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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31 00:00:00張生
長江文藝 2008年10期
去年十月底的一天，一個新結識的畫家朋友邀請我晚上到莫干山路的畫廊去參加他的畫展的開幕酒會。那天天氣不好，從早到晚都陰雨連綿，再加上隨之突然降溫，讓人即使在家里也能感覺到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意，而上海的冬天也就在這種蒙眬的雨絲中不期而至。所以，黃昏的時候，當我望著窗外在風雨中搖晃的銀杏樹和掉在人行道上的密密麻麻的落葉，還有對面高樓的縫隙間愈加陰沉的天空，我忽然對在這個時候外出感到意興闌珊。而朋友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這種情緒，馬上就給我發(fā)來了短信，問我何時能到。
我再次看了看窗外正在逐漸變得更加陰暗的天空，向正在燈光明亮的客廳里忙碌的妻子嘟嚕了一句，決定不再參加晚上的酒會。我拿起電話，準備給朋友打個招呼，表示一下歉意。但正在我面前的茶幾上畫畫的七歲的女兒萱萱可能是聽到了我的自言自語，忽然抬起頭來，問我為什么不去參加畫展。我對她說天氣太糟糕了。她就問我這個畫展是在屋子里還是在院子里。我老實地告訴她是在屋子里，她立即指出這個和天氣沒什么關系，而且，她很嚴肅地瞪大眼睛表示，如果我去的話，她可以陪我去。
看到女兒鄭重其事的樣子，我一下笑了。像所有的小孩一樣，她很喜歡畫畫，我也帶她看過不少畫展，這次因為朋友不是很熟，又只邀請我一個人，所以，我沒有想到帶她去，現在既然她提出這個要求，我當然愿意帶她去。我妻子見女兒想去，就表示她也可以陪我們去。我只好把放下的電話重新拿了起來，撥通了朋友的手機，他顯然已經在現場忙碌，正一邊指揮人做著什么，一邊和我通話。當我告訴他我可能會帶妻子和女兒一起來的時候，他馬上表示熱烈歡迎。
“你是作家，你知道，就像你希望有很多人看你的小說一樣，我們也希望有很多人來看我們的畫?！迸笥言陔娫捓锾拐\而又不失幽默地說。
我們草草地吃了點東西后，就開車去了莫干山路的畫廊。盡管是周末，可路上的車一點也沒比平時少多少。我好不容易在很遠的地方才找到了個位置把車停了進去。我們踏著人行道上積水反射出的亮光，走進了這一片由原來的已經廢棄的紡織廠的廠房改建而成的充滿了各種畫廊和藝術家工作室的建筑群。
這些年來，在上海，有很多這樣陳舊的廠房和類似的建筑物被改成了所謂的藝術園區(qū)或者創(chuàng)意園區(qū)，其實，不過是里面放了幾家畫廊，或者一些建筑設計公司的辦公室而已，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本質的變化。但事物的變化從來改變的就是現象，因為它的本質一旦被賦予就再也不會發(fā)生變化。就像外灘原來的匯豐銀行大樓，1949年后變成新的市政府的辦公樓，可前些年又重新被置換成一家銀行的營業(yè)部，似乎歷史兜了一圈重又回到了原點。
而在我看來，這些畫廊，就像簇擁在中國的眾多風景區(qū)的那些出售拙劣的工藝品的小攤子一樣，不過是面對旅游者，特別是海外的旅游者的小商店。說實話，這些畫廊里常年陳列的作品在藝術上基本乏善可陳，而經常在這里轉來轉去的人，除了畫家和經營畫廊的人是中國人外，絕大多數都是外國人，其中，再絕大多數的又是歐美人。他們在這里拍照，并花上一點錢購買有點中國特色的繪畫，比如毛主席的變了形的畫像，紅衛(wèi)兵的放大的照片，穿著劣質西裝的頭發(fā)蓬亂形容猥瑣的民工，要不就是一些頹廢的中國女人，她們身著古代的衣飾，彈著琴吹著簫，猶如剛剛吸過鴉片一樣神情木然，而這正符合那些國外游客的口味。
世界雖然在進步，但有很多人并不希望中國進步，他們希望中國保持原狀，或者與他們對中國的想象相吻合。而中國在他們腦海里，除了毛主席所發(fā)動的文化大革命，就是那些一直生活在古代的徒具形骸的女人。可與這些可憐的老外相比，我們中國人的腦袋的容量也大不了多少。我們到歐美去，感興趣的不過是他們的名牌衣飾或者先進的數碼產品，同時，也喜歡到他們的紅燈區(qū)去看一看那些穿著比基尼的熱情似火的辣妹，一樣不能免俗。
這個昔日的紡織廠保留下來的廠區(qū)并不大，根據路牌，我們很快就找到了朋友舉辦酒會的那家畫廊。它是由一個巨大的兩層廠房改建成的，畫展在二樓，伴隨著一陣柔和的音樂聲，走進空闊的展廳后，首先看見的是空中縱橫的巨大的鋼梁，和靠墻而建的一圈懸在半空中的圍廊，然后才是下面臨時搭起來的凹字形的展板和上面懸掛著的大大小小的畫框。大廳里已經來了不少人，或者三三兩兩的在說話，或者在看畫。在一幅畫前，我看到朋友身穿西裝，煥然一新，正手拿一個高腳酒杯，和一個長發(fā)披肩的女孩聊著天。
在門口的簽到處的一張長條桌上，朋友特地擺了一本厚厚的足有半個桌面那么大的簽名簿。我翻了一下，因為來人不多，還沒用掉幾頁。為了不讓朋友在畫展結束后翻閱這本簽名簿的時候過于悲傷，我拿起粗粗的簽字筆，盡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往大里寫，但即使這樣，也未能占滿一頁。我又讓妻子和女兒都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這樣才總算把一頁紙用掉。我女兒很有意思，當她問我為什么要把名字寫這么大，是不是太浪費了的時候，坐在桌子后負責接待的一個小姑娘立即笑了起來。
“沒關系的，小妹妹，這個東西就是讓人簽名用的?！?/p>
“是嗎？”我女兒將信將疑地看了我一眼。
“當然。”我笑著說，“這個就是用來浪費的，你要是不浪費，畫家叔叔會很難過的?！?/p>
大概是我們在這里耽擱了一下，朋友終于發(fā)現了我們，他立即快步走了過來，熱情地向我打了個招呼。我和他握了握手，把妻子和女兒介紹給了他。看到觀眾陡然增多三名，他非常高興，馬上轉身朝一個地方招了招手，把他的女兒，一個和我女兒差不多年齡的女孩也叫了過來，讓她和我女兒一起到旁邊去玩。然后，他把我們帶到一張擺滿了飲料和小點心的長桌旁，讓我們隨便喝點什么。這時，有個人匆匆過來告訴他，電視臺的人來了。
在我們這個時代，還有什么比電視更重要呢？與電視相比，我們都是配角。而朋友的畫展能否成功，其實并不在于今天晚上到場的觀眾有多少，關鍵在于電視臺給他的時間的多少。顯然，朋友也深知這一點，還沒等我勸他過去接待，他已經迫不及待地轉身向展廳的大門走去，甚至，他都沒來得及向我說聲抱歉。我只好和妻子各自拿了一杯飲料，向大廳里走去。
應該說，朋友的畫還是有點特色的，他的畫畫面色彩鮮艷明麗，但又自然柔和，顯得輕盈而有如夢境?？赡苷驗檫@一點，或許是為了增加自己的繪畫的沖擊力，他近期的作品畫幅越來越大，并且畫面上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磚頭，有的干脆就是一面磚墻。我想，他也許是想用大面積的色彩來制造一種視覺上的震撼效果，用層出不窮的磚頭來加深作品的寓意。但究竟有什么寓意，卻很難讓人弄清楚。
就在我猶豫著是否直接去找朋友問一下他在畫里使用這些磚頭的用意的時候，如絲綢一般漂浮在畫廊中的音樂聲忽然停了，從擴音器里傳來畫展馬上就要開幕的聲音。等我們和別的看畫的人慢慢聚集在大廳中央后，我發(fā)現來參加開幕式的人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少，除了扛著攝像機的電視臺的工作人員外，還頗有幾個紅男綠女，甚至，還有一兩個金發(fā)碧眼的老外點綴其中。
主持儀式的是畫廊的老板，一個年齡大約有三十多歲，身段苗條的女郎。她穿了一件剪裁得體的銀色的緞子旗袍，上面灑幾朵鮮紅的牡丹花，隨著她的一顰一笑而光芒四射，再加上她高高盤起的頭發(fā)，彎彎的眉毛，和始終帶笑的面容，讓人感覺就像是從王家衛(wèi)的電影中走出的人物，優(yōu)雅而迷人。面對電視攝像機伸出的鏡頭，她拿著話筒侃侃而談，首先對大家能在這樣的天氣里到來表示感謝，接著介紹了她的藝術理想以及她的經營理念，然后才開始介紹我的朋友，自然，其中不乏溢美之詞?；蛟S是她的贊美讓朋友有些受寵若驚，當她把話筒轉給我的朋友的時候，朋友居然結巴起來，在重復地說了幾句客套話后，居然像古人那樣口占一絕，激動地朗誦了一首即席創(chuàng)作的詩歌，以表達自己此時此刻的情感。
盡管這樣說有點刻薄，但顯然，在我看來，他隨口謅出的這首詩比他耗盡心力所作的掛在這里的畫作好多了。我的妻子也立即發(fā)現了這一點，在朋友朗誦完自己的詩后，悄悄碰了我的胳膊一下，輕聲對我表達了這個觀點。這或許是我們絕大多數人的人生悖論，我們總是把精力投到我們自以為是的事業(yè)中去，而并不清楚自己真正的能力在哪里。
開幕儀式很快結束了，因為電視臺要給朋友做個專訪，所以，朋友來不及照料我們這些客人，就和電視臺的人到畫廊的一個房間里去了。
音樂聲重又在大廳中回蕩起來，客人們也慢慢散開。我注意了一下，其實沒幾個人在真正欣賞朋友的畫作，更多的是站在畫前一邊喝飲料一邊聊天。妻子可能看到有的人已經離開，就問我，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這時，她突然想起了女兒，當她發(fā)現我女兒和朋友的女兒正在架在半空的走廊上追逐嬉戲的時候，感到很不放心，就去拿了兩瓶礦泉水和一些零食，想讓她們休息一下。
其實，和妻子一樣，我也覺得我們可以離開了，但因為還沒向朋友當面告辭，不好意思馬上離去。所以，我只好端了一杯葡萄酒，在畫廊里瞎轉起來，準備等朋友做完專訪后，打過招呼后再走。
十有八九，那些別的被邀請來看畫展的人也都這樣想，馬上就走的人似乎并不是很多。還有就是大家平時都很孤獨，難得有這么一個機會和這么多人聚在一起，所以，每個人都在不停地向對方說著什么。那種嘈雜的含糊的聲音，甚至把優(yōu)美的音樂聲都壓了下去。我因為不認識什么人，就很認真地把每幅畫都看了一遍，而且，為了消磨時間，我有意把每幅畫的畫框的質地和顏色都仔細研究了一下。但是即使這樣，等我回到原地的時候，還是沒能看到朋友的影子。這當然能夠理解，在這個寂寞的同時也是自戀的時代，誰也不可能像電視攝像機的鏡頭那樣，那么專注地聽一個人講話，所以，一旦面對它，誰都有說不完的話。
我轉頭找了一下妻子，看到她正在架空的走廊上和女兒，還有朋友的女兒在一幅畫前說著什么。我只好又往空空的酒杯里倒了一杯葡萄酒，然后特地在一幅面積比較大的畫前停了下來，邊喝酒邊裝模作樣地觀賞這幅畫。
說真的，我并不喜歡油畫，即使是站在達·芬奇的那位發(fā)出曖昧的微笑的蒙娜利莎面前，我也沒怎么激動過。我對那些真心認為或者言不由衷地認為這幅畫是世界名畫的中國人產生了深深的同情。不客氣地講，就是蒙娜利莎本人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會有任何反應。直到現在為止，我也不覺得她的微笑有什么迷人之處。我喜歡的是我們的水墨畫，我喜歡的是范寬筆下的氣勢雄渾的北國的高山，和馬遠畫中秀麗的江南風光。那里面自有一種詩情畫意，即使讓我在他們的畫前站上一天我也愿意。
盡管我也知道，這很有可能是一種偏見，因為，如果讓一個老外站在馬遠或者范寬的畫前，我相信，也會產生我站在《蒙娜利莎》畫前的那種感覺。所以，當我發(fā)現我旁邊有個老外端著酒杯在朋友的這幅畫前來來回回地走動的時候，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我百無聊賴，仔細地打量了他一下。這個老外面色紅潤，大概有五六十歲，因為他的頭已經有點禿，長得有點像好萊塢的演員湯姆·漢克斯，但個子要高一些。他穿了一條牛仔褲和色彩鮮艷的格子襯衫，似乎很休閑。不過，他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他的兩只襯衫的袖子很隨便地卷在胳膊上，而且，他的身材本來就有些臃腫，但卻把襯衫的下擺扎在褲腰里，顯得有些大腹便便。盡管對他這個年齡的人來說，他的身材還算正常。
看得出來，雖然他被朋友的畫所吸引，但此刻的境況和我相比好不了多少。我注意到，他現在似乎和我一樣是孤身一人，而且，好像現場的老外并不多，所以，他可能比我更加孤獨，他在這幅畫前停留的時間之長，顯然已經超越了正常的限度，估計多少也有點無聊。我決定和他聊聊，再消磨一點時間。我用英語主動向他打了個招呼。
