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兩天以前,花頭就在縣城里聽說了疤子又要回鄉(xiāng)下做車庫的事,對此,他沒作任何表態(tài)?;^雖說個頭不高,頭發(fā)不多(所以叫花頭),臉上長了雀斑,一家人住著又破又舊的老房子,可他畢竟在城里打工,加上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在土村也算得上是個人物,所以,他是不會輕易公開表明他的態(tài)度的。那天下午,他突然覺得應(yīng)該回去一趟,于是搭乘縣城的汽車回到了鄉(xiāng)下,直到傍晚的時候才到家。下車后,他按照慣例,一頭鉆進門口的茅廁里,閉著眼睛撒了一泡熱尿,出來后卻沒有直接進到屋里,而是將雙手絞在背后,抿著嘴皮子,像個干部似的,在門口晃悠了半天。
他先是瞅了瞅村子西頭的螞蟥地,那地方正在施工,因為疤子他女婿曹兵要辦石灰廠,一周前就動工了?;^一眼瞥見幾臺又高又大的鏟車像瘋牛似的在那里左右奔突,橫沖直撞。那地方原是一塊莊稼地,涉及到村子里十幾戶人家?;^還瞥見,那些夾雜著茅草和苞谷桿的新鮮土壤,在鏟車的推動下,像波浪一樣朝著一個方向翻卷著。接下來,花頭又扭頭瞅了瞅疤子家剛做不久的別墅,那幢三層樓房豎立在花頭家的背后,房頂上的紅色瓦面在花頭的眼睛里閃著炫耀的油光?;^覺得很不舒服,于是掉過頭去,瞅著面前的大片田野。田野里幾乎沒種什么莊稼,光禿禿的,像女人的花肚子,看不出一點秋收的景象?;^似乎更不舒服了,立馬收縮視線,直盯著馬路對面的茅廁發(fā)愣,直到老婆連喊了他幾聲,他才轉(zhuǎn)身進屋去了。
“疤子要回來做車庫,你曉不曉得?”花頭坐在飯桌旁邊的木凳上,故意不瞅他媳婦,抓起一雙筷子對著桌面使勁地戳著。木凳的腿腳卻明顯有些松動,花頭坐上去的時候發(fā)出哐當哐當?shù)捻懧暋I洗位貋淼臅r候,他琢磨過應(yīng)該請村里的木匠師傅打制幾條新凳,可一想到家里的頭等大事是修繕房屋,一切計劃都只好放下來再說。
“我也是剛聽說?!毕眿D姓李,叫李小狗。當年經(jīng)媒人一撮合,花頭僅花了一頭肉豬的價錢,就從湖對面的李家灣將她娶了過來。李小狗姐妹六個,她排行老幺,她娘一心想生個弟弟,結(jié)果事與愿違,生下李小狗就絕了經(jīng)血,從此沒了生育能力。當時,李小狗她娘恨不得把剛出生的幺姑娘丟到湖里算球,結(jié)果還是接生婆勸了她一句,好歹也是你的骨血,日后就當只小狗養(yǎng)吧,李小狗這才存活了下來。
“這么重要的事……你既然聽說了,咋不告訴我一聲呢?”花頭狠狠地瞪了老婆一眼,鼻子兩邊的雀斑,就像熱鍋里的芝麻,似乎要從臉皮上跳出來。他對李小狗今天沒有躺在床上迎候他很有意見,要是以往,丈夫每次從城里回來的時候,李小狗都要提前將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然后脫得光光的鉆進被窩里?;^在城里干一種叫“打樁”的活兒,說白一點,就是替建筑老板挖掘新房的樁基。一般情況下,花頭一個星期回來一次,媳婦李小狗一直以來把他當客一樣伺候著。
“我也不是才聽說嗎?”李小狗厭惡地瞅了瞅丈夫臉上的雀斑,隨手摸了摸肩膀。她端著半碗剩白菜,準備倒進鍋里重新加熱,那白菜有些發(fā)黑,瞅上去像一坨狗屎。墻邊的竹籃里明明放著剛從菜地里摘回的新鮮白菜,李小狗故意視而不見,卻把中午吃剩的東西對付男人。在李小狗的印象中,以往花頭每次從城里回來的時候,手上不是拎著一刀肉就是提著一條魚,今天他卻雙手搭在背后,大搖大擺地回來了……而且,除了捎泡臊尿回來,還半天不進屋,在門口晃悠著,像是有了外心似的。
花頭家的老屋據(jù)說是他爺爺留下的祖業(yè),一共三間房子。因為長年失修,房頂上到處是漏洞,一到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家里的日子就很難過。前年的一個陰雨天,屋頂上突然掉下一塊瓦來,正好砸在女人的肩膀上,李小狗從此落下肩膀痛的病根子。
“你聽誰說的……”花頭瞥了瞥李小狗的肩膀。
“我是聽平均他媳婦說的?!崩钚」纺笾F鏟子,將鍋里的剩白菜翻來覆去地炒動著,“他們兩口子最近忙得很,準備做新房子……昨天在門口遇見她,是她自己說的,她說疤子要回來做車庫,她撇不開情面,只好把門口的二分田地跟他調(diào)換了……”
“別在我面前提他們兩口子!”花頭瞪了女人,臉上的雀斑又要跳出來了。
“誰想提了?是你要打聽……你今天咋的了?說起話來像是吃了銃籽似的!”李小狗拿著鍋鏟使勁地敲打著鍋沿,竟然都敲出火星來了。
“今天咋不做泥鰍鉆豆腐了?”花頭的口氣緩和了下來。他瞥了瞥鍋里的剩白菜,臉色似乎比菜還黑。要是以往,花頭每次回來的時候,無論如何李小狗都要精心制作一大碗“泥鰍鉆豆腐”的下酒菜,以及時補貼他身體的虧欠。
“國禾說他家的泥鰍賣完了……”媳婦李小狗隨口說了句謊話,又習(xí)慣性地摸了摸肩膀,然后將加熱的剩白菜放在桌上?;^又瞥了瞥,只見一縷熱氣正從那半碗白菜里冒出來,然后在桌面上盤旋了半天,最后居然準確地飄到了他的鼻底下。花頭皺了皺眉頭,揮了揮手,臉色看上去更黑了。
“你……”花頭突然霍地一聲站起來,抬起一只左腳,準備對著老婆踢過去,結(jié)果一眼瞥見李小狗己轉(zhuǎn)身趴在灶臺上,翹著圓鼓鼓的屁股替他盛飯。他猶豫了一下,收回那只腳,突然感覺到嘴里有了口水。然后,他重新坐下來,木凳又發(fā)出那種哐當哐當?shù)捻懧?,花頭抬手拍了拍凳面,并罵了一聲。他挪了挪屁股,瞥了瞥桌上的那碗剩菜,又瞥了瞥女人的屁股,將嘴里的口水分兩次咽了下去,最后才重新抓起桌上的筷子。
這時候,八歲的獨生子亮亮一手端著一碗蒸雞蛋,一手捏著一只湯匙,突然像精怪一樣從房旮旯里冒了出來,臉上糊滿了雞蛋羹。他有些驕傲和仇視地瞅著父親臉上的雀斑,然后巴咂巴咂地吃著碗里的雞蛋。在亮亮的印象中,爸爸每次從城里回來的時候,不是口袋里筒著糖果,就是塑料袋里裝著蘋果,今天,這個每周才回一次的父親卻將雙手搭在背后,大搖大擺地回來了……而且,除了捎泡臊尿回來,居然半天不進屋,在門口晃悠著,像是沒他這個兒子似的。
花頭不無嫉妒地瞥了瞥兒子碗里的蒸雞蛋。蒸雞蛋顯出嫩黃色,上頭撒了蔥花,已經(jīng)被兒子吃掉了一大半,花頭感覺到嘴里又有了口水。他一口吞下去,然后瞪著兒子,心里頭惡狠狠地想:不是老子辛辛苦苦打樁打出幾個錢來,你小子還想吃雞蛋,吃你媽個逼!
這個晚上,花頭兩口子早早熄燈睡下了。這時候,從螞蟥地傳來的鏟車聲顯得十分清晰和喧嚷?;^突然一翻身騎在李小狗的身上,然后主動替她褪了褲子,緊接著就把東西捅了進去。要是以往,李小狗是不會如此聽他擺布的?;^畢竟常年在城里打工,見過一些世面,加上天生能說會道,想象力豐富,所以每次回來跟老婆親熱的時候,李小狗總要逼著他講一些有關(guān)床上生活的見聞和技巧。比如,那些城里人做這種事的時候,是不是也像他們這種男上女下的體位;又比如,那些錄像片里的男女到達高潮的時候是怎么喊的;還比如,城里的商店里據(jù)說銷售那種人造的家伙,那東西使用起來會是什么感覺呢……這樣講著講著,李小狗的興致就像那溫在熱水里的酒,溫度和烈性一齊涌上來,似乎連肩膀都不痛了??涩F(xiàn)在,這個叫花頭的男人卻屁都不放一個,直截了當?shù)匕褨|西插了進去,李小狗為此很不高興,甚至感覺到疼了。她想把他推下來,結(jié)果花頭越來越用力,像是要把她戳穿了。
“你可不是在打樁吶!”女人提醒著男人,雙手緊抓著花頭的后背,十個指頭像是要掐進他的肉里了。她將臉別過去,睜著眼睛,盯著漆黑的屋頂,感覺到整個房子都在搖晃。
“還想做車庫,做你娘個逼!”花頭使完最后一口力氣,挺尸似的重新仰躺了下來。
“做就做唄,反正他疤子有的是錢……”李小狗感覺到房子不再搖晃了,于是側(cè)起身子,將頭搭在男人的胸口上,拿手捏弄著他的一只乳頭。這時候,她的眼睛珠子突然變得水汪汪的,像是要把這黑暗的房間照出亮光來。她盯著黑暗中的丈夫,回想著他剛才說的那句不著邊際的話,忍不住竊笑起來。笑完之后,她又輕輕地嘆了—口氣,感覺到今晚是她嫁到土村十年來最不滿意的一次房事,她還想再來一次。
“問題是……問題是他家的車庫涉及到咱家的廁所!”花頭將老婆的腦袋搡到枕頭上,隨即扯亮了燈泡。燈泡的開關(guān)線貼著墻壁,花頭伸手拉扯它的時候,手指碰到了墻上,結(jié)果墻面上的石灰屑像粉一樣掉落下來,撒滿了整個床頭。李小狗一翻身坐起來,抓起枕巾使勁地撣起來,花頭瞥了她一眼,只見女人的那對乳房就像饑餓年月里兩只掛在脖頸上的空袋子,一左一右地搖擺。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重新躺下來,閉著眼睛。他突然覺得李小狗實在是太老太丑了,如果不是因為她屁股那地方還有點肉,他頂多一個月回來一次。
“先是他女婿跑回來辦石灰廠,現(xiàn)在他又跑回來做車庫,他們還想不想讓咱鄉(xiāng)下人活命啊?”花頭迅速穿好短褲。他突然睜開眼睛,瞪著螞蟥地的方向,“他女婿回來辦石灰廠,反正跟咱沒關(guān)系,我花頭子忍了再忍,就沒說他……可他疤子這次回來做車庫,都想做到咱拉屎拉尿的地方了,我實在是忍無忍了!”
