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見,眼前的這個村莊越變越大,我似乎走不到盡頭了。當(dāng)我再次進村,我簡直要迷路。
要不是大叔邀請,我是想不到要回鄉(xiāng)下探親的。這是一次機會,讓我恰好回來度假。
大叔請我回去的原因是他們家的狗出了毛病。這毛病也算奇特,我當(dāng)獸醫(yī)十年,還沒碰上過一條狗懷胎一年也沒有生產(chǎn)的。記憶中大叔最偏愛狗這種畜生,曾經(jīng)有一條狗猝死,我的大叔為此哭腫了眼睛,這事兒經(jīng)常被鄉(xiāng)親們?nèi)⌒Α?/p>
那條黃毛草狗就這樣蕩著肚皮竄跑在鄉(xiāng)間的每一條小道上。小孩子們見了它,就大叫:大肚子狗!大肚子狗!他們還會用小石塊去丟它。但黃毛草狗早在第一時間跑了個沒影沒蹤。我看到那景象,想著那條跑姿優(yōu)美的狗應(yīng)該就是我的病人。
吃晚飯的時候大肚子狗跑回了大叔的家。我已站在大叔的家門口等了它半天。見到我的時候它抬起頭打量了我,保持了相當(dāng)?shù)木X。當(dāng)我把視線移向它的大肚皮時,它開始沖我吠起來。
大叔出面阻止了它的粗暴行徑:叫啥?叫啥?就會瞎叫!他可是自家人,是來給你看病的吶!
它好像很聽大叔的話,被大叔訓(xùn)斥了以后,它就乖乖地跑到大叔為它準(zhǔn)備的狗食盆找東西吃去了。我看到那個盆里放滿了鮮紅的香腸和粉紅的火腿。
“有了狗仔以后,我就一直給它吃好的。誰知道都快一年啦,它居然還是沒給我生!”從大叔的口吻中,我聽出了些許抱怨,些許迫切,些許無奈。
“雖說是懷孕了,我看腿腳倒是依然利索的,似乎還是那么兇猛啊?!蔽覍Υ笫甯锌?。
“是啊是啊,除了我跟老乞丐,誰都抓不住它,就是走近它都很困難。它的牙齒又長又尖,兇著呢!”
老乞丐就是那個租我大叔家草屋的人。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草屋前的空地上整理一堆垃圾貨。雖說村里的人都叫他老乞丐,其實他不是乞丐,而是一個撿破爛的。那時候我呆呆地看著大叔的小洋樓,根本沒想到那就是大叔的住宅。我印象中這里以前是一棟兩層樓,黑白的農(nóng)民住宅。
“請問一下,賀老二住哪里?。俊蔽覇柲莻€正在收拾破爛玩藝兒的人。
他朝著我微笑,露出了一口黑牙:“就住這兒,他是我的東家?!?/p>
說完之后,他推了一輛裝破爛的車出門兜攬生意去了,車前響起陣陣鈴聲。
我跟大叔掐指算了算,我們真是有差不多五年沒見面啦。大嬸燒了一桌好菜出來,而大叔從內(nèi)屋取出了兩瓶好酒。我們聊了些親戚們的近況,喝酒喝得興高采烈。大叔看樣子比五年前蒼老了很多,他一笑,眼角邊的魚尾紋驟然出現(xiàn)。他還不時的把骨頭和肥肉喂給趴在地上的那條大肚子狗。
我用筷子指著大肚子狗,另外一只手拍了拍胸脯向大叔保證說:“您放心,大叔,我一定讓它順利生下一堆狗仔?!?/p>
天黑的時候外面?zhèn)鱽砹蒜忚K的聲音。老乞丐回來了。這時候大肚子狗迅速從地上竄起來,自個兒推開了門往外撲了出去。
“哦,老乞丐一回來它就跑出去。這家伙跟那個老乞丐感情好得很吶,真讓我吃醋。它晚上就睡在老乞丐的草屋里面——不過這樣也好,我又省心又放心?!贝笫逑蛭医忉尩馈?/p>
之后的幾天,我在大叔的幫助下仔細(xì)地檢查了這只大肚子狗。一切都很正常。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它馬上就要臨盆了吧。但為了顯示我為此所做出的貢獻(xiàn),我還是像模像樣地給它開了一些保健藥品。大叔是不懂這些藥的。我每天沖一些藥水讓大叔拌在狗食盆里,并且告知大叔:“大肚子狗很快就會生下一堆狗仔啦!時間不會超過十天!”