“嗨，你喜歡這幅畫嗎？”我問。
“當然。我很喜歡。你呢？”
從他的神情看得出來，他顯然很高興有人來和他聊天。他講的英語有很重的口音，我感覺他不像母語是英語的人。
“我不是很喜歡?！蔽姨孤实卣f。
“真的？為什么？”
“你知道，這些畫都是油畫，我喜歡我們中國的繪畫?！蔽医忉屨f。
“哦，我明白了，但這些畫畫的不是中國人嗎？”他有點奇怪。
“是嗎？”這次輪到我奇怪了。我還沒看出來這幅只是一面墻的畫和中國的關系。
“那些磚頭，你知道，那些磚頭不就是中國的象征嗎？”他用端著酒杯的手指了一下畫面上的那堵磚墻。
原來如此。我還真沒想到這一點。我回頭仔細看了他一眼，覺得他這么敏感，很有可能是個畫家。
“是的，你說得對。磚頭這個東西的確可以算作中國的象征，就像哲學是法國的象征一樣?！蔽翼樋谡f道。
“不，我認為哲學是德國的象征?！?/p>
“你是德國人？”我問。
“不，我是法國人?！彼攘艘豢诰?，笑了笑說。
“哦，哲學德國當然不錯，但是法國也很好，巴塔耶，阿爾杜塞，薩特，?？拢吕镞_，對了，還有布希亞。我很喜歡他的思想?！?/p>
“布希亞？”
他對這個名字似乎很陌生。我把他的名字拼了一遍，他似乎仍然未能明白過來，有點遺憾地向我聳了聳肩。我回頭看了看，想找個人借支筆把鮑德利亞的名字寫在紙上。我回頭看了看，看到站在長桌后正在倒酒的服務員，就拉著他走到長桌旁，讓服務員幫我找一支筆。他倒是帶著一支筆，但卻沒有紙，我就在桌子上拿過一張餐巾紙，把鮑德利亞的名字寫在上面。
“我不是很了解他?！彼戳丝凑f。
“沒什么，我也是前幾年才知道他?！蔽倚α诵?，伸手準備把那張餐巾紙扔掉。
“等等。”他忽然攔住了我，讓我把紙和筆給他，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給了他。
他彎下腰也在那張餐巾紙上寫了一個名字：Bernard Boursicot（伯納德·布?？疲?。因為名字比較長，餐巾紙又比較柔軟，很容易爛，所以他一筆一畫寫得很慢，再加上桌子又比較矮，他的肚子又比較大，當他終于完成的時候，禁不住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然后，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拿起擱在一邊的酒杯喝了一口葡萄酒。
但遺憾的是，我并不知道他寫下的這個人名是誰。我猜他或許是法國的又一個我不知道的哲學家，這讓我不禁又平添了幾分憂郁，因為身為大學中文系教文藝理論的老師，我不得不及時跟蹤西方最新的理論動態(tài)，不然在中國的學術界或所謂的思想界隨時都有落伍的危險。因為這些年來，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表面上異常繁榮，說穿了并沒有什么原創(chuàng)的東西，也就是在那里當學術搬運工，把西方的東西弄到中國來而已。
我常想，如果魯迅活在今天，他肯定會把自己常問的那個“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的問題改成：中國人失去思考力了嗎？
“很抱歉，我不知道他是誰。”我搖了搖頭。
“這是我的名字?！?/p>
“哦?！蔽矣行@訝，因為剛才無意中引發(fā)的那種形而上的出于民族自尊心的憂思還沒有完全消失，所以我的反應有點木然。
他可能是誤解了我的表情，覺得我對他有點輕視。他，也就是布?？疲钢菑埐徒砑埳系淖约旱拿謱ξ艺f：“你可以到互聯網上‘古狗’我，或許你會感到很驚訝?！?/p>
我想，他可能是法國的一個畫家，有點小名氣，但也沒必要這么自戀，更沒必要這么自命不凡。說真的，我每天上網，“古狗”最多的就是我自己了，有時候，“古狗”過自己后意猶未盡，我還用百度“百度”一下自己呢。
“你也可以上網‘古狗’我，或許你會更驚訝。”我拿過那張餐巾紙，把自己的名字寫了下來，“我相信你找到我的介紹的時候，會更加驚訝，因為，我不僅是個學者，我還是個作家。”
看到我不僅沒有被他的名字所震撼，反而比他還自命不凡，他有點著急，朝周圍望了望，似乎想找誰來證明一下自己的非同凡響?？墒浅俗雷雍蟛煌Ｕ寰频姆諉T外，沒有人是閑著的，大家都各自圍成一圈，在那里高談闊論，誰也沒注意到我們兩人間的這場小小的玩笑。
布希科看看一時也找不到什么人，只好重又回過頭來，顯然，他很有可能是第一次碰到我這樣的食洋不化的，特別是食法國不化的中國人。
“這樣?！彼驯永锏木埔豢诤鹊?，“這樣，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他大概是真的著急了，英語講得顛三倒四的。其實，有必要一定要讓別人知道自己嗎？
“當然可以?！蔽艺f。
“你看過《蝴蝶君》（M.BUTTERFLY）嗎？”
“《蝴蝶君》？”
我馬上想起了2006年在加州大學作訪問學者時，為了排遣孤獨，每天到圖書館看電影的情景，想起當時看完由加拿大導演大衛(wèi)·柯南伯格所拍攝的電影《蝴蝶君》后，我的震撼與困惑。我有點猶豫，因為我實在弄不清楚眼前的這個自戀的法國人和這部電影有什么關系。
“你是說，是大衛(wèi)·柯南伯格拍的那部電影嗎？”
“是，沒錯?！?/p>
“那我看過。”我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說，“有點意思?！?/p>
他似乎生怕我忽然從這個話題上滑開，“我們是朋友?！?/p>
我點點頭，心想，那又怎樣呢？在這個已經變得和電影差不多的世界上，誰沒有幾個導演朋友呢？而且，即使不是生活在到處都充斥著攝像頭和照相機的今天，別說導演了，就是你認識個把演員也沒什么稀罕的。
“我就是瑞內·伽里瑪?！彼⒅艺f。
瑞內·伽利瑪是電影里的男主人公，但我實在想不出那位風度翩翩的瘦長的演員和眼前這個胖老頭有什么關系。
“哦，你在開玩笑嗎？我記得他很苗條啊?！?/p>
顯然，我的這句話深深地傷害了他，他忽然把酒杯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把格子襯衫的領扣解開，讓我看他的脖子?？赡苁菗奈铱床磺宄疫€沒來得及把頭探過去，他就自己挪到了燈光比較亮的地方。
在他的紅色的脖子靠近下頜的地方，有半圈長長的白皙的傷疤。
幾乎就在一剎那，我明白了他到底是誰，也終于明白了他為什么會這樣。
1986年5月的一天，在洛杉磯蒙特利爾公園的一家中餐館，黃哲倫和幾個老朋友邊吃晚飯邊閑聊著。作為1957年出生在美國第二代華人，即所謂的ABC，黃哲倫顯然已經如魚得水，融入了美國社會。不過，這句話對他來說并不是很貼切，因為他根本就不用融入，他本來就是個美國人。融入這個詞應該用在他父母身上才對，他們當初來美國留學，畢業(yè)后留在美國工作時，曾想在這里租房子，但卻碰了一鼻子灰，因為當時的美國人根本就不愿意把房子租給亞洲人，更不要說是中國人了。而現在，蒙特利爾公園這一帶已是繁華的華人聚居區(qū)。他也經常帶著自己的朋友來這里吃中餐。當然，不像他的父母，不僅他們的朋友都是華人，而且除了工作外，他們幾乎還是生活在華人圈里。他的朋友則是什么人都有，比如現在一起吃飯的三個人里，就他一個是華人，約翰和馬修都是不折不扣的美國人，白人。其實，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朋友絕大部分都是白人，華人很少。
這當然是個進步，時代在進步，美國也在進步。不過，作為一個華人，盡管他現在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劇作家，但在日常生活中，還是能時時感覺到這種種族間的猜疑與歧視，尤其是那種對亞裔，對中國人的歧視和陳腐的看法。他清楚地記得他在斯坦福大學戲劇系念書的時候，他看到學校的一個劇社的廣告，要招聘演員，在一部話劇中扮演一個美國人，而當他前去應聘時，導演看到他的時候那種驚訝的眼光。因為，導演要找的美國人，并不是他這樣的亞裔，而是那種不言而喻的真正的美國人，也就是白種人，甚至黑人也行。在一般人的印象里，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盡管他當時和導演爭辯了一番，但還是無濟于事。因為，導演說，不只是他這樣想，觀眾也會這么想。
是啊，誰讓他長著一張黃種人的臉呢？
這張黃色的面孔后，即使他的情感，思想已和那些所謂的美國人一模一樣，也依然會被人當成亞洲人或者干脆就是中國人。
美國人對東方人，對中國人從來沒什么好印象。以前，美國人對中國人的看法是愚昧，貧窮，沒有受過教育，只會開餐館，洗衣服；現在無非變成了會讀書，數學好，能賺錢而已，可也僅此而已。他們似乎永遠是滯留在美國的外國人，而不是這個國家的主人。這也是為什么到現在為止，他的幾部戲劇都是探討關于美國的華人的身份認同問題的。
“你們兩個知道這件事嗎？”馬修吃了塊麻辣豆腐，辣得伸出舌頭直吸涼氣，“我前兩天看到《紐約時報》上有篇報道，說是有個法國外交官因為向中國提供情報，被抓起來了。”
“沒有。”約翰轉頭看了黃哲倫一眼，“你看到了嗎？”
“我也沒看到。”黃哲倫聳聳肩，“這個很正常啊，哪個國家沒有間諜呢？”
“不是這個意思。而是，你知道，這個間諜案很有趣?！瘪R修說。
“有趣？”約翰不解地問。
“真的，的確很有趣，你知道嗎？那個外交官愛上了一個中國歌劇女演員，用報紙上的話來說，就是兩個人共墜愛河?！瘪R修喝了一口冰水。
“我明白了，那個歌劇演員是個特務，所以，那個外交官只好下了水?！奔s翰想了想，“這個很正常啊。特務做什么的都有。”
“不，不，你只說對了一半?！瘪R修說，“問題是那個女演員是個男的?！?/p>
“男的怎么了？”約翰反問了一句。
“你知道嗎？這個可憐的外交官一直到審判的時候，在法庭上，才知道那個女演員是個男人。而他們前前后后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讓我想想，如果沒記錯的話，按《紐約時報》的說法，應該足足有20年。”
“我的老天，這太荒謬了，難道他們在一起沒上過床？”約翰這才有點吃驚。
“上，當然上，可那個外交官說因為他的女友是個東方人，很害羞，所以，他們做愛的時候，她從來都沒有脫過衣服。當然，他們因此也就采取一種東方的方法做愛?！瘪R修也將信將疑地說。
“東方式的做愛？”黃哲倫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也是東方人，可我還從來不知道東方式的做愛和西方式的有什么不同。”
“也許那個外交官是個同性戀，你知道，他碰到中國的那個女演員，剛好是個男人，所以，就……”約翰試圖換個角度解釋。
“不，不，不，我開始也這樣想，可實際上，那個外交官真的不知道對方是個男人，所以，他后來在法庭上知道對方是個男人后，大概比我們還震驚。你知道，在監(jiān)獄里，他甚至自殺了一次?！瘪R修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他用鏡子在自己的脖子上劃了個口子，差點完蛋?！?/p>
聽到他這么說，約翰和黃哲倫都哈哈大笑起來。這的確是件荒誕不經的事情。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這件事不過是其中的一件而已。像以往他們在談到那些好玩的事情時一樣，隨著最后笑聲再次響起，這件事也再次被拋在了他們的腦后。
不過，這件事對黃哲倫來說，卻只是開始，這一點就是他自己也沒想到，盡管那天在吃飯的時候他的笑聲最響。因為在隨后的幾天里，這件事老是在他的腦海里浮現，而他不管做什么事都無法擺脫這件事的影子。他總是覺得這件事后面有某種很耐人尋味的東西存在，雖然他已經把那張《紐約時報》找來仔細看了看，但他卻怎么也無法接受這篇報道的口吻，它更接近于一個人們在茶余飯后所熱衷于談論的桃色故事，就像那天他們在飯桌上談論的那樣，而非是生活中真實發(fā)生的事件。從某種意義上，這篇文字更應該放到《一千零一夜》中，而不是《紐約時報》這樣的以報道嚴肅的新聞為主的報紙上。
