋秘書,請問,鬼局長在不在?”老穆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口誤犯了大忌,連忙改口道:“請問,隗局長在不在?!壁笫巧僖姷男?,加之隗局長少見的殺氣,沒幾天工夫,局里上上下下私下都叫他鬼局長。韋秘書望望老穆左手的礦泉水,又望望右手的開水瓶,目光很是奇怪:“你,怎么又打開水,又喝礦泉水?”老穆本想怒斥缺德鬼,竟把煤灰灑在鍋爐里,但他擔心,韋秘書知道了,也許會告訴隗局長;而隗局長知道了,肯定會不高興。
老穆當然不想讓隗局長不高興,他正想去找他。
這就是早晨六點整,老穆盯著石英鐘還在想那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能否直接去找隗局長?老穆最終認為,可以。老穆掌握了關于隗局長的一些情況:他是自己的老鄉(xiāng),都是湖南岳陽人。盡管給人充滿殺氣的印象,但他并非頭發(fā)像鋼絲,作風像李逵;據(jù)說真有什么事找他,他還是禮賢下士的。這些情況,老穆是通過對口上級機關,也就是北京總局辦公室綜合處了解到的,老穆認為這是核心機密。
別再猶豫了,去找隗局長。老穆自己對自己說。
老穆拍了拍衣褲,捋了捋頭發(fā),邁著能讓自己起死回生的步履,向八樓局長辦公層走去。老穆沒坐電梯,他怕在電梯間里遇到同事,像他這種級別的人,不是隨隨便便能上八樓的,那叫越級。到了八樓,老穆有點心跳過速,也許是爬樓爬得太快,也許是心情過于緊張。
局長辦公區(qū)前端,有個洗手間,老穆閃進去,從鏡子里驗收了一下自己的儀表,然后咽下一口唾沫,以鎮(zhèn)定自己的情緒。往前走,是局長接待室,老穆當然不想按不速之客的程序,先去接待室過濾一下,自己又不是社會渣滓,過什么濾?但老穆閃過接待室的時候,還是被韋秘書攔住了:“老穆,你找誰?”
“我找隗局長!”老穆直言不諱。
“隗局長不在。”韋秘書說。
“不在?”老穆懷疑韋秘書擋駕。
“不在!”韋秘書說,語氣是不要再越雷池半步。老穆只好往回走,他不能讓韋秘書產(chǎn)生違背自己初衷的錯覺:他是來找局長鬧事的。走到樓梯口,老穆又進了洗手間,他相信隗局長一定在辦公室,他要等,隗局長會出來上洗手間的。等了半天,隗局長沒來,倒是韋秘書來了。韋秘書說:“老穆,你怎么還在這里?”老穆說:“我有急事找隗局長!”韋秘書說:“你先走,隗局長回了,我打電話告訴你。行不行?”這下,老穆就失卻了在洗手間繼續(xù)駐扎下去的理由。
回到辦公室,老穆又陷入那種不知所措的狀態(tài)。
老穆點著煙,像頹廢的年輕人吸毒那樣拼命地吮吸,想以此麻醉自己;可煙畢竟不是毒品,老穆越抽,頭腦反而越清醒。老穆反問自己,你這一生是怎么混的?你不是正正規(guī)規(guī)的大學生嗎?你不是人們所說的既能寫又能說嗎?你不是多年的先進工作者嗎?怎么到了五十多歲,反落到這種地步?
最終,老穆找到了導致自己落到這種地步的關鍵詞:關系。這個社會,靠的是關系。老穆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搞關系,真的不會那一套,即使是半個月前給老局長送錢,自己也是縮手縮腳,本來是去送錢的,可自己心理上的感覺,卻像是去謀殺老局長一樣。
老穆把煙掐滅在煙缸里,擰開礦泉水瓶,拼命地喝,一口氣喝了半瓶。老穆想,如果礦泉水是毒藥就好了,半瓶下肚,我就可以與這個靠關系吃飯、而自己又無法適應的世界說拜拜了。
老穆感到有點累,他用雙手撐住了額頭。
想了想,老穆決定再上八樓。他堅信隗局長一定在辦公室,不能坐以待斃,不能讓一個秘書攔斷我的人生去路。老穆匆匆爬上八樓,又閃進洗手間,他正對著鏡子審視自己的儀表,突然進來一個人,老穆一看,正是隗局長。天呀,這真是天賜良機!“隗局長,您啦好!”老穆及時用家鄉(xiāng)話問候道。隗局長依稀聽出老穆口里的鄉(xiāng)音,微笑著點點頭。老穆沉住氣,等隗局長上完廁所,才說:“我找您啦有點事?!壁缶珠L洗了手,拉一節(jié)衛(wèi)生紙,擦著:“好!到我辦公室來吧?!崩夏逻~著喜出望外的步伐,跟著隗局長往里走,經(jīng)過接待室,正好看到韋秘書,老穆得意地朝韋秘書笑了笑。進了辦公室,隗局長問:“你是哪里人?”老穆連忙說:“湖南岳陽?!壁缶珠L便朝門外喊:“小韋!來,倒杯水!”韋秘書走進來,倒水,然后把水和微笑,客客氣氣地端到老穆面前。老穆接過杯子,就像接過失而復得的自尊。韋秘書退出去后,老穆一口氣說完了自己一生的委屈和今天的來意。隗局長聽畢,當即表態(tài):“你的事,下次開會,我作為特殊情況提出來?!崩夏旅乐胁蛔愕卣f:“下次開會?今天,我今天就到期了!”隗局長說:“我的話不會過期,明天,你照樣來上班!”老穆激動得不知該說什么,竟拱手作起揖來……
一個激靈醒過來,老穆才發(fā)現(xiàn)是個困極而至的夢。老穆想追這個夢,他拿起電話打到局長接待室:“韋秘書,隗局長回來沒有?”韋秘書說:“沒有?!崩夏抡f:“你別騙我?!表f秘書說:“我騙你干什么!”韋秘書掛了電話,忙音在老穆的耳朵里一片迷蒙,深不可測。
手機響了,老穆見是陌生號碼,沒接。最近,老穆經(jīng)常遇到這種情況,不是莫名其妙的股票推薦者,就是來歷不明的獲獎消息。有個電話更甚,說,別以為你的官當?shù)靡环L順,你可有重要犯罪證據(jù)捏在我手里,如果想免牢獄之苦,拿五十萬來!老穆非常憤怒,但他平靜地說:騙子同志呀,我想犯罪,但沒有犯罪的機會;我想當官,但沒有當官的運氣!你找錯對象了!除了憤怒,老穆也有遺憾,當官不當官,的確不一般。就拿打手機來說,老總、處級干部每月有三百塊的手機費,科以下干部則一分錢沒有。事實上,出差在外,遇到什么事,老總總是對隨行人員說,這事,你打個電話問問。當然,老總也打手機,但老總打手機,多是與同級別的人聊天??埔韵赂刹慷颊f,老總的公費手機,是用來聯(lián)絡私人感情的;而科以下干部的自費手機,則是用來聯(lián)系工作的。
手機不依不饒地響著,老穆憤怒地接了:“你再打騷擾電話,我就報警了!”
