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荒郊野嶺處,一個女子剛和丈夫吵完一架,郁悶之余沖到馬路上來飆車。
孰料,轎車突然熄火了,禍不單行的是,她還沒帶手機。幸好她發(fā)現(xiàn)路邊不遠處的山中有一棟亮著燈的房子,于是走過去借電話一用。
房子的主人是一個老人,他答應借電話給她一用,但是作為條件,她得回答他一個問題:
你是誰?
這是臺灣作家張德芬在她的小說《遇見未知的自己》中一開始的情節(jié)。
這是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但也是一個最本質(zhì)的問題。
女主人公嘗試作了很多回答:
1.我是李若菱;
2.我是一家外企公司的經(jīng)理;
3.我是一個童年不幸、現(xiàn)在婚姻也不幸的女人;
4.我是一個身心靈的集合體。
但是,老人反駁說,這些回答都有局限,稍一質(zhì)疑就會出現(xiàn)漏洞。你是你的名字嗎?你是你的職位嗎?你是你的經(jīng)歷嗎?你是你的身體嗎?你是你的情緒嗎?你是你的心理結構嗎……
最后老人說,除了被說濫的“靈”之外,她說的“我”都是“小我”,都是可以變化、可以改造、可以消失的,而“真我”是不會改變也不會消失的。
李若菱的回答顯示,“小我”的內(nèi)容可以有許多層面的內(nèi)容。不過,“小我”的核心內(nèi)容是一對矛盾:對痛苦的認同和對抗拒痛苦的武器的認同。
我們的自戀需要以痛苦為食
人生苦難重重!
這是美國心理學家斯科特#8226;派克在他的著作《少有人走的路》中寫下的第一句話。
隨著閱歷的增長,我對這個看法越來越認同,因為實在沒有發(fā)現(xiàn)誰不曾遭受過巨大的痛苦,甚至都很少發(fā)現(xiàn)有誰當前沒有什么痛苦。
那么,有沒有可能終結這綿綿不絕的痛苦?
對此,釋迦牟尼指出了一條路:開悟。他宣稱:開悟就是痛苦的終結。
但是,能達到“痛苦的終結”的人極少,而我不斷發(fā)現(xiàn),人們對自己的痛苦都有一種熱愛。
例如,團體治療中很容易出現(xiàn)“比慘”,參與者會在言談中要么暗示,要么公然宣稱:“我才是最悲慘者?!?/p>
又如,在和人聊天的時候,我常聽到有人帶著自豪地問我:“你說,還有誰比我更加悲慘嗎?”
并且,我越來越明白,絕大多數(shù)人的生命是一個輪回,幾乎沒有誰不是不斷地陷入同一種陷阱,然后以同樣的姿勢跌倒,最后發(fā)出同樣的哀號,但在這種哀號聲中,又總是可以聽到濃厚的自以為是的味道。
如果不夠敏銳的話,我們會聽不到這種自以為是的腔調(diào)。不過,有一個機會可以讓我們看到我們是如何執(zhí)著于苦難的輪回的。那就是,奇跡發(fā)生了,某人的人生悲劇可以不繼續(xù)了,這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人對此是何等惆悵。
一個國家,有一個剪刀手家族。
所謂的剪刀手,就是每只手上只有兩個手指,是一種先天畸形。這個家族中的男人都是剪刀手,剪刀手的爺爺生了剪刀手的父親,剪刀手的父親又生了剪刀手的兒子……
這算是一種悲慘的輪回吧。不過,這個家族展示了人性的堅韌,他們沒有因此而自卑,反而以此謀生,一直利用這個先天的殘疾,在馬戲團里做小丑。
后來,這個家族生出了一個有5個手指的健康男孩,這個不幸的輪回可以部分終結了。但對此,他的父親非常失望,因為兒子不能繼承父業(yè)了。
這是網(wǎng)友aw在我的博客上提到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顯示,人會戀棧曾經(jīng)的苦難。
這是為什么呢?