因為，他覺得那個法國的外交官并不像報紙所描述的那么簡單和幼稚，甚至無辜。猶豫了幾天后，他決定以這件事為原型寫一部話劇。這也是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似乎，不這樣，就很難把這件事背后的東西搞清楚，當然，也就更不可能擺脫這件事對自己的影響。
生活有時就像一個中藥鋪，每天，我們都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碰到的各種各樣的東西放到身后的那些分好類貼好標簽的小抽屜里。喏，就像往垃圾桶里扔垃圾一樣，掀開蓋子，嗵，這件事就算解決了。但是，一旦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小抽屜把它放進去，我們就會手足無措。
黃哲倫知道，對這件事，馬修和約翰已經嗵的一聲把它扔進了自己身后的小抽屜里了，他們早已心安理得。對他們來說，這件事最多就是一個天真的西方人又一次受到了一個狡詐陰險的東方人的欺騙而已，而這樣的事情似乎早有若干先例了。
可對于他這個東方人，這個中國人來說，盡管他覺得自己是個美國人，可和朋友馬修與約翰相比，他能感覺到自己還是有和他們不一樣的地方，他不能認同他們，或者說不認同《紐約時報》的那個版本。他根本就不相信中國的女孩會害羞到在自己的情人面前連衣服也不愿意脫的地步，當然，也更不相信那個法國人會如此單純。但是，他還是不能馬上找到這個故事背后的東西，以開始寫作。
一天下午，黃哲倫駕車沿著圣塔莫尼卡大道往海邊開去，從敞開的車窗刮進來的海風帶著清新的空氣，讓他這幾天來被這件事折磨得郁郁寡歡的情緒輕松了很多，而遠處藍色的天空似乎也使他阻塞的思路開闊了不少。因為去海邊的人非常多，路上的車子一輛接一輛，加上走不了多遠就會有紅燈，所以，車速快不起來，不過，這正是他之所以選擇走這條路的原因，就像一些作家依靠某些怪癖刺激自己的創(chuàng)作靈感一樣，他尋找靈感的方式就是邊開車邊聽從馬路上傳來的噪聲和聞飄過來的汽油味。
實際上，在這個時候，和以往一樣，手握方向盤的他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只是下意識地朝前張望著，而他的腦子就像汽車的另一面反光鏡一樣，不動聲色地反映出馬路兩邊低矮的建筑，瘦高的棕櫚樹，稀疏的行人，他感覺到這些景物就像水珠一樣從鏡面上無聲地滑過。
在第三街的街口，一個戴著棒球帽、脖子上掛著耳機、穿著攝影馬甲的小伙子揮手示意他停下，他看見在另一側有一大堆人扛著攝影機，舉著錄音器，正準備拍攝什么東西。第三街是圣塔莫尼卡著名的步行街，常有人在這里拍電影，所以，他早已見怪不怪。他把車停下來，順手拿起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口。果然，很快，一個穿著日本和服的女孩迎著攝像機鏡頭從街口走過。
看到這個穿和服的日本女孩，他還真有點猝不及防，就好像有個人掄起鐵錘往他腦袋瓜上來了這么一下，他腦子里的那塊鏡子也被砸成了碎片，噼里啪啦地掉到了他的記憶的磁盤里。他忽然想起了意大利劇作家普契尼（Giacomo Puccini）1904年寫的那部著名的歌劇《蝴蝶夫人》。
這同樣是發(fā)生在一個西方人和一個東方人之間的故事。美國海軍軍官平克頓上尉在長崎愛上了一個日本藝伎秋秋桑，也即蝴蝶。他娶了后者不久，就啟程回國，癡情的秋秋桑以為平克頓真的愛上了自己，為其生了孩子，并一直苦苦等候他的回來。但實際上平克頓對其并不認真，回到美國后，他重新結了婚。而這一切直到三年后，他和美國妻子回到日本準備領回他和秋秋桑的孩子的時候，秋秋桑才知道。面對辜負了自己深情的平克頓，在交出他們的孩子后，秋秋桑拔刀自盡。
“蝴蝶夫人，蝴蝶夫人?！秉S哲倫在嘴里念叨著，就像是感染了病毒的電腦一樣，他的腦海里反反復復出現的就是這個名字。而他的內存也被這個名字完全占據了。以至于當那個穿著鼓鼓囊囊的攝影馬甲的小伙子揮手示意他可以通行的時候，他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后面的車嘀了一聲，他才趕緊抬腳松開剎車，駛過第三街的街口。就在這一剎那，一個靈感涌上了他的心頭，他想，十有八九，那個法國外交官把那個中國京劇演員也當成了一位癡情于他的蝴蝶夫人，他自己才會這么癡情。有了這個不期而至的想法，他立即決定，就把這個故事改寫成一部解構《蝴蝶夫人》的劇本。
2006年，我到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文學系做訪問學者。其實，和在國內的時候相比，我的生活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大的改變，如果沒有什么課要上的話。這一點可能是唯一的變化，那就是在國內我是給學生們上課；在這里，則變成了學生，去聽一些自己感興趣的課?；旧?，我還是每天上午寫作，下午則到圖書館去看書。
5月的一天，伏案寫作了一上午之后，我在微波爐里熱了一塊比薩，又吃了點沙拉，接著就乘學校的免費巴士到了學校。像往常一樣，到學校后，我先在普萊斯中心的羅馬咖啡館的露天座位上，邊喝該店出產的糟糕的咖啡，邊望著遠處的山坡上高大的桉樹，發(fā)了一會呆。然后，頂著加州的明亮陽光，向半山坡上的蘑菇形的圖書館走去。因為我這個學期旁聽了一個教授的研討課，主題是美國電影中亞洲人的形象，所以我下午就按原來的計劃到圖書館的錄像放映廳看他列在課程提綱上的電影。
自然，這些電影并不像我最初所想象的那樣讓人愉悅。亞洲人，特別是中國人在這些好萊塢制造的電影中則是形象不佳，男人們一律是貪婪，自私，猥瑣，而且道德淪喪。我不得不說，作為一個中國人，我?guī)缀鯚o法接受這些電影中的華人形象，因為，我覺得這些家伙根本就不是中國人，甚至與其說他們是中國人，不如說他們是外國人。而女人們則是另外一番模樣，溫柔，順從，但卻飽受那些卑劣的本國男人的蹂躪，最后，常常是，甚至總是被一個知書達理的外國人，說穿了也就是美國人，所拯救。剛開始，看到這些鏡頭的時候，我還真有點生氣，可到了后來，我都忍不住要咯咯咯地笑出聲來。因為，為這種千篇一律的電影生氣實在不值得。
所以，當我拿出課程提綱所開列的電影名單，讓工作人員幫我找到我這天要看的電影，然后看著他把錄像帶放進身后的錄像機里，再拿著耳機走到座位坐下來，打開面前的電視機的時候，我甚至都沒有怎么注意我要看的這部電影的名字。而電影的開篇在銀幕上飄過的京劇臉譜、折扇、油紙傘、中國字畫、琵琶等西方電影習見的中國符號更加深了我已經形成的對這類電影的印象，這又是一部充滿了關于中國的陳詞濫調的電影。特別是影片一開始出現的那行字幕：本片改編自真實的故事。更讓我有點輕視這部電影，誰都知道，越是改編自真實事件的文藝作品，越是要告訴觀眾，本片是虛構的，而這部片子一上來就告訴我們是真實的，反而讓人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感。其實，我們看電影，看小說，不就是想看看虛假的故事嗎？我們在生活中經歷了那么多真實的事情，難道還不夠嗎？
影片的故事發(fā)生在1964年的北京，當我看到由尊龍扮演的京劇女演員宋麗玲抿住嘴唇出場時，幾乎忍不住在安靜的放映室笑出聲來。他在開篇演唱普契尼的《蝴蝶夫人》最后一幕，也即秋秋桑知道平克頓已經在美國娶妻，并且前來領回他們的孩子時殉情自殺的那一幕。當然，這部劇中劇只是點綴，很快，男主人公，由杰瑞米·艾恩斯所扮演的法國外交官伽里瑪，因被她所扮演的這個角色所吸引，而在表演結束后主動找到已經卸了妝的宋麗玲套近乎，夸獎她的表演非常感人。但宋麗玲卻毫不猶豫地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她明確告訴伽里瑪，她并不喜歡自己所扮演的秋秋桑這個角色，第一是她對日本人反感，因為，二戰(zhàn)的時候，日本人把很多中國人拿去做醫(yī)學實驗；第二，這也是關鍵的一點，她反問伽里瑪，如果劇情改為一個西方女人愛上了一個低矮的日本商人，然后，這個日本人借故離開了她，她卻癡心不改，苦等三年，最后，那個日本人拋棄了她，她因此而悲痛自殺，他，也就是伽里瑪還會不會覺得這個故事動人？
顯然，伽里瑪怎樣回答已經不重要了，宋麗玲對伽里瑪的這個質問立即深深地吸引了我，因為這還是我第一次在美國人的電影里看到中國人譴責西方人的東方思想，而且如此尖銳。所以，盡管在尊龍扮演的宋麗玲義正詞嚴地譴責完伽里瑪陳腐的關于東方傳統(tǒng)思想的西方陳舊觀念后，以一種極為夸張的，那種女性特有的扭捏作態(tài)的動作離開了鏡頭，我還是強忍住笑和作為男人油然而生的那么一點點厭惡看了下去。當然，還有一個原因也是吸引我繼續(xù)看下去的原因，那就是我不清楚，為什么宋麗玲這個女性角色要用尊龍這個男演員來演。
影片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后一個問題的答案已經出來了，原來，尊龍所扮演的宋麗玲是我們的特工人員，這還是我第一次在文藝作品里而不是在現實生活中知道我們的特工部門如此驍勇，不僅使用美人計，而且會使用如此匪夷所思的男扮女妝計。想到在電影開始時看到的那個“本片改編自真實事件”的字幕，我再次笑出聲來。還好，電影有一條說明，知道這肯定是假的，要不然，真要讓看這部電影的人笑掉大牙。
雖然，我對這樣的劇情感到有點荒誕不經，但我已經欲罷不能，我很想知道等待著兩個人的結果如何。因為，我逐漸對伽里瑪產生了同情，這個可憐的法國人對宋麗玲一往情深，真的把她當成了自己的蝴蝶夫人，而他自己，當然就是那個驕傲的自以為是的平克頓了。所以，當他們在一起做愛的時候，宋麗玲告訴他，作為一個嬌羞的中國女性，做愛時她不能脫掉衣服的時候，他也真的相信了。
顯然，看到這個情節(jié)，不說我這個中國人，即使一個西方人也會笑掉大牙。為了說服自己把這部胡編亂造的電影看下去，我邊看電影邊試圖找些理由安慰一下自己，比如，中國京劇的旦角一般都是由男性演員所扮演，如梅蘭芳就是一個著名的例子，而西方人對此并不知曉，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電影里尊龍飾演京劇旦角演員宋麗玲并不過分。對于使出這一計策的宋麗玲的領導，想必應該也是深受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熏陶，因為，像《女駙馬》，《木蘭從軍》這樣的經典戲曲，就是性別的偽裝，只不過女扮男裝而已。但其原理卻是相通的。更何況，誰不知道越劇都是由女性演員扮演男性呢？
也就是說，這種事情對我們中國人來說，并不荒誕。倒是我自己不知不覺站在西方人的立場，有點少見多怪或者大驚小怪了。
可是，雖然有了這樣的想法和認識，我還是禁不住對影片的結尾感到深深的震驚。若干年后，伽里瑪回到巴黎，宋麗玲不久也隨之而去，他們繼續(xù)生活在一起，繼續(xù)演繹著平克頓和蝴蝶夫人的故事，但最終還是東窗事發(fā)，他們向中國輸送情報的事情暴露了。在法庭上，當一身男裝的宋麗玲出現時，伽里瑪才明白過來，原來二十年來，他一直以為是個女人的宋麗玲居然是個男身！但我說過，這一點我并不感到驚訝，感到驚訝的是伽里瑪和那些西方人。我感到驚訝的是，當兩人在同一輛囚車上被押回拘留所的時候，為了證明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或者為了向曾經驕傲的伽里瑪進行報復，宋麗玲竟然當著早已痛苦不堪的伽里瑪一件一件脫去了自己的衣服，而且，他還不停地讓對方看自己，看什么呢？我想，一定不是他平平的胸脯，無非是他的那個男性生殖器罷了！而此時，伽里瑪只能扭過頭去。
看到這一幕，我的心幾乎都碎了。如果說，此前我還多少有些同情宋麗玲的話，但在這一刻，我的心完全倒向了可憐的伽里瑪。是的，東方并不像西方所想象的那樣是個柔弱的女性，是個任由西方人玩弄并癡情于西方的蝴蝶夫人，但是，東方人也決不會像電影中的宋麗玲那樣陰險，那樣冷酷，殘忍，因為這無論如何不是我們的性格。更何況中國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說法呢。
我覺得，即使這部電影全是真的，最后的這個情節(jié)也必然是假的。我認為，正是由于這種侮辱，而非別的什么，導致了劇終時伽里瑪在監(jiān)獄里的自殺。臨終時，他穿上日本的和服，把自己化裝成蝴蝶夫人的模樣，然后用化妝的玻璃鏡子割頸自殺。而這部電影就是由加拿大人大衛(wèi)·柯南伯格導演的《蝴蝶君》。