李小狗見花頭實在沒有興致,怏怏的,將枕巾摔在床邊的木凳上,那條木凳也有些松動,照樣發(fā)出哐當哐當?shù)捻懧?。李小狗撅著嘴巴,光裸著身體,到處找著衣服。她先穿了汗衫,然后才慢吞吞地穿了短褲。最后,她又摸了摸肩膀上的那坨肉,像仇人似的,瞪了一眼丈夫毛發(fā)稀疏光怪陸離的腦殼,“啪”的一聲,重新拉熄了電燈,以那種不依不饒的口氣對丈夫說:“好歹你也是個男人……要是真把門口廁所拆掉了,到時候,他……他疤子得給咱家賠錢才行。”
“就是給一百萬我花頭也不會同意的!”花頭在黑暗中說,那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和陌生,似乎不是從他那張嘴里說出來的。他始終緊閉著眼睛,好像要把這個決定帶到夢里去,這會兒,鼻子兩邊的雀斑就像貼在餅上的芝麻,平展展的,“這回……我就是要他疤子明白,別以為有了幾個錢就了不得了……我明天就去找國禾和平均他們……狗日的,兩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2第二天下起了蒙蒙細雨。
花頭一大早就起床了,他一邊站在自家的茅廁里小解,一邊瞇著眼睛瞅了瞅雨情和天色。螞蟥地里的施工仍在進行,開鏟車的司機穿著顏色鮮艷的塑料雨衣站在猩紅色的鏟車上吆喝著,那架式顯得比晴天還要忙碌。
從廁所里出來的時候,花頭突然瞥了瞥那些長在墻頭上的綠苔,并伸手摸了摸。那東西綠茸茸的,軟乎乎的,像老鼠的皮毛。在花頭從小到大的記憶中,它們似乎一年四季都長在那些陰濕的地方,顏色始終是那個樣子,即使是三九天里,也看不出枯萎和變化來。花頭捏起一小塊,拿到眼皮底下瞅了瞅,然后用指頭慢慢碾碎,扔在路上。隨后,一邊扯著褲子的拉鏈,一邊回到了屋里。
這時候,李小狗從國禾家買了二斤泥鰍回來。她將泥鰍放在臉盆里,瞅了瞅鍋里的蒸紅薯。然后,她將身子靠在灶臺上,一邊習(xí)慣性地捏著肩膀,一邊往碗里拾著紅薯?;^瞥了瞥盆里的泥鰍,又瞥了瞥熱氣騰騰的紅薯,想起了“泥鰍鉆豆腐”。隨后,他坐在哐當哐當?shù)哪镜噬?,一邊咬著紅薯,一邊仰著脖子,直盯著房頂上的那些漏洞,這場突如其來的雨水實在是太小了,所以暫時還看不出會從瓦頂上滴雨的跡象。
“秋天來了,雨水會多起來……你最好是趁著這次回來把屋頂好好檢修一次?!崩掀爬钚」返哪樕懿缓?,她瞅了瞅房頂,神色看上去很憂慮,“要不然,你拍屁股去了城里,遭罪的還是我和你兒子……”
“是你男人的命要緊,還是這房里漏雨要緊?”花頭瞪了瞪李小狗。過去,每當李小狗提出要他檢修房屋的要求時,他總是拿出這項工作的危險性來嚇唬女人。“我都說了一百遍了,等我把錢攢夠了,干脆把房子拆了重建……”
“等你攢足了錢,我都死了一百年了!”李小狗突然吼了一句。
花頭沒再答理李小狗,而是十分明智地保持了沉默。他連續(xù)咬完了三只紅薯,然后一邊抹著嘴巴,一邊從屋里出去了。他決定去國禾和平均家。
花頭家的房子位于村子中間靠近馬路的地方,而國禾和平均二家則分別住在村子的兩頭。這時候,雨又奇怪地停了下來。花頭瞥了瞥門口的路面,又瞥了一眼李小狗:幸好沒去屋頂上檢修,連地皮都沒有打濕吶,你這個臭女人!于是一揮手,將雨傘扔進李小狗的懷里。他瞅了瞅馬路對面的茅廁,又瞥了瞥村子的下首,決定先去國禾家。
花頭有好幾年沒有去國禾家了?;^進去的時候,國禾正往身上背電瓶,那東西極像一臺噴霧器,一口背帶箱子迎接著一根電桿。國禾穿著一件像雨衣似的棕色皮服,從脖子一直套到腳跟,連鞋都不用穿,那樣子就像電影里見過的潛水員。前幾年,國禾曾經(jīng)跟花頭一起在縣城里打樁,后來因為老板總是克扣他們的工錢,他就一氣之下跑回來了,隨后賣掉家里的一頭豬,當天從鎮(zhèn)上背了一臺電瓶回來,專門用來電魚。他先是電河里的魚,后來河里的魚沒了,他就電田里的泥鰍和黃鱔?,F(xiàn)在,田里的泥鰍和黃鱔也越來越少了,國禾意識到這營生實在干不長久了,打算等到天氣完全冷下來后,就把電瓶賣給收廢品的平均,然后去疤子他女婿的石灰廠里打工。
“國禾啊,我花頭沒得罪過你吧?”花頭將手絞在背后,一邊盯著國禾身上的電瓶,一邊想象著那些水田里的泥鰍被電著以后如何在水里掙扎和痙攣的樣子。隨后,他又扭頭瞥了瞥國禾家門口的那棵老槐樹,心里想:下輩子就是變成一棵樹,也不能變成一條泥鰍。
“大清早的,咋說這種話來?”國禾盯著花頭。在他看來,面前這位五服之內(nèi)的兄弟,在土村人的心目中應(yīng)該是有位置的,尤其是他那張嘴皮子,簡直死的能說成活的,活的能說成死的……
那年,國禾從縣城里辭職不干的時候,如果不是花頭幫他據(jù)理力爭,與老板展開一場高水平的談判和交涉,他是絕對拿不到足額的工錢回家的?!拔壹依钚」匪磺纺愕哪圉q錢吧?”花頭接下來又補了一句。
“到底咋的了兄弟?”國禾連忙把背在身上的電瓶取下來,放在地上,“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吧,我越聽越糊涂了……”
“想想你做的好事情!”花頭跺了跺腳,一屁股坐在凳上,直瞪著國禾,臉上的雀斑又開始跳動起來。
“我做啥了?我做錯啥了?”國禾打算把身上的工作服脫下來,“我沒做啥啊?我除了電幾條泥鰍,啥也沒干啊……到底咋的了?花頭兄弟?!?/p>
“你別跟我裝糊涂,我最討厭那種口是心非的人。”花頭自個兒從口袋里掏出煙來,他知道國禾不抽煙,就自個幾點上了。他用力吸了一口煙,吞到肚子里,然后瞇縫著眼睛,以那種鄙夷的口氣盯著國禾說:“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把你家那二分門口田跟疤子調(diào)換了?”
“鬧了半天,原來你說的是這事兒……你咋不直說呢?我還以為天塌下來了!”國禾笑了起來,重新把衣服穿上。
“虧你曹國禾笑得起來!”花頭霍地一聲站起來,拿煙指著對方的臉,“你曉不曉得?咱們可是共著一個曾祖父的兄弟,咱們還沒出五服吶!”說到這里,花頭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一個八字的手勢,“他疤子,跟咱八輩子都挨不上……”
“我曉得,”國禾仍在笑,“咋不曉得呢?”
“你曉得個屁!”花頭臉上的雀斑這會兒似乎都變了顏色,“你把門口的好田好地給他,他卻把湖邊的糙田給你,我看你是個二百五!你居然還笑得起來,你有沒有頭腦啊?”
“平均也答應(yīng)了他,”國禾笑了笑,“又不是我一個人……”
“你們都是二百五,兩個二百五!”
“人家要做車庫嘛……無非幫人家成個方圓?!眹虒⒌厣系碾娖颗e起來,放在背后,然后將背帶套在兩邊肩膀上,那樣子就像一個背著炸藥包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英雄。
“你們只知道幫人家成方圓,咋就不知道成我家的方圓呢?”花頭突然揮了揮手,并吐出一口濃烈的煙霧,“你明明知道,我家的廁所就在那路邊上,你都拉過好幾回屎……你居然把田地跟人家調(diào)換了,成全他疤子做什么狗屁車庫!你這樣做對得住我嗎?”