因為,在和苦難抗爭的過程中,我們形成了對抗苦難的武器。但是,如果沒有苦難了,武器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試著去問自己這個問題,你會發(fā)現(xiàn),你很容易會愛上你發(fā)明的武器,你不愿意它被放下、封存甚至銷毀,你無意中渴望它一直發(fā)揮作用,這就意味著,它所針對的痛苦應一直存在下去,否則它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本來是用來消滅痛苦的,但最后卻出現(xiàn)了相反的結果:武器的存在需要以痛苦為食。
這是一種特定的聯(lián)系,即某一種武器總是需要以某一類痛苦為食。
每個人的命運中都有一種似乎特定的、頻繁出現(xiàn)的痛苦,而它之所以不斷輪回,一個關鍵原因是我們的“小我”所創(chuàng)造的“偉大”武器需要它。
譬如,一個女子的父親是酒鬼,很小的時候,她就得忍受醉酒后的父親的辱罵和折磨,還要用她孱弱的身體去照顧父親。
意識上,她痛恨酒鬼父親,發(fā)誓以后一定要選一個決不會酗酒的男子做自己的人生伴侶。但是,她成年后愛上的幾任男友都是酒鬼,其中多數(shù)男子一開始便是酒鬼,有一名男子一開始不是酒鬼,但和她相處很久后逐漸變成了酒鬼。
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關鍵原因在于自戀,即這個女子“愛”上了自己發(fā)明的武器系統(tǒng)——對抗一個醉酒的男子所帶來的痛苦的系列辦法。她為了維護這種“自愛”,即自己發(fā)明的這一套對付酗酒男子的系列辦法,就只有去重復這一類痛苦。
太渴望“好”,會導致對“壞”的執(zhí)著
并不僅僅是痛苦才會催生“小我”的武器,其實對任何過去經(jīng)歷的戀棧都會導致這一問題的產(chǎn)生。
最初,當我們還是一個嬰兒時,對“好我”的戀棧和對“壞我”的抗拒已然開始。
每個孩子一開始都是自戀的,他會認為,周圍一切事情的結果都是他所導致的。當媽媽親近他時,他會認為,是他此時的想法或行為令媽媽親近他,所以他此時的“我”就是“好我”。相反,當媽媽疏遠他時,他會認為,是他此時的想法或行為導致了這一結果,所以他此時的“我”就是“壞我”。
這是最初的“小我”的產(chǎn)生。前不久,在接受我的采訪時,張德芬說,我們多數(shù)人最初在自己家中會獲得兩個經(jīng)驗:
第一,學習否認自己的情緒和感受等一切內(nèi)在的東西,而以父母的外在標準來看待自己;
第二,否認自己的價值,深深地認為自己是一個弱小的無能的小東西,離開父母就不能生存。
這兩個經(jīng)驗結合在一起,會令我們對\"好我\"特別執(zhí)著,對“壞我”充滿恐懼。
這是一對矛盾,“壞我”總是“好我”的對立,一個人意識上對“好我”越執(zhí)著,這也勢必意味著,他潛意識上對“壞我”同樣很執(zhí)著。很多特別渴望考第一的學生,一旦真考了第一后,他們就會感覺到恐懼,萬一下次成績下降會怎么辦?有些學生是因為好奇而愛上學習,他們也會考第一,但這是好奇心得到滿足一個副產(chǎn)品,而不是主產(chǎn)品,他們所以不會伴隨著對失敗的恐懼。
她太節(jié)儉,所以丈夫會大手大腳
一對夫妻,妻子很節(jié)儉,而丈夫則大手大腳。妻子對丈夫這一點很不滿,希望他能變得和她一樣節(jié)約。
但是,我和她聊天中發(fā)現(xiàn),她最初之所以對他有感覺,正是因為他的豪放和熱情。
并且,仔細回顧他們的愛情史,便會總結出一個大致的規(guī)律:丈夫的大手大腳程度,和她節(jié)儉的程度是相匹配的,她越節(jié)儉,丈夫會越大手大腳。
在我看來,這是他們潛意識的平衡的需要。她意識上越追求節(jié)儉,潛意識中追求奢侈的動力就越強,但她視奢侈為絕對敵人而徹底排斥。結果,丈夫就幫她實現(xiàn)了潛意識的愿望。