這部電影的結局徹底倒了我的胃口，以至于我晚上回去后甚至都懶得再去查這部電影的資料。幾天后，我在網上查了一下資料，才知道這部電影的編劇是黃哲倫，并且，在此之前，黃哲倫已經寫了一部劇本，電影就是以劇本為基礎改編的。我到圖書館借來了劇本，看了一遍之后，發(fā)現和電影并沒有大的區(qū)別。稍微不同的是，宋麗玲是在法庭上脫掉了自己的衣服，但其所顯露出來的冷酷和殘忍，卻和電影并無二致。而且劇本在某些地方也和電影如出一轍，如為了制造某種效果，作者特地在扉頁引了一段《紐約時報》對故事原型的報道，以證明或者試圖讓人相信其真實性，但我早就對其真實與否不感興趣了。
老實講，我不喜歡這部電影或者這部戲劇，因為它對宋麗玲，也就是中國的女性的塑造太過殘酷，因而超越我這個中國人的經驗范圍和情感的承受力。我覺得，這種狡詐，兇狠，而又冷酷的東方女性的形象，正是西方人的又一個關于東方的陳詞濫調。而在美國出生長大的黃哲倫，盡管是個華人，盡管他想通過這部戲劇證明東方人并非像西方人所想象的那樣是個軟弱可欺的女性，崇拜西方，迷戀西方，可還是不可避免地落進了另一個窠臼：那就是東方人是陰險的，是沒有人性的，是冷酷的，是殘忍的，而且是狡詐的。
無疑，宋麗玲正是這樣的一個人。
去年年底，我的朋友，現供職于南京大學出版社的楊全強博士想創(chuàng)辦一本名叫《工場》的思想文化類雜志，他特地打電話來問我有什么建議。因為全強碩士讀的是比較文學，做的是中法文學的比較研究，博士讀的雖然是文藝學，但同樣與法國有關。他的博士論文做的就是法國著名思想家德魯茲的研究，所以，很自然的，我就向他談起了黃哲倫的這部和法國關系密切的戲劇。果然，他十分感興趣，立即建議我把它翻譯出來，在《工場》的創(chuàng)刊號上進行介紹，并且，他準備馬上去聯系版權事宜，看能否同時予以出版。
全強對工作的熱情感染了我。在這種情況下，我利用寒假的機會，集中時間把黃哲倫的這部戲劇翻譯了出來。盡管由于翻譯的原因，這次重讀比在美國的時候讀得更加細致，但我還是沒有能改變先前形成的對這部戲劇和劇中人物，乃至對黃哲倫的看法。因此，我在翻譯的過程中，甚至都懶得上網查一下有關這部戲劇的資料。雖然我在翻譯的時候也不止一次想過，如果這件事情真的是真的，那當事人又會是怎樣的反應，可我根本就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所以也就停留在想象的階段而已。
至此，所以，即使你沒有見到那天晚上在畫廊里發(fā)生的那一幕，也能想象出，當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人到底是誰的時候，我的那種驚訝。
原來，這件事竟然真的是真的。
為了留下這一個值得紀念的歷史時刻，把這一瞬間化為永恒，我立即揮手把一個胸前掛著照相機的工作人員叫過來，讓他給我和布?？婆牧艘粡堈掌?，然后，我拿起筆在餐巾紙上寫下了我的E-MAIL地址，交代他無論如何也要發(fā)給我。
面對著這個從虛擬的戲劇或者電影里走出來的真實的歷史人物，我的心情的激動很可理解。而當我告訴布?？莆医K于知道了他是誰的時候，他甚至比我還激動。他拉著我的手，似乎想把我介紹給誰，可看了看周圍的人，好像并沒有他所認識的人，最后，他只好把我拉到服務臺前，讓我對那個小伙子解釋一下他是誰。盡管我對此舉頗為不解，還是按照他的要求，把他是誰，告訴了那個正忙著往杯子里倒酒的小伙子。不過，因為，我不能肯定現實生活中的宋麗玲是誰，更不知道把他和現實生活中的宋麗玲之間發(fā)生的事情說出來是否禮貌，所以，我只是解釋說他是一部電影里的主人公的原型人物而已，那個小伙子顯然并沒有意識到眼前的他的重要性，只是禮貌地向他點了點頭?？吹贸觯@然對對方的不冷不熱的反應有點失望。
這也很正常，在中國，了解他的故事的人本來就不多，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
看看他手里的杯子早已沒有一滴酒，我從長桌上拿起一瓶紅葡萄酒，為他斟滿了杯子。而當他舉杯向我表示感謝的時候，我才發(fā)現，我的杯子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變得空空如也，我忙給自己斟上，與他碰了一下，誰知他居然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我只好又給他添了一杯。
“你當初向中國提供的情報重要嗎？”我順口問。
“當然重要，非常重要?！彼嶂^認真地看著我，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心情過于激動，他的英語有些結巴，“中國非常需要我的情報?！?/p>
“那……”話到嘴邊，我還是把它吞了下去。我太想問問宋麗玲這個人是真是假，又是誰了，“中國應該感謝你。”
“我愛中國?！彼枚酥票哪侵皇峙隽伺鑫业男馗拔覑壑袊??！?/p>
“沒錯，這個我知道。”我心想，他怎么會不愛呢？如果不是愛上中國，他現在或許是一個衣冠楚楚的資深外交官，而不是我眼前看到的這么一個打扮落拓的老頭。只是，以那樣一種奇怪的方式愛上中國，多少有些古怪。
“你剛才說，你是個作家？”
“是啊，我不僅是個著名的作家，還是個著名的教授呢。”為了彌補剛才我的失禮，同時也為了讓他感覺今夜與我相識物有所值，更為了代表中國人對他在冷戰(zhàn)時期為中國所做出的不可估量的貢獻表示由衷的感謝，作為一個民間大使，我稍微地美化了一下自己，以使我的言行更具有權威性。
“那太好了，我可以給你我的資料，報紙，照片，還有別人寫的關于我的書，我們可以一起寫一本書?！彼d奮地向我提議，“寫一本回憶錄，我來說，你來寫?！?/p>
“這是個好主意。我想，如果寫出來，一定會暢銷。”我半開玩笑地說。
“是，我從監(jiān)獄里出來后，很多出版社都想讓我寫，但我很想找個中國人和我一起寫。”
“為什么？”我有些奇怪。
“因為，你知道，他們不理解我。我的意思是，中國人能夠理解理我。因為，我愛中國。”他一連串地說完這句話，又一口氣把杯子里的酒灌了下去。他的臉和脖子都已經變得通紅。
“是嗎？”我看著他，不僅因自己剛才對他的行為的困惑感到臉紅。我想我的臉肯定紅了，從我們碰到一起到現在，我已經身不由己地陪著他喝了不少酒了。而這或許是我能向他表示感謝的唯一的方式。我再次轉身從服務臺拿了瓶葡萄酒，斟滿了他的杯子。當然，這次我沒忘了也給自己來上一杯。
我的酒量并不大，所以，當我的妻子拉著女兒過來叫我回去的時候，我的舌頭都已經有些大了。我一個勁地向布?？瓢l(fā)出邀請，讓他有空的時候到五角場來，我們可以一起找個咖啡店坐一坐，聊聊天，當然，也可以順便聊聊我們合作的事。
他顯然對我也有點依依不舍，他含糊地告訴我，他很喜歡上海，準備在上海住段時間，等他的住處布置好了，他同樣希望我到他那里去，和他一起重溫他的過去，可以看看大衛(wèi)·柯南伯格拍的以他為原型拍的《蝴蝶君》，還有當年有關他的那些報紙。
“當然，還有那張《紐約時報》?！彼珠_嘴說，“他們就是看到這張報紙才把我的故事搬上了舞臺和銀幕的?！?/p>
提到《紐約時報》，我很想和布?？圃倭南氯ィ驗?，黃哲倫在劇本的扉頁上還引用了這個報道。于是，我轉頭問妻子，能不能等一會再走。她告訴我，因為朋友的女兒有點事剛才提前被媽媽接走了，我的女兒一下失去了玩伴，感到很無聊，所以在這里，她一分鐘也呆不下去了。我看了看拉著妻子的手正不停地喊走的女兒，只好向布?？聘孓o了。
“我這星期比較忙，你可以周末打我的手機?！蔽艺f。
“沒問題?！彼謱ξ业呐畠盒α诵?。
“對了，你自殺的時候用的是鏡子嗎？”當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突然想起電影里的最后一幕，伽里瑪用化妝鏡子自殺的情節(jié)，我忍不住問了他這個問題。
“不，不是，也不是劇本里的刀子，你要想知道是什么，我們下次見面時再談?！彼{皮地向我眨了眨眼。
我的酒肯定喝了不少，以至于離開的時候，我都忘了向邀請我來的畫家朋友說再見。可回去的時候，我還是堅持由我來開車。為了安全起見，妻子只好讓女兒一個人坐在后排，她和我并排，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一路上，可能是心情激動，也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我把車開得飛快，不停地在高架橋上超車。有好幾次，妻子都下意識地抬腳想踩剎車，可想而知，她什么也沒踩到，要不然，我們一家人真有可能在那天晚上就報廢了。
“你太搞笑了，為這樣一個同性戀把我們一家人的命都搭在里面，太不值得了?！?/p>
當我邊開車邊向妻子解釋我今天碰到了誰的時候，她不以為然地說。
我沒有搭理她，回到家后，我立即上了網，把布?？频拿址旁诠殴防铩肮殴贰绷艘幌?。天哪，所有的事情都是真的，甚至，我還找到了報道此事件的《紐約時報》的電子版。我這才明白為什么當初無論是劇本還是電影，都要注明這件事是真實的原因，因為虛構是虛構不出這樣的事情的。事實上，除了個別并不重要的細節(jié)和普契尼的《蝴蝶夫人》的附會外，黃哲倫的劇本和大衛(wèi)·柯南伯格的電影都與現實所發(fā)生的事情相去不遠。
甚至，我在網上還找到了宋麗玲的原型人物，一位姓時的先生，他也的確是一個京劇演員，看他當年一張穿著西裝的演出照，的確俊美過人。不過，這在當年的布?？频难劾?，解讀出的當是另一番韻味。
我讓我妻子欣賞了一下，她順便把我從網上下載的文章也看了看，雖然也感慨了一下，但更多的還是不以為然。她的結論很簡單，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兩個人都是同性戀。
但如果真的是同性戀，那還有什么意思？而且，這又怎么解釋布?？圃谥勒嫦嗪髸床挥?？他的痛苦，他的自殺，并不是藝術，都是真的。
我知道，這種事情是想不清楚的。而解決這種事情的最好辦法就是不去想，不要再想。
因為我的手機放的是振動檔，所以，周末晚上，當我注意到有人打了我的手機的時候，對方已經掛斷了。我看了一下來電顯示，上面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我想，這也許是個廣告電話，還有可能就是最近報紙上經常報道的那種具有可怕的吸資能力的電話，這種電話具有魔幻能力，據說你只要回電，對方就會從中吸取你的大筆的電話費，牟取暴利。這讓人不禁對我們這個時代產生了種種困惑，因為你弄不明白你到底是生活在21世紀的今天，還是生活在巫術還在起作用的原始時代。當然，作為一個收入菲薄的大學文學教師，我不得不慎重對待這種傳言，而拒絕回撥這個電話。
但是，沒過多久，這個電話又來了，我只好接通了手機。對方的一聲嗨，立即讓我明白了打電話給我的這個人是誰。沒錯，他就是布?？啤?/p>
在電話里，因為看不到他的表情和手勢，他的英語似乎比那天我碰到他的時候更加難懂，他含糊的聲音給我一種印象，他好像已經醉得差不多了。他主動向我發(fā)出邀請，問我明后天是否有空到他那里一坐。我當然感到很高興，但不知怎么搞的，我卻并沒有接受他的這個邀請，而是婉言謝絕了。是的，我撒了個謊，我告訴他我明后天恰好都有事，還好他見過我的女兒，我告訴他，我不得不陪女兒彈琴，沒想到他居然突然蹦出了一句漢語，“望子成龍”。
他曾經對我講過，他不會說漢語，但是能看一些，沒想到他還是多少會說一些。
或許是我覺得我的拒絕會讓他感到失望，我立即表示，我忙完這段時間后會邀請他，我再次提到了請他到五角場喝咖啡這件事。他也立即欣然表示了接受。
但是我再說這個話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有一點言不由衷。因為不知道為什么，我很清楚，我將再也不會和他再見面了。
而且，后來，他也真的又打了一次電話?？晌疫€是用同樣的話搪塞了過去。從此，他再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而每當我看到我的手機里儲存的他的電話號碼，我都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歉疚。
真的，從去年到現在，直到今天，我們也沒有再