“我還真沒有想過你家的廁所吶!”國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的確在花頭家的茅廁里拉過無數(shù)次屎,有一回他忘了帶紙,結(jié)果還是花頭遞給他一只煙盒才對付了過去。國禾動了動兩邊的肩膀,讓背在身上的電瓶挪動了一下位置,這樣感覺舒服些,“哎呀,我咋沒想到這廁所上呢……不過話說回來,他疤子做車庫,按說也不礙事啊?”
“他要是在旁邊做了車庫,我花頭還能夠在那地方拉屎拉尿嗎?”花頭突然離開凳子,做了個下蹲的姿式,隨即將手上的煙扔到門外。這時候,村里的孩子準備上早學(xué)了,他們背著書包成群結(jié)隊地從國禾家跑過,花頭瞥了瞥,只見他的獨生子亮亮一邊撒著尿,一邊小跑著,花頭忍不住想笑,但沒有笑出聲來。
“可疤子他……沒說要你拆掉廁所吧?”
“我看你簡直就是個二百五!”花頭大聲地說,“他只是嘴上沒說,并不等于心里不想;他只是今天沒說,并不等于明天不說;他只是子時沒說,并不等于卯時不說……”
“那就等他向你開口的時候,再說不遲?!眹逃行┎桓吲d了。
“你們都把田地先跟他調(diào)換了,我還說個屁!”花頭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他疤子是個什么人,我花頭還不知道?他是個寸土必爭的人!”花頭又指了指腳底下的地面。隨后,他重新坐了下來,又點燃一支煙,“那年,是哪年,我也不記得了……那年你爹把一頭母豬牽到他家房子后頭的坡上曬太陽,按說,那地方也不是他家的地盤,你猜他疤子怎么說?”
“他怎么說?”國禾好奇地盯著花頭。
“他咒你爹是個老崽!”花頭的眼睛里噴著火,“他還用腳踢你家的母豬,他踢了好幾腳,他明明知道豬肚里是懷著小豬兒的……后來,還是那母豬機靈,掙開繩子跑掉了,要不然,那—窩豬崽活活讓他踢死在豬肚里!”
“都過去多少年的事情了,你就別提了!”國禾扯了扯花頭的衣服,那意思顯然是說,我要去湖里電泥鰍了,不能陪你了。“都是一個村子的兄弟,團結(jié)要緊……”
“曹國禾,你就別在我花頭面前戴高帽子了!”花頭又用那種鄙夷的眼神,瞅了瞅國禾以及他身上的電瓶,“我跟你說實話,上次你們把螞蟥地租給他女婿曹兵辦廠的時候,我就有想法,我只是懶得說你們了,反正不關(guān)我家的事情……”
“都是一個村里的人,他女婿發(fā)了財,想回來辦廠子,依我看,是件好事……”
“好事?你還說是好事?”花頭站起來,逼問著國禾,“要是好事,那河里的魚咋沒了,要是好事,你電的魚咋越來越少了……”
國禾一聽,不再吱聲了,他知道花頭是說去年疤子他女婿曹兵回來辦硫酸廠的事。硫酸廠的廢水排到河里,河里的魚蝦就死個干凈,連水草都長不出來了。
“你以為我真是二百五?我也是算過賬的,現(xiàn)在糧食不值錢,把田地租給老板辦廠,總比種莊稼強……到時候,還能解決就業(yè)問題?!眹痰哪樛蝗粷q得通紅,那樣子似乎打算與花頭理論下去,他瞥了瞥螞蟥地,然后盯著花頭臉上的雀斑,“疤子他女婿曹兵跟我是簽了合同的……等他的石灰廠一投產(chǎn),我就到他廠子里上班?!?/p>
“我看你是認錢作父!”花頭突然鐵青著臉,一邊擺了擺手,一邊坐下來:“曹兵辦廠的事今天咱就不說了,我也不想扯遠了,我也沒有這份閑心思,我還得回到城里打樁去……今天,咱只說疤子回來做車庫的事……你老實告訴我,他疤子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
“我要是拿了他一分錢,”國禾的臉漲得更紅了,指著自己的背后,“我要是拿了他疤子一厘錢,就讓這電瓶電死!”
這時候,花頭臉上的雀斑總算恢復(fù)了本色,星星點點半明半暗地附在鼻子兩邊的臉皮上。他決定離開國禾家。他來到了門口,突然轉(zhuǎn)身盯著國禾身上的電瓶說:“他疤子以為自己有了幾個錢就癢不過了,跑回來做什么車庫!國禾你憑良心說,咱土村在外頭發(fā)財當官的也有不少,你看有誰跑回來做車庫的?人家發(fā)了財回來不是修路就是打井,想方設(shè)法給老百姓做幾件實在事,天底下只有他曹疤子做出這種缺德事情?!?/p>
“可是……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人家?!眹逃謩恿藙由砩系碾娖?,隨手抓起一只破竹簍來到門口,“我總不能出爾反爾吧?”
“我花頭不管你曹國禾是不是答應(yīng)了人家,話又說回來,你們就是答應(yīng)了他疤子,也無所謂!真的無所謂!我今天來找你,并不是來給你臉色看,我只是提醒你,做人要做個明白人,不能糊里糊涂,尤其是在一些大事情上……他女婿曹兵回來辦石灰廠,我花頭可以不管,因為這件事沒牽涉到我家的地盤!可他疤子要是回來做車庫,我花頭不可能坐視不管,是個男人,誰都不可能坐視不管!到時候……我們兩家要是打起架來,我看你曹國禾怎么辦。”
花頭說完后,將手上剛抽了一口的煙扔在國禾家的院子里,頭也不回地走了。
3一會兒,天慢慢放晴了,連太陽都露了出來。
這時候,對面村子的王老五像往常一樣挑著一擔(dān)豆腐進了土村,扁擔(dān)頭上系著一把雨傘。他將豆腐擔(dān)子放在花頭家的門口,像兩口子似的親熱地招呼著李小狗,然后一溜小跑鉆進路對面的茅廁里?;^家的廁所據(jù)說是花頭他爹生前親手砌起來的,當年用來擋雨的茅草早年就沒了,現(xiàn)在只剩下幾口青磚壘在那里擋風(fēng)遮羞。因為就在公路邊上,所以過路的外鄉(xiāng)人也經(jīng)常在那里方便,這樣,花頭家的茅坑實際上成了一個公共廁所。這廁所本來是露天的,加上不到一足一人的高度,這會兒,王老五的頭臉全都露了出來。他一邊打著哆嗦小解,一邊跟屋里的女人說著笑話,聽起來有些口齒不清。一會兒,只見李小狗一手端著一碗黃豆,一手捏著一只空碗,從屋里屁顛屁顛地出來了。
花頭從國禾家出來后,遠遠地瞥了瞥李小狗,又瞥了瞥站在廁所里撒尿的王老五,啥也沒說,將雙手絞在背后,黑著一副臉膛,打算穿過疤子家的別墅,直接去村子上首的平均家。
結(jié)果,路過疤子家門口的時候,花頭突然感覺到有點想拉屎了。
疤子家的別墅前頭是一座很大的院落,四周壘了高墻,墻頭上圍著一圈鐵絲網(wǎng)??赡苁窃郝涞蔫F柵門還沒來得及做好,所以那地方就臨時放了幾塊磚頭,權(quán)且擋攔一下畜禽的進入。院子里堆滿了建筑垃圾和各式各樣的工具,花頭經(jīng)過那里的時候,忍不住扭頭瞥了一眼,只見別墅正廳的兩扇大門閉合得緊緊的,還一邊貼了一個倒寫的“福”字。
花頭一瞥那兩個“?!弊郑樚棚@得更黑了,恨不得沖上去,一手一個將它撕下來,然后踹上幾腳,再把它們?nèi)釉诶牙?。他吁了一口氣,朝著村子上首瞅了瞅,一眼瞥見平均正站在家門口,與他媳婦大聲地商量著事情,肩膀上挑著一副收破爛的家伙。
這時候,花頭突然間有了想拉屎的感覺,他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跨進了疤子家的院子。
疤子家的別墅是在熱天里建起來的。那陣子,花頭正在城里忙著打樁,沒空回來幫忙,就打了個電話給李小狗,委托她送了禮金和兩個義務(wù)工?;^原本不打算給疤子送禮的,可想到兩家的房屋一前一后,好歹是個鄰居,擔(dān)心村里人會說閑話,違著心把禮送了。早知道他要回來做車庫,手頭上的錢就是多得爛掉了,也不會送他一分。疤子家的別墅就在花頭家老屋的后面,兩家只隔著一條二米多寬的小街。此時,李小狗與王老五打情罵俏的說笑聲,花頭就是閉著耳朵都聽得一清二楚。想到老婆今天要給他準備“泥鰍鉆豆腐”的下酒菜,想到馬上要到平均家去,他現(xiàn)在懶得跟這對狗男女計較了。
疤子建好別墅后,一直沒回來住。白天里偌大一個院落就那么空著,只是到了天黑的時候,才請他鄉(xiāng)下的叔叔過來看守?;^每次從城里回來,李小狗都要指著老屋背后說:疤子果真是有錢吶,你看他家做的別墅,比城里人住的房子還高級……要啥有啥,窗臺上還安了防盜網(wǎng)?;^每次聽了,總是不置可否地點著頭,李小狗有些惱火,又指著老屋背后說:你別跟我哼哼哈哈的,你去看看人家的房子,你親自去看看,你咋不去看看呢?花頭總是硬是脖子說:我不去看!我憑什么去看?他疤子又不是皇帝老子,他又不是建了一幢皇宮……就算是他建了皇宮,我也不會去看一眼。