“是我,若天!”原來是兒子。若天問:“誰打電話騷擾您了?”老穆反問道:“怎么不用自己的手機打?”若天說:“正為這事找您呢。我的手機被人偷了?,F(xiàn)在用的是同學的,我要買部手機?!崩夏掠悬c火:“堂堂大學生,連手機都看不住?”若天說:“大學生就能看住手機?我們學校丟手機的同學,多啦!”老穆想想也是,自己的提包,今天不也被小偷劃破了?他意識到,自己遷怒于兒子了。老穆嘆口氣,道:“那就再買一部吧?!比籼煊终f:“另外,我還要買臺電腦?!崩夏卤鞠肟酥频那榫w還是爆發(fā)了:“又要手機,又要電腦。我得給你多少錢?我是開銀行的?”若天說:“同學都有電腦,好多同學還是筆記本的呢?”老穆悻悻地說:“今天不談這些事,明天再說!”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起時,老穆不再那么虔誠。他抓起電話,問:“找誰?”“找誰?”姜妍說,“找你。我不是要你來我辦公室嗎?”老穆問:“有什么事?”姜妍說:“你來,來了就知道了?!?/p>
姜妍的辦公室在七樓,老穆不想再爬樓,便去乘電梯。電梯門打開,老穆看到了老報。老穆朝老報點點頭,老報亦朝老穆點點頭。老穆準備再次提醒老報,三樓南區(qū)男衛(wèi)生間水管壞了,還準備說開水房鍋爐里有煤灰,可老報陰沉的臉,就像今天是一個不能亂問亂說的忌日。老穆看看樓梯表,老報按的是八樓,如此說來,老報也是去找局長的。老穆這才發(fā)現(xiàn),想找局長的人,并非自己一個。
電梯很快到了七樓。
從老辦公樓搬進這幢辦公樓,老穆還沒來過姜妍的辦公室。走進姜妍的辦公室,老穆如同走進了濃縮的、千姿百態(tài)的大自然。在姜妍的辦公室里,從窗臺到墻壁四周,擺滿了各種盆景和植物,有吊蘭、文竹、仙人掌,君子蘭……
“找我,有什么事?”老穆問。姜研反問道:“沒事,就不能找你?”老穆說:“我正忙著呢!”姜妍一語道破天機:“你還忙什么呀?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二十二號,你就到點了!”老穆一驚:“你怎么連我的生日都記得?”姜妍捋了捋額頭的劉海:“老穆呀老穆,你可真是個老‘木’!你忘了二十多年前,我們一起在樓外樓餐館吃的那頓飯?”老穆這才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個柳絮拂動夕陽的黃昏。
那天下班后,老穆正拿著那張報紙,一邊欣賞、一邊往外走。推著自行車的姜妍,突然從旁邊沖了過來。老穆說:“搗什么鬼?”姜妍嗔怪道:“就搗你的鬼!走,我請你吃飯!”姜妍不由分說,用她的女式自行車,載著老穆朝樓外樓駛去。樓外樓的窗外,柳絮拂動,夕陽如胭。姜妍說:“恭喜你今天在報上發(fā)表了散文!”老穆一驚:“你看到了?”“看到了?!苯f,“不過今天請客,一半為你,一半為我自己?!崩夏聠枺骸盀槟阕约菏裁?”姜妍說:“今天是我的生日!”老穆更驚了:“今天竟然是你的生日?”姜妍睜大眼睛:“怎么?我不能是今天的生日嗎?”老穆說:“巧了,今天也是我生日!”姜妍被緣分驚呆了:“真的呀?”姜研深情地望著老穆,老穆卻自戀地看著報紙。
“你以為我在懷舊嗎?”姜妍說,“我和你一樣,都是明天就要打道回府的人?!苯鹕?,在背后的柜子里拿出幾本書:“這些,都是有關勞動法的讀物,上面有很多關于職工維權的內容。你看看?!崩夏抡f:“我看有什么用?”姜妍把疊有印跡的書交給老穆:“不到年齡,強行讓我們提前內退,是剝奪我們的勞動權,是違法的!我想讓你,站在勞動法的角度,起草一份單位違背勞動法的上訴書?!崩夏峦校l(fā)現(xiàn)她像個妖精。姜妍接著說:“你不是很會寫嗎?你趕快寫,下午,我找人簽字!然后寄給各級工會和有關勞動部門!”老穆怕惹出事端,猶豫不決:“我寫散文可以,寫這些,恐怕不行!”姜妍說:“老穆,你還推什么?自己的權益,自己都不維護,誰替你維護?”
老穆只好暫且接過書,走出姜妍的辦公室。因為一樓之隔,老穆準備上八樓,再找隗局長。剛往樓梯間走幾步,老穆才意識到手上拿著與當前形勢大相徑庭的書,倒吸一口冷氣,迅速調了頭。老穆準備從樓梯間下樓,可樓梯間的感應燈壞了,他只好去乘電梯。電梯門打開,恰好碰到了韋秘書,韋秘書盯著老穆手上的書,老穆就像被人窺視到了自己的隱私,尷尬,難受,不知所措。
回到辦公室,老穆掩耳盜鈴一般,連忙把書放進抽屜。
喝了幾口礦泉水,老穆坐下來,自己對自己說:我不能按姜妍的意思,寫她想寫的東西,我不能當她的炮灰。不然,吃不完,兜著走。再說,那是下策、是蠻干,我要按自己的既定方針辦,我要找隗局長。我有比下策和蠻干更好的方案,有什么必要明珠暗投?
再上八樓!