見面。
責任編輯向 午
去年十月底的一天，一個新結識的畫家朋友邀請我晚上到莫干山路的畫廊去參加他的畫展的開幕酒會。那天天氣不好，從早到晚都陰雨連綿，再加上隨之突然降溫，讓人即使在家里也能感覺到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意，而上海的冬天也就在這種蒙眬的雨絲中不期而至。所以，黃昏的時候，當我望著窗外在風雨中搖晃的銀杏樹和掉在人行道上的密密麻麻的落葉，還有對面高樓的縫隙間愈加陰沉的天空，我忽然對在這個時候外出感到意興闌珊。而朋友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這種情緒，馬上就給我發(fā)來了短信，問我何時能到。
我再次看了看窗外正在逐漸變得更加陰暗的天空，向正在燈光明亮的客廳里忙碌的妻子嘟嚕了一句，決定不再參加晚上的酒會。我拿起電話，準備給朋友打個招呼，表示一下歉意。但正在我面前的茶幾上畫畫的七歲的女兒萱萱可能是聽到了我的自言自語，忽然抬起頭來，問我為什么不去參加畫展。我對她說天氣太糟糕了。她就問我這個畫展是在屋子里還是在院子里。我老實地告訴她是在屋子里，她立即指出這個和天氣沒什么關系，而且，她很嚴肅地瞪大眼睛表示，如果我去的話，她可以陪我去。
看到女兒鄭重其事的樣子，我一下笑了。像所有的小孩一樣，她很喜歡畫畫，我也帶她看過不少畫展，這次因為朋友不是很熟，又只邀請我一個人，所以，我沒有想到帶她去，現在既然她提出這個要求，我當然愿意帶她去。我妻子見女兒想去，就表示她也可以陪我們去。我只好把放下的電話重新拿了起來，撥通了朋友的手機，他顯然已經在現場忙碌，正一邊指揮人做著什么，一邊和我通話。當我告訴他我可能會帶妻子和女兒一起來的時候，他馬上表示熱烈歡迎。
“你是作家，你知道，就像你希望有很多人看你的小說一樣，我們也希望有很多人來看我們的畫?！迸笥言陔娫捓锾拐\而又不失幽默地說。
我們草草地吃了點東西后，就開車去了莫干山路的畫廊。盡管是周末，可路上的車一點也沒比平時少多少。我好不容易在很遠的地方才找到了個位置把車停了進去。我們踏著人行道上積水反射出的亮光，走進了這一片由原來的已經廢棄的紡織廠的廠房改建而成的充滿了各種畫廊和藝術家工作室的建筑群。
這些年來，在上海，有很多這樣陳舊的廠房和類似的建筑物被改成了所謂的藝術園區(qū)或者創(chuàng)意園區(qū)，其實，不過是里面放了幾家畫廊，或者一些建筑設計公司的辦公室而已，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本質的變化。但事物的變化從來改變的就是現象，因為它的本質一旦被賦予就再也不會發(fā)生變化。就像外灘原來的匯豐銀行大樓，1949年后變成新的市政府的辦公樓，可前些年又重新被置換成一家銀行的營業(yè)部，似乎歷史兜了一圈重又回到了原點。
而在我看來，這些畫廊，就像簇擁在中國的眾多風景區(qū)的那些出售拙劣的工藝品的小攤子一樣，不過是面對旅游者，特別是海外的旅游者的小商店。說實話，這些畫廊里常年陳列的作品在藝術上基本乏善可陳，而經常在這里轉來轉去的人，除了畫家和經營畫廊的人是中國人外，絕大多數都是外國人，其中，再絕大多數的又是歐美人。他們在這里拍照，并花上一點錢購買有點中國特色的繪畫，比如毛主席的變了形的畫像，紅衛(wèi)兵的放大的照片，穿著劣質西裝的頭發(fā)蓬亂形容猥瑣的民工，要不就是一些頹廢的中國女人，她們身著古代的衣飾，彈著琴吹著簫，猶如剛剛吸過鴉片一樣神情木然，而這正符合那些國外游客的口味。
世界雖然在進步，但有很多人并不希望中國進步，他們希望中國保持原狀，或者與他們對中國的想象相吻合。而中國在他們腦海里，除了毛主席所發(fā)動的文化大革命，就是那些一直生活在古代的徒具形骸的女人。可與這些可憐的老外相比，我們中國人的腦袋的容量也大不了多少。我們到歐美去，感興趣的不過是他們的名牌衣飾或者先進的數碼產品，同時，也喜歡到他們的紅燈區(qū)去看一看那些穿著比基尼的熱情似火的辣妹，一樣不能免俗。
這個昔日的紡織廠保留下來的廠區(qū)并不大，根據路牌，我們很快就找到了朋友舉辦酒會的那家畫廊。它是由一個巨大的兩層廠房改建成的，畫展在二樓，伴隨著一陣柔和的音樂聲，走進空闊的展廳后，首先看見的是空中縱橫的巨大的鋼梁，和靠墻而建的一圈懸在半空中的圍廊，然后才是下面臨時搭起來的凹字形的展板和上面懸掛著的大大小小的畫框。大廳里已經來了不少人，或者三三兩兩的在說話，或者在看畫。在一幅畫前，我看到朋友身穿西裝，煥然一新，正手拿一個高腳酒杯，和一個長發(fā)披肩的女孩聊著天。
在門口的簽到處的一張長條桌上，朋友特地擺了一本厚厚的足有半個桌面那么大的簽名簿。我翻了一下，因為來人不多，還沒用掉幾頁。為了不讓朋友在畫展結束后翻閱這本簽名簿的時候過于悲傷，我拿起粗粗的簽字筆，盡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往大里寫，但即使這樣，也未能占滿一頁。我又讓妻子和女兒都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這樣才總算把一頁紙用掉。我女兒很有意思，當她問我為什么要把名字寫這么大，是不是太浪費了的時候，坐在桌子后負責接待的一個小姑娘立即笑了起來。
“沒關系的，小妹妹，這個東西就是讓人簽名用的?！?/p>
“是嗎？”我女兒將信將疑地看了我一眼。
“當然。”我笑著說，“這個就是用來浪費的，你要是不浪費，畫家叔叔會很難過的?！?/p>
大概是我們在這里耽擱了一下，朋友終于發(fā)現了我們，他立即快步走了過來，熱情地向我打了個招呼。我和他握了握手，把妻子和女兒介紹給了他。看到觀眾陡然增多三名，他非常高興，馬上轉身朝一個地方招了招手，把他的女兒，一個和我女兒差不多年齡的女孩也叫了過來，讓她和我女兒一起到旁邊去玩。然后，他把我們帶到一張擺滿了飲料和小點心的長桌旁，讓我們隨便喝點什么。這時，有個人匆匆過來告訴他，電視臺的人來了。
在我們這個時代，還有什么比電視更重要呢？與電視相比，我們都是配角。而朋友的畫展能否成功，其實并不在于今天晚上到場的觀眾有多少，關鍵在于電視臺給他的時間的多少。顯然，朋友也深知這一點，還沒等我勸他過去接待，他已經迫不及待地轉身向展廳的大門走去，甚至，他都沒來得及向我說聲抱歉。我只好和妻子各自拿了一杯飲料，向大廳里走去。
應該說，朋友的畫還是有點特色的，他的畫畫面色彩鮮艷明麗，但又自然柔和，顯得輕盈而有如夢境?？赡苷驗檫@一點，或許是為了增加自己的繪畫的沖擊力，他近期的作品畫幅越來越大，并且畫面上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磚頭，有的干脆就是一面磚墻。我想，他也許是想用大面積的色彩來制造一種視覺上的震撼效果，用層出不窮的磚頭來加深作品的寓意。但究竟有什么寓意，卻很難讓人弄清楚。
就在我猶豫著是否直接去找朋友問一下他在畫里使用這些磚頭的用意的時候，如絲綢一般漂浮在畫廊中的音樂聲忽然停了，從擴音器里傳來畫展馬上就要開幕的聲音。等我們和別的看畫的人慢慢聚集在大廳中央后，我發(fā)現來參加開幕式的人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少，除了扛著攝像機的電視臺的工作人員外，還頗有幾個紅男綠女，甚至，還有一兩個金發(fā)碧眼的老外點綴其中。
主持儀式的是畫廊的老板，一個年齡大約有三十多歲，身段苗條的女郎。她穿了一件剪裁得體的銀色的緞子旗袍，上面灑幾朵鮮紅的牡丹花，隨著她的一顰一笑而光芒四射，再加上她高高盤起的頭發(fā)，彎彎的眉毛，和始終帶笑的面容，讓人感覺就像是從王家衛(wèi)的電影中走出的人物，優(yōu)雅而迷人。面對電視攝像機伸出的鏡頭，她拿著話筒侃侃而談，首先對大家能在這樣的天氣里到來表示感謝，接著介紹了她的藝術理想以及她的經營理念，然后才開始介紹我的朋友，自然，其中不乏溢美之詞?；蛟S是她的贊美讓朋友有些受寵若驚，當她把話筒轉給我的朋友的時候，朋友居然結巴起來，在重復地說了幾句客套話后，居然像古人那樣口占一絕，激動地朗誦了一首即席創(chuàng)作的詩歌，以表達自己此時此刻的情感。
盡管這樣說有點刻薄，但顯然，在我看來，他隨口謅出的這首詩比他耗盡心力所作的掛在這里的畫作好多了。我的妻子也立即發(fā)現了這一點，在朋友朗誦完自己的詩后，悄悄碰了我的胳膊一下，輕聲對我表達了這個觀點。這或許是我們絕大多數人的人生悖論，我們總是把精力投到我們自以為是的事業(yè)中去，而并不清楚自己真正的能力在哪里。
開幕儀式很快結束了，因為電視臺要給朋友做個專訪，所以，朋友來不及照料我們這些客人，就和電視臺的人到畫廊的一個房間里去了。
音樂聲重又在大廳中回蕩起來，客人們也慢慢散開。我注意了一下，其實沒幾個人在真正欣賞朋友的畫作，更多的是站在畫前一邊喝飲料一邊聊天。妻子可能看到有的人已經離開，就問我，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這時，她突然想起了女兒，當她發(fā)現我女兒和朋友的女兒正在架在半空的走廊上追逐嬉戲的時候，感到很不放心，就去拿了兩瓶礦泉水和一些零食，想讓她們休息一下。
其實，和妻子一樣，我也覺得我們可以離開了，但因為還沒向朋友當面告辭，不好意思馬上離去。所以，我只好端了一杯葡萄酒，在畫廊里瞎轉起來，準備等朋友做完專訪后，打過招呼后再走。
十有八九，那些別的被邀請來看畫展的人也都這樣想，馬上就走的人似乎并不是很多。還有就是大家平時都很孤獨，難得有這么一個機會和這么多人聚在一起，所以，每個人都在不停地向對方說著什么。那種嘈雜的含糊的聲音，甚至把優(yōu)美的音樂聲都壓了下去。我因為不認識什么人，就很認真地把每幅畫都看了一遍，而且，為了消磨時間，我有意把每幅畫的畫框的質地和顏色都仔細研究了一下。但是即使這樣，等我回到原地的時候，還是沒能看到朋友的影子。這當然能夠理解，在這個寂寞的同時也是自戀的時代，誰也不可能像電視攝像機的鏡頭那樣，那么專注地聽一個人講話，所以，一旦面對它，誰都有說不完的話。
我轉頭找了一下妻子，看到她正在架空的走廊上和女兒，還有朋友的女兒在一幅畫前說著什么。我只好又往空空的酒杯里倒了一杯葡萄酒，然后特地在一幅面積比較大的畫前停了下來，邊喝酒邊裝模作樣地觀賞這幅畫。
說真的，我并不喜歡油畫，即使是站在達·芬奇的那位發(fā)出曖昧的微笑的蒙娜利莎面前，我也沒怎么激動過。我對那些真心認為或者言不由衷地認為這幅畫是世界名畫的中國人產生了深深的同情。不客氣地講，就是蒙娜利莎本人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會有任何反應。直到現在為止，我也不覺得她的微笑有什么迷人之處。我喜歡的是我們的水墨畫，我喜歡的是范寬筆下的氣勢雄渾的北國的高山，和馬遠畫中秀麗的江南風光。那里面自有一種詩情畫意，即使讓我在他們的畫前站上一天我也愿意。
盡管我也知道，這很有可能是一種偏見，因為，如果讓一個老外站在馬遠或者范寬的畫前，我相信，也會產生我站在《蒙娜利莎》畫前的那種感覺。所以，當我發(fā)現我旁邊有個老外端著酒杯在朋友的這幅畫前來來回回地走動的時候，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我百無聊賴，仔細地打量了他一下。這個老外面色紅潤，大概有五六十歲，因為他的頭已經有點禿，長得有點像好萊塢的演員湯姆·漢克斯，但個子要高一些。他穿了一條牛仔褲和色彩鮮艷的格子襯衫，似乎很休閑。不過，他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他的兩只襯衫的袖子很隨便地卷在胳膊上，而且，他的身材本來就有些臃腫，但卻把襯衫的下擺扎在褲腰里，顯得有些大腹便便。盡管對他這個年齡的人來說，他的身材還算正常。
看得出來，雖然他被朋友的畫所吸引，但此刻的境況和我相比好不了多少。我注意到，他現在似乎和我一樣是孤身一人，而且，好像現場的老外并不多，所以，他可能比我更加孤獨，他在這幅畫前停留的時間之長，顯然已經超越了正常的限度，估計多少也有點無聊。我決定和他聊聊，再消磨一點時間。我用英語主動向他打了個招呼。
“嗨，你喜歡這幅畫嗎？”我問。
“當然。我很喜歡。你呢？”