進了疤子家的院子,花頭立馬聞到一股特殊的氣味,那是一種混合著多種建筑材料的復(fù)合氣味,在花頭的印象中,這種氣味只有在城里才能聞到,與鄉(xiāng)下的泥土味完全不同?;^突然感覺到腦袋瓜子一片空白,傻傻地立在院子中央,一時間似乎連拉屎的感覺都沒有了。他仰視著面前的別墅,貼在墻上的彩磚亮閃閃的,把眼睛都照花了。每扇窗戶底下都掛著空調(diào)機,窗臺上的防盜網(wǎng)繃得鼓鼓的,房子里頭垂著窗簾,而且閉合得嚴嚴實實,一絲縫隙都沒有:花頭揉了揉眼睛,又瞥了瞥院子兩頭的廚房和廁所?;^很快發(fā)現(xiàn),那兩幢稍矮的房子墻壁上同樣貼著閃亮的彩磚,尤其是上首的廚房,瓦頂居然設(shè)計成斜坡形,煙囪豎得老高,尖點上蓋著一頂帽子,就像電視上看過的外國的住宅?;^這時候似乎清醒些了,眼睛也不花了,他抓了抓腦袋瓜上幾根稀稀拉拉的毛發(fā),忍不住勾著腦殼,瞅了瞅自家的老屋,臉色頓時更黑了。他先是瞅見了破爛不堪的黑色瓦頂,一只老貓在陽光的吸引下,正沿著瓦溝舉著尾巴朝著房頂踱去,白胡子里發(fā)出“喵喵”的叫喚聲,緊接著,他又瞅見了他家千孔百瘡的后墻和兩扇像爛眼睛似的窗戶,窗戶上用來擋風(fēng)遮雨的塑料布上糊滿了泥點,在早晨陡起的風(fēng)中啪啪作響,以致于連李小狗和王老五的說笑聲都聽不清楚了。
“等你攢足了錢來修房子,我都死了一百年了?!被^突然想起李小狗早上對他說過的那句話。
花頭動了動嘴皮子,十分惡毒地罵了一聲,不是罵李小狗,是罵疤子。然后果斷地轉(zhuǎn)過身子,大踏步地朝著院子?xùn)|頭的廁所走去。
疤子家的廁所分了男女兩間,左邊是男廁所,右邊是女廁所。男廁所的門口貼著一塊特殊的墻磚,那上頭畫著一個抽著煙的男子漢;花頭瞥了瞥女廁所,那門口也貼著一塊特殊的墻磚,上頭畫著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子。
花頭又罵了一聲,不過這回罵的似乎是廁所,不是人。此時,他已經(jīng)站在男廁所門口,手握門上的鎖頭,正準備一腳踏進去,結(jié)果一眼瞥見門板底下靠著一塊小木牌,上頭寫著“禁止使用”四個紅字。
“放你媽的屁!”花頭抬起左腳,將木牌勾起來,隨手扔在院子中間的一堆砂石上,轉(zhuǎn)身推門進去了。
花頭一進疤子家的廁所,腦袋瓜又出現(xiàn)—陣空白,因為他聞到了更加強烈的氣味。那同樣是混合著多種建筑材料的氣味,那種氣味比剛才站在院子里聞到的氣味還要刺激,還要強烈,它甚至夾雜著一陣陣香氣,讓你的鼻子感覺到很舒坦。這種氣味,花頭在城里曾經(jīng)聞過一回,那次,他們老板請他一起去城里的酒店吃飯,他在半是受寵若驚半是忐忑不安的復(fù)雜心情中,尾隨著老板進了酒店。那天,老板一邊替他倒酒夾菜,一邊講明了這次請他吃飯的目的。老板說,眼看就是年底了,最近手頭上有些緊張,工人們的工資可能一時無法全部兌現(xiàn),花頭你這家伙能說會道的,在大伙中有威信,能不能提前給工人們打個招呼,做做思想工作,相互間通融一下?;^一聽,只喝了兩口酒,就借口要上廁所提前溜了。出門之前,他還果真上了一趟酒店的衛(wèi)生間。當時,他非常氣憤,差點跑進了女衛(wèi)生間。他在男衛(wèi)生間里撒了一泡尿,他一邊屙著尿,一邊罵著老板,一邊閉著眼睛,一邊聞著衛(wèi)生間里的氣味,他覺得那氣味太好聞了,難怪有人寧可住在城里的廁所里,也不愿意回到鄉(xiāng)下去。
花頭的腦袋瓜子在出現(xiàn)短暫空白后,迅速恢復(fù)了正常。這回,他沒有閉著眼睛,而是靠在墻壁上站著,嘴上不停地罵著疤子和他的女婿曹兵。他很快發(fā)現(xiàn),疤子家的廁所在功能上完全參照了城里高級酒店的標準,既安裝了撒尿的小便器,還安裝了拉屎的白馬桶,甚至連墻壁上都安裝了便紙盒和烘干機?;^慢步走過去,那樣子就像是這房里的主人或者客人,他來到便紙盒旁邊,啪的一聲,快速地抽出一張紙巾,似乎覺得不夠,又啪啪啪,連續(xù)抽出三張,然后張開那雙因為長期打樁而變得青筋暴突的手,像烤火似的,伸到烘干機底下,臉上露出享受的神情。奇怪的是,烘干機居然沒有任何反應(yīng),花頭縮回手,瞥了瞥頭頂上的小吊燈,然后轉(zhuǎn)身去按門口的開關(guān),吊燈仍然沒亮,花頭又咬牙罵起了疤子:你這個狗日的,都富得流油了,還節(jié)省著幾度電哩!罵完后,他瞥了瞥盥洗臺的玻璃鏡,鏡子里的花頭黑青著臉,長在臉上的雀斑似乎也不是那么明顯了,頭發(fā)顯得更加稀少,簡直跟禿頂差不多。他連忙別過臉去,擰開水籠頭,將手掌打濕,對著鏡子將頭發(fā)理了理,然后才解開褲子的皮帶,一屁股坐在奶白色的馬桶上。
花頭剛一坐上馬桶,就放出一個響屁來。那屁帶著明顯的紅薯氣味,花頭連忙捏住鼻子,將屁股抬起來,轉(zhuǎn)身瞅了瞅馬桶,他以為他的屎尿會隨著那個臭屁一道排泄出來,結(jié)果馬桶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口水,花頭從水里又瞥見了自己黑乎乎的臉孔和稀稀拉拉的幾根頭發(fā)。
花頭突然對著馬桶里的自己做了個鬼臉,然后重新蹲下來。這時候,屁眼里那種下墜的感覺似乎又一次卷土重來了?;^捏著紙巾,將鼻子完整地捂住,然后緊閉著眼睛,抿著兩片薄嘴皮子,打算好好享受一番。
花頭的眼睛差不多閉了五分鐘,后來有點想瞌睡了。平時每次從城里回來,他都要在自家的茅廁里解決一次大便,每次都是閉著眼睛,每次都要睡著了。有一回,他幾乎就是睡著了,居然有了鼾聲,結(jié)果還是李小狗沖進來,把他喊醒了。
花頭突然睜開眼睛,他以為拉完了屎,發(fā)覺肛門上仍然墜得厲害,他知道剛才的眼睛白閉了,他的屎根本就沒有拉出來。他瞥了瞥面前的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馬桶上的樣子非??尚?,就像電視里帶著手銬接受筆錄的通緝犯?;^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著笑著,花頭立馬斂住了,眼睛一下子睜得圓圓的,他突然從鏡子里瞥見了疤子。
鏡子里的疤子就那么瞄著他,以他一貫的那種眼神,就像瞅著一碗清水。花頭知道,在疤子的眼里,能說會道的花頭,頂多就是一碗一眼看到底的白開水。花頭一下子沒能克制住,打了個哆嗦,然后眨了眨眼睛,慢慢轉(zhuǎn)過身子。他瞅了瞅,背后啥也沒有,除了墻壁就是墻壁?;^覺得奇怪,再瞅面前的鏡子,疤子果真不見了。
花頭嘀咕了一聲,揉著眼睛,然后又瞅鏡子,疤子的確不見了,鏡子里的那個人正是他花頭自己?;^知道剛才是幻覺,又揉了揉眼睛,罵了一聲疤子,然后像仇人一樣瞪著鏡子里的自己。這幾天,疤子老是騷擾他,從城里回來的那個晚上,這家伙甚至跑到他夢里,對他說,花頭,你一天到晚蹲在那個破茅坑里不起來,啥意思啊?你存心不讓我做車庫是不是?我看你是找死……昨天晚上,花頭剛從李小狗身上滾下來,疤子和他女婿曹兵又雙雙跑到他夢里,他們穿著西服,打著領(lǐng)帶,并排站在土村的路口處,嘰嘰喳喳,指手畫腳的,像是又有了什么想法和舉動。
這時候,花頭突然發(fā)現(xiàn)額頭上有個陰影,黑黑的一塊,像蠶豆那么大?;^懷疑自己看花了眼,用紙抹了抹額頭,結(jié)果那塊陰影仍舊原封不動地粘在那兒。花頭當然知道印堂發(fā)黑意味著什么,在土村人看來,一個人要是印堂發(fā)黑,就意味著他近期會遇到災(zāi)難,不是患病,就是蝕財,總會遇到一頭,死活是跑不脫的?;^突然煩躁了起來,咒了一聲疤子,然后把眼睛閉住了,他不想看見自己。
花頭感覺到肛門里的那種下墜感似乎正在褪減,他漲紅了臉,用力哼了幾聲,又哼了幾聲,可還是沒有拉出東西來。
花頭失望極了。
這時候,螞蟥地的鏟車聲突然停了下來,那地方似乎圍了很多人,聽上去很是喧嚷?;^再次睜開眼睛,決定再來一次。他開始像產(chǎn)婦一樣用起力來,臉又一次憋得通紅,臉上的雀斑全跳了起來,連屁股都抬得高高的,那樣子就像一只下蛋的母雞。結(jié)果,“啪”的一聲,花頭又擠出一個屁來,仍是紅薯的氣味,他一屁股坐回馬桶上。