老穆還是爬樓梯,爬到六樓,感應燈壞了,老穆只能摸索著、實一腳虛一腳地朝樓上爬。老穆邊爬邊想,這辦公室是怎么安排的?局長在八樓,作為神經(jīng)中樞的辦公室卻在三樓,合理嗎?老穆記得,局長辦公室本來安排在四樓,可局長們都說,四樓不好,四樓,是死樓;八樓好,要得發(fā),不離八。
拐彎的時候,老穆一腳踏空,“哎喲”一聲,摔倒在地上,老穆摸索著爬了兩次,都沒爬起來。但老穆對自己說:起來,你必須爬起來!這一刻,老穆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有點老了。
老穆終于爬了起來。好不容易爬到八樓,老穆見幾個人正走進電梯,隗局長就在其中。電梯門很快被關上,紅色的箭頭,朝下急驅而去。老穆的頭有些暈,腿也有些發(fā)抖。此刻,老穆不僅感到身體有點老,而反感到命運也不再年輕。
回到辦公室,老穆想:隗局長去了哪里?老穆坐著發(fā)呆,馬主任走了進來,老穆以為他來找自己,下意識站起來。老穆總是希望出現(xiàn)奇跡,希望馬主任突然對他說:“老穆,明天,你繼續(xù)上班!”然而,馬主任什么話也沒說,徑直在萬里江辦公桌靠窗臺邊的一堆文件里翻找什么。老穆關心而又討好地問:“馬主任,你要找什么?”馬主任說:“有份局長們簽過字的文件,不知在不在他這里?!崩夏麓鸩簧显拋?,工作上的事情,都已經(jīng)與他無關。老穆的關心顯得多余,而討好則顯得有些可笑。馬主任找到了那份文件,老穆看到,那份文件頂端,赫然簽著“隗秋豐”三個大字,特別是“豐”字,那一豎,箭一樣直刺而下。下端,幾個副局長的簽字,明顯就要小得多。
看到“隗秋豐”三個大字,老穆打了個激靈,不禁想起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那天,有份急件,副局長們都簽了字,就一把手孫局長沒簽,辦公室主任走不開,便讓老穆去辦。老穆到了孫局長辦公室門口,見門開著,徑直走了進去。老穆急切地遞過文件:“孫局長,這份文件很急,就您沒簽字!”孫局長看看文件,再看看長驅直入的老穆,試探性地問:“我簽在哪里呢?”老穆指著副局長們簽字下方的空處,說:“您就簽在這里吧!”孫局長膘了一眼老穆,拿起派克筆,在文件頂端最醒目的地方,赫然簽下了孫傳章三個大字。后來,孫局長用開玩笑的口吻傳出話來,說老穆辦事太慌張,急于求成。機關就是機關,事急,但人不能急。孫局長的話好像很隨意,并沒提及那些進門和簽字的細節(jié),但老穆一下子明白了,在機關工作,事事不能大意,處處需要小心。
此刻,老穆聽到業(yè)務二部的朱總,在走道里對手下的人說,你們先把要退的老同志,帶到阿里山酒店去,我等一下就來。老穆看看表,快十二點了,這才條件反射地感到饑餓。老穆很傷感,要內退了,本部室請內退人員吃餐飯,再送點東西,這是人之常情。別的部室都這樣做,可辦公室卻無人問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穆拿著姜妍給的餐票,慢慢朝樓下走去。老穆自慰地想,吃飯的事,也許馬主任安排在下午。
中午
去餐廳時,老穆碰到了劉珍珍。
劉珍珍問:“你要買餐票?”老穆掏出姜研給的餐票:“對付今天,沒問題。”劉珍珍朝老穆走近一步:“這次,你是不是也要回家?”老穆沒正面回答,反問道:“你是不是作為非正式員工,要清退?”劉珍珍憤怒了:“媽里個巴子,炒蝦子!隗局長把我們這些人當垃圾往外扔!”老穆故意問:“你沒找出路?”劉珍珍說:“我快四十了,又沒文憑,誰要?”老穆說:“老局長不能幫點忙?”劉珍珍說:“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都不買他的賬!碰了我好幾鼻子灰!”老穆“哦”了一聲。劉珍珍接著說:“我孩子才上初中。老公有病,沒有工作,日子怎么過?”老穆沒吭聲,他何嘗沒有這種感覺?
進了餐廳,老穆拿著自助餐盤子排隊。
前面有人一邊打菜,一邊用局里的時尚用語發(fā)泄:媽哩個巴子,炒蝦子!媽哩個巴子,是句虛幻的憤怒語;炒蝦子,則是一句應運而生的實詞:即單位要把小人物,不重要的人物和多余的人物,統(tǒng)統(tǒng)像蝦子一樣,全部炒掉。手持自助餐盤子的內退者和清退者,各有憤怒之辭。有的說:這可能是最后一餐了,多吃點,不吃白不吃!有的講:這是什么單位,攆人,像攆狗!有的說:以前的人呀,心沒這么黑!手沒這么狠!
老穆權且聽著,沒附和什么。也許是因為餓的原故,老穆覺得第一個人說得有道理。老穆拼命地打菜,那陣勢,不但想把早餐的損失補回來,而且想把單位一輩子虧欠自己的損失統(tǒng)統(tǒng)補回來。特別是在舀骨頭湯的時候,他舀了一個大大的筒子骨。打好飯菜,老穆端著盤子,走到餐廳最后一排。老穆總是坐在邊緣化的位置就餐,那些中心位置,大都被老總們坐著。最后一排,也有最后一排的好處,背靠墻壁,可以一覽無余看到整個餐廳。老穆很餓,但吃起飯來卻無甚味口。餐廳里人很多,內退、清退對象也不少,除了一般性的牢騷之外,大致是平靜的。這時,老穆想,單位上的員工,太老實了,太好領導了!
明天就要回家,時至今日,竟沒有一個人敢在公眾場合站出來發(fā)表自己的看法。難怪香港電視臺有位時事評論員說:中國的教育體制和官僚體制所造就的人,奴性十足,他們只會阿諛奉承,逆來順受,全然不懂民主法治,人權自由。
就在這時,李勇奇出現(xiàn)了。
站在餐廳正中的李勇奇,突然把打滿飯菜的盤子和一碗骨頭湯摔在地上:“媽里個巴子,炒蝦子!可老子不是只蝦子,老子是條龍!炒蝦子可以,炒龍是不行的!老子不退,誰要老子退,老子跟誰拼命!”李勇奇在保衛(wèi)部工作,不僅血壓高,而且神經(jīng)也有點毛病。
頓時,整個餐廳靜若無人,無數(shù)目光望著這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者。眾目所歸,李勇奇更加來勁,他一邊用腳跺地上的骨頭,一邊罵道:“老子不是狗,老子不啃這爛骨頭!”不料,李勇奇一腳跺在湯里,滑倒在地。倒在湯水和飯菜中的李勇奇,當即口吐白沫。馬上有人喊:“快:快用車送醫(yī)院,他有高血壓!”隨即,幾個憐憫者把李勇奇抬出了餐廳……
餐廳里立刻炸開了鍋。有的說,他的神經(jīng)病本來快好了,這一刺激,說不定更加麻煩。有的說,他愛人下崗,孩子讀高中,家里還有兩個老人,讓他內退,生活怎么過?有入說,人事制度改革,要以人為本。
這些話不無道理。老穆覺得,這些話應該讓局長們、特別是一把手隗局長聽到才好??删珠L們不在這里用餐,局長餐廳設在八樓,他們不用下樓就能用餐。老穆想,高高在上的局長們,可能還不知道這里發(fā)生的一切。老穆又想,一些社會學家在給高級管理人員講課時,明確告訴他們,領導與下級,要保持一定距離。這樣,既能維護自己的威信,又能減少頻繁接觸所帶來的不必要的麻煩。看來這些社會學家的理論是對的,如果不保持距離,如果當時局長在場,那可就有好看的了。
老穆在心事重重之中,吃完了咀嚼不出任何味道的午餐。
從餐廳出來,老穆又考慮,能否利用午休時間去找隗局長?仔細一想,覺得不妥。如果隗局長有午休習慣,自己貿然行事,引起反感,不僅于事無補,反而事與愿違。小人低頭多慮,貴人高枕無憂,老穆有些失衡:難道我人生幾十年工作的大大的句號,還比不過他區(qū)區(qū)一個午休的小小的逗號?
結論是:的確如此!老穆不能不認命。
老穆點上一支煙,信步走出機關。每天午餐之后,老穆都要沿單位門前呈“口”字形的街道,步行一圈,權作消化運動。老穆走在與往日一模一樣的街道上,但心靈深處,卻像倒了五味瓶一般感到迥然和異樣。大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老穆卻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孤寂。老穆想,也許,這是我最后一次作消化運動,從此,我將從這條街道上消失。我就這樣走完了自己的工作之路,甚至可以說是人生之路,卻連一個副處級干部也沒撈著。在省城廳級機關工作的人,都有一句自我安慰的話:官至處級止,人到五十休。老穆無法安慰自己,感嘆道:我這一生失敗了,徹底失敗了!我可是中國恢復高考最早一批的大學生,老天呀,難道你所賦予我的才華和能力,只能用來應付自己無法面對的失敗?