這種動力并不僅限于夫妻之間,也常出現(xiàn)在親子之間。我們常看到,父親一輩勤儉持家,視奢侈為絕對敵人,而兒子一輩卻成了敗家子,很快將家給敗盡。如果仔細追求其中的動力,也可以說兒子一輩是幫父親一輩實現(xiàn)了他們深藏在潛意識中的奢侈的愿望。
自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是這樣互動的。如果節(jié)儉是有現(xiàn)實基礎的,而不是出自對“壞我”的排斥,那么,就不必有一個奢侈的配偶或孩子來做平衡了。
有些強迫癥患者每天洗手近百次,把手洗破了都停不下來,看上去,他們是在追求極端的潔凈,但如果深入地觀察潛意識,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潛意識深處必定藏著對“臟東西”——如欲望的渴望。
二元對立是心理學所說的自我結構,也即“小我”的核心機制,“小我”主動產(chǎn)生的念頭勢必會產(chǎn)生相反的作用力,所以我們并不能“心想”出一個美好的新世界來,而“小我”所追求的“好”總是由別人的“不好”來襯托的。
廣州的一個打工仔,每個月能掙約2000元,他只留100元,而將其他錢都給太太。他的太太每隔一段時間會失蹤一次,錢花光了就會再回來。一開始,她說自己是出去經(jīng)商去了,后來她承認,她是出去吸毒販毒去了,而且每次都是去投奔情人,她有多個情人。
就是這樣的一個太太,當她堅決要和這個打工仔離婚時,他傷痛欲絕。
難以理解他為什么這樣做,似乎有百害而無一利。但和我聊了近三個小時后,他承認,他以前也曾鬼混過,他14歲就來廣東,前8年時間都是在坑蒙拐騙搶。后來,他找到了現(xiàn)在的工作,才深深地體會到,這種踏實的生活多么好,并為之前荒廢的8年而痛惜,但這8年時光不可挽回了,而他又渴望挽回。這是他為什么找一個“壞女人”的深層原因,他希望能通過拯救這個“壞女人”而實現(xiàn)拯救“壞我”的目的。
受虐的好處:道德正確+逃避責任
和他聊天時,我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是\"拯救者\"這一點非常自得,當幾次講到她帶著他的錢離家出走時,他的臉上神采飛揚。
并且表面上,他對妻子很寬容,容忍她吸毒,容忍她找其他男人,但我可以感覺到,他有一雙犀利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她的缺點。當發(fā)現(xiàn)她的缺點時,他雖然不直接批評,但會用種種言行巧妙地讓她知道,他注意到她的問題了。顯然,他沒有看到她的獨立存在,而這一定是“好”與“壞”并存,將她視為一個工具,一個可以將被自己嚴重壓抑的“壞我”投射的對象。
本來,他的內(nèi)心中有嚴重沖突,他想做好人,但曾做過8年壞人的事實無法否定,這令他很痛苦?,F(xiàn)在,他將“壞我”投射到妻子身上,自己以“好我”自居,內(nèi)部的沖突轉(zhuǎn)化為外部的沖突,想改變自己的努力變成改變妻子,他就可以舒服多了。
這個故事是我們共同的故事,我們的“小我”中都藏著很多二元對立,這些二元對立令自己的內(nèi)心感到痛苦,于是我們將這種內(nèi)在的沖突投射到外部世界中來,這樣自己就可以輕松多了。
所以,許多哲人稱,外部世界的沖突,典型如兩次世界大戰(zhàn),其實都是我們內(nèi)心沖突的轉(zhuǎn)化。表面上,戰(zhàn)爭多是類似施虐狂的戰(zhàn)爭狂人們制造的,但實際上這是一個互動的結果,因為他們想攫取權力的話,沒有受虐狂們的配合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