花頭在疤子家的廁所里足足呆了二十分鐘。當他從里頭出來的時候,那樣子就像小偷,手上的那卷紙巾已經(jīng)被他捏成團狀了,眼睛珠子脧來脧去。他盯著砂石上的那塊木牌,拿起來,將“禁止使用”四個紅字默念一遍,然后扔在廁所門口。
花頭從疤子家的院子出來后,神情有些恍惚,他瞥了瞥他家的后墻,聽到了王老五與李小狗的話別聲。這時候,螞蟥地的鏟車聲的確是停了下來,那地方圍著一堆人,男男女女的,花頭懷疑出事情了,心里掠過一陣喜悅。花頭瞥了瞥頭上的太陽,又瞥了瞥平均家,發(fā)現(xiàn)平均他媳婦也在遠遠地瞅他,連忙轉(zhuǎn)身朝著平均家走去。
這時候,平均正挑著收破爛的擔(dān)子,一搖一擺地走到了國禾家的門口。平均三年前就開始收破爛了,在此之前,他是土村的種田能手,人家一畝田地頂多收獲八百斤谷子,他卻能夠收獲一千斤。有一天,他在與他老婆算了一筆賬之后,突然對他女人說,我不想種田了,女人還忙問他為啥,他說,我就是一畝田種出二千斤谷子,我們家也很難脫貧。第二天,這個遠近聞名的種田能手,居然狠心地把家里的責(zé)任田撂給了女人,開始整天穿梭于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手里捏著一把火鉗,肩上挑著一副擔(dān)子,正兒八經(jīng)地做起了收破爛的生意。
花頭依然將雙手絞在背后,他一邊走,一邊瞅了瞅,只見平均他老婆穿著一條花褲子正站在家門口,那樣子似乎正在迎接他。這時候,那種想拉屎的感覺花頭已經(jīng)完全感覺不到了。
賣豆腐的王老五已經(jīng)挑著豆腐擔(dān)子回到了對面的王家灣?;^他老婆李小狗從屋里出來后,遠遠地瞥了王老五一眼,然后一直盯著從門口跑過的國禾。這會兒,背著電瓶穿著水服的國禾,像個瘋子似的正朝著螞蟥地的方向奔跑,那只赭綠色的電瓶在他的背后上下躥動著,一路上除了風(fēng)聲,就是哐哐哐的響聲。
4花頭一到平均家,臉色就像這個時候的天氣,一下子暖和了下來。
平均他老婆眼瞅著花頭過來了,連忙跑進屋里往籮筐里裝谷子。她家過兩天就要砌新房子,她得抓緊時間準備足夠的米和糧食,另外,她還打算明天跟平均一起去縣城采購肉菜。
“聽說你家要做新屋了,恭喜你們啊。”花頭放在背后的雙手絞合得更緊了。他大膽地盯著女人的屁股,那年平均結(jié)婚的時候,花頭因為偷偷摸了一把新娘子的屁股,讓平均當場打了一巴掌,他本來忘記了這事兒,這會兒卻突然想起來了。
“哪里是做新房子!咱又不是疤子,咱又不是富人,咱是窮人……無非是換掉幾口舊磚破瓦,暫時避避風(fēng)雨罷了?!逼骄眿D說得很謙虛,她早把當年洞房花燭夜有人摸她屁股的事忘記了。這會兒,只見她將整個上身彎進谷倉里,只留一個屁股撅在外頭?;^瞅了瞅四周,感覺到這屁股的檔次比李小狗的強多了,他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悄悄地走過去,一邊對女人說“我來幫幫你吧”,一邊伸過手去試探性地捏了捏女人肥嘟嘟的臀部。此時早過了白露的節(jié)氣,平均媳婦的花褲子里頭穿著一條薄棉褲,花頭似乎沒有摸出感覺來,還想再摸,結(jié)果那女人突然把頭抬起來,臉色紅紅的瞅著花頭。
“看來……平均收破爛是真的發(fā)財了……”花頭有些緊張,說起話來有些結(jié)巴。
“發(fā)鬼財喲!”女人笑了笑,“我看還不如做莊稼哩?!?/p>
“他沒發(fā)財做得起新房子?鬼才相信哩!”花頭也跟著笑了笑,將背后的手松了下來,開始掏煙,“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平均他沒發(fā)財,至少是找疤子借了錢的……有沒有這回事啊,嫂子?”
“那可是要付利息的……”女人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將谷倉關(guān)好,打算將籮筐里的谷子挑到門外的空地上。
“付不付利息,誰說得清楚呢?”花頭將煙點上了,審視著女人,“付不付利息,也不關(guān)我的事,我管你付不付利息!”
平均他媳婦又笑了一下,盯著花頭嘴上的煙:“花頭兄弟,你可是從來不登門的……你今天找我有啥事吧?”
花頭瞥了她一跟,感覺到很難判斷這女人是否發(fā)覺他剛才摸了她屁股。他先是笑了笑,然后突然把臉色一沉,將煙灰重重地撣在地上:“我今天不是來找你的,我是來找平均兄弟的!他既然不在家,我就順便跟你說一聲,等他回來后你一定轉(zhuǎn)告他,你就說我花頭今天特地登門來問他一句話,我到底哪個地方得罪了他?!?/p>
就像剛才在國禾家一樣,平均媳婦似乎被花頭突如其來的問話搞懵了,在繞了半天舌頭之后,她總算像國禾一樣明白了花頭的來意。那女人忍不住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實話跟你說花頭兄弟,跟疤子調(diào)換田地的事,是我一口答應(yīng)的,跟平均沒有關(guān)系?!?/p>
花頭瞥了女人一眼,有些不相信地說:“你一個女人……憑什么答應(yīng)?平均他知道嗎?”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呢!”女人挑起谷子來到了屋門口,拍了拍腦門,“這幾天……只知道忙著做房子的事,看我把這事兒給忘了!”
“你說平均他會不會答應(yīng)呢?”花頭連忙拔掉嘴上的煙,問道。
“應(yīng)該會答應(yīng)吧?”女人將裝滿谷子的籮筐放在門口的空地上,轉(zhuǎn)身回到屋里取出一條毛巾搭在頭上,“咱跟他疤子無冤無仇的,為啥不答應(yīng)吶?”
“仇深著呢!你是不曉得?!被^壓抑著聲音,一字一頓地說,臉上的雀斑似乎又跳起來了,“那年你還沒嫁過來,疤子端碗米粥從你家門口經(jīng)過,他故意找茬,說你家的黑狗咬了他一口,結(jié)果把你媽罵了一頓……”
“我咋沒聽平均說過?”“你猜他疤子咋罵的?”
“咋罵的?”“他罵……他罵你娘是個老逼婆?!?/p>
花頭的眼睛里又開始噴著火。
“好沒有修養(yǎng)!”平均媳婦似乎一下子紅了臉,掉頭盯著村口處花頭家?guī)赡苁窍氤蛞妿赃吥菈K面積只有二分的水田。
“你知道不知道,那個晚上,他端著一碗粥,那粥剛從鍋里盛起來,熱氣滾滾的……他連碗帶粥對著你家平均摔過去,當時要不是我花頭手疾眼快,及時把你家平均扯開,他的腦殼現(xiàn)場就得開花,要是這樣,你也遇不到這么好的男人了……”
“平均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件事。”女人抓過頭上的毛巾,揩了揩臉,嘴上咕噥著,“你說這事兒咋辦?那天疤子開著車子回來,我一口答應(yīng)了他,我咋知道他是這種人呢?他好狠毒啊,平均咋不跟我說這事兒呢?”
“當初國禾他們把螞蟥地租給他女婿辦石灰廠,我就有意見……我只是懶得說了?!被^瞥了一眼螞蟥地,這時候那幾輛鏟車已經(jīng)重新啟動,大伙都各自散開了,回頭朝村子走來,只有國禾似乎還站在原地方,像個喂奶的婦女,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大聲地說著話。“到時候,你們看,他女婿會把土村弄成啥樣子?”花頭又補了一句。
“螞蟥地里沒有我家的地……不過話又說回來,疤子他女婿回鄉(xiāng)下辦廠應(yīng)該是好事。”女人接過話說,“疤子他女婿說了,等廠子一投產(chǎn),村里凡是租給他田地的,一家一個到他廠子里上班……”
“想得美!”花頭瞅了瞅女人的胸部,感覺到那地方也比李小狗高一個檔次,“你說,他去年辦硫酸廠,村里有幾個被他安排了去上班的?那都是幌子啊傻瓜,反正這年代騙死人不填命……”
“螞蟥地那么大的一塊地……我看,疤子他女婿到時候不敢咋樣的?!迸顺蛄顺蛭涹ǖ氐姆较?,嘀咕道,“按你花頭兄弟這么說……幸虧那地方?jīng)]我家的田地吶!”
“到時候,他們就是后悔都遲了?!被^一針見血地說,“他去年辦硫酸廠把整個一條河都污染了,現(xiàn)在他又辦石灰廠,不信你看,要不了幾天,咱土村成大石灰窯了……”
“花頭兄弟,”女人突然有些不高興,“你今兒來到底是來說疤子兄弟做車庫的事,還是來說他女婿辦石灰廠的事?”
