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家住靜安寺街道三義坊社區(qū)79歲的楊阿婆向居委會反映，建造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嘉運坊石庫門建筑雖然已被拆除，但門楣上的匾額卻仍在膠州路175弄內的一棵枇杷樹下。當時，人們隨意把它丟棄在附近弄堂的大樹底下，一丟就是十一年，最近兩年曾有個別商人向附近居民打聽，想要買走這塊匾額，這才引起居民的重視。這一線索引起了靜安區(qū)文史館專家們的高度重視，特意將這塊刻有“嘉運坊”三個字的石匾?guī)Щ仞^里珍藏。

為什么嘉運坊的一塊普通的牌匾會受到如此珍視呢？原來，中共中央地下檔案庫曾經(jīng)在嘉運坊“安過家”。1931年，在周恩來的直接領導下，黨中央在上海設立了中央文庫，也就是中共中央地下檔案庫，負責中央機關文件資料的收集和保管。文庫中珍藏著建黨初期的寶貴檔案，這些檔案是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的見證。在白色恐怖的歲月里，在帝國主義、封建軍閥、官僚買辦階級交替統(tǒng)治下，在日本帝國主義軍警和國民黨特務橫行無忌的舊上海，有多位忠心耿耿的同志冒著生命危險，擔負起保管中央文庫這一項充滿危險的重任，并出色地完成了這一艱巨任務。如今，嘉運坊雖然已經(jīng)不復存在，但我們卻不能忘記深藏其中的鮮為人知的傳奇故事和它曾經(jīng)承載的革命艱險和無尚榮光。

在中央文庫搬入嘉運坊之前，已經(jīng)幾易其“主”。1931年2月，時任中共中央秘書處文書科主任的張唯一以張老太爺?shù)纳矸莩蔀橹醒胛膸斓牡谝晃弧爸魅恕?，但由于張唯一身兼文書科主任，還擔負著黨中央文書處理、會務工作和來往客人接頭工作，實在羈身不得。為此，在1932年6月，由陳為人夫婦專門管理中央文庫。1937年3月陳為人病逝后，中共上海黨組織把管理中央地下檔案庫的任務交給徐強、李云、劉釗、周天寶等同志，但他們管理的時間都比較短暫。1940年秋中央檔案庫轉交給繆谷稔這位老地下工作者保管?？姽蕊?，就是中央文庫在嘉運坊時的負責人。他是江蘇江陰人。又名繆青裳，化名苗園生、李念慈、陳一鴻，黨內人稱“老繆”。14歲當學徒，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在家鄉(xiāng)參加游擊隊搞武裝斗爭，曾任中共武進縣縣委委員。1935年以后調到上海，經(jīng)惲逸群介紹以上海市商會職員或新聞記者的身份作掩護，從事黨的秘密工作。1940年秋，接受了管理中央文庫的任務，成為中央文庫負責人。

時局的險惡，使中央文庫形成了獨特的領導方式和內部紀律

在徐強夫婦接管中央文庫不久，上海就淪陷了。隱蔽在上海法租界的中央文庫處于日偽特務四面包圍之中。從1937年8月開始，日本侵略者駐上海憲兵司令部和汪偽上海警察局到處張貼告示：“有藏匿共產(chǎn)黨文獻史料不繳者，格殺勿論。”日偽特務機關如特高科、督察處、偵輯隊的特務到處偵探搜查，一旦發(fā)現(xiàn)有收藏黨的文件和革命書報刊物者，必遭逮捕或慘殺。在這樣惡劣環(huán)境中，要確保中央文庫的安全，必須有一套適應突然事變的良好辦法。

