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人制度是證據(jù)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從人類社會的歷史發(fā)展來看,證人證言大概是人類在司法活動中最早使用的證據(jù),早期的司法者在就訴訟糾紛做出裁斷時,除了聽取當事人的陳述之外,首先采用的證據(jù)就是其他了解爭議事實之人的證言,從這個意義上講,證人證言是最原始最天然的證據(jù)。在古代中國,證人證言更是被看作是“證據(jù)之王”。在英美法系國家,證人證言在證據(jù)體系中居于核心地位,美國更有所謂“沒有證人就沒有訴訟”的說法。[1]然而證人資格如何界定?這個問題在刑事訴訟中貌似簡單,實則復雜。在我國由于對刑事訴訟證人資格的規(guī)定過于模糊,狹窄,給我國刑事訴訟帶來了極大的不便,因而對這一問題作一番探究是有必要的。
一、刑事訴訟證人資格的界定標準
如何界定證人資格?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實則不然,可以說是古今不同,中外有別,證人資格,又稱證人適格性,原是英美證據(jù)法上的一個概念,在英美法中,證人資格是證言能否成為證據(jù)的前提,也就是說,證人資格是一名證人作“證人”這種法律身份所具備的起碼要求,是證人進入訴訟程序的“準入”條件,從歷史上看,無論是英美法系還是大陸法系國家,對證人資格規(guī)定的基本趨勢是限制越來越少,英美普通法上曾對證人資格作出苛刻的限制,十六七世紀時,“舉凡有色人種,當事人親屬,破產(chǎn)人,利害關(guān)系人,犯罪人,精神障礙人,兒童,無宗教信仰人,均排除其為證人?!盵2]大陸法系也有類似的對證人作證的限制,這反映了早期社會人格不平等的現(xiàn)實,有一定的必然性,但是這一直遭到有識之士的反對,貝卡利亞就曾在傳世之作《論犯罪與刑罰》一書中針鋒相對地指出:“一切有理智的人,也就是說,自己的思想具有一定的連貫性,其感覺同其他人相一致的人,都可以作為證人”。[3]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法律的進步,苛刻的限制逐漸被消減,現(xiàn)在世界各國基本上都傾向于不對證人資格作出限制,即原則上任何人都有出庭的資格,我們認為不能因為年齡或者智力上的缺陷而剝奪一個人作證的資格。一個人不具備作證的能力并不等于他失去了作為證人的資格,我們不能將證人資格與證人能力混為一談,而一個人是否具有證人能力以及證人能力的高低應交由法官在庭審中獨立的判斷,所以我們認對證人資格應該這樣界定:在刑事訴訟的每個階段,所有人都有資格作證,只要他可以正確理解向他提出的問題并能做出正常的回答就有資格作為證人。
二、我國刑事證人資格之法律規(guī)定的反思
我國刑事訴訟法對證人資格的規(guī)定是:凡是知道案件情況的人,都有作證的義務(wù)。生理上、精神上有缺陷或者年幼、不能辨別是非、不能正確表達的人,不能作證人。這是我國對刑事證人資格問題唯一的原則性規(guī)定,同時根據(jù)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二十八條和三十一條之規(guī)定刑事鑒定人員、翻譯人員、偵察人員等訴訟參與人員也被排除在證人之外。由此可見,我國刑事訴訟法對證人資格之規(guī)定過于狹窄,有許多不盡人意之處。
1、以上規(guī)定之中的“案件事實”范圍有多大?是單指實體性事實,還是既指實體性事實又包含程序性事實呢?對此規(guī)定之中沒有明確說明。由于刑事鑒定人員、翻譯人員、偵察人員等訴訟參與人員排除在證人之外,證人是在訴訟活動開始前就知道案件情況的人,所以這里的“案件事實”我們推定為單指實體性事實。但刑事訴訟過程既是一個適用實體法的過程,也是一個適用程序法的過程,而適用程序法的過程必然產(chǎn)生程序性事實。程序性事實也是控辯雙方爭議的事實,法官應對此予以查清而不能置之不理,否則就難以正確地定罪量刑。如不對偵察人員的刑訊逼供行為予以澄清,就難以判斷犯罪嫌疑人口供的真實性,正確的定罪量刑也就無從談起。
2、“凡是知道案件情況的人,都有作證的義務(wù)”,此處“義務(wù)”一詞值得商榷。在理論上,證人資格與證人義務(wù)是有區(qū)別的,證人資格是指在法律上可以成為證人的條件,若法律規(guī)定某種人不能成為證人,則這些人就沒有證人資格。而證人義務(wù)是指具有證人資格的人實際承擔的陳述自己所知的案件事實的責任,他是一種負擔,是與法律責任聯(lián)系在一起的。承擔證人義務(wù)的人肯定具有證人資格,而有證人資格的人則不一定負擔證人義務(wù),例如某些具有特定身份的人可以享有作證特免權(quán)。也就是說,證人資格是一名證人作“證人”這種法律身份所具備的起碼要求,是證人進入訴訟程序的“準入”條件,證人義務(wù)是證人被允許進入訴訟程序后的法律責任。我國刑事訴訟法對證人資格的規(guī)定將“證人資格”與“證人義務(wù)”混為了一團。