我在大叔家度假一晃就要一個月了,令人尷尬的是,大肚子狗依然蕩著它的大肚皮悠然自得地出沒在村莊的各個角落,身手敏捷地躲避小孩子們的各種“子彈”。而我從大叔的臉上漸漸察覺出了一絲不滿和懷疑。仿佛我這個親戚,一個從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的專業(yè)獸醫(yī)其實是個江湖騙子,并且以此在他家騙吃騙喝。大嬸端出來的菜也越來越少,一家人吃飯的時候經(jīng)常緘默不語。我心里越來越不好過,總覺得我應(yīng)該為這種狀況負(fù)責(zé)任,自己非常過意不去。
不得已我為大肚子狗開了一劑催胎藥,希望能用藥物讓這條詭異的狗早點生產(chǎn),以解決我的信任危機。我這次回來總的來說就是為了幫大叔這個忙的,我曾經(jīng)拍著胸脯向大叔保證過,我不能再傷害大叔的感情了。
大肚子狗很快就有了反應(yīng)。一天早上草屋那邊出現(xiàn)了很大的一攤血跡,大肚子狗趴在旁邊嗷嗷低吟,顯得非常痛苦。大叔發(fā)現(xiàn)了這之后馬上趕了過去,蹲在大肚子狗的旁邊,樣子非常焦急和傷心。我也跟了過去。大叔很深情地伸手摸了摸大肚子狗的腦袋,兩只眼睛淚汪汪的。
他突然回頭質(zhì)問我:“你給它吃了什么藥?怎么會這樣?我可沒讓你給它打胎?。 ?/p>
我緊張極了。大叔平時可不會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我上前輕輕地按了按大肚子狗的肚皮,暗自祈禱情況不要那么糟糕。
“大叔,狗仔還都在里面呢!”
“真的么?”大叔驚喜。
好在狗仔真的沒出問題。我仔仔細(xì)細(xì)地檢查了一遍以后斷定了這個事實。不然我將羞愧難當(dāng)。但整件事情已經(jīng)讓我足夠沮喪。我?guī)缀鯖]有臉來面對我的大叔了。有時候我從早到晚跟蹤大肚子狗,跟著它從村子的一頭跑到另一頭,看看它是否跟某些神仙有所來往,怎么就是不生呢?有時候我就站在村口抽起了煙,心想我該怎么辦?我有點打退堂鼓了,但我不知道怎么跟大叔交待。
那天晚上,老乞丐看我郁悶,突然請我喝酒。他的劣質(zhì)酒不是我所感興趣的,但他的神秘表情讓我想從他那邊知道一些什么。他對我說,大肚子狗倔著呢!