首先是改變領導方式。1937年以前，中央文庫為防不測，黨組織只派一名領導干部與文庫負責人進行單線聯(lián)系，黨委其他領導成員不過問文庫的工作。中央文庫工作人員不參加支部大會，不參加群眾集會或游行，不參加散發(fā)傳單，不參加保護文庫以外的政治斗爭等活動，少與外界接觸，以免暴露。這種領導方式的優(yōu)點是知密面小，中央文庫安全系數(shù)大一些，缺點是單線領導比較脆弱。在1935年2月中共中央上海局機關遭到大破壞，張唯一被捕后，中央文庫立即與黨組織失去聯(lián)系。鑒于這個深刻的教訓，重新組建的中共上海辦事處負責人潘漢年對中央文庫采取了三種措施。第一項措施是實行領導人、負責人和具體工作人員三級負責制。1937年7月廬山和平談判會議后，周恩來途經(jīng)上海時邀見了潘漢年等，布置了籌備八路軍駐上海辦事處和創(chuàng)辦革命報刊等要事，同時詢問了中央文庫的情況。根據(jù)周恩來的囑托，潘漢年一方面妥善安排了原中央文庫工作人員韓慧英和韓慧茹(此二人分別為陳為人之妻及妻妹)等，同時調中共上海辦事處情報委員會負責人徐強和李云、周天寶等到中央文庫工作。并規(guī)定：中央文庫大事要請示中共負責人酌辦，但需與文庫工作人員仔細商量。這種三級負責制的形成，就徹底改變了“單線領導”的方式，使中央文庫的安全有了組織上的保障。第二項措施是中央文庫保存的一切文件資料，未經(jīng)上級批準不得擅自處理。這條措施既及時又重要。因為1936年以前，陳為人已經(jīng)按照周恩來批準的、由瞿秋白起草的《文件處置辦法》對全部文件資料進行了分類整理，該存的已編出目錄，固定了次序，不該存的已經(jīng)進行了銷毀。今后，任何人不準再擅自處理任何文件，這是一條不可違反的原則。這條原則雖然未見諸文字，但歷屆中央文庫管理人員和上海黨的主要負責人都在行動上自覺執(zhí)行。因此，1937年以來，盡管中央文庫多次遇險、多次遷徙、多次更換領導人和工作人員，而庫存文件卻一份未丟、一份不少。第三條措施是凡派往中央文庫工作的必須是久經(jīng)考驗的情報工作人員。這是根據(jù)日偽特務機關“打進來拉出去”的反動伎倆而采取的必要對策。上海失陷后，日偽特務機關經(jīng)常派遣特務、漢奸、叛徒打入我黨政軍內部進行破壞活動，此招毒辣，不可不防。于是，凡中央文庫用人，都必須從中共上海辦事處情報委員會內挑選。1937年初派來的徐強夫婦、周天寶等都是政治堅定、機智勇敢、有文化素質和豐富對敵斗爭經(jīng)驗的情報人員。

其次是嚴格堅持內部紀律。中央文庫雖然以“家庭化”方式而存在，但組織紀律和保密紀律是極其嚴格的。新到中央文庫工作的同志及其親屬，進門必須學習中共中央頒發(fā)的《秘密工作條例》，立下保守機密、永不叛黨的誓愿。除了每個黨員和每個革命者都必須執(zhí)行的組織紀律和保密紀律外，中央文庫同志還必須執(zhí)行另外幾條紀律。行動紀律——不準再接觸已往的“社會關系”。因為過去從事情報工作，在敵偽內部或在其他組織內容都有自己的“社會關系”并保持密切聯(lián)系，以達獲取情報的目的?，F(xiàn)在改作中央文庫工作了，不但不準參加黨的一切公開的斗爭，在黨內不準有橫的關系，對過去聯(lián)系的一切“社會關系”要一律回避，不準交往。還要改裝換面，以防萬一。誰要失之大意，定會受到嚴肅處理。言行紀律——同志間平時交談要使用特定暗語。尤其是租賃別人房子居住時，與房東和其他房客同住一座樓，同走一個門，進進出出總在一起，必須養(yǎng)成平民百姓的習慣，使用平民百姓的語言。如因需要非談論黨內事務時，除黨內約定暗語外，中央文庫同志還有自己使用的暗語，如以“學校”表示黨組織，以“大學”表示黨中央，以“朱申”表示中共上海秘密組織，以“上課”表示工作，以“課本”表示文件等等。講暗語要流暢自然，不露破綻。生活紀律要潔身守紀。從中央文庫建立之日起，張唯一與同志們共同制定了反腐化、反對浪漫化、反對簡單化和反對官僚化四條生活紀律。特別是反腐化和反對浪漫化兩條極其重要。因為，生活腐化會導致政治墮落，行為浪漫會露出破綻帶來殺身之禍。這四條生活紀律，成為中央文庫傳家寶，代代相傳，人人遵守，這也是中央文庫處于敵人臟腹內安然無恙的重要原因之一。處事謹慎，這是中央文庫特定的第四條紀律。1940年11月，中共上海臨時工委負責人劉曉從南方局回上海，行前，周恩來與他談話，要他回去后應“重新檢查上海黨組織的工作，使之能適應突然事變，工作要謹慎”?！爸斏鳌笔枪ぷ髯黠L，也是秘密斗爭環(huán)境中的工作紀律，在中央文庫工作，更是如此。一次中央文庫從上海小沙渡路向上海金陵順昌里7號轉移，到住處卸車時被一陌生人駐足“參觀”。正在招呼卸車的中央文庫一女同志為打掩護，掏出幾塊銀元當著陌生人的面，對中央文庫另一搬皮箱的男同志說：“幾箱子衣物放在你家存了幾個月，今天又給送來，謝謝你，一點酬金，不好意思?！边@位男同志會意，邊接錢邊說：“不用謝，沒關系。”待陌生人走后，同志們立即又將文件箱搬上車，連夜轉移。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中央文庫同志們處事謹慎的工作作風，這也是中央文庫能夠實現(xiàn)安全保管的一個重要原因。