“你這話是啥意思?”花頭也不高興了,將煙扔在地上,“我說疤子咋樣?說他女婿又咋樣?我都說了,咋的了?你把田地跟他調(diào)換了這是事實吧?我家的茅坑在那兒這也是事實吧?你是明白人,還用得著我多說嗎?”
“那咋辦?”女人盯著花頭,臉紅紅的,“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疤子了,我說話總不能出爾反爾吧?”
“我花頭可不管你是不是答應(yīng)了人家,我今天來只是要告訴你家平均,你跟他調(diào)換田地,本來跟我花頭不相干,只是我想提醒你們兩口子,你們做事情要替別人家想想,不能顧此失彼,不能因為人家發(fā)了點財就把我們這些窮人不當人!”
“花頭兄弟,你……你這話就說重了?!迸说哪樕懿缓每戳恕?/p>
直到這個時候,花頭才確信平均媳婦剛才沒有感覺到他的騷擾,于是,他盯著平均家即將修繕的老屋,立馬提高了嗓門,像是要讓全村人都能聽到:“我的話一點也不重,我覺得我還說輕了!要是我現(xiàn)在手頭上有幾百萬,你們會跟他疤子調(diào)換田地嗎?你也是個莊稼人,你自己摸著良心說,他疤子跑到我家?guī)赃呑鲕噹欤綍r侯我到哪兒拉屎拉尿去?我家的廁所明明在那里,都做了幾十年了……他跑去做什么車庫?我看他做得蹊蹺!我跟你說啊嫂子,咱可丑話說在前頭,到時候我們兩家要是動起手來,你們得負責(zé)任。”
“我們負不了這個責(zé)任。”女人說。然后,她突然掉過頭去,瞥了瞥疤子家的別墅,像是自言自語道,“難怪你剛才跑到人家院子里晃了半天呢……”
“你嘀咕啥呢?”花頭盯著平均媳婦問了一聲。
“沒說啥。”女人連忙搖了搖頭。
花頭還想說什么,這時候,只見他媳婦李小狗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她氣喘吁吁地說了半天,原來是有人打電話到了家里,讓花頭趕緊去接呢。
5電話是村長打來的。
村長去縣城辦事情,結(jié)果遇到疤子,疤子就把他想回鄉(xiāng)下做車庫的事告訴了村長,疤子當然還說了花頭家的茅廁?;^一邊接著電話,一邊猜測著電話那頭的情況,當時村長可能與疤子一起在城里的酒店喝酒,村長可能喝多了,于是就主動把電話打了過來。疤子進城之前也是個農(nóng)民,也在土村種著莊稼,家里甚至曾經(jīng)窮得連鹽都沒有吃的。結(jié)婚后,他老婆一口氣生了三個姑娘,連香火都要斷了。俗話說,破窯出好瓦,疤子的三個閨女卻個個出落得像天仙似的,以致于土村的小伙子個個都想成為他的女婿。前幾年,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的曹兵通過幾筆礦石生意一夜之間發(fā)了橫財,沒過多久一腳把結(jié)發(fā)妻子踢掉了,隨后就娶了疤子的二姑娘。自己的黃花閨女給人家做了二房,疤子覺得很沒面子,死活不上女婿家的門,后來還是曹兵在城里替他買了房子和車子,他才丟下鐮刀鋤頭,正式告別農(nóng)耕生活,成了正兒八經(jīng)的城里人。這兩年,女婿的生意越做越大,不僅經(jīng)營著原先的礦產(chǎn),還辦了服裝廠和硫酸廠,僅是替他打工的工人就是幾千上萬人,成了全縣城的首富。今年夏天,疤子回到鄉(xiāng)下把老屋拆了,重新砌了一幢三層的別墅。那些天,他天天開著車子回來,一點都不像個剛從土村出去的鄉(xiāng)下人。疤子的別墅讓花頭家擋住了,車子沒法開進去,疤子只好將車子停在花頭家的門口。那天,疤子停下車后去花頭家的廁所撒尿,他順便瞥了瞥路邊的水田,又瞥了瞥馬路,然后一邊扣著褲扣,一邊跟李小狗說起話來。他先問她面前的水田是誰家的,李小狗立馬告訴他是國禾和平均兩家的,疤子一邊點著頭,一邊噢了一聲,然后就回到他的別墅里去了。
花頭接完電話后,臉色十分難看,捏在手上的話筒半天才放下來。這時候,老婆李小狗正蹲在門口,將裝在塑料袋里的泥鰍重新倒進臉盆里。
盆里已經(jīng)放了清水,李小狗打算將泥鰍放進清水里,讓它們把肚子里的泥沙吐出來,到了傍晚的時候,她再給花頭做“泥鰍鉆豆腐”吃,同時替他溫一壺酒。剛才,她用一碗黃豆從王老五那里兌換了三塊豆腐;早上從國禾家買了泥鰍回來后,她特地拿秤重新稱了一次,剛好二斤,秤桿平平的,李小狗幾次忍不住咒了國禾。她老早就聽國禾說,男人多吃泥鰍有壯陽的好處,盡管花頭每次從縣城回來不是買魚就是剁肉的,可那碗“泥鰍鉆豆腐”始終是少不了的。昨天晚上,花頭上床后的粗魯舉動讓她很不樂意,李小狗希望丈夫今天晚上能夠文明一些。
李小狗聽說電話是村長打來的,臉色馬上變得興奮起來,她連忙問花頭,村長找他啥事情,是不是又想讓他去當會計。花頭像仇人似的瞪了一眼老婆,覺得這個四肢發(fā)達的女人頭腦實在是太簡單了,跟平均他媳婦比起來,簡直就是個二百五。
“你想得美?!被^說,“是疤子讓他打來的!狗日的,這世道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花頭天生會算賬,小時候數(shù)學(xué)就學(xué)得好,據(jù)說當年能夠雙手并用對付兩副算盤。幾年前的一天,村長曾經(jīng)想讓他到村里當會計兼副村長,花頭擔(dān)心村干部的工資沒著落,就去了城里打樁。村長對此有些想法,花頭有時候回到村里,明明遇見了也不敢打招呼,花頭覺得挺對不住村長。
“他說啥啊?”老婆忍不住又問了花頭一聲。
“他能說啥?還不是動員咱把廁所拆掉唄!他還能說啥?”花頭大聲地吼叫著。
“他憑什么讓咱拆廁所?咱偏偏不拆,看他能拿咱咋樣!他頂多也就是個村長,他還敢把咱吃了不成?”為了取悅于花頭,李小狗變得聰明了,她覺得今天應(yīng)該與丈夫始終保持一個腔調(diào),不能跟他對著干了。
花頭瞥了瞥老婆,又瞥了瞥盆里的泥鰍,他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泥鰍們比他小時候捉到的泥鰍細小多了,而且似乎沒長胡須。他抬起頭來,視線越過門口的廁所和馬路,瞥了瞥遠處的田野,只見國禾已經(jīng)離開了螞蟥地,正背著電瓶走在水田與河床相接的堤壩上,風(fēng)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一會兒,背著電瓶的國禾在花頭的視野里越來越小,最后幾乎看不見了。早年的這個時候,門口的田野早已是一片金黃色,各家各戶都磨亮了鐮刀,做好了收割二季稻的準備。這幾年,鄉(xiāng)下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門口的田地就一直荒著,少數(shù)發(fā)了財賺了錢的,干脆就在自家的責(zé)任田里新砌了樓房,將村子搞得亂七八糟的。花頭瞅了半天,突然覺得心里頭空蕩蕩的,愈發(fā)覺得他們土村不像原來的土村了。
花頭回過身來,突然盯著女人說:“剛才國禾跑到螞蟥地干啥呢?”
“開鏟車的司機不小心將他爹媽的墳?zāi)圭P掉了……”女人說,“連石灰都露出來了!”
“難怪圍了那么多人……活該!”花頭盯著盆里的泥鰍說,“讓他吃回虧,看他還懂不懂得好歹?!?/p>
“國禾剛才對開鏟車的說了,如果疤子他女婿不賠償他一萬塊,他再找曹兵算賬。”
花頭瞅了瞅螞蟥地,然后盯著房子背后的別墅:“要我是國禾,就是賠償一百萬也不行!”
然后,李小狗比較詳細地敘說了螞蟥地的事。她說,那開鏟車的司機當時不是有心的,加上墳頭上沒碑石,就把墳?zāi)圭P開了。李小狗又說,剛才在螞蟥地,國禾都哭了……這下可好了,看他疤子和女婿怎么收拾!
“活該!看他還跟疤子調(diào)不調(diào)田地!”花頭說,然后掉頭盯著門口的廁所,“狗日的,做個車庫,又不是建人民大會堂,這個跟他調(diào)換田地,那個打來電話,他疤子算老幾啊?狗日的東西?!?/p>
“那你說咋辦?”過了一會,李小狗小心地又問了一聲。
“咋辦?”花頭一屁股坐在門檻的石頭上,“你說咋辦?他好歹也是一村之長……他特地從城里打電話來,你說咋辦就咋辦……老子懶得管了!”
“你是男人,你說了算?!迸苏酒饋?,嘴上咕噥著,“剛才王老五來賣豆腐時還說,疤子他女婿曹兵在城里把公安局的人都剁了!”
“他自己剁的?”花頭連忙盯著老婆,“對方死了么?”
李小狗搖了搖頭,“他花錢買人剁的,反正他有的是錢,什么事做不出來啊?”
花頭盯了盯門口的廁所,然后又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突然低下頭輕聲對老婆說:“李小狗,你說……要是咱同意他疤子拆掉廁所,他會不會給我們補償?”
“你不是說不同意的呢?”