經(jīng)過菜市場的時候,不少人在成品柜前買熟食。成品柜的上方,畫著烹飪好的雞、鴨、兔、狗的圖案,既逼真,又夸張。老穆依稀感到有什么事要辦,但一時半刻又想不起來。
老穆繼續(xù)往前走,正好碰到送李勇奇去醫(yī)院回來的人。
老穆攔住他們,問:“老李怎么樣?”小彭說:“還在急救室。”老穆問:“你們走了,誰在那里照顧他?”小吳說:“局里很重視,派后勤部的雷總去了?!崩夏聠枺骸坝猩kU嗎?”小秦說:“不知道!”老穆還想問什么,但他們已經(jīng)走出好遠?;叵肫鹄钣缕嬖诓蛷d的壯舉,老穆覺得,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也替自己出了一口惡氣。很難想象,如果整個內退、清退對象,人人緘口不語,個個敢怒不敢言,豈不統(tǒng)統(tǒng)成了太監(jiān)?老穆覺得,李勇奇的行為,并非完全神經(jīng)失常所致,而是他身上的血性使然。相比之下,老穆感到有些汗顏。
應該看看李勇奇,老穆當即朝醫(yī)院走去。
在急診室門口,老穆看到帶著兩個隨從的雷總。老穆準備問他,老李怎么樣?但雷總對老穆的到來,似乎心存芥蒂,好像老穆是個唯恐天下不亂之人。老穆從雷總臉上讀出了他的心事,也就不想再問。這時,一個醫(yī)生從急救室出來:“你們先去交錢?!崩卓倖枺骸岸嗌?”醫(yī)生問:“公費還是私費?”雷總說:“公費?!贬t(yī)生說:“那就先交十萬?!崩卓傫R上指示隨從打手機,讓單位先開十萬塊錢的支票來。老穆想,如果李勇奇能平平安安得到這十萬塊錢,那該多好!
雷總說:“老穆,你呆在這里干什么?回去吧!”老穆不好再呆下去,轉了身。剛走幾步,雷總又叫住他:“回去,不要亂說!”老穆沒有問答,他只是用眼睛剜了雷總一眼,那一眼,閃爍著老穆一生都未釋放過的光芒。走出門診大樓,老穆點著一支煙。老穆知道,局里派雷總來,與其說是讓他來照顧一個人的生死,不如說是讓他來照顧一個單位的聲譽。老穆拼命地吸著煙,他能聽到煙被自己吸得劈啪直響的聲音。
大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表情千姿百態(tài)。老穆想,這些來來往往的蕓蕓眾生,誰會知道有個叫李勇奇的人,因為不甘失業(yè)而受傷,此刻正在急救室里搶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中國的人,實在太多!就像時下人們調侃的那樣:要找三條腿的狗,可能有點難;但要找兩條腿的人,滿街都是。
這也難怪單位要減員。
太陽像是突然出來的,老穆舉頭望去,頓覺眼花繚亂,不由想到如日中天這個詞。老穆低下頭,感嘆自己的人生日落西沉。走著走著,老穆突然發(fā)現(xiàn),老報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老穆想,老報應該是從醫(yī)院回來,剛才在急診室門口,怎么沒見到他。老穆很想與老報聊聊,無論從哪方面來講,老穆都把他劃歸成自己的同類。
老穆喊道:“老報!”老報沒回頭,繼續(xù)往前走。老穆又喊道:“老報!”老報仍沒回頭。老穆疾步上前,從后面拍了一下老報的肩膀,可回過頭來的人,卻不是老報。那人說:“你干什么?”老穆連忙道歉:“對不起!我認錯人了!”那人說:“莫名其妙!”老穆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自己怎么會認錯人?我的眼睛徹底老花啦?灑在地上的陽光反彈起來說:是的,你的眼睛徹底老花。老穆仍然不信,早晨,我還能看清石英鐘在墻壁上走動的腳步哩。反彈回來的陽光又說:那是遠視,正好說明,你的確已經(jīng)老啦!聯(lián)想到臥室已經(jīng)停擺的石英鐘,老穆又覺得,那是一種天意滲透其中的預兆。
手機鈴聲,在四濺的陽光中響起。
老穆掏出一看,屏幕顯示的仍是陌生號碼。老穆不準備接,但想到兒子曾用同學手機來過電話,又接了?!拔?”對方是個女的,老穆問:“誰?”對方甜蜜蜜地報捷道:“恭喜你!”老穆下意識地問:“恭喜我什么?”對方說:“恭喜你中獎了!50萬元的大獎……”果然又是騷擾電話。老穆煩惱至極:“放你媽的屁!我中獎了,我中風了還差不多!”
手機又響起來,老穆再看,還是不曾在大腦里存有的號碼,老穆憤怒了:“不要再放屁了!”“誰放屁呀?”對方是姜妍?!皩Σ黄?我剛才接到了騷擾電話!”老穆說?!澳氵€有這種艷福?”姜妍說。老穆說:“你開什么玩笑?!苯f:“不開玩笑了。你在哪里?打你辦公室的電話,沒人接!”老穆說:“我在街上。”姜妍說:“我要你寫的東西,寫好沒有?”老穆停住腳,說:“沒寫。”姜妍說:“為什么沒寫?”老穆有些受制于人的煩惱:“沒寫就沒寫!還有什么為什么?”姜妍說:“老穆呀,不是我說你。你的的確確是個老‘木’!”老穆說:“我已經(jīng)‘木’了一生,‘木’到頭了,再清醒,有什么用?”說完,老穆把手機關了。老穆對自己說,我的的確確糊里糊涂活了一生:但我現(xiàn)在清楚,在這最后的關鍵時候,我不能當別人的炮灰。
下午
上午已過,中午已逝。
老穆想,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再不找隗局長,更待何時?老穆有種豁出去的沖動,他徑直朝電梯門走去。進了電梯,按下“8”的數(shù)字后,老穆心里不由得有些緊張,他怕電梯中途停下,怕突然進來人,怕別人看到他按下的“8”字。還好,電梯平穩(wěn)、勻速朝八樓升騰。到了八樓,老穆又下意識地閃進衛(wèi)生間。
這次進衛(wèi)生間,老穆徹底驚呆了!
衛(wèi)生間簡直成了靈堂:一朵衛(wèi)生紙扎成的大白花,掛在鏡子正上方,哀光四射;沿鏡框兩邊,繞著長長的滾筒衛(wèi)生紙,悲若挽聯(lián)。鏡子正中,貼著一張隗局長的照片。照片是從網(wǎng)訊上打印下來的,那是隗局長上任當天,召開全體員工大會時拍下的講話照。隗局長給人的印象是:果敢、堅定!仿佛在說:一定!我們一定要怎么怎么樣……
老穆嚇出一身冷汗,誰干的?老穆正站著發(fā)呆,韋秘書突然走了進來。見此情景,韋秘書也驚呆了。他用警惕的目光望著老穆,老穆下意識地擺手:“不是我干的!”老穆莫名其妙地辯白,反使韋秘書警惕的目光更加咄咄逼人。老穆進一步辯白道:“不是我干的,絕對不是我干的!”說完,老穆惶惑地離開了衛(wèi)生間,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離了八樓。
回到辦公室,老穆像丟了魂一樣,無法找到一個完整的自己,但他總算把自己空空的軀殼安放在了椅子上。好一陣,老穆才緩過神來。老穆點燃一支煙,拼命地吸著,這次,老穆不是聽到煙被吸得劈啪直響的聲音,而是喉嚨被煙刺得劈啪直響的聲音。
老穆憋得慌,便去衛(wèi)生間。
衛(wèi)生間的水仍在嘩嘩流淌。此刻,老穆已無暇顧及這些嘩嘩的流水,他那幽靈般的心里所揮之不去的,是八樓衛(wèi)生間那長長的、猶如挽聯(lián)的衛(wèi)生紙。這嘩嘩的流水,就像是從那挽聯(lián)上傾瀉下來的。
從衛(wèi)生間出來,老穆放慢腳步,側目注視過道兩邊的辦公室。他想看一看、聽一聽,有沒有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反應。好像沒有,每個辦公室的人,該干什么,仍然一如既往。老穆并不缺乏良知,他認為,干那種事的人,缺德。但老穆還是覺得,不管什么人,不管當多大的官,做事,都不能把事做絕。老穆很想提醒所有當官的人,千萬別把事做絕,你不讓別人活,別人當然就希望你死!