中央文庫三度險關

在當時滾滾黑云壓城的上海，王明的“左”傾冒險主義在黨內占上風，王明不顧敵我力量懸殊的現(xiàn)狀，熱衷于搞公開的集會、游行。在各種公開的斗爭中，不少共產(chǎn)黨員和黨的領導人暴露了身份，被敵人逮捕，在酷刑折磨下，有些人變節(jié)投敵，致使黨組織遭受重創(chuàng)。因此，整個上海陰云密布，危機四伏，地下黨不僅要隨時面對敵特，還要隨時謹防叛徒，保護中央文庫的地下黨員，為此擔盡了風險，中央文庫更是三度險關。

繆谷稔虎口脫險

1941年隆冬，從戰(zhàn)云密布的南太平洋傳來的“晴空霹靂”波及上海租界，昭示著這片最后的孤島即將淪陷。雖然已近年關，但南市一帶仍然百業(yè)蕭條。在協(xié)群百貨公司店門口不遠處，一名職員心急如焚地向遠處張望著。協(xié)群百貨公司是蘇北新四軍后方基地與上海地下黨的一個聯(lián)絡點。新四軍部隊需要什么給養(yǎng)藥品，便用密碼信投給公司某職員，繆谷稔每逢禮拜天即去店里取信，然后按信中所指去籌措款項購置給養(yǎng)藥品并想方設法運送到根據(jù)地。不料，該聯(lián)絡點一職員被捕招供。這一天，并不知情的繆谷稔按慣例朝協(xié)群百貨公司走來，早已等候在店門口的那名職員，立即跑過去暗示他快速離開?？姽蕊D身跳上一輛黃包車，晚來一步的日本特務追捕不及，他才得以脫身，中央文庫也因此躲過了一次劫難。

