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建嶸,1962年生于湖南衡陽,2001年7月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問題研究中心,獲法學博士學位?,F(xiàn)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fā)展研究所教授。主要著作有《岳村政治——轉型期中國鄉(xiāng)村社會政治結構的變遷》等。
據(jù)報道,7月19日上午,云南省普洱市孟連縣500多名膠農手持長刀、鐵棍、鋤頭等工具與警察發(fā)生暴力沖突,41名警察被打傷,9輛警車被砸壞。民警使用防暴槍,打死2名膠農,打傷15名。這是近年來發(fā)生的又一起因正當維權而演變成警民暴力沖突的事件。對于為何頻繁發(fā)生類似事件的一個解釋就是,維權的農民法律和政策意識不強,為了一己私利,公然與執(zhí)行公務的警察對抗。
近10年來,我一直在研究農民的維權行為,提出了“以法抗爭”這一解釋框架。在我看來,目前農民的維權抗爭行為有一個顯著特征,就是他們盡量從法律和政策中找到行動的依據(jù)。
我接觸過大量農村來的上訪人員,他們對法律和政策了解的程度經(jīng)常讓我感到驚嘆。盡管他們有時對法律和政策的理解有些偏差,但他們的法律意識是非常強的。具體來說,農民的法律意識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他們根據(jù)法律和政策界定自己的權益,衡量自己的權益是否受到損害。這在孟連事件中表現(xiàn)得很明顯。長期以來,孟連的膠農就感到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形成的與橡膠公司的利益分配格局是不公平的,特別是經(jīng)過20多年來的幾次改制,這些橡膠公司都成了私營企業(yè),而且近年國標一級天然橡膠價格從每噸7000多元漲到2.7萬元左右,膠農要求重新調整利益分配的呼聲也就日益強烈。
然而,有人卻認為,公司加工出售干膠的收益與膠農無關,并且合同中也沒有約定收購價和分成比例的調整方法。言外之意,按照合同法規(guī)定,公司沒有義務滿足農戶的調價要求,農戶應執(zhí)行合同,無權可維。顯然,這些人有意無意地忘記或忽略了一個鐵的事實,那就是當年簽訂經(jīng)濟合同時,合同主體是不平等的。由于政府公權力的干預,膠民在簽訂合同時,無法充分有效地表達自身的利益要求。
即使單純從法律角度看,一個30年的合同,未規(guī)定收購價和分成比例的調整方式,未約定國家政策有變時,林權的歸屬方式調整,顯然是有問題的,而且問題更可能出在合同的強勢方,而不是出在膠農。最關鍵的是,當前國家正在進行林權改革,膠農根據(jù)林權改革的政策要求重新確定其對膠林的權益,難道不是法律意識的體現(xiàn)嗎?
農民法律意識的第二個體現(xiàn)是,他們一般都會按照法定程序尋求權利救濟。在現(xiàn)實中,當農民感到自己的合法權益受到侵犯時,如果與直接侵權方談判無效,他們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依靠公權機關解決他們的問題。抱著這樣的希望,他們依據(jù)法律和政策到各級政府上訪、到法院起訴,或求助于各種新聞媒體。只有在這些路都走不通時,他們才可能采取一些非制度化的行動。
孟連的膠農就是如此。他們找地方政府上訪,地方政府說這是經(jīng)濟合同糾紛,他們管不了,找法院去。然而,由于目前的司法審判權實際上掌握在地方權貴手中,法院注定無所作為。因此,膠農只得反復找橡膠公司談判橡膠林產權的歸屬。已經(jīng)私營化了的橡膠公司當然不會同意做這樣的調整,因為在他們看來,這是膠農與他們爭利。所以,那些私營老板們就強調他們對于林地的產權是通過政府改制取得的,有異議找政府去。就這樣,政府不管,法院袖手,公司不理,膠農怎么辦?他們采取了非制度化的行動。
以上情況說明,那種把發(fā)生暴力沖突事件的原因歸為農民法律意識不強的論調是錯誤的。在我看來,只有全社會特別是執(zhí)政者能夠珍惜農民的法律意識,并正確對待農民的“以法維權”,這個社會才能和諧穩(wěn)定。為此,當前最需要增強法律意識的恰恰是那些不顧民眾疾苦的侵權者和不能依法辦事的執(zhí)政者。
(本文為作者供《財經(jīng)文摘》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