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阿拉山脈來。
那片地兒山青水秀久了,即使冬天,很多鳥兒不愿離開。等開春解凍時,到處可見鳥的尸骸。它們的身子相互擁著,頭顱繞在一塊,雙眼半閉,態(tài)度曖昧。
孩子們說,那不是曖昧哩。那是動物在臨死前密談。
我的天,都要死了,有什么好密談的?
每當(dāng)此刻,我和我的安答桑木,一邊任鼻涕長長地如風(fēng)鈴般懸掛,一邊會撇撇嘴角,以示不屑。我們都在心里感嘆:唉唉,這群孩子,唉。是的,我倆稱他們?yōu)楹⒆?。他們沒有胡須,有的人連頭發(fā)都沒有。腦門上一年四季光禿禿的,像阿拉山脈近海的那片寸草不生的亂石灘。真邪門。
桑木是我們族長的兒子。記憶中,他的背有點駝,身材矮小,四肢黝黑,枯瘦枯瘦的,和他高大魁梧的父親不似。但為人幽默,有時候會把身體貼在地上,學(xué)野狗叫。竟能引得打獵者尋聲而來,差點丟了小命。
我常常仰望阿拉山脈。
老人們都說阿拉山脈上有神仙。他們說這話時白須顫顫,額頭皺紋如古松般盤旋,眼神空幽而深邃。
我不信。我從來就不信。那時候,我只信木亞老師一人的話。她說:“小胡帝尼,世上本無神,一切人自擾?!彼钠胀ㄔ捴v得很標(biāo)準(zhǔn)。“擾”字說完,她的嘴角便露出好看的笑。她還說:“唉,仰望山脈能看到什么呢?說實在的,我還想去阿拉山脈盡頭看看大海哩?!薄傲ā弊终f完,我看到她長長的眉睫毛似乎也笑了。
唉,怎么忘得了呢,那笑容?
桑木不喜歡木亞老師的笑容。他用蒙古語嘰里呱啦地發(fā)表觀點:哎呀,我可憐的老師木亞,太難看了。
畢竟桑木是族長的兒子,畢竟桑木還是我的安答。
我?guī)状蜗氚盐站o的拳頭狠狠砸在他毛茸茸的小腦袋上,皆因上述理由未能如愿。
我篤信,木亞老師是一位好老師。好老師就一定是漂亮的老師。
很多年后,我從蒙古奔向祖國內(nèi)陸一些省份,再向南向南,直至沿海,拜師無數(shù),我都沒有改變過這一觀點。我的名字也由冗長的蒙古名胡帝尼·可可西里,縮減再縮減,末了定名為木亞老師曾經(jīng)建議的“胡帝”——像一顆流星由渺不可知的宇宙深處做客地球,龐大的身軀飽經(jīng)摩擦最后成為一塊隕石一樣。
很多年前,我與我的安答常常就木亞老師是否是一位好老師或者漂亮的女老師爭論不休,情緒投入。木亞則微笑地站在我們不可見的身后,讓我們貌似激烈的話語溫和地拂入她的雙耳。她的雙耳掩在發(fā)梢里,像一對眷念暖窩的小兔。
我們的小學(xué)教室面南背北。一到春天,便可見好看的花朵漫山遍野。我們在木亞老師帶領(lǐng)下,徜徉在花叢里。木亞老師身著蒙古長袖服飾,指著那些不知名的花教我們普通話發(fā)音:“呵—嗚—阿——花,的—嗚—我——朵。花朵……”
初春的草地上,我們將撿來的死鳥堆放一塊,依木亞老師授意,用樹枝椏撮起剛解凍的泥土,挖洞將鳥掩埋。木亞老師則在一旁輕聲哼唱: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阿拉山脈地勢綿延。族里的青年每年春季都要騎上高大俊美的馬,馳騁草原。他們吆喝著粗獷的嗓門,唱著歡快的曲:
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的張望;
她那粉紅的小臉,好象紅太陽,她那活潑動人的眼睛,好象晚上明媚的月亮;
……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著細(xì)細(xì)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木亞老師注視這些青年的目光也有些異樣,她的眼眸一閃一閃,我和桑木的眼眸也會跟著一閃一閃。閃完了,便狡黠地嬉笑。木亞老師便羞紅了臉,轉(zhuǎn)過頭去。
離開蒙古那年,我多次在溪澗、山脈腳、草原目睹木亞老師萌芽階段的愛情。那是一位年輕而個性飛揚(yáng)的蒙古青年,有著滕格爾的卷發(fā),一臉陽光般明媚的微笑,和一匹高大健碩的白馬。
如果不是父親考慮生計,舉家從美麗的蒙古草原遷至江漢平原了,我想我還會目睹木亞老師愛情的其他許多階段??隙〞?/p>
很多年了,我再未回過蒙古。我甚至無從知道木亞老師怎樣了?她是否去過阿拉山脈盡頭看海呢?遺憾的是,在安答桑木的來信里,我也見不到關(guān)于木亞老師的只言片語。桑木總是不厭其煩地向我講述他自己的愛情,……不瞞你說,我每次見到這樣的信箋,心情相當(dāng)沮喪。
桑木來到南方,是許多年后的事了。
夜色下,我們在他下榻附近覓了一處高樓,攀著肩在上面吞云吐霧,聽他講述了木亞老師愛情的其他階段。
木亞老師的愛情像曇花,雖開遍阿拉山脈的溪澗、草原,花香四溢,卻畢竟短暫,易于凋謝。
那位忠良的情郎一日騎上他高大鍵碩的白馬去了阿拉山脈,再未回來。木亞老師一路尋覓,終于來到了阿拉山脈盡頭。遼闊的大海眩暈了她美麗的雙眼,緊接著卻潮潤了。她張開雙臂,從山脈盡頭的摩崖上跳了下去……
人們發(fā)現(xiàn)木亞老師的時候,她那癱軟得像一灘鼻涕一樣的身體的不遠(yuǎn)處正是她情郎與白馬的尸骨……
桑木講完,重重吐了一口煙圈。
他說:“唉,木亞老師是一位好老師啊。她跳崖后手上拽著的紙條上的話我一直記得哩?!?/p>
不等我開口,他又問:“你猜是什么字?”
我搖頭。我心頭瞬間涌起異樣的感覺。
我聽到桑木似乎哽咽了。他說:“普通話寫的,只有四字。聽好了——‘愛情不老’,卜—嗚——不,叻—凹——老,不老……愛情不老——”
我和桑木相擁著放聲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