“我是說假如……”男人瞪了女人一眼。
“我不知道。”李小狗又拎出半桶清水來,打算把盆里的水換掉,“他那么有錢,應(yīng)該會補償吧,否則這道理說不過去……”
“你說他會給咱多少錢?”花頭緊盯著老婆的眼睛。
“我不知道。”老婆盯著對面的廁所,“我真的不知道……”
“你這個蠢貨,一問三不知,你給我死了算了!”花頭突然吼叫起來,臉上的雀斑又跳了起來。他快速地站起來,盯了盯廁所,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路對面的廁所在陽光下閃著安靜的光。
“那你說疤子會補你多少錢?”老婆不甘示弱地吼了一聲,“你既然啥都知道,干嘛還問我?”
花頭突然蹲下去,隨手抓起一根棍子在地面上列好算式,他很快算出來了,然后又盯著對面的廁所,他接著又算了一遍,最后才把手上的棍子扔掉。
“他疤子把村長都搬動了,他狗日的好狠!”花頭一邊站起來,一邊拍了拍手,然后突然俯下身子,用手指著自己的臉,盯著李小狗的眼睛說,“你給我瞅瞅,我的額頭下面是不是有塊黑影子……”
“哪個地方啊?”李小狗湊過來,盯著男人的臉,“除了那幾?;衣樽?,臉上啥也沒有啊……”
“印堂那地方!”花頭黑著臉,指著自己的眉心,“你這個臭女人,連印堂都搞不清楚,你死了算了!”
“你咋不死呢?”女人推了他一把,“你把一家人搞得雞犬不寧的……你早死一天,我這個家早安頓一天?!?/p>
花頭一聽,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瞥了瞥李小狗,突然覺得這個女人的脾氣比上次回來的時候犟多了。然后,他咬了咬嘴巴,又盯著對面的廁所,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想了半天,要是實在不行,咱就看在村長當年請我當會計的面上,給他個臺階下算了……”
“你同意了?”
“同意?沒那么容易!除非他疤子親自回來一趟,與我花頭面對面商量這事兒……否則,”花頭突然看見平均挑著一擔(dān)破爛沿著馬路朝著村子走過來。他想了想,背著手掉頭進屋去了,“否則,別說是村長,就是鎮(zhèn)長、縣長打電話來也是瞎的?!?/p>
6一連兩天疤子沒有回來的意思。
花頭只請了兩天假,要是疤子今晚再不回來,他明天無論如何得去城里打樁了,他不好意思再延長假期了,否則老板又會克扣他的工錢,到頭來一年的樁白打了。
“我明天就進城去?!被^抬頭看了看天,天色越來越暗,他瞥了一眼老婆李小狗。
“可疤子還沒有回來……”李小狗又在準備“泥鰍鉆豆腐”。這兩天,她天天弄“泥鰍鉆豆腐”,花頭都吃厭了。到了晚上,花頭就在李小狗的身上下功夫,跟第一個晚上比起來,花頭的表現(xiàn)不但沒有什么長進,反而實際操作能力大為下降。他一邊弄著李小狗,一邊自言自語,迷迷糊糊中,李小狗總算聽清楚了,丈夫還在念叨著廁所的事情。“狗日的……連個照面都不打……還……還想做車庫,沒門!”“狗日的,是……是你停車要緊還……還是我拉屎要緊……”李小狗煩死了,每次都想把男人從身上推下來,而花頭卻像吸鐵石似的,趴在她那一身肉上?!澳隳懿荒懿惶釒氖?”李小狗每次都很掃興,“你到底怎么了,你還不到四十歲,你咋像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李小狗差點失了口:“你咋像賣豆腐的王老五似的”,幸虧到了嘴邊的話又被她咽了回去。夏天的那個晌午,花頭說好了要回來的卻沒有回來,結(jié)果王老五挑著豆腐擔(dān)子過來了。李小狗說,我想吃豆腐,可家里沒黃豆了。王老五捏了捏她的屁股說,我不要黃豆,我只要你這個東西,這東西比黃豆強多了……結(jié)果,兩人你說我笑的就把生意做成了。
“不回來算了,難道還讓我花頭去請疤子回來不成?”花頭瞪著老婆的臉,那真是一張丑陋的臉,比城里的女人差遠了,他媽的,下輩子一定要成為一個城里人,吃香喝辣的,還不用做廁所,廁所全在家里,也不用這么操心了?!笆撬套幼约翰换貋?,到頭來可不能怪我不拆廁所……”
“我想起來了!剛才聽平均他媳婦說,晌午的時候疤子跟平均打了個電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李小狗一邊說著,一邊把吐凈水的泥鍬倒進碗里,然后用另一個碗蓋好,掉轉(zhuǎn)身從家里出去了。
天色越來越暗,花頭瞅見碗里的泥鰍蹦了出來,先是一條,接著又蹦出兩條,泥鰍在地面打著滾,渾身粘滿了土粒,瞅上去像蚯蚓似的?;^想了想,彎下半個身子,一邊抓著泥鰍,一邊罵著李小狗突然死到哪里去了。
一會兒,李小狗和平均一前一后像兩口子從外頭進來了。
平均的指頭上夾著煙,瞅上去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像是收破爛虧了血本。他主動喊了花頭一聲,然后坐在李小狗遞來的一條木凳上?;^抽出一根煙來,遞給平均,平均指了指手上的煙,說我有吶。花頭說,我的煙沒有你的好,好歹接一根。平均就接住了。于是,收破爛的平均一只手上夾著兩根煙,他顯然很少遇到過這種待遇,所以有些手足無措,以致于花頭給他的那根煙差點掉了下來。他瞅了瞅花頭,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從小跟自己一起讀書一起長大一年結(jié)婚的同村兄弟比上次回來的時候蒼老多了。
“疤子果真沒跟你打電話?看來……這個人真的變修了!”平均瞥了一眼花頭,又瞥了瞥門外的廁所,這時候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平均根本就沒有看見廁所,可他仍然表現(xiàn)出一副清楚看見了廁所的樣子,“那廁所做了幾十年了吧?”
花頭點了點頭。
“他晌午跟我打個電話過來……他也不知道是聽誰說的,說你堅決不同意拆掉廁所,他想讓我做做你的工作?!逼骄贿呎f著一邊吸著煙。這兩天,他不止一次想過,那天,要是疤子不是遇見他老婆而是遇見他平均,他不知道是否會答應(yīng)對方調(diào)換田地的要求?,F(xiàn)在,他不好意思面對花頭的臉。多少年來,他一直覺得有些對不住花頭,他認為自己當年不應(yīng)該打花頭那一巴掌的,新婚之夜小伙子摸一摸新娘子的屁股,如今這個社會又算個球呢?
“前天,他讓村長打了個電話過來,今天他又打電話給你……”李小狗接過話說,“他疤子好大的架子……他又不是鎮(zhèn)長,他比縣長的架子還大,他算老幾啊?”
“我批評了他,我狠狠地批評了他一頓!”平均盯著李小狗說,“我說,你想回來做車庫,按說也算得上是件千百年的喜事,我們這些做兄弟的當然應(yīng)該幫你成個方圓,可你連影子都不露一下,你疤子也太不把我們這些做兄弟的當人了吧?”
“他咋說的?”花頭突然抬起頭來,盯著平均的臉。平均剛結(jié)婚那幾年,花頭曾經(jīng)做夢都想對著他的臉還上一巴掌,如今他早就不想了……他突然想到了平均媳婦的屁股,于是連忙低下頭,不好意思再看平均了。
“你說他咋說?”平均瞅了瞅花頭,“他說他忙得很,他說他沒有時間……”
“有了幾個臭錢不得了哪!”花頭立馬紅了臉,掉頭盯著黑乎乎的門外,臉上的雀斑若隱若現(xiàn),“上個月我在城里打樁,他明明在我旁邊開著車子過去,車窗子都拉下來了……他明明看見了我,連個招呼都不打,什么東西啊?咱一輩子不求他,看他還牛逼個啥!”
“如今這社會就是這么回事!花頭兄弟,你比我見過的世面多……在這個事情上,你要看開點?!逼骄痤^來,再次盯著花頭的臉說,“我在電話里跟他說了好幾遍,我說,花頭好歹也是咱一起長大的兄弟,你現(xiàn)在要做車庫,連個照面都不打,你叫別人咋想呢?我還說,你不僅要親自回來一趟,還要賠償人家的損失!”
“他咋說?”花頭和李小狗一齊盯著平均的臉,這會兒,他們甚至認為,如今像平均這樣敢于說公道話的人實在是太少了,下一屆的村長應(yīng)該由他這種人當。
平均猛吸一口煙,然后猛地抬起頭來,火冒三丈地盯著他們夫婦兩個:“你說他疤子咋說?他居然說得出口!他說他好歹也是土村的兒孫,他說他回來做一個車庫,你花頭連個方圓都不成全他,他感到非常失望,他說他才離開村子幾天,你花頭就不把他當兄弟了,他說這是他疤子做夢都沒想到的事情,他還說他本來決定親自提著煙酒禮品登你家門的,他還說他準備按照城里的商品房標準給你家補償?shù)?,他說他連現(xiàn)金都從銀行里取出來了……結(jié)果聽說你花頭死活不同意拆掉廁所,他就不想回來了……他說他就是想回來,他老婆也不讓他回來,他說他就是想回來,他的幾個女婿也不同意他回來?!?/p>
“放屁!”花頭跳起來,盯著平均,臉上的雀斑突然變了顏色,像熱鍋里活蹦亂跳的芝麻,“放他娘的屁!”