3、我國刑事訴訟法對證人資格的規(guī)定強調(diào)“生理上、精神上有缺陷或者年幼、不能辨別是非、不能正確表達的人、不能作證人”,卻對以何種標準判斷證人辨別是非和正確表達能力語焉不詳,實際上造成的結(jié)果是將證人資格的決定權(quán)交由控辯雙方“把關(guān)”。因為根據(jù)新刑訴法的規(guī)定,法官于開庭前所能見到的僅是證人名單,他無法對證人的范圍做出實質(zhì)性的取舍,而控辯雙方則可能根據(jù)自己對法律規(guī)定的限制條件作不同的理解和判斷,對某證人有無證人資格各執(zhí)己見,結(jié)果導致該出庭的證人不出庭。同時,對什么樣的兒童和精神病人,才能認定為不能辨別是非、不能正確表達,法條中沒有予以明確說明。各地司法機關(guān)的認識標準也大不一樣,操作起來亦不一致,這就容易導致執(zhí)法的隨意性。其次,在語言的表述上,該條文的含義令人費解。到底“生理上、精神上有缺陷或者年幼”和“不能辨別是非、不能正確表達之間”是遞進關(guān)系還是并列關(guān)系,模棱兩可。
4、規(guī)定“單位”也可作證人,有欠妥當?!缎淘V法》第四十五條做出了“有關(guān)單位和個人應當如實提供證據(jù)”的規(guī)定。這種將單位列人證人的立法頗值得質(zhì)疑,亦與各國立法之通例相悖。其一,“單位”一詞并非嚴格的法律概念,只是我國社會生活中約定俗成的名詞。其二,證人證言取決于證人作證時的記憶和表達能力,并受制于證人作證時的主觀心態(tài),所以證人具有特殊性和不可替代性,而單位沒有感知事實的能力。其三,若以單位作為證人,如何審查證言的可靠性?如何實現(xiàn)對單位證人的詢問、質(zhì)證?由于我國《刑法》第305條規(guī)定的偽證罪的主體僅限于自然人,那么單位作偽證時又如何追究其法律責任?所以我們認為單位具有證人的適格性是不科學的,不符合證人的本質(zhì)要求。
三、我國刑事訴訟證人資格之重構(gòu)
從現(xiàn)代證據(jù)法學的角度來看,證人資格規(guī)則的邏輯是,假定每一個證人都有作證資格,除非不符合法律對證人資格的限定要求,但是眾所周知,這種限定現(xiàn)在越來越少了??偟恼f來,證人資格的實質(zhì)內(nèi)容發(fā)展到今天,只剩下對證人能力方面最基本的要求,即擁有感知、記憶、表達的能力。筆者認為對證人資格作如此限制大可不必,因為即使放寬對證人“準人”規(guī)則,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作為證人提供證言的,法官對證人作證能力的判斷才是決定證言可采性的根本環(huán)節(jié)。也就是說,法官審查判斷證人證言,除了注意審查證人證言的來源和收集證人證言的程序是否合法外,還要審查證人的自身情況,包括證人的身體和生理狀況,感知、記憶和表達能力,證人的思想品質(zhì)、心理狀態(tài),以及與案件或案件當事人有無利害關(guān)系等,這些都屬于對具有證人資格的證人的證言證明力的判斷,而不屬于證人資格的范疇。由于我國刑事訴訟法將證人資格限定在一個較為狹窄的范圍之內(nèi),這不僅同當今世界證人資格發(fā)展的趨勢背道而馳,而且也給我國司法實踐帶來了諸多不便。那么具體到我國應該如何確定刑事證人資格呢?下面就這一問題略陳己見。
1、我們認為刑事證人應該成為一個寬泛的概念。應該刪除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中對證人資格的限制條款。根據(jù)現(xiàn)代刑事訴訟理論,證人資格屬于證據(jù)能力問題,而證人的可信性屬于證明力問題。因此,原來屬于我國傳統(tǒng)刑事證人資格的內(nèi)容,包括證人的身體和生理狀況,感知、記憶和表達能力,證人的思想品質(zhì)、心理狀態(tài),以及與案件或案件當事人有無利害關(guān)系等,均屬于對證言證明力的判斷,而不是證人資格的范疇,這些問題應當留待法官在庭審中進行審查判斷。原則上,除法律中有規(guī)定外,每一個可以正確理解向他提出的問題并能做出正常的回答的人都有資格作為證人。