在過道里,老穆聽到自己辦公室響起了電話聲。
老穆匆匆進門,拿起電話:“喂!誰?”“是我,表弟!”電話里傳來遠在故鄉(xiāng)的表姐的聲音。表姐的聲音有些低沉,老穆意識到了什么:“有什么事嗎?”表姐說:“我媽,去世了!”雖說在意料之中,但老穆還是因為觸及噩耗而感到遺憾和悲傷:“什么時候的事?”表姐說:“剛斷氣。”五歲時,老穆死了母親,父親一度把老穆過繼給姑媽。姑媽是個裁縫,老穆記得很清楚,小時候穿的新衣,都是姑媽做的。表姐說:“我媽斷氣前,老念到你的名字!表弟,你什么時候來?”老穆想了想,說:“明天吧,我明天來!”表姐說:“明天,你能不能帶點……”表姐沒往下說,老穆心領神會:“曉得,我曉得的!”姑媽從街道縫紉社退休后,帶著微薄的退休金和多病的身子,一直住在表姐家。表姐早從一家小廠內退,生活很是拮據(jù)。三年前,姑媽中風癱瘓,表姐一直床前床后伺候。正因為這樣,老穆既當著妻子明里寄過一些小錢,也瞞著妻子暗中匯過一些款項。放下電話,老穆想象著姑媽的遺容,想著想著……
電話又響了?!罢l?”老穆問?!拔已?,老穆!最近忙什么呢?”萬福的聲音樂嗬嗬的。
萬福也是老穆大學同學,畢業(yè)時分到省人民銀行辦公室搞綜合,后調至省農(nóng)業(yè)銀行搞業(yè)務。萬福這家伙的命運,就像他的名字。不僅早得貴子,而且很早提為副處,現(xiàn)在,不僅是信貸審批部的老總,而且還有可望出任副行長的傳聞。都說學中文的,萬金油,分到與中文不靠邊的單位,不會有什么前途。可老穆發(fā)現(xiàn),當初的同學,都有了出人意料的造化,就自己混得最差,無顏見江東父老?!拔以诿κ裁茨?”萬福每次來電話,老穆都是無以言狀的自卑,這次,更不用說。老穆不想與萬福多談:“有什么事嗎?”萬福笑嗬嗬地說:“我要請你喝酒呀!喜酒!”萬福笑嗬嗬的聲音,把老穆手下的電話繩都笑得抖動起來。老穆心里咯噔一下:“當副行長啦!”“哪里哪里!”萬福仍是笑嗬嗬地說,“是這樣,我兒子,明天中午舉行婚禮!你不來湊個熱鬧,只怕不行喲!”老穆順勢而言:“那是!”老穆問,“婚禮在哪里舉行?”萬福說:“中南路,萬福園。”老穆想,萬福這家伙真有福氣,連舉辦婚禮酒店的名字,都與他沆瀣一氣。
紅白喜事,老穆都要花錢。
萬福的兒子結婚,送多少錢的紅禮?萬福既與自己同窗,又有與見過世面相匹配的級別,按一般同事之子結婚的禮金行事,恐怕不當;回老家奔喪,送多少錢的白禮?姑媽對自己養(yǎng)育之恩甚深,薄葬姑媽,更是于情、于理、于自己的良心都說不過去的事。錢,都要錢!正因為要內退了,老穆就在無形之中把錢看得甚于自己越來越?jīng)]有分量的人生。錢的事情還沒想妥,老穆又考慮時間上的安排:明天中午,喝萬福兒子的喜酒,下午,回老家奔喪。程序安排妥當,老穆心里便覺得可怕。如此說來,明天,我就真要告老還鄉(xiāng)啦?
明天,曾經(jīng)是多么可人的字眼。剛上大學的時候,老師對他們殷殷而語:你們的明天,無可限量!老師的話,仿佛就在昨天;現(xiàn)在,老穆不敢再奢望明天了,如果說自己還有什么明天的話,那就只有火葬場可以期許了!明天不敢期許,但明天還是要來,自己必須面對。
老穆拿起電話,撥妻子的手機。妻子的手機關了,老穆又撥學校辦公室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妻子的同事,對方告知妻子正在上課。老穆說,下課后,讓她來個電話。老穆告訴妻子的目的,是要取錢。家里的存折,由妻子保管。老穆在家里,只管原則不管錢,什么該開銷,什么不該,都由老穆定原則。原則定了,再由妻子執(zhí)行。老穆曾經(jīng)戲言:我是會計,你是出納。妻子則調侃道:你不僅是會計,還是領導。
剛放下電話,業(yè)務三部的高明忠微笑著走了進來。
高明忠微笑而言:“老穆呀,我請你喝喜酒!”老穆想不出來,高明忠還有什么喜酒可喝。高明忠本人結婚,老穆喝過喜酒;高明忠的兒子結婚,老穆喝過喜酒;高明忠的父親八十大壽,老穆喝過喜酒;甚至高明忠搬家,老穆也喝過喜酒。當然,喜酒不會白喝,每次喝喜酒,老穆都按人之常情送了紅包。高明忠也是這次打道回府的對象,老穆不明白,為什么高明忠的心態(tài)如此之好?他和自己一樣,也是個老掉了牙的科長,難道他就沒有失落感?老穆問:“又是什么喜事?”