“你莫生氣啊兄弟,你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生氣對身體不好,你家亮亮還沒長大……因為這事兒,咱把身體氣壞了劃不來?!逼骄鶓n心忡忡地盯著花頭的眼睛,那意思是,疤子在電話里的話,他是否還有必要繼續(xù)把它說完。
“他還放了什么屁?”花頭一坐下來,主動問了一聲。
“疤子說,他女婿曹兵也不知道是從誰的嘴上知道了這事兒,揚言要請一伙黑社會混混來踏平你家的廁所……疤子還說,他做了他女婿兩天的工作都沒把他思想做通,曹兵還是那個口氣……他女婿曹兵甚至還說,你花頭要是不主動拆掉那廁所,他還打算跟你的老板說一聲,把你炒了魷魚,不讓你打樁了?!?/p>
“我日他娘的!”花頭又一次站起來,捏著煙沖到門口,隨后對著黑乎乎的夜色,像女人一樣罵起來,直到罵干了口水,才轉(zhuǎn)身返回屋里。李小狗瞥了丈夫一眼,然后一邊罵著疤子,坐邊進了廚房。
平均瞅了瞅花頭,站了起來,拉他挨著自己坐下來?;^突然將煙扔在地上,抬腳將它碾滅:“他疤子,還有他女婿曹兵……要是有這個狗膽子,老子這回就豁出去了!反正老子是窮光蛋一個,一命抵一命,老子不吃虧,到頭來看哪個不怕死!”
“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這又是何苦呢?兄弟?!逼骄闪嘶^一眼,那眼神好像是瞪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他疤子不講道理,咱不能不講道理;他曹兵不講道理,咱不能不講道理。咱還要在土村活下去,世世代代活下去……咱不能讓全土村的人說咱的閑話,咱要把道理捏在手里,讓土村里的人都來評評,這事兒到底是誰做錯了?!?/p>
“不可能!”花頭大聲地喊道,那口氣似乎又是要讓全村人都能聽見似的:“除非我死了,除非這個世道沒有王法了!”
“你能不能小點聲音?”平均又像剛才那樣瞪了瞪花頭,“咱有理不在聲高,你小點聲沒人說你是啞巴!”
“我偏不小,我小不了!”花頭大聲地說,似乎連眼淚都出來了,“我自己的廁所,我父親活著的時候就做了的茅坑,全土村的人都在那里拉過屎撒過尿,你平均拉過,他國禾拉過,他疤子也拉過……他狗日的憑什么要我拆掉?老子今天就把話放出來了,他來一個老子就殺他一個,老子就在那里等他疤子和曹兵回來,我不去城里打樁了,我看他到底有多大的狗膽子!”
“你可千萬別這樣說!”平均又瞪了他一眼,“咱一個平頭老百姓搞得動他們嗎?你跟他們斗,不是胳膊扭大腿嗎?你跟他們搞,不是雞蛋碰石頭嗎?你也太不自量力了!他女婿是全縣城有名的人,連縣長都讓他三分……你知道不知道,他養(yǎng)的那幫黑社會啥事做不出來啊?你得小心你家兒子亮亮,要是啥時候讓他們給綁架了,你就吃不了兜著走!”
這時候,李小狗突然從廚房里沖出來,連忙問平均說:“誰要綁架我家亮亮?”
平均連忙搖了搖頭,又擺了擺手,示意她趕緊回廚房做飯去。
一會兒,廚房里飄出了泥鰍和豆腐的香味。平均瞅了瞅花頭,感到眼下很難做通他的工作,于是站起來,走到廚房里,打算就廁所的事對著李小狗交代幾句。結(jié)果,李小狗一把將他扯回凳子上,讓他陪著花頭喝一杯,順便把廁所的問題解決算了。
“他回來這兩天,我們實在是沒過出名堂來……你看他……都快要瘋了!”女人紅著眼睛哀求著平均說。
這個晚上,平均和花頭喝了整整二斤白酒。他們邊喝邊說,幾乎沒吃什么泥鰍和豆腐。主要是平均說,花頭一直悶著頭喝酒,問他都不吱聲。后來,兩個人都喝多了,他們都把疤子痛罵了一百次,他們都說,等疤子哪天回來的時候,他們,還有國禾,一定用繩索將他吊在村口的苦楝樹上,痛打一頓,看他將來還敢不敢在我們這些兄弟面前耀武揚威。
臨出門的時候,東倒西歪的平均靠在門框上,突然捏了捏李小狗的屁股,一本正經(jīng)地交代說:“我跟你說啊小狗,你別以為我喝多了,我一點都沒有喝多,我就是再喝一斤也醉不了……明天,記住明天一大早!你無論如何要讓花頭回城里去,別讓他呆在家里了,廁所的事也別讓他插手了……這兩天,你自己拆掉算了,你要是實在不想拆,我替你們拆……咱把事情做主動點,咱得把理兒先占住,咱讓人就讓個夠!我看他疤子好意思不回來!我看他疤子到時候怎么給鄉(xiāng)親們交代!”
第二天,花頭果然進城了。進城之前,他上了一趟廁所。他原本是去撒泡尿的,結(jié)果到了茅廁里,突然感覺到想拉屎了。直到這時候,花頭才猛然意識到,回來都兩個白天三個晚上了,連一次大便都沒有拉,這在過去是從未有過的,以往每次回來,至少也要拉一次大便,而且每次都要拉出很多,像是要把在城里一周時間形成的大糞全都拉出來,他手忙腳亂地解開褲子,然后蹲下去,結(jié)果眼睛還沒來得及閉上,屁眼上的物質(zhì)就滑了出來。
“啊喲!”花頭忍不住呻吟起來,然后習(xí)慣性地閉上眼睛,這會兒,臉上的雀斑似乎消失了,“啊喲喂,我的媽啊,啊喲喂,太舒服了!”花頭一連叫喚了好幾聲,眼睛越閉越緊,像是這輩子不打算再睜開了。這時候,天又下起了蒙蒙小雨,他居然一直都沒有感覺到。他將手捂住整個臉部,均勻地呼吸著,肚皮那地方一起一伏。他就那么一直閉著眼睛,任憑雨水淋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衣服……他感覺到自己的肚子里裝滿了大便,大便們排著隊列,像一條條被釣住的鱔魚,或者像一條條出洞的蛇,正沿著腸道和肛門勢如破竹地滑溜出來。
好一會兒,花頭才睜開眼睛,那樣子完全就像睡了一覺,門口的班車都跑過幾趟了,他還沒有從廁所里出來。這時候,雨水正順著墻頭上的苔蘚,沿著墻壁向下滑行,他卻一直盯著面前的墻壁,以及墻壁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洞眼。像往常一樣,他的視線正越過那些洞眼,瞅著遠處的田野和對面的村莊。他瞅了半天,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他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了手掌上有濕潤的水,發(fā)現(xiàn)下雨了。
從廁所里出來后,花頭迅速跳上路過門口的班車。這時候,李小狗突然從屋里跑出來,想喊住他,他裝著啥也沒聽見,坐上車走了。
7一周過后,花頭又從城里回來了,左手拎著一刀肉,右手拎著一袋水果。出發(fā)之前,他想了想,這次要是空著手回去,老婆和兒子又會怪罪他的。
他坐在班車里,一路上沒說話??斓酵链宓臅r候,他遠遠地瞅了瞅村子。他先是瞅了瞅螞蟥地的工地,那地方正在做房子,而且做了好幾排;緊接著,他瞥見了平均家新砌的房子,那房子沒有疤子家的別墅高大,也沒有那么亮堂,但比花頭家的老屋惹目多了;然后,他自然瞥了瞥他家的門口,路邊的茅坑果真已經(jīng)拆掉了。
下車后,花頭半天沒吱聲,一直站在家門口。李小狗赤條條地躺在床上等候他,但他始終沒有進去。他本來想回屋里問問李小狗,這廁所是誰拆掉的,哪天拆掉的,疤子承諾了什么條件沒有……后來一想,現(xiàn)在再問這個問題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他突然對這個問題沒有任何興趣了。他就那么一直盯著那堆拆下來的舊磚頭。那些磚頭堆在路邊上,經(jīng)雨水一淋,都成渣狀了,瞅上去像一堆牛糞。花頭突然想,這磚塊跟人一樣,站起來挺硬朗的,倒下去就沒有精神了。
花頭又瞥了瞥廁所旁邊的水田,疤子家的車庫絲毫沒有動工的意思,連石頭都沒有拖回一塊,平均和國禾家的田地仍然原封不動地放在那兒。
傍晚的時候,花頭的獨生子亮亮突然從屋里沖出來,雙手提著褲子。
花頭問他干啥?亮亮說,他屎急了,打算蹲在自家門口的空地上解決算了。
“到疤子家的廁所拉去?!被^命令兒子說,“他家的廁所里有馬桶……”
“我來不及了……”兒子像是要哭出聲來。花頭又瞥了瞥路對面,突然說:“你……還是到對面拉去!”
“咱家?guī)鹆恕焙⒆犹嶂澴?,不停在倒換著雙腳,臉漲得通紅。
“讓你到哪里拉你就在哪里拉!”花頭沖過來,拎著兒子的衣領(lǐng),像提著一只小狗,將孩子拎到那間廁所的舊址上,然后放下來,兒子終于哭了起來,結(jié)果褲子還沒有完全脫落,只見一坨新鮮的屎從他屁眼里掉了下來,正好落在花頭的腳邊。天還沒有黑,花頭盯著兒子的屎,那東西黃黃的,尖尖的,像個塔形,一直冒著熱氣。他突然想到自己小時候拉過的屎,也是這種形狀和顏色,簡直是一模一樣。這時候,家里的狗突然搖著尾巴跑了過來,想一口吃掉那坨屎,花頭抬起腳來,對著它的嘴巴,狠狠地踢了一下,那狗瞪了花頭一眼,吠叫著跑開了?;^瞅了瞅前面的田野,然后直盯著兒子白花花的屁股,半天才從口袋里摸出幾張紙巾來,說:“你慢慢拉,直到拉干凈為止!”
責(zé)任編輯胡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