2、兒童能否作為證人的問題由來已久,在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立法中,有的明確規(guī)定兒童有作證能力,有的雖然沒有規(guī)定,但判例和學說都是主張賦予兒童作證資格的。我國立法中雖然沒有明確排除兒童的證人資格,但對“年幼”是否為考慮證人資格的要素之一不無爭議。在司法實踐中常常以年齡為標準對兒童的證人資格加以限定。我們認為,這種觀點首先混淆了證人資格和證言證明力的概念,其次也忽視了年齡并不一定與證人作證能力一致的現(xiàn)實。如果以年齡為是否具有作證資格的分水嶺,那么,以多少歲為分界呢?這又是一個問題。允許兒童作證,只是賦予其作證的資格,防止可能重大的證言排除在法庭之外,而兒童提供的證言有多大是可信度,那是需要事實審理者的判斷的。事實上,因個體的差異,我們很難以證人的年齡為標準對其辨別能力和表達能力劃一個統(tǒng)一的界線,因此硬性地憑年齡對兒童采取一刀切或在庭審之前預先剝奪兒童的作證資格,皆不可取。
3、警察向法庭作證,在國外刑事訴訟中乃是通例。警察作為偵查活動的主體,對于證明目擊犯罪的情況,對于被告人投案的情況,以及對于偵查中收集物證、獲得口供的過程和方法,有著其他證人無法替代的“知情者”身份,于是傳召警察出庭作證就被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英國司法界有句著名的益言:“警察是法庭的公仆(polieeman15thepubliCServantofthecourt)”,講的是警察有義務(wù)為法庭審判的順利進行、為保護司法公正提供服務(wù)的意思,其中作為證人出庭作證就是警察服務(wù)于法庭審判的一個主要體現(xiàn)。[4]而在我國,警察不作證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已經(jīng)是一種“習慣”,即使警察出具書面證言,往往也不是警察的證詞,而是以某某刑警隊,某某派出所的名義出具證明材料,有單位印章而無證人落款,嚴格地說這只能屬于書證。這種做法避免了法庭質(zhì)證時可能出現(xiàn)的對警察證言的質(zhì)疑,同時也可以避免偽證責任等麻煩,這種“警察特權(quán)”是對法治的一個反諷。 我們認為,將警察排除在證人之外既有悖于訴訟理論,亦有害于刑事司法實踐。應該允許其以普通證人的身份就其執(zhí)行職務(wù)的情況作證。
4、勘驗、鑒定和檢查主體應當具有證人的身份,通過將證人親身接觸的事實所包含的信息揭示出來并傳達給裁判者,為裁判者正確認定案件事實服務(wù)。這一點英美法系國家的做法值得借鑒,在英美法系國家,勘驗、鑒定和檢查人稱之為專家證人(expert witness),而把普通證人稱為外行證人(lay witness)。
5、對于精神病人也不應完全剝奪其刑事證人資格,對于需精神病人作證的,必須預先得到法院的認可,由法院根據(jù)由省級人民政府指定醫(yī)院的醫(yī)生所簽署的證明書決定某人是否適宜出庭作證。
6、所謂“生理上有缺陷的人”,通常是指聾啞人、盲人或者生理上有其他缺陷的人。聾啞人雖無聽覺,但并不影響其他感覺器官的感受能力,尤其是其視覺能力一般比較敏銳;盲人雖不能明辨黑白,但其聽覺、觸覺等并不比正常人差。只要他們具有正確表達能力(如能作書面陳述、口頭陳述、手勢表達等),就應具有證人資格。其他生理上有缺陷的人,諸如殘廢人、患病的人等,只要不喪失耳聞、目睹等感受能力和正確的表達能力,也不應把他們排除在證人之外。
結(jié)語: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我國對刑事證人資格的規(guī)定過于狹窄,模糊。不僅給我國司法實踐帶來了諸多不便,而且與當今世界證人資格發(fā)展的趨勢背道而馳。基于此,筆者希望通過以上對刑事證人資格的初淺探討,為我國刑事證人資格之完善貢獻微薄之力。
注釋:
[1]卞建林.證據(jù)法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
[2]臺灣刁榮華主編.比較刑事證據(jù)法各論.臺灣漢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163頁.
[3][意]貝卡利亞著.論犯罪與刑罰.黃風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版.第22頁.
[4]中國政法大學刑事法律研究中心赴英考察報告,載陳光中、江偉主編:《訴訟法論叢》第二卷,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373頁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