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染上書畫版本之癖,日日沉迷故紙,連舊紙亦甘之如飴,初則為鑒賞標(biāo)本需要,繼而發(fā)現(xiàn)用作寫字畫畫亦大佳,日積月累,居然小有可觀者,走筆記事數(shù)則以為談助。
乾隆仿金粟山藏經(jīng)紙
金粟山藏經(jīng)紙為宋紙尤物,古董家所艷稱者,張燕昌嘗有《金粟箋說》詳考之。天水長物,非吾輩庸人所能夢(mèng)見,而此乾隆仿制者,今日亦不易得。
此紙為高宗命匠人照金粟山紙大小仿造,紙面極綿滑,有如淺棕色虎皮之斑點(diǎn),所謂古色斕斑,中間鈐一橢圓小印,朱文楷書:乾隆年仿金粟山藏經(jīng)紙。按,宋紙所鈐,為“金粟山藏經(jīng)紙”六字,與此字體略近。乾隆所仿制者,字體僅見此一種,宋代藏經(jīng)紙,印記種類實(shí)多,見《金粟箋說》。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予游京華廠甸,時(shí)中國書店竟辟有一專柜,賣各朝舊紙,記憶所及,有乾隆胡寶泉恭進(jìn)款龍紋紙,四尺整張僅售3000人民幣。時(shí)予一月工資僅千余,羞澀不可問,撫摸再三,書店經(jīng)理嘉予年少好事,從內(nèi)柜取出此紙數(shù)張,曰,是好東西,你挑兩張回去罷,這些是留著日本客人來就買走的。品種有兩款,其一紙色象牙白,有簾紋類羅紋紙,亦有此印,尺寸悉同,價(jià)一千一張,予選兩張棕色一張白色購歸。
此紙最宜用作手卷冊(cè)頁之引首,曾見有宋版書以之作封面襯紙,予乞黎雄才師作焦墨松一幀,至今寶之。翰墨軒許禮平兄印書裝幀極古雅,喜以名貴箋紙彩印作畫冊(cè)襯頁,來寒齋假去白色一種影印,年月既久,至今隱入其書海中,遍尋未獲,唯此棕色者,一直不托裱以存原貌也。
紅樹室紙
紅樹室者,三水陸丹林書齋號(hào)也,陸為民初上海著名文人,以任職傳媒之便,與諸藝術(shù)家及政要多有交往,近年其藏品陸續(xù)散出,上海收藏家分得不少,拍場所見,其書齋匾額有黎元洪所書,有孫文書“博愛”等,可見交游之廣。
陸丹林軼事最香艷者,為其與才女馮文鳳之情事。馮為廣東鶴山人,書畫家馮師韓之掌珠,積極參與上海“女子書畫會(huì)”之創(chuàng)建,兩人在上海相識(shí),誼屬同鄉(xiāng),文鳳傾慕于丹林之才情,奈何丹林已有家室,未能諧連理,然情愫終生不減。文鳳于1950年代逝世,丹林悲慟不已,倩人作《楓園憶鳳圖》,遍征諸家題詠。
丹林晚年居上海,頗潦倒,一目失明,長物散盡。余僅拾得其自制信箋兩葉而已,其一為易大廠所書“紅樹室”三字,其二為印刷體“楓園用箋”,紅樹室者,取丹林之意。楓園則取“鳳”同音且亦與丹林暗合。朱庸齋題《憶鳳圖》小詞序曰,文鳳彌留之際,對(duì)丹林誦“何生再倚楓園月,擁髻低吟漱玉詞”兩句,丹林更悲不能自持云。
乾隆角花箋
乾隆一朝,造紙品種最多,亦最精美,為列朝所不及,即以角花箋一種論之,亦足傲視前朝。角花者,顧名思義乃左下角有花紋之箋紙,明代已開始制造,清代康熙雍正兩朝,所制已臻精美,所用套色及脰版,為明代所不及。乾隆內(nèi)府所制則堪稱造極。此紙最初見于吳湖帆先生之作品畫集中,吳氏所作最精之小品多用此紙,不足一方尺,然墨彩之暈散味道極佳,左下角彩色與吳氏青綠毫不相左,益見其闊氣,心下暗驚異之。