從他的神情看得出來，他顯然很高興有人來和他聊天。他講的英語有很重的口音，我感覺他不像母語是英語的人。
“我不是很喜歡?！蔽姨孤实卣f。
“真的？為什么？”
“你知道，這些畫都是油畫，我喜歡我們中國的繪畫?！蔽医忉屨f。
“哦，我明白了，但這些畫畫的不是中國人嗎？”他有點奇怪。
“是嗎？”這次輪到我奇怪了。我還沒看出來這幅只是一面墻的畫和中國的關系。
“那些磚頭，你知道，那些磚頭不就是中國的象征嗎？”他用端著酒杯的手指了一下畫面上的那堵磚墻。
原來如此。我還真沒想到這一點。我回頭仔細看了他一眼，覺得他這么敏感，很有可能是個畫家。
“是的，你說得對。磚頭這個東西的確可以算作中國的象征，就像哲學是法國的象征一樣?！蔽翼樋谡f道。
“不，我認為哲學是德國的象征?！?/p>
“你是德國人？”我問。
“不，我是法國人?！彼攘艘豢诰?，笑了笑說。
“哦，哲學德國當然不錯，但是法國也很好，巴塔耶，阿爾杜塞，薩特，?？拢吕镞_，對了，還有布希亞。我很喜歡他的思想?！?/p>
“布希亞？”
他對這個名字似乎很陌生。我把他的名字拼了一遍，他似乎仍然未能明白過來，有點遺憾地向我聳了聳肩。我回頭看了看，想找個人借支筆把鮑德利亞的名字寫在紙上。我回頭看了看，看到站在長桌后正在倒酒的服務員，就拉著他走到長桌旁，讓服務員幫我找一支筆。他倒是帶著一支筆，但卻沒有紙，我就在桌子上拿過一張餐巾紙，把鮑德利亞的名字寫在上面。
“我不是很了解他?！彼戳丝凑f。
“沒什么，我也是前幾年才知道他?！蔽倚α诵?，伸手準備把那張餐巾紙扔掉。
“等等。”他忽然攔住了我，讓我把紙和筆給他，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給了他。
他彎下腰也在那張餐巾紙上寫了一個名字：Bernard Boursicot（伯納德·布?？疲?。因為名字比較長，餐巾紙又比較柔軟，很容易爛，所以他一筆一畫寫得很慢，再加上桌子又比較矮，他的肚子又比較大，當他終于完成的時候，禁不住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然后，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拿起擱在一邊的酒杯喝了一口葡萄酒。
但遺憾的是，我并不知道他寫下的這個人名是誰。我猜他或許是法國的又一個我不知道的哲學家，這讓我不禁又平添了幾分憂郁，因為身為大學中文系教文藝理論的老師，我不得不及時跟蹤西方最新的理論動態(tài)，不然在中國的學術界或所謂的思想界隨時都有落伍的危險。因為這些年來，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表面上異常繁榮，說穿了并沒有什么原創(chuàng)的東西，也就是在那里當學術搬運工，把西方的東西弄到中國來而已。
我常想，如果魯迅活在今天，他肯定會把自己常問的那個“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的問題改成：中國人失去思考力了嗎？
“很抱歉，我不知道他是誰。”我搖了搖頭。
“這是我的名字?！?/p>
“哦?！蔽矣行@訝，因為剛才無意中引發(fā)的那種形而上的出于民族自尊心的憂思還沒有完全消失，所以我的反應有點木然。
他可能是誤解了我的表情，覺得我對他有點輕視。他，也就是布?？疲钢菑埐徒砑埳系淖约旱拿謱ξ艺f：“你可以到互聯網上‘古狗’我，或許你會感到很驚訝?！?/p>
我想，他可能是法國的一個畫家，有點小名氣，但也沒必要這么自戀，更沒必要這么自命不凡。說真的，我每天上網，“古狗”最多的就是我自己了，有時候，“古狗”過自己后意猶未盡，我還用百度“百度”一下自己呢。
“你也可以上網‘古狗’我，或許你會更驚訝。”我拿過那張餐巾紙，把自己的名字寫了下來，“我相信你找到我的介紹的時候，會更加驚訝，因為，我不僅是個學者，我還是個作家。”
看到我不僅沒有被他的名字所震撼，反而比他還自命不凡，他有點著急，朝周圍望了望，似乎想找誰來證明一下自己的非同凡響?？墒浅俗雷雍蟛煌Ｕ寰频姆諉T外，沒有人是閑著的，大家都各自圍成一圈，在那里高談闊論，誰也沒注意到我們兩人間的這場小小的玩笑。
布希科看看一時也找不到什么人，只好重又回過頭來，顯然，他很有可能是第一次碰到我這樣的食洋不化的，特別是食法國不化的中國人。
“這樣?！彼驯永锏木埔豢诤鹊?，“這樣，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他大概是真的著急了，英語講得顛三倒四的。其實，有必要一定要讓別人知道自己嗎？
“當然可以?！蔽艺f。
“你看過《蝴蝶君》（M.BUTTERFLY）嗎？”
“《蝴蝶君》？”
我馬上想起了2006年在加州大學作訪問學者時，為了排遣孤獨，每天到圖書館看電影的情景，想起當時看完由加拿大導演大衛(wèi)·柯南伯格所拍攝的電影《蝴蝶君》后，我的震撼與困惑。我有點猶豫，因為我實在弄不清楚眼前的這個自戀的法國人和這部電影有什么關系。
“你是說，是大衛(wèi)·柯南伯格拍的那部電影嗎？”
“是，沒錯?！?/p>
“那我看過。”我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說，“有點意思?！?/p>
他似乎生怕我忽然從這個話題上滑開，“我們是朋友?！?/p>
我點點頭，心想，那又怎樣呢？在這個已經變得和電影差不多的世界上，誰沒有幾個導演朋友呢？而且，即使不是生活在到處都充斥著攝像頭和照相機的今天，別說導演了，就是你認識個把演員也沒什么稀罕的。
“我就是瑞內·伽里瑪?！彼⒅艺f。
瑞內·伽利瑪是電影里的男主人公，但我實在想不出那位風度翩翩的瘦長的演員和眼前這個胖老頭有什么關系。
“哦，你在開玩笑嗎？我記得他很苗條啊?！?/p>
顯然，我的這句話深深地傷害了他，他忽然把酒杯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把格子襯衫的領扣解開，讓我看他的脖子?？赡苁菗奈铱床磺宄疫€沒來得及把頭探過去，他就自己挪到了燈光比較亮的地方。
在他的紅色的脖子靠近下頜的地方，有半圈長長的白皙的傷疤。
幾乎就在一剎那，我明白了他到底是誰，也終于明白了他為什么會這樣。
1986年5月的一天，在洛杉磯蒙特利爾公園的一家中餐館，黃哲倫和幾個老朋友邊吃晚飯邊閑聊著。作為1957年出生在美國第二代華人，即所謂的ABC，黃哲倫顯然已經如魚得水，融入了美國社會。不過，這句話對他來說并不是很貼切，因為他根本就不用融入，他本來就是個美國人。融入這個詞應該用在他父母身上才對，他們當初來美國留學，畢業(yè)后留在美國工作時，曾想在這里租房子，但卻碰了一鼻子灰，因為當時的美國人根本就不愿意把房子租給亞洲人，更不要說是中國人了。而現在，蒙特利爾公園這一帶已是繁華的華人聚居區(qū)。他也經常帶著自己的朋友來這里吃中餐。當然，不像他的父母，不僅他們的朋友都是華人，而且除了工作外，他們幾乎還是生活在華人圈里。他的朋友則是什么人都有，比如現在一起吃飯的三個人里，就他一個是華人，約翰和馬修都是不折不扣的美國人，白人。其實，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朋友絕大部分都是白人，華人很少。
這當然是個進步，時代在進步，美國也在進步。不過，作為一個華人，盡管他現在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劇作家，但在日常生活中，還是能時時感覺到這種種族間的猜疑與歧視，尤其是那種對亞裔，對中國人的歧視和陳腐的看法。他清楚地記得他在斯坦福大學戲劇系念書的時候，他看到學校的一個劇社的廣告，要招聘演員，在一部話劇中扮演一個美國人，而當他前去應聘時，導演看到他的時候那種驚訝的眼光。因為，導演要找的美國人，并不是他這樣的亞裔，而是那種不言而喻的真正的美國人，也就是白種人，甚至黑人也行。在一般人的印象里，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盡管他當時和導演爭辯了一番，但還是無濟于事。因為，導演說，不只是他這樣想，觀眾也會這么想。
是啊，誰讓他長著一張黃種人的臉呢？
這張黃色的面孔后，即使他的情感，思想已和那些所謂的美國人一模一樣，也依然會被人當成亞洲人或者干脆就是中國人。
美國人對東方人，對中國人從來沒什么好印象。以前，美國人對中國人的看法是愚昧，貧窮，沒有受過教育，只會開餐館，洗衣服；現在無非變成了會讀書，數學好，能賺錢而已，可也僅此而已。他們似乎永遠是滯留在美國的外國人，而不是這個國家的主人。這也是為什么到現在為止，他的幾部戲劇都是探討關于美國的華人的身份認同問題的。
“你們兩個知道這件事嗎？”馬修吃了塊麻辣豆腐，辣得伸出舌頭直吸涼氣，“我前兩天看到《紐約時報》上有篇報道，說是有個法國外交官因為向中國提供情報，被抓起來了。”
“沒有。”約翰轉頭看了黃哲倫一眼，“你看到了嗎？”
“我也沒看到。”黃哲倫聳聳肩，“這個很正常啊，哪個國家沒有間諜呢？”
“不是這個意思。而是，你知道，這個間諜案很有趣?！瘪R修說。
“有趣？”約翰不解地問。
“真的，的確很有趣，你知道嗎？那個外交官愛上了一個中國歌劇女演員，用報紙上的話來說，就是兩個人共墜愛河?！瘪R修喝了一口冰水。
“我明白了，那個歌劇演員是個特務，所以，那個外交官只好下了水?！奔s翰想了想，“這個很正常啊。特務做什么的都有。”
“不，不，你只說對了一半?！瘪R修說，“問題是那個女演員是個男的?！?/p>
“男的怎么了？”約翰反問了一句。
“你知道嗎？這個可憐的外交官一直到審判的時候，在法庭上，才知道那個女演員是個男人。而他們前前后后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讓我想想，如果沒記錯的話，按《紐約時報》的說法，應該足足有20年。”
“我的老天，這太荒謬了，難道他們在一起沒上過床？”約翰這才有點吃驚。
“上，當然上，可那個外交官說因為他的女友是個東方人，很害羞，所以，他們做愛的時候，她從來都沒有脫過衣服。當然，他們因此也就采取一種東方的方法做愛?！瘪R修也將信將疑地說。
“東方式的做愛？”黃哲倫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也是東方人，可我還從來不知道東方式的做愛和西方式的有什么不同。”
“也許那個外交官是個同性戀，你知道，他碰到中國的那個女演員，剛好是個男人，所以，就……”約翰試圖換個角度解釋。
“不，不，不，我開始也這樣想，可實際上，那個外交官真的不知道對方是個男人，所以，他后來在法庭上知道對方是個男人后，大概比我們還震驚。你知道，在監(jiān)獄里，他甚至自殺了一次?！瘪R修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他用鏡子在自己的脖子上劃了個口子，差點完蛋?！?/p>
聽到他這么說，約翰和黃哲倫都哈哈大笑起來。這的確是件荒誕不經的事情。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這件事不過是其中的一件而已。像以往他們在談到那些好玩的事情時一樣，隨著最后笑聲再次響起，這件事也再次被拋在了他們的腦后。
不過，這件事對黃哲倫來說，卻只是開始，這一點就是他自己也沒想到，盡管那天在吃飯的時候他的笑聲最響。因為在隨后的幾天里，這件事老是在他的腦海里浮現，而他不管做什么事都無法擺脫這件事的影子。他總是覺得這件事后面有某種很耐人尋味的東西存在，雖然他已經把那張《紐約時報》找來仔細看了看，但他卻怎么也無法接受這篇報道的口吻，它更接近于一個人們在茶余飯后所熱衷于談論的桃色故事，就像那天他們在飯桌上談論的那樣，而非是生活中真實發(fā)生的事件。從某種意義上，這篇文字更應該放到《一千零一夜》中，而不是《紐約時報》這樣的以報道嚴肅的新聞為主的報紙上。
因為，他覺得那個法國的外交官并不像報紙所描述的那么簡單和幼稚，甚至無辜。猶豫了幾天后，他決定以這件事為原型寫一部話劇。這也是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似乎，不這樣，就很難把這件事背后的東西搞清楚，當然，也就更不可能擺脫這件事對自己的影響。