高明忠微笑著遞過請柬:“七月八日,我孫子周歲!請你湊個熱鬧!”高明忠總是那么微笑著,難怪局里有人戲言:高明忠的微笑,是蒙娜莉莎的微笑,是恭喜發(fā)財、紅包拿來的微笑。老穆打開請柬,看了看,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果真是,人上一百,各種各色。難道他把人生,永遠看成是一桌可以隨叫隨開的盛宴?高明忠微笑著走了,老穆望著他微笑的背影,就像望著一個人性之謎。
又是一件讓人憂心仲仲的喜事。
妻子打過電話來:“找我有事?”老穆說:“明天,我得回老家!”妻子問:“什么事?”老穆說:“姑媽去世了!”妻子感嘆道:“喲!那你的確該回去!小時候,姑媽對你多好!”“是呀!”老穆說,“你們學校門前,不是有個火車售票點嗎?給我買張明天下午到岳陽的票?!逼拮诱f:“好!我去買?!崩夏掠终f:“再給我取點錢?!逼拮诱f:“好,我給你取錢?!崩夏聸]說取多少,但妻子的語氣毫無吝嗇之感。老穆有些后悔當初瞞著妻子匯款的事,或許明說,妻子也會支持。怎么直到現(xiàn)在,我才讀懂妻子?多么好的妻子!可惜,嫁給自己,她并沒享什么福!更讓老穆感到內疚的是,去年四月,妻子說乳房有點痛,老穆當即陪她去醫(yī)院檢查,檢查結果是,有早期癌細胞病變跡象。老穆慌了,他對妻子說,你干脆不上班算了,在家休息??善拮硬划敾厥拢f沒什么了不起。老穆說,還是在家休息吧,我養(yǎng)你。妻子說,你能養(yǎng)得起一家三口?妻子不僅照常上班,而且工作兢兢業(yè)業(yè),每年都是學校的先進教育工作者。
妻子補充道:“給單位請個假,按當?shù)仫L俗,守三天孝。送姑媽走,虔誠一點!”妻子越說,越讓老穆感到,自己枉大妻子十歲,枉為人夫。遺憾呀,老穆在心里對妻子講:明天,回老家,我不用請假了,我已經(jīng)是個無用之人啦:
老穆坐著,自己對著自己發(fā)呆。老穆的目光,無意間看到對面辦公桌玻璃板下萬里江的照片??赏蝗婚g,整個玻璃板變成了一面鏡子,而萬里江與兒子的照片,莫名其妙地變了隗局長。
正在這時,有人在過道里小聲議論:“聽說,有人在八樓衛(wèi)生間,為隗局長設了靈堂?”“聽說,李勇奇可能要變成植物人?”“你們都是聽說,我可是親眼看到,鍋爐房的鍋爐里,有人灑了煤灰,開水的顏色像可口可樂!”“媽哩個巴子,亂炒蝦子……”
“誰在那里瞎說?呵?”馬主任從辦公室出來。眾議論者快速走了,馬主任朝他們的背影大聲吼道:“不要瞎說,不要捕風捉影!誰瞎說,誰負責!”
馬主任走進老穆的辦公室。進來后,馬主任迅速反手將門鎖上。馬主任說:“老穆,我問你一件事。”老穆下意識站起身來:“什么事?”馬主任的表情異常嚴肅,嚴肅得真像是個祭司:“你知不知道,八樓衛(wèi)生間設靈堂的事?”老穆反問道:“你剛才不是說,那是瞎說,是捕風捉影嗎?”馬主任的臉有些發(fā)黑:“老穆,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更不是開玩笑的時候:”老穆眨了眨眼睛:“我當然知道,這事非同小可?!瘪R主任說:“那我問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老穆定了定神,說:“知道!”馬主任問:“你是怎么知道的?”老穆不想回避:“我親眼看到的?!瘪R主任試探性地說:“那我問你,你去八樓衛(wèi)生間干什么?”老穆如實說:“去找隗局長。”馬主任窮迫不舍:“找隗局長干什么?”老穆說:“找他匯報思想?!瘪R主任問:“匯報什么思想?”老穆說:“這還用問嗎?要內退了,我的職務、待遇,什么都沒解決,不找他找誰?”
電話響了起來。老穆拿起電話:“誰?”
“我!”是姜妍,“要你寫上訴書,你不敢;現(xiàn)在請你上來簽個名,該沒問題吧?”
“我不簽!”老穆果斷掛掉電話。老穆望著馬主任,他想,馬主任應該能聽到姜妍的聲音,也應該推算出,他不是政治上的亡命之徒,不可能做出那種不計后果的事??蛇@個電話,不僅沒有左右和改變馬主任對老穆的看法,反而使他對肇事者到底是誰的猜測更加深信不疑。
馬主任質問道:“你到底去八樓衛(wèi)生間干什么?”老穆有些氣憤:“我不是說過,我去找隗局長匯報思想嗎?”馬主任的質問刺刀見紅:“我是問,你到底去八樓衛(wèi)、生、間干什么?”衛(wèi)生間三個字,馬主任一字一珠。老穆瞪大眼睛:“這么說,你懷疑靈堂是我設的?”馬主任聲降神不降地說:“我有責任查清這件事!”老穆毫不含糊:“我明白無誤地告訴你,不是我干的!絕對不是!”馬主任問:“那你說,是誰干的?”老穆說:“我怎么知道是誰干的?機關大樓里,對隗局長不滿的人,多啦!你沒聽到剛才的電話?誰都可能干這件事:”馬主任停頓片刻,道:“既然誰都可能干這事,你怎么獨獨把自己排除在外?”老穆手一揮,說:“信就信,不信拉倒!”馬主任停了停,問:“剛才的電話,誰打的?”老穆本想順口把姜妍賣了,可“姜”字到了舌尖上,老穆又把它嚼碎、吞了回去。老穆想,這個時候,賣人就是賣德。不料馬主任說:“是工會的姜婆子?”雖說老穆不想出賣姜妍,但馬主任既已聽出她的聲音,老穆也就不再否認。老穆只是覺得奇怪,姜妍什么時候有了個姜婆子的外號?
萬里江提著旅行包,風塵撲撲走進辦公室。
“穆科長,你好!”萬里江問候道?!霸趺?,從火車站直接來的?這都下午幾點了,還來上班?”老穆看了看手表,手表居然成了一朵小白花,老穆感嘆自己走火入魔了。“馬主任給我打手機,說有急事,要我來一下?!比f里江打開旅行包,拿出兩包煙放在老穆桌上。萬里江非常講究禮儀上的繁文縟節(jié),每次出差,都給同事們帶點小禮物,給人一種無論何時都念念不忘他人的感覺。
“謝謝!”老穆說。萬里江露出不足掛齒的微笑,又從旅行包里拿出送給其他人的小禮物,出去了。望著萬里江匆匆而出的身影,老穆有些自嘆弗如。老穆又想,馬主任對萬里江所說的急事是什么?
萬里江回到辦公室,端起杯子,準備去倒開水?!敖裉鞗]打開水!”老穆說,老穆沒有解釋具體原因,也不想多講今天機關被攪得渾濁不堪的那些事。萬里江放下杯子,這才發(fā)現(xiàn)老穆桌上的礦泉水瓶子,而他送的兩包煙,就放在礦泉水瓶子旁邊。“沒關系,我去打!”萬里江提起開水瓶,往門外走?!敖裉扉_水有問題!”老穆想用這句話去攔他,也想籍此解釋自己沒打開水的原因。
很快,萬里江打回了開水?!伴_水沒問題?”老穆感到奇怪?!皼]問題呀?!”萬里江說,“燒鍋爐的桂師傅,還親自替我打哩?!比f里江給自己的杯子倒?jié)M水,然后問老穆:“您要不要?”老穆連忙去接開水瓶:“我來,我自己來?!崩夏履涿罡械阶载?,就像自己是個因為懶惰而不惜行騙的可恥之徒。老穆驚訝的是,盡管機關里風起云涌,但卻有一股更大的魔力在使其局勢保持平衡。
電話響了。老穆準備接,但萬里江既已回來,就有一種潛在的退避之意。萬里江拿起電話:“喂……好,我馬上過來!”萬里江出去了。老穆聽出電話里是馬主任的聲音,老穆想,多虧自己沒接。馬主任神秘兮兮的,老穆不知道他到底找萬里江要干什么。
電話又響了,老穆拿起來:“誰?”
