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情不自禁地回望上世紀八十年代酒神狂歡的大學(xué)校園,那里曾聚集過一場豪華而悲愴的青春。親歷者說,那是一個歌者如云、詩情如云的年代,黑夜里獨行的詩人、草坪上放蕩的歌者和身穿白襯衫憂國憂民的青年出沒在每一座城市的每一座校園。
相比零年代,八十年代的知青陣營是那么得清清白白,千軍萬馬跨過獨木橋的天之驕子們自然而然地自戀于精英心態(tài),擁抱在理想主義的大旗下,隨時干出一些彪悍而有趣的勾當(dāng):大街上哼鄧麗君小調(diào)、吹著口哨調(diào)戲婦女的小青年,也許才剛剛放下手中熟讀的哈耶克、弗洛伊德和尼采從家里跑出來;不食人間煙火的的詩人卻喜歡跑到世俗的世界尋些樂子,比如迪斯科,可口可樂,他們說這象征著自由。校園民謠的開端其實就是這檔子“60后”青年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干出的無數(shù)件華麗而短命的勾當(dāng)中的一件。
彼時的象牙塔里,像高曉松們這樣的小布爾喬亞抒情高手,除了零年代小資一味的濫情主義、自戀狀態(tài)下的傷感主義外,他還有心用《白衣飄飄的年代》這樣嚴肅磅礴的音樂謳歌和紀念那些游走在大街上的白衣青年;而憂國憂民的白衣青年也樂于用小資的抒情方式低吟淺唱著侯德健、羅大佑和崔健——與之相比,足見當(dāng)今憤青的粗鄙和膚淺。號稱“圣徒蔡”的北大詩人蔡恒平,對浪子味十足的麥芒欣賞有加;而像麥芒的《蠢男子之歌》:“可怕的死亡教會我放縱欲望二十歲是短命一百歲也是夭折上天不會再派同樣的人頂替我享受那份該得的恩典既然我掙不到什么財產(chǎn)那就索性賠個精光吧像一直無所事事的雄蜂交尾一次便知趣地去死”。在那個八十年代年代和九十年代之交的歷史大背景下,難道不是徹徹底底地閃爍著神圣之光嗎?
在小資和憤青握手言歡,圣徒和浪子殊途同歸的這塊肥沃的校園苗圃里,來自西方的民謠種子獲得了奢侈的陽光水分,隨便一仍,就瘋長,長成精致又粗曠,感傷又激昂的精神薔薇,爬滿了八十年代的記憶之墻。
“白頭宮女在,閑話說玄宗?!薄@樣的回望或許有刻意美化的成分,不過這也是被慘淡現(xiàn)狀這盆冷水澆醒后而生的哆哆嗦嗦的記憶漂移。當(dāng)今,我們的校園何在?當(dāng)我們最優(yōu)秀的學(xué)者念叨的不再是科學(xué)與真理,而僅僅是科研經(jīng)費和頭銜時,當(dāng)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已經(jīng)棄詩歌、音樂、哲學(xué)、國家命運這樣“形而上”的東西而去,轉(zhuǎn)而雙眼緊盯考證、高薪、飯碗和發(fā)橫財時,當(dāng)經(jīng)濟本位的時代潮流把本該是“知識和真理的高級保護力量”的大學(xué)沖擊得遙遙欲墜,大學(xué)校園墮落成各類職業(yè)培訓(xùn)基地、各種飯碗的生產(chǎn)基地的時候,我們還敢理直氣壯地說我們還擁有象牙塔這塊唯一的凈土嗎?更無論校園民謠!校園坍塌了,沒有校園里傲氣酒氣腥臊氣草莽氣的校園草坪音樂,如果有人說他唱的是校園民謠,我都會怒斥他:別來忽悠我!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我們來比比老狼和樸樹。老狼是八十年代“披著長發(fā),背著吉他”校園流浪歌手的典范,因為有校園的護佑,他們那一幫人似乎一直在一個封閉的、詩意的、遠離現(xiàn)實、充滿玩味的世界游蕩和歌唱著,散發(fā)出“60后”特有的漫游氣質(zhì)。《模范情書》里的羅曼蒂克,《戀戀風(fēng)塵》中的感傷的,《好風(fēng)長吟》里的家國天下的壯志,表征了那個時代校園的所有夢幻色彩和神話氣質(zhì),既是祈禱,更是唱挽歌(稍后九十年代初期的一個校園歌者許漢秋可以看做是八十年代校園理想主義的延續(xù)和遺傳)。而被樂評人評為“最穩(wěn)接過校園民謠接力棒”的樸樹,雖然也保留了部分八十年代的精神氣質(zhì),但是已經(jīng)沒有那么校園了(因為校園開始受到?jīng)_擊),無形流露出“70后”徹底入世的早熟品性,沾染了九十年代崇尚功利的氣息(后期作品)。沒有了八十年代校園這番沃土的滋養(yǎng)和護佑,從老狼那間“小小的閣樓朝北的窗”里望去,只見到樸樹的“別做夢,你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快看看你家的米缸”;而樸樹colorful days和new boy的花花世界里無論如何也聽不到音樂蟲子老狼的“飛呀飛呀,飛到那藍色的天堂”。
如果說老狼所在的八十年代校園算得上百分百的校園,那么樸樹所在的九十年代校園已經(jīng)支離破碎了,或者與其說是校園不如稱之為校社結(jié)合部。樸樹早期作品如果還算得上校園民謠(也包括水木年華的一些作品),那么也只是這校社結(jié)合部的一些曖昧的個人理想主義和身處動蕩的校社結(jié)合部的精神矛盾寫真。至于零年代的“花兒”,他們已經(jīng)跟校園和民謠沒有任何關(guān)系,大話的解構(gòu)風(fēng)格運用到流行音樂里,大大滿足了城市小市民無厘頭的低級趣味需求。
精神地震,校園坍塌,壓死了校園民謠,但是民謠之魂未死。在獲得了校園民謠的部分遺傳基因后,民謠歌手聰明地毫無聲息地撤出了校園廢墟的這塊貧瘠無育之地,轉(zhuǎn)而在酒吧這個狹小的子宮迅速表達。壞事變好事,校園坍塌以及校園民謠的死亡,反而成就了酒吧民謠的一番霸業(yè)。王娟、周云蓬、王云忠他們,不就是我們這個平庸操蛋的年代里的另類葉蓓、老狼、郁冬和沈慶們嗎?只是他們更加小眾,文青也忙著飯碗去了,聽者多乎哉,不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