我走進了草屋,干草和柴火的氣息多少讓我有點不太適應(yīng)。
“你是治不好它的!它那是故意不生。它真是倔得很吶!我勸了它好幾回,根本拿它沒轍。”老乞丐微笑著盯著我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在看我的反應(yīng),他自己先喝了起來。
我覺得他的話很可笑。但我的心情本來就很糟糕,所以笑不出來。同時我若以一個醫(yī)生的身份在醫(yī)學(xué)問題上取笑一個撿破爛的,實在沒多大意思。
我只是告訴了他,我當(dāng)了十年獸醫(yī),從沒碰上過特別麻煩的事情。小貓小狗一般的毛病我總能輕松應(yīng)付。但像這樣懷胎而不產(chǎn)的怪狗我還真是第一糟碰上。
“我也沒見過這種狗!”他說,“它居然能寫字兒說話!”此時他已經(jīng)臉色緋紅,這種劣質(zhì)酒實在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喝高了。
我被他的話逗樂了。我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一位科幻小說的強烈愛好者。我舔了一口那種劣質(zhì)酒,辛辣得很。難道是這種酒讓他的想象力變強了?我讓他把瘋話繼續(xù)說下去,我準(zhǔn)備好開始聽笑話了。
“我跟你大叔也說過,可你的大叔不信我!哎……”
“我信,我信。你說吧?!?/p>
“這事兒也要怪我,有個算命的人一年前對我說我只有半年的命啦——你看,我活到現(xiàn)在還好好的,那小子原來是蒙我的,而我當(dāng)時居然相信了他。我覺得自己時日不多了,找來找去總算在你大叔這里找到了個落腳的地兒。開始的時候黃兒每天都要對著我叫,我就對著它傻笑。我還跟它說,我都沒多少時間的命啦,你還對我這么兇?。亢髞硭筒唤辛?,因為那個時候它開始跟一條大黑狗出雙入對了。再后來它的肚子就慢慢的大了起來,我們也慢慢的熟了起來??墒菦]多久我就看不到那條大黑狗了,黃兒也有點若有所失,整天心不在焉的,打不起精神來——而我還是每次都對著它傻笑。我一個人無依無靠,它也沒伴兒了,晚上它還跑到我這里跟我睡在一起。我經(jīng)常就把它當(dāng)個伴兒,沒事就跟它說說話兒……”
“你不是說它也能說話寫字兒么?”我打斷他。
“能寫字兒是我瞎吹,就算它能寫字兒我也看不懂呀。但它說話卻是千真萬確!”他向我瞄了一眼繼續(xù)說道:“有一天晚上,我跟它說,我只有半年的命啦,我死了以后就投胎到你肚子里得啦——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這個,有點兒忘了,稀里糊涂的,但它后來說的話我卻聽的是一清二楚?!彼趾攘艘豢诰啤D樕细〕隽诵σ?,這次似乎是故意停頓,讓我來問他。
我暗暗取笑他吊我的胃口,其實我有些生氣:他編了個故事拿我當(dāng)猴耍。但我想看看他這個撿破爛的耍猴的本事有多大,就假裝好奇地問:“它說的是什么?”
“它說呀,‘好!那我就先不生,等你,等你死了以后投胎到我的肚子里面再生!’——哇!你說邪門不邪門?一條狗居然能說出這種話!當(dāng)時我是大驚失色,想真是見了鬼了。后來我還想再跟它說說話兒,它卻跑掉了?!?/p>
“再后來呢?”我問。
“再后來啊,說也奇怪。哎。后來我跟它說話它就一直不回話兒了。但看著它蕩著肚子都一年多了,就是不生下狗仔來,我就知道它守信用,是條好狗!可我真的沒想到自己能活那么久,我也不知道它這樣整天大著肚子難受不難受。我真的勸過它好幾次,說你難受就生吧,不用等我死。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呢!我一天不死難道你真的一天不生???可是它就是不回我的話兒!想想,真是我害了它!你說整天大著肚子跑來跑去,難受不難受???”
“我又沒當(dāng)過女人,我怎么知道?”我們同時哈哈大笑。
那天晚上老乞丐喝了很多,后來他就醉倒在他那張草席上了。而我聽了一個晚上的故事以后心情好了很多。我就是覺得,如果按老乞丐所說的,那么,大肚子狗的信守諾言對我的信口開河就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第二天早上我敲開了大叔的房門,向他鄭重地賠禮道歉,并誠懇地說明了大肚子狗這毛病確實是罕見的,而我也確實無能為力。在建議給大肚子狗剖腹產(chǎn)被大叔拒絕之后(我早知道大叔不會同意),我收拾了行李,向大叔告辭,并感謝了他一個多月來的款待。
大叔笑了笑,都是自己人,你盡力了就行了。大叔還說希望我今后有空?;丶亦l(xiāng)看看,這里的變化將會很大。
回到城里以后,我繼續(xù)做我的獸醫(yī)。不過,我再也不敢輕易給誰打保票了,我對每一個帶著寵物過來的顧客都出言謹(jǐn)慎。
一個月后的某一天,我意外地接到了大叔的電話。
大叔喜氣洋洋的對我說:“大肚子狗終于生下了一堆狗仔啦!你的藥見效啦!”
“呵呵,是么?那真是太好啦!”
掛了電話后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重新拿起電話回?fù)芙o大叔:“喂喂,大叔,那個老乞丐死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