生活有時就像一個中藥鋪，每天，我們都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碰到的各種各樣的東西放到身后的那些分好類貼好標簽的小抽屜里。喏，就像往垃圾桶里扔垃圾一樣，掀開蓋子，嗵，這件事就算解決了。但是，一旦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小抽屜把它放進去，我們就會手足無措。
黃哲倫知道，對這件事，馬修和約翰已經嗵的一聲把它扔進了自己身后的小抽屜里了，他們早已心安理得。對他們來說，這件事最多就是一個天真的西方人又一次受到了一個狡詐陰險的東方人的欺騙而已，而這樣的事情似乎早有若干先例了。
可對于他這個東方人，這個中國人來說，盡管他覺得自己是個美國人，可和朋友馬修與約翰相比，他能感覺到自己還是有和他們不一樣的地方，他不能認同他們，或者說不認同《紐約時報》的那個版本。他根本就不相信中國的女孩會害羞到在自己的情人面前連衣服也不愿意脫的地步，當然，也更不相信那個法國人會如此單純。但是，他還是不能馬上找到這個故事背后的東西，以開始寫作。
一天下午，黃哲倫駕車沿著圣塔莫尼卡大道往海邊開去，從敞開的車窗刮進來的海風帶著清新的空氣，讓他這幾天來被這件事折磨得郁郁寡歡的情緒輕松了很多，而遠處藍色的天空似乎也使他阻塞的思路開闊了不少。因為去海邊的人非常多，路上的車子一輛接一輛，加上走不了多遠就會有紅燈，所以，車速快不起來，不過，這正是他之所以選擇走這條路的原因，就像一些作家依靠某些怪癖刺激自己的創(chuàng)作靈感一樣，他尋找靈感的方式就是邊開車邊聽從馬路上傳來的噪聲和聞飄過來的汽油味。
實際上，在這個時候，和以往一樣，手握方向盤的他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只是下意識地朝前張望著，而他的腦子就像汽車的另一面反光鏡一樣，不動聲色地反映出馬路兩邊低矮的建筑，瘦高的棕櫚樹，稀疏的行人，他感覺到這些景物就像水珠一樣從鏡面上無聲地滑過。
在第三街的街口，一個戴著棒球帽、脖子上掛著耳機、穿著攝影馬甲的小伙子揮手示意他停下，他看見在另一側有一大堆人扛著攝影機，舉著錄音器，正準備拍攝什么東西。第三街是圣塔莫尼卡著名的步行街，常有人在這里拍電影，所以，他早已見怪不怪。他把車停下來，順手拿起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口。果然，很快，一個穿著日本和服的女孩迎著攝像機鏡頭從街口走過。
看到這個穿和服的日本女孩，他還真有點猝不及防，就好像有個人掄起鐵錘往他腦袋瓜上來了這么一下，他腦子里的那塊鏡子也被砸成了碎片，噼里啪啦地掉到了他的記憶的磁盤里。他忽然想起了意大利劇作家普契尼（Giacomo Puccini）1904年寫的那部著名的歌劇《蝴蝶夫人》。
這同樣是發(fā)生在一個西方人和一個東方人之間的故事。美國海軍軍官平克頓上尉在長崎愛上了一個日本藝伎秋秋桑，也即蝴蝶。他娶了后者不久，就啟程回國，癡情的秋秋桑以為平克頓真的愛上了自己，為其生了孩子，并一直苦苦等候他的回來。但實際上平克頓對其并不認真，回到美國后，他重新結了婚。而這一切直到三年后，他和美國妻子回到日本準備領回他和秋秋桑的孩子的時候，秋秋桑才知道。面對辜負了自己深情的平克頓，在交出他們的孩子后，秋秋桑拔刀自盡。
“蝴蝶夫人，蝴蝶夫人?！秉S哲倫在嘴里念叨著，就像是感染了病毒的電腦一樣，他的腦海里反反復復出現的就是這個名字。而他的內存也被這個名字完全占據了。以至于當那個穿著鼓鼓囊囊的攝影馬甲的小伙子揮手示意他可以通行的時候，他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后面的車嘀了一聲，他才趕緊抬腳松開剎車，駛過第三街的街口。就在這一剎那，一個靈感涌上了他的心頭，他想，十有八九，那個法國外交官把那個中國京劇演員也當成了一位癡情于他的蝴蝶夫人，他自己才會這么癡情。有了這個不期而至的想法，他立即決定，就把這個故事改寫成一部解構《蝴蝶夫人》的劇本。
2006年，我到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文學系做訪問學者。其實，和在國內的時候相比，我的生活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大的改變，如果沒有什么課要上的話。這一點可能是唯一的變化，那就是在國內我是給學生們上課；在這里，則變成了學生，去聽一些自己感興趣的課?；旧?，我還是每天上午寫作，下午則到圖書館去看書。
5月的一天，伏案寫作了一上午之后，我在微波爐里熱了一塊比薩，又吃了點沙拉，接著就乘學校的免費巴士到了學校。像往常一樣，到學校后，我先在普萊斯中心的羅馬咖啡館的露天座位上，邊喝該店出產的糟糕的咖啡，邊望著遠處的山坡上高大的桉樹，發(fā)了一會呆。然后，頂著加州的明亮陽光，向半山坡上的蘑菇形的圖書館走去。因為我這個學期旁聽了一個教授的研討課，主題是美國電影中亞洲人的形象，所以我下午就按原來的計劃到圖書館的錄像放映廳看他列在課程提綱上的電影。
自然，這些電影并不像我最初所想象的那樣讓人愉悅。亞洲人，特別是中國人在這些好萊塢制造的電影中則是形象不佳，男人們一律是貪婪，自私，猥瑣，而且道德淪喪。我不得不說，作為一個中國人，我?guī)缀鯚o法接受這些電影中的華人形象，因為，我覺得這些家伙根本就不是中國人，甚至與其說他們是中國人，不如說他們是外國人。而女人們則是另外一番模樣，溫柔，順從，但卻飽受那些卑劣的本國男人的蹂躪，最后，常常是，甚至總是被一個知書達理的外國人，說穿了也就是美國人，所拯救。剛開始，看到這些鏡頭的時候，我還真有點生氣，可到了后來，我都忍不住要咯咯咯地笑出聲來。因為，為這種千篇一律的電影生氣實在不值得。
所以，當我拿出課程提綱所開列的電影名單，讓工作人員幫我找到我這天要看的電影，然后看著他把錄像帶放進身后的錄像機里，再拿著耳機走到座位坐下來，打開面前的電視機的時候，我甚至都沒有怎么注意我要看的這部電影的名字。而電影的開篇在銀幕上飄過的京劇臉譜、折扇、油紙傘、中國字畫、琵琶等西方電影習見的中國符號更加深了我已經形成的對這類電影的印象，這又是一部充滿了關于中國的陳詞濫調的電影。特別是影片一開始出現的那行字幕：本片改編自真實的故事。更讓我有點輕視這部電影，誰都知道，越是改編自真實事件的文藝作品，越是要告訴觀眾，本片是虛構的，而這部片子一上來就告訴我們是真實的，反而讓人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感。其實，我們看電影，看小說，不就是想看看虛假的故事嗎？我們在生活中經歷了那么多真實的事情，難道還不夠嗎？
影片的故事發(fā)生在1964年的北京，當我看到由尊龍扮演的京劇女演員宋麗玲抿住嘴唇出場時，幾乎忍不住在安靜的放映室笑出聲來。他在開篇演唱普契尼的《蝴蝶夫人》最后一幕，也即秋秋桑知道平克頓已經在美國娶妻，并且前來領回他們的孩子時殉情自殺的那一幕。當然，這部劇中劇只是點綴，很快，男主人公，由杰瑞米·艾恩斯所扮演的法國外交官伽里瑪，因被她所扮演的這個角色所吸引，而在表演結束后主動找到已經卸了妝的宋麗玲套近乎，夸獎她的表演非常感人。但宋麗玲卻毫不猶豫地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她明確告訴伽里瑪，她并不喜歡自己所扮演的秋秋桑這個角色，第一是她對日本人反感，因為，二戰(zhàn)的時候，日本人把很多中國人拿去做醫(yī)學實驗；第二，這也是關鍵的一點，她反問伽里瑪，如果劇情改為一個西方女人愛上了一個低矮的日本商人，然后，這個日本人借故離開了她，她卻癡心不改，苦等三年，最后，那個日本人拋棄了她，她因此而悲痛自殺，他，也就是伽里瑪還會不會覺得這個故事動人？
顯然，伽里瑪怎樣回答已經不重要了，宋麗玲對伽里瑪的這個質問立即深深地吸引了我，因為這還是我第一次在美國人的電影里看到中國人譴責西方人的東方思想，而且如此尖銳。所以，盡管在尊龍扮演的宋麗玲義正詞嚴地譴責完伽里瑪陳腐的關于東方傳統(tǒng)思想的西方陳舊觀念后，以一種極為夸張的，那種女性特有的扭捏作態(tài)的動作離開了鏡頭，我還是強忍住笑和作為男人油然而生的那么一點點厭惡看了下去。當然，還有一個原因也是吸引我繼續(xù)看下去的原因，那就是我不清楚，為什么宋麗玲這個女性角色要用尊龍這個男演員來演。
影片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后一個問題的答案已經出來了，原來，尊龍所扮演的宋麗玲是我們的特工人員，這還是我第一次在文藝作品里而不是在現實生活中知道我們的特工部門如此驍勇，不僅使用美人計，而且會使用如此匪夷所思的男扮女妝計。想到在電影開始時看到的那個“本片改編自真實事件”的字幕，我再次笑出聲來。還好，電影有一條說明，知道這肯定是假的，要不然，真要讓看這部電影的人笑掉大牙。
雖然，我對這樣的劇情感到有點荒誕不經，但我已經欲罷不能，我很想知道等待著兩個人的結果如何。因為，我逐漸對伽里瑪產生了同情，這個可憐的法國人對宋麗玲一往情深，真的把她當成了自己的蝴蝶夫人，而他自己，當然就是那個驕傲的自以為是的平克頓了。所以，當他們在一起做愛的時候，宋麗玲告訴他，作為一個嬌羞的中國女性，做愛時她不能脫掉衣服的時候，他也真的相信了。
顯然，看到這個情節(jié)，不說我這個中國人，即使一個西方人也會笑掉大牙。為了說服自己把這部胡編亂造的電影看下去，我邊看電影邊試圖找些理由安慰一下自己，比如，中國京劇的旦角一般都是由男性演員所扮演，如梅蘭芳就是一個著名的例子，而西方人對此并不知曉，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電影里尊龍飾演京劇旦角演員宋麗玲并不過分。對于使出這一計策的宋麗玲的領導，想必應該也是深受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熏陶，因為，像《女駙馬》，《木蘭從軍》這樣的經典戲曲，就是性別的偽裝，只不過女扮男裝而已。但其原理卻是相通的。更何況，誰不知道越劇都是由女性演員扮演男性呢？
也就是說，這種事情對我們中國人來說，并不荒誕。倒是我自己不知不覺站在西方人的立場，有點少見多怪或者大驚小怪了。
可是，雖然有了這樣的想法和認識，我還是禁不住對影片的結尾感到深深的震驚。若干年后，伽里瑪回到巴黎，宋麗玲不久也隨之而去，他們繼續(xù)生活在一起，繼續(xù)演繹著平克頓和蝴蝶夫人的故事，但最終還是東窗事發(fā)，他們向中國輸送情報的事情暴露了。在法庭上，當一身男裝的宋麗玲出現時，伽里瑪才明白過來，原來二十年來，他一直以為是個女人的宋麗玲居然是個男身！但我說過，這一點我并不感到驚訝，感到驚訝的是伽里瑪和那些西方人。我感到驚訝的是，當兩人在同一輛囚車上被押回拘留所的時候，為了證明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或者為了向曾經驕傲的伽里瑪進行報復，宋麗玲竟然當著早已痛苦不堪的伽里瑪一件一件脫去了自己的衣服，而且，他還不停地讓對方看自己，看什么呢？我想，一定不是他平平的胸脯，無非是他的那個男性生殖器罷了！而此時，伽里瑪只能扭過頭去。
看到這一幕，我的心幾乎都碎了。如果說，此前我還多少有些同情宋麗玲的話，但在這一刻，我的心完全倒向了可憐的伽里瑪。是的，東方并不像西方所想象的那樣是個柔弱的女性，是個任由西方人玩弄并癡情于西方的蝴蝶夫人，但是，東方人也決不會像電影中的宋麗玲那樣陰險，那樣冷酷，殘忍，因為這無論如何不是我們的性格。更何況中國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說法呢。
我覺得，即使這部電影全是真的，最后的這個情節(jié)也必然是假的。我認為，正是由于這種侮辱，而非別的什么，導致了劇終時伽里瑪在監(jiān)獄里的自殺。臨終時，他穿上日本的和服，把自己化裝成蝴蝶夫人的模樣，然后用化妝的玻璃鏡子割頸自殺。而這部電影就是由加拿大人大衛(wèi)·柯南伯格導演的《蝴蝶君》。