“我!”姜妍的聲音箭一樣射來,“我警告你,老穆!你可以不聽我的話,可以不做我吩咐的事,但你不能出賣盟友,更不能血口噴人!”老穆想解釋,我何時出賣盟友?為何血口噴人?可姜妍言畢掛機,不給解釋的機會。老穆蒙了,老穆更搞不懂的是,她姜妍不是錚錚鐵骨,有江姐之遺風嗎?怎么?老虎凳沒坐,辣椒水沒灌,就頂不住啦?變節(jié)啦?可笑的姜婆子!
從馬主任那里回來,萬里江的神情變得有些肅然,他打開電腦,像要寫什么東西。這時,馬主任又在過道里喊他,萬里江急忙出去。馬主任低聲說著什么,老穆削尖耳朵聽著,老穆依稀聽到:到保密室的機房去……萬里江轉身回來,關上電腦,去了保密室的機房。
顯然,老穆已經(jīng)成了單位的異己分子,成了別人排斥和提防的對象。但老穆覺得自己冤枉:我什么壞事也沒做,我只是在自己可憐的內心里,有那么一點失去人生平衡的不滿。我只是不想內退,想多干幾年,想掙點能讓孩子上完大學、能讓得病的妻子過點好日子。
不行!非找隗局長不可,我要當面洗清罪名。
這次,老穆孤注一擲,覺得再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了。老穆大義凜然地朝電梯走去,進了電梯,老穆恰好碰到了姜妍,她拿著一個文件袋。老穆想,那里面裝的,又會是什么?這姜婆子,有時候大大咧咧,有時候又神神經(jīng)經(jīng)。姜妍盯著老穆,問:“你去哪里?”老穆非常干脆地按下“8”字:“去找隗局長?!苯瓦捅迫说卣f:“找隗局長干什么?匯黑報?”老穆苦笑道:“別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會出賣盟友,更不會血口噴人!”姜妍不顧老穆的解釋,殺氣十足地警告說:“叛徒都沒有好下場!”
到了八樓,老穆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沒有留下半點曾經(jīng)滄海的跡象,老穆昂首挺胸朝隗局長辦公室走去。
“站住。”韋秘書從接待室里見影而出,并用身體擋在過道中間,他的表情不僅警惕,而且充滿防范:“還找隗局長?”“對!”老穆毫不含糊?!表f秘書說:“隗局長不在!”老穆急了,一把扒開韋秘書和他的謊言:“走開!少給我擋駕!”老穆徑直朝里走,韋秘書用吼聲咬住老穆:“老穆,你別亂來!”老穆急步走到801,舉手敲門:“隗局長!”韋秘書追上來,一只手插在門與老穆之間:“我說過,隗局長不在!”老穆不信,擰擰門,發(fā)現(xiàn)鎖著,便越敲越響:“隗局長!隗局長!”韋秘書聲色俱厲:“老穆,你這是胡鬧!”老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敲門的食指變成了拳頭。
老穆的拳頭,把對門的湯副局長敲了出來?!罢亿缶珠L,有什么事?”湯副局長問。老穆說:“當然有事!”湯副局長推了推眼鏡:“有什么事,跟我說吧?!崩夏掳涯涿畹呐穑兂闪撕翢o來由的蔑視:“跟你說,沒用!”湯副局長問:“怎么沒用?”老穆不知哪來的靈感,反問道:“你知道說一不二,什么意思?”湯副局長一愣:“什么意思?”老穆說:“這還不懂?一把手說了才算,二把手說了也沒用!”湯副局長憤憤地說:“那你拼命敲好了!”湯副局長轉身進屋,重重地把門關上。
老穆仍不死心。為了證明隗局長的確不在辦公室,韋秘書特意用鑰匙開了門。韋秘書開門,并非僅僅是想證明隗局長不在,而是想說明老穆是在無理取鬧。老穆絕望了,要找的隗局長,沒能找到;不想找的湯副局長,反倒得罪了。初衷和結果怎么如此相悖?去找隗局長,本來是想解決自己的職務問題,怎么一下變成了洗清罪名的行為,又怎么一下子變成了不顧一切的無理取鬧?
上帝呀!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到辦公室,老穆想抽煙,發(fā)現(xiàn)煙盒空了,便起身去買。在單位門口,老穆碰到幾個保衛(wèi)部的人,他們剛從醫(yī)院回來。老穆問:“老李怎么樣了?聽說,要變成植物人?”小周說:“能變成植物人,那是他的福分!”老穆問:“怎么啦?”小周說:“死啦!”老穆張大嘴:“死啦!?一個大活人,說死,就死啦?”老龔說:“不光死了,而且死不瞑目!眼睛瞪得大大的!”老穆沒往下問,他只是覺得,紙,終究包不住火。雷總雖說沒能完成自己的使命,但他總算沒干欲蓋彌彰的蠢事。老穆依稀看到李勇奇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他相信,那雙眼睛是盯著隗局長的;而隗局長,也一定能看到那雙冤死的眼睛。老穆想,如果把李勇奇之死登在報上,人們會關心嗎?老穆覺得同樣不會,人們頂多只是嘴上說說而已,誰會當真?再說,業(yè)已報載、悲甚于此的故事,早已連篇累牘,何止萬千?
揣著剛買的煙,老穆回到辦公室。這時,老穆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有眼無珠的錯誤,萬里江送給自己的煙,不就放在桌上?老了,我真的老了!老穆對自己不停地搖頭。
萬里江回到辦公室。他想說什么,可欲言又止。老穆注意到了這一點,又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機關里,很多事,很敏感。有些事,人家想說,又不便說;有些事,自己想問,也不好問。機關的復雜和神秘,往往也體現(xiàn)在這些方面。此刻,老穆開始反叛這種傳統(tǒng):對于這個機關而言,我已經(jīng)是壽終正寢之人,還有什么欲抱琵琶半遮面的必要?
“小萬,”老穆說,“有什么話,你直接說?!?/p>
“是這樣,”萬里江委婉地說:“馬主任說,請您最后看看網(wǎng)上的文件?!崩夏旅臀豢跓?,說:“網(wǎng)上什么文件也沒我看的了!”萬里江說:“有的,您看看吧?!崩夏麓蜷_網(wǎng),果然看到了萬里江所說的文件。與其說那是文件,不如說那是最后通牒。那是一份以辦公室名義頒發(fā)的、極其簡短的文件。文件要求,所有內退人員和非正式員工,明天開始,一律不得再來單位上班。文件甚至說,從明天開始,機關將根據(jù)減員情況,重新調整大樓辦公室的布局。
這份文件,顯然是剛才萬里江按馬主任的旨意,在機要室起草的。老穆瞥了萬里江一眼,道:“我老啦!要被人趕回家了!”萬里江拿起開水瓶,給老穆續(xù)上一杯水:“穆科長,您可別……”老穆說:“我不怪你!你是按章辦事。要怪……要怪,也只怪我自己老了!”萬里江安慰道:“您看上去,年輕得很!”“老啦!”老穆閉上眼睛,傷感地問,“難道人老,也是一種錯誤?”老穆一語頂天,把話說到極至,萬里江不知再用什么語言來安慰老穆。
“穆科長,”萬里江又生一計,小聲地說,“今天晚上,我請您吃餐飯吧?”老穆說:“單位都不請我吃飯,你請我吃飯干什么?免了!”老穆原以為,馬主任會下午請他,現(xiàn)在看來,是不可能的事了。萬里江不再說什么,他從旅行包里拿出參加會議的文件和光盤,在電腦上工作起來。
這最后的時間,我該干什么?老穆想,我該清理一下自己的東西。一旦開始清理,老穆才發(fā)現(xiàn),清理自己的東西比清理自己紛亂的思想要簡單得多,因為自己并沒把重要的東西擱在單位,柜子里盡是一些辦公自動化之前的老掉牙的文件。老穆隨手翻著,居然翻出一張夾在其中的照片,那是一張二十多年前單位搞什么活動的照片,那時的自己,多年輕,姜妍討好地站在自己身邊,就像自己的影子。老穆一邊撕那張照片,一邊感嘆:俱往矣!