半年前,上海友人電話告知,從龍榆生家中散出文房玩品若干,其中居然有此角花箋紙十余張,原來此紙為葉恭綽先生從北京琉璃廠購得,乃清宮流出之一盒,以一半分贈(zèng)親家吳湖帆,其余分一半與龍榆生。吳氏全用作繪畫,龍氏不能丹青,故存在家中。當(dāng)時(shí)賣家開價(jià)20D0一頁,要十二張全部買下,惜圖案只有三種。予方躊躇之際,恰翌日董橋兄約飲茶,席間談及此事,橋兄曰渠可分一半,眼看此事垂成,手機(jī)短信響起,上海朋友曰,剛剛到那家人去,昨晚間已被北方來人買走矣,吾人唯扼腕嘆嘆。
又一月后,此家又流出三張,予急洗囊購下,此紙簾紋極細(xì),面作微黃象牙色,撫之若處子肌膚,左下為蟾蜍吐仙芝圖,蟾蜍與靈芝均為凸起之脰版,顏色有十余種,深淺變化流暢,設(shè)名宿以之作畫,其快當(dāng)何如!曉清樓紙譜
昔日藏書藏畫之家,時(shí)有收集各種舊紙樣板作參照之舉,而裝訂成冊(cè)者則罕見,予藏一冊(cè),乃佛山收藏家鐘毅弘舊物。
鐘氏為佛山世家,先世為地主,故鐘為紈绔子弟,獨(dú)好藏書畫,齋名“曉清樓”,書法極佳,學(xué)董其昌。曾隨胡佩衡學(xué)畫,畫山水近似四王,與東莞盧子樞為好友,子樞曾于其家中居住。鐘氏又以藏書著稱,所藏書多有其小字批校。最珍貴者為《永樂大典》兩冊(cè),后為北京圖書館專門派人南下收購。
此紙譜為鐘氏手自裝訂,收集各種書畫及印書用紙,約六十余種。每種鐘氏有手書紙張之名目,如明代白棉紙,連史,玉版,高麗等,亦有鐘氏自己亦不知其名稱者,如“此紙入水不溶,甚光滑”。除白紙外,又有各色蠟箋,灑金等,堪作教材用之。光緒內(nèi)府連史紙
昔日北京舊紙資源極富,好事之家,印書多喜用古紙以示名貴,如李梭齋印《順德本華山碑》七十部,用乾隆羅紋紙,予至今未得一見,梅蘭芳印歌曲集,首五十部用成化宣紙,令人咂舌,今春于拍場一見,成交高達(dá)10余萬之巨。
予近印寒齋所藏廣東印譜提要,線裝兩冊(cè),首五十部以光緒內(nèi)府制連史紙作封面封底之襯紙,友人頗訝其奢侈,較之前賢,則寒酸多矣。然此紙頗有來頭,某年,有香港商人托予在廣州覓一修裱古籍之匠人,專為修一套書而來。此書帶一原裝紅漆木盒,上刻光緒某年月,賜南書房翰林臣某某字樣。開匣視之,則光緒內(nèi)府石印之《欽定書經(jīng)圖說》十六冊(cè),黃綾龍紋封皮,保存甚佳。此書本非十分罕見之物,然有原裝木盒且刻賜款者則僅此一見,詢之物主,乃德宗欽賜其祖父某探花物也,探花公曾筑御書樓以貯之。因書略有蟲眼,故亟覓工重修。予曰,此書很講究,每頁均有襯紙,是否保留?物主恐有蟲卵而卻之。予囑匠人全部留下,此書開本甚大,襯紙與印書紙均為內(nèi)府特制連史,薄而綿滑,用以作畫,墨色明凈,宿墨尤佳。十六冊(cè)襯紙總數(shù)300有奇,取以印書,亦稍稍繼步前人意,而奢侈程度則相去遠(yuǎn)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