這部電影的結局徹底倒了我的胃口，以至于我晚上回去后甚至都懶得再去查這部電影的資料。幾天后，我在網上查了一下資料，才知道這部電影的編劇是黃哲倫，并且，在此之前，黃哲倫已經寫了一部劇本，電影就是以劇本為基礎改編的。我到圖書館借來了劇本，看了一遍之后，發(fā)現和電影并沒有大的區(qū)別。稍微不同的是，宋麗玲是在法庭上脫掉了自己的衣服，但其所顯露出來的冷酷和殘忍，卻和電影并無二致。而且劇本在某些地方也和電影如出一轍，如為了制造某種效果，作者特地在扉頁引了一段《紐約時報》對故事原型的報道，以證明或者試圖讓人相信其真實性，但我早就對其真實與否不感興趣了。
老實講，我不喜歡這部電影或者這部戲劇，因為它對宋麗玲，也就是中國的女性的塑造太過殘酷，因而超越我這個中國人的經驗范圍和情感的承受力。我覺得，這種狡詐，兇狠，而又冷酷的東方女性的形象，正是西方人的又一個關于東方的陳詞濫調。而在美國出生長大的黃哲倫，盡管是個華人，盡管他想通過這部戲劇證明東方人并非像西方人所想象的那樣是個軟弱可欺的女性，崇拜西方，迷戀西方，可還是不可避免地落進了另一個窠臼：那就是東方人是陰險的，是沒有人性的，是冷酷的，是殘忍的，而且是狡詐的。
無疑，宋麗玲正是這樣的一個人。
去年年底，我的朋友，現供職于南京大學出版社的楊全強博士想創(chuàng)辦一本名叫《工場》的思想文化類雜志，他特地打電話來問我有什么建議。因為全強碩士讀的是比較文學，做的是中法文學的比較研究，博士讀的雖然是文藝學，但同樣與法國有關。他的博士論文做的就是法國著名思想家德魯茲的研究，所以，很自然的，我就向他談起了黃哲倫的這部和法國關系密切的戲劇。果然，他十分感興趣，立即建議我把它翻譯出來，在《工場》的創(chuàng)刊號上進行介紹，并且，他準備馬上去聯系版權事宜，看能否同時予以出版。
全強對工作的熱情感染了我。在這種情況下，我利用寒假的機會，集中時間把黃哲倫的這部戲劇翻譯了出來。盡管由于翻譯的原因，這次重讀比在美國的時候讀得更加細致，但我還是沒有能改變先前形成的對這部戲劇和劇中人物，乃至對黃哲倫的看法。因此，我在翻譯的過程中，甚至都懶得上網查一下有關這部戲劇的資料。雖然我在翻譯的時候也不止一次想過，如果這件事情真的是真的，那當事人又會是怎樣的反應，可我根本就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所以也就停留在想象的階段而已。
至此，所以，即使你沒有見到那天晚上在畫廊里發(fā)生的那一幕，也能想象出，當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人到底是誰的時候，我的那種驚訝。
原來，這件事竟然真的是真的。
為了留下這一個值得紀念的歷史時刻，把這一瞬間化為永恒，我立即揮手把一個胸前掛著照相機的工作人員叫過來，讓他給我和布?？婆牧艘粡堈掌?，然后，我拿起筆在餐巾紙上寫下了我的E-MAIL地址，交代他無論如何也要發(fā)給我。
面對著這個從虛擬的戲劇或者電影里走出來的真實的歷史人物，我的心情的激動很可理解。而當我告訴布?？莆医K于知道了他是誰的時候，他甚至比我還激動。他拉著我的手，似乎想把我介紹給誰，可看了看周圍的人，好像并沒有他所認識的人，最后，他只好把我拉到服務臺前，讓我對那個小伙子解釋一下他是誰。盡管我對此舉頗為不解，還是按照他的要求，把他是誰，告訴了那個正忙著往杯子里倒酒的小伙子。不過，因為，我不能肯定現實生活中的宋麗玲是誰，更不知道把他和現實生活中的宋麗玲之間發(fā)生的事情說出來是否禮貌，所以，我只是解釋說他是一部電影里的主人公的原型人物而已，那個小伙子顯然并沒有意識到眼前的他的重要性，只是禮貌地向他點了點頭?？吹贸觯@然對對方的不冷不熱的反應有點失望。
這也很正常，在中國，了解他的故事的人本來就不多，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
看看他手里的杯子早已沒有一滴酒，我從長桌上拿起一瓶紅葡萄酒，為他斟滿了杯子。而當他舉杯向我表示感謝的時候，我才發(fā)現，我的杯子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變得空空如也，我忙給自己斟上，與他碰了一下，誰知他居然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我只好又給他添了一杯。
“你當初向中國提供的情報重要嗎？”我順口問。
“當然重要，非常重要?！彼嶂^認真地看著我，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心情過于激動，他的英語有些結巴，“中國非常需要我的情報?！?/p>
“那……”話到嘴邊，我還是把它吞了下去。我太想問問宋麗玲這個人是真是假，又是誰了，“中國應該感謝你。”
“我愛中國?！彼枚酥票哪侵皇峙隽伺鑫业男馗拔覑壑袊??！?/p>
“沒錯，這個我知道。”我心想，他怎么會不愛呢？如果不是愛上中國，他現在或許是一個衣冠楚楚的資深外交官，而不是我眼前看到的這么一個打扮落拓的老頭。只是，以那樣一種奇怪的方式愛上中國，多少有些古怪。
“你剛才說，你是個作家？”
“是啊，我不僅是個著名的作家，還是個著名的教授呢。”為了彌補剛才我的失禮，同時也為了讓他感覺今夜與我相識物有所值，更為了代表中國人對他在冷戰(zhàn)時期為中國所做出的不可估量的貢獻表示由衷的感謝，作為一個民間大使，我稍微地美化了一下自己，以使我的言行更具有權威性。
“那太好了，我可以給你我的資料，報紙，照片，還有別人寫的關于我的書，我們可以一起寫一本書?！彼d奮地向我提議，“寫一本回憶錄，我來說，你來寫?！?/p>
“這是個好主意。我想，如果寫出來，一定會暢銷。”我半開玩笑地說。
“是，我從監(jiān)獄里出來后，很多出版社都想讓我寫，但我很想找個中國人和我一起寫。”
“為什么？”我有些奇怪。
“因為，你知道，他們不理解我。我的意思是，中國人能夠理解理我。因為，我愛中國。”他一連串地說完這句話，又一口氣把杯子里的酒灌了下去。他的臉和脖子都已經變得通紅。
“是嗎？”我看著他，不僅因自己剛才對他的行為的困惑感到臉紅。我想我的臉肯定紅了，從我們碰到一起到現在，我已經身不由己地陪著他喝了不少酒了。而這或許是我能向他表示感謝的唯一的方式。我再次轉身從服務臺拿了瓶葡萄酒，斟滿了他的杯子。當然，這次我沒忘了也給自己來上一杯。
我的酒量并不大，所以，當我的妻子拉著女兒過來叫我回去的時候，我的舌頭都已經有些大了。我一個勁地向布?？瓢l(fā)出邀請，讓他有空的時候到五角場來，我們可以一起找個咖啡店坐一坐，聊聊天，當然，也可以順便聊聊我們合作的事。
他顯然對我也有點依依不舍，他含糊地告訴我，他很喜歡上海，準備在上海住段時間，等他的住處布置好了，他同樣希望我到他那里去，和他一起重溫他的過去，可以看看大衛(wèi)·柯南伯格拍的以他為原型拍的《蝴蝶君》，還有當年有關他的那些報紙。
“當然，還有那張《紐約時報》?！彼珠_嘴說，“他們就是看到這張報紙才把我的故事搬上了舞臺和銀幕的?！?/p>
提到《紐約時報》，我很想和布?？圃倭南氯ィ驗?，黃哲倫在劇本的扉頁上還引用了這個報道。于是，我轉頭問妻子，能不能等一會再走。她告訴我，因為朋友的女兒有點事剛才提前被媽媽接走了，我的女兒一下失去了玩伴，感到很無聊，所以在這里，她一分鐘也呆不下去了。我看了看拉著妻子的手正不停地喊走的女兒，只好向布?？聘孓o了。
“我這星期比較忙，你可以周末打我的手機?！蔽艺f。
“沒問題?！彼謱ξ业呐畠盒α诵?。
“對了，你自殺的時候用的是鏡子嗎？”當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突然想起電影里的最后一幕，伽里瑪用化妝鏡子自殺的情節(jié)，我忍不住問了他這個問題。
“不，不是，也不是劇本里的刀子，你要想知道是什么，我們下次見面時再談?！彼{皮地向我眨了眨眼。
我的酒肯定喝了不少，以至于離開的時候，我都忘了向邀請我來的畫家朋友說再見。可回去的時候，我還是堅持由我來開車。為了安全起見，妻子只好讓女兒一個人坐在后排，她和我并排，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一路上，可能是心情激動，也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我把車開得飛快，不停地在高架橋上超車。有好幾次，妻子都下意識地抬腳想踩剎車，可想而知，她什么也沒踩到，要不然，我們一家人真有可能在那天晚上就報廢了。
“你太搞笑了，為這樣一個同性戀把我們一家人的命都搭在里面，太不值得了?！?/p>
當我邊開車邊向妻子解釋我今天碰到了誰的時候，她不以為然地說。
我沒有搭理她，回到家后，我立即上了網，把布?？频拿址旁诠殴防铩肮殴贰绷艘幌?。天哪，所有的事情都是真的，甚至，我還找到了報道此事件的《紐約時報》的電子版。我這才明白為什么當初無論是劇本還是電影，都要注明這件事是真實的原因，因為虛構是虛構不出這樣的事情的。事實上，除了個別并不重要的細節(jié)和普契尼的《蝴蝶夫人》的附會外，黃哲倫的劇本和大衛(wèi)·柯南伯格的電影都與現實所發(fā)生的事情相去不遠。
甚至，我在網上還找到了宋麗玲的原型人物，一位姓時的先生，他也的確是一個京劇演員，看他當年一張穿著西裝的演出照，的確俊美過人。不過，這在當年的布?？频难劾?，解讀出的當是另一番韻味。
我讓我妻子欣賞了一下，她順便把我從網上下載的文章也看了看，雖然也感慨了一下，但更多的還是不以為然。她的結論很簡單，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兩個人都是同性戀。
但如果真的是同性戀，那還有什么意思？而且，這又怎么解釋布?？圃谥勒嫦嗪髸床挥?？他的痛苦，他的自殺，并不是藝術，都是真的。
我知道，這種事情是想不清楚的。而解決這種事情的最好辦法就是不去想，不要再想。
因為我的手機放的是振動檔，所以，周末晚上，當我注意到有人打了我的手機的時候，對方已經掛斷了。我看了一下來電顯示，上面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我想，這也許是個廣告電話，還有可能就是最近報紙上經常報道的那種具有可怕的吸資能力的電話，這種電話具有魔幻能力，據說你只要回電，對方就會從中吸取你的大筆的電話費，牟取暴利。這讓人不禁對我們這個時代產生了種種困惑，因為你弄不明白你到底是生活在21世紀的今天，還是生活在巫術還在起作用的原始時代。當然，作為一個收入菲薄的大學文學教師，我不得不慎重對待這種傳言，而拒絕回撥這個電話。
但是，沒過多久，這個電話又來了，我只好接通了手機。對方的一聲嗨，立即讓我明白了打電話給我的這個人是誰。沒錯，他就是布?？啤?/p>
在電話里，因為看不到他的表情和手勢，他的英語似乎比那天我碰到他的時候更加難懂，他含糊的聲音給我一種印象，他好像已經醉得差不多了。他主動向我發(fā)出邀請，問我明后天是否有空到他那里一坐。我當然感到很高興，但不知怎么搞的，我卻并沒有接受他的這個邀請，而是婉言謝絕了。是的，我撒了個謊，我告訴他我明后天恰好都有事，還好他見過我的女兒，我告訴他，我不得不陪女兒彈琴，沒想到他居然突然蹦出了一句漢語，“望子成龍”。
他曾經對我講過，他不會說漢語，但是能看一些，沒想到他還是多少會說一些。
或許是我覺得我的拒絕會讓他感到失望，我立即表示，我忙完這段時間后會邀請他，我再次提到了請他到五角場喝咖啡這件事。他也立即欣然表示了接受。
但是我再說這個話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有一點言不由衷。因為不知道為什么，我很清楚，我將再也不會和他再見面了。
而且，后來，他也真的又打了一次電話?？晌疫€是用同樣的話搪塞了過去。從此，他再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而每當我看到我的手機里儲存的他的電話號碼，我都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歉疚。
真的，從去年到現在，直到今天，我們也沒有再
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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