房東生疑，中央文庫被迫再次搬家

繆谷稔接手中央文庫后，將文庫安頓在康腦脫路生生里弄堂的一座石庫門二樓亭子間內，本是相對安全的。但房東太太見來客帶有10余只皮箱，再加之繆谷稔上級吳成方、交通員陳來生、戰(zhàn)友劉釗等人經(jīng)常來此開會，房東起了疑心，立即向老繆下了逐客令：“這個房間不出租了，我兒媳馬上從鄉(xiāng)下出來了，你快把東西拿出去吧”。老繆心里明白，房東自然是害怕遭“鋪保連坐”之罪。原來，日偽反動統(tǒng)治者在占領區(qū)實行“保閭連坐”和“鋪保連坐”的法西斯政策。他們將平民百姓編為十戶一“閭”，百戶為“保”，閭有閭長，保有保長，一戶“通共”，百戶遭殃；住城鎮(zhèn)的居民，除了“閭”和“?！敝?，還要“鋪?！保醋舴靠捅仨氄乙挥泄潭ㄙY產(chǎn)的商號、貨棧、店鋪老板做保人才允許居住。住戶或房客有“通共嫌疑”者，保人必受株連。既然房東有所懷疑，老繆馬上意識到事情萬分危機，在確保二樓文件箱完好無損后，出于中央文庫安全考慮，必須立即轉移文庫。時局動蕩，環(huán)境險惡，要在短期內覓得安全可靠符合條件的新庫址，并非易事。就在他苦思冥想之際，突然想到了自己位于上海新閘路嘉運坊1839號的家，由于地處市郊，周圍都是當?shù)鼐用?，房屋簡陋，不引人注目，又便于日常管理，應該是一處比較理想、比較安全的庫址。于是他立即將此事報請黨組織同意，很快上級批準了他的意見。事情緊急，刻不容緩，老繆立即開始了中央文庫的搬遷工作。為避人耳目，他不敢在白天行動，只能在夜間，趁路上行人稀少、家中周圍住戶大多就寢的時候悄悄進行。因此，他一連用了幾天，才將秘藏在康腦脫路生生里的成箱的二萬余件文件拆零分裝，雇黃包車搬至自己的家中。他指著文件箱子，告訴妻子說：“這里面全是比黃金還珍貴的國寶，千萬要保管好。不能讓外人隨便進我們的家門?！睘榇耍峡娞匾庾屗钠拮愚o掉臨時工專門協(xié)助他管理中央文庫。自此，老繆和妻子忠心地守護著中央文庫。

同志被捕，中央文庫一場虛驚

1940年11月以前，中央文庫的生活費還是有保證的。隨著抗日戰(zhàn)爭的發(fā)展，抗日民主根據(jù)地軍民需要物資支援。中共上海秘密組織以大局為重，號召上海黨的各級組織節(jié)衣縮食，支援抗日根據(jù)地、支援新四軍。另一方面，由于敵人封鎖、禁運和搜查逮捕，黨在上海的貿(mào)易商號、貨棧店鋪屢遭破壞，經(jīng)濟來源有所減少，這也是造成中央文庫管理經(jīng)費和生活費用的困難的一個主要原因。在繆谷稔接管中央文庫期間，中央文庫管理經(jīng)費和生活費用全部依賴其在上海市商會任職的收入，不想商會解散，他不僅失去了賴以掩護身份的職業(yè)，而且也意味著同時失去了維持“家庭”生活的經(jīng)濟來源。再加之由于身心勞累，老繆身染肺病，咳血不止。黨組織一面關心老繆的病情，一面已在考慮中央文庫轉移的事情。當年決定調陳來生接替他管理中央文庫，并派地下黨員小鄭通知老繆作準備。不幸，在1942年春的一天，小鄭在與上海臨時工委負責情報工作的吳成方進行聯(lián)系的途中被日本憲兵抓捕。得知小鄭被捕后，盡管老繆堅信小鄭是一位堅定的革命戰(zhàn)士，絕不會出賣黨、出賣同志，但出于保護中央文庫絕對安全的考慮，他立即支撐著病體，在家人的協(xié)助下，將文件臨時就近轉移至上海新閘路944弄過街樓亭子間里暫存。稍后，即聽到小鄭壯烈犧牲的消息。

烈士用鮮血保衛(wèi)了黨中央檔案的安全，老繆感嘆不已，既有對敵人的憤恨，又有對同志的惋惜!他拖著病體，加速進行整理檔案，有時整夜不休息，給受潮的檔案晾曬通風，為了防止蟲蛀檔案，他特意買來煙葉，一葉一葉放在文件中。那是最困難的日子，不僅環(huán)境險惡，而且生活來源全靠組織和同志們東拼西湊，在這條窮困厄頓的艱難旅程中，老繆強扶病體默默地完成著黨賦予他的光榮使命。在完成了中央文庫移交任務后，他就因病重返江陰申港老家。1944年9月，這位黨的秘密戰(zhàn)線上的檔案衛(wèi)士，在他39歲那年，就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