老穆環(huán)顧一下辦公室,比起姜妍獨門獨戶的辦公室來,自己和萬里江的這間辦公室,更像是個投宿的雙人間旅店,只不過自己投宿的時間,是在白天。老穆由此感嘆道:或許正因為自己把單位當成了旅店,所以,自己在單位也就沒什么建樹和地位。
辦公室里的東西,老穆決定,一件也不拿回家。老穆對萬里江說:“小萬呀,這些東西,我都送給你!”萬里江連連推辭:“不行!我不能要您的東西!您還是清清,該拿回家的,拿回家,該……該怎么處理的,就怎么處理。”老穆聽出萬里江的弦外之音,他不想要自己這些破東西;可老穆也不想要這些破東西,把它們搬回家,無異于讓自己天天回憶不堪回首的往事。
老穆隱隱聽到,馬主任又在打電話,召集至要部門的老總下班后開會。出于本能,老穆想獲悉召開會議的時間和地點,但馬主任的聲音越來越小,無法聽清。老穆反躬自問:你想干什么,想沖擊會場嗎?老穆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幼稚。今天一天,該發(fā)生過多少事情:從私下議論到公開抗議,從設置靈堂到發(fā)生命案……事實證明,無所不用其極,結果怎么樣?最后通牒還不是照下不誤?
下班鈴響了。那鈴聲,就像敲響了老穆的喪鐘;那鈴聲,幾乎敲出了老穆的淚水。老穆喃喃自語道:“下班了,該回家了!”仍在電腦上工作的萬里江說:“您先走吧,系統(tǒng)升級,我要加班。”老穆望著不斷敲擊鍵盤的萬里江,先是一陣羨慕,繼而是一陣嫉妒。
老穆關掉電腦,就像關閉自己人生的工作之幕。
起身準備走,老穆發(fā)現(xiàn)忘了拿包。老穆提著被小偷劃破的包,帶著復雜的心情,走出辦公室。走出辦公室的那一刻,老穆下意識地回了頭,萬里江仍在聚精會神地工作,他送的兩包煙,還在桌上放著。窗外,高樓蔽目,見不著夕陽的黃昏已經(jīng)來臨。
老穆一扭頭,訣別什么一般,走了。
老穆一直執(zhí)意認為,這一天,應該有點特別。因為從明天開始,這個單位不再會有他老穆,不,不再會有很多個老穆。可是,這一天與任何一天相比,并無二致,一切照常如初,大樓里安之若素。老穆不敢想象,幾十個內退、清退對象,都到哪里去了?難道被蒸發(fā)掉了嗎?老穆再一次感到,單位上的員工,實在是太老實、太善良、太好領導了;他甚至覺得,新老局長們的專橫和貪婪,實際上都是員工們用老實和善良這樣肥沃的土壤將其滋生出來的。
下樓時,老穆碰到高明忠,他的手里,還有兩份未能送出的請柬。對于高明忠,老穆大惑不解,望著他手里的請柬,就像望著一個封存的千古之謎。老穆問:“老高,你也要內退,難道你就沒有一絲失落感?”高明忠仍然微笑著:“有失落感,又怎么樣?有失落感,你就不失落了?命若如此,汝之奈何?人啦,把什么都看淡一點,今朝有酒今朝醉,能行樂處且行樂:像我這樣的小人物,只能如此!”突然,老穆好像讀懂了高明忠,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這是他高明忠的活法。
走出大樓,老穆遠遠看到,開往他那個宿舍區(qū)的班車已經(jīng)發(fā)動引擎。
老穆連連招手,并喊道:“劉師傅!等一等!“正是老穆的喊聲,喊跑了老劉的班車。老穆看到,老劉輕蔑地笑了笑,再用拳頭擊打兩下喇叭,然后,用隆隆的油門聲從老穆面前呼嘯而去……怨怨相報,怨怨相報何時了?不過,老穆沒有生氣,他用阿Q精神說道:我再也不坐你的班車了!你跑吧,你跑得再快,又與我何干?壓死了人,可怪不上我老穆。
老穆往外走,龍文政卻拿著文件袋,正往機關大樓來。龍文政指著老穆的包,說:“你的提包,還這么新呀?你看我,拿個破文件袋?!崩夏逻z憾地說:“我這提包,也破啦!小偷劃破的。”老穆將提包翻過來給龍文政看。龍文政說:“怪可惜的?!崩夏孪?,可惜什么,我已經(jīng)用不著這個提包了。
“下班了,還來干什么?”老穆問。“加班!”龍文政突然想起了什么,說,“哎:說起這事,我正要找你!”“找我?”老穆難以置信,“找我什么事?”龍文政說:“你想解決職務問題,送老局長多少錢?”老穆一楞:“怎么啦?”龍文政說:“他已經(jīng)雙規(guī)了!涉嫌貪污受賄兩百多萬。我們正在協(xié)助檢察院辦案?!崩夏骂拷Y舌:“乖乖隆的咚,這么多!”老穆沒想到,過去只是相傳有點好色的老局長,竟在貪污受賄上也有如此之大的造化。龍文政說:“上午,我不是跟你說,我們監(jiān)察室忙,不是什么好事嗎?你到底送了多少錢?”老穆如實招來:“五千!”龍文政問:“你以為會起作用?”老穆沒有回答,此刻他才明白,老局長放出來的話,實際上是誘餌,他只是想用這種手腕,最后撈一把。
走著走著,老穆看到姜妍就在前面不遠處。她一只手拿著文件袋,一只手撥手機。老穆聽到,每撥通一個手機她都這樣說:“今晚六點半,春香樓集合,單,我買。你,一定要來!”姜妍的語氣,果敢、堅定??磥?,姜妍既沒死心,也沒變節(jié),還在作最后的斗爭。就像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xiàn)。
老穆有點敬佩姜妍了:姜婆子,你真辣!
敬佩歸敬佩,但老穆斷然決定:決不再與姜妍沆瀣一氣。為躲避姜妍,老穆朝菜市場走去。老穆徹底明白,任何努力都將是徒勞的,充其量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對于他們這幫人來說,失敗,是命中注定的事。權利,只有權利才能成功。
老穆慢慢走著,他再也不用追趕時間了。
從現(xiàn)在起,一直到人生的盡頭,所有的時間,都是我老穆的。老穆掏出煙,悠然自得地點上,他想,我要改變心態(tài)生活,把一切看淡,我不能自己囚禁自己,我要像魚兒游進水里,自由自在。
再次經(jīng)過菜市場,老穆終于回憶起妻子要買周黑鴨的事。老穆把話丟進去:“給我來只周黑鴨,來只大的,最大的?!崩锩娴娜苏f:“對不起,周黑鴨已經(jīng)賣完了?!?/p>
“賣完了?”老穆說,“太遺憾了!”
責任編輯吳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