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道光年間,毛家旺做了河北獲鹿縣的知縣。獲鹿在河北省的西部,與山西交界,距河南省也不遠。三省通衢之地,物產(chǎn)算不上富饒,戲曲倒是挺繁榮,河北梆子、河南梆子、上黨梆子在此爭艷斗奇,好戲連臺,很是熱鬧。毛家旺在公務(wù)之余常去聽?wèi)蛳?,漸漸地就結(jié)識了一些梨園朋友。其中最為投契的,當(dāng)屬一個唱河北梆子的鄭班主。
這天下午,鄭班主帶了一包自己采摘剛剛晾干的野菊花,來找毛家旺閑聊。兩個人坐在衙署后院的荷花塘畔,就著菊花茶談戲文,談人生,很是投機。到了日落時分,鄭班主正要起身告辭,忽然門子過來,遞上一張名片,說來人自稱是縣老爺?shù)耐肮视?,見還是不見?
不料毛家旺只看了一眼名片的落款,竟至漲紅了臉,喘著粗氣憤憤地說道:“好一個同窗,好一個故友,他居然有臉見我!”
鄭班主本想告辭,聽了毛家旺的話卻一怔:毛大人為人隨和,輕易不會發(fā)脾氣的。今天這是怎么了?鄭班主忙問道:“大人為什么動怒?可否說來聽聽?”
毛家旺長嘆一聲:“唉,說起來真叫人又羞又憤!你且坐下,聽我從頭說起。”
毛家旺是湖南湘潭人,在長沙岳麓書院求學(xué)時,結(jié)識了同為湘潭人的曾國霖。二人既是同鄉(xiāng)又是同窗,關(guān)系自然密切。幾年前二人結(jié)伴進京,共赴大比。不料毛家旺考場失利,名落孫山;曾國霖則金榜題名,進士及第,不久便官封陜西咸陽縣令。毛家旺心有不甘,回家以后繼續(xù)讀書。三年之后,他早早地離家北上,拜師訪友,增加見聞,為再次考試做準(zhǔn)備。一日在河南境內(nèi)遭遇竊賊,把所帶盤纏丟個精光。舉目無親,如何是好?思忖半天,只好繞道陜西,去咸陽找曾國霖求助。
沒想到,曾國霖一闊就變臉,根本就不見他這個同窗!名片幾次遞進去,又幾次被扔出來,門子始終就是一句話:縣老爺不在!毛家旺在縣衙門口待了3天,結(jié)果連曾國霖的面也沒有見到,更別說借錢了。毛家旺含淚離開咸陽,幾乎是乞討著走向京城。好在筆墨還在,到了餓時,就給人家的墻上題些“向陽門第春常在”之類的詩句,換一碗飯吃。
就這樣一直走到京郊,情況才有了改善。那天中午,毛家旺正在一面墻上寫詩,有一個老者倒背著手,踱著方步走過來。此人看了他的字,看了他的人,又問了他的身世來歷,二話沒說,中午管了他一頓酒飯,還送了他一些盤纏,并祝他一帆風(fēng)順。直到毛家旺考中進士得了官,回頭向老者謝恩,才知道老者是一個退休在家的老尚書。老尚書見他是個才俊之士,有意把小女兒許給他;毛家旺出于感激之情,也就心甘情愿地做了老尚書的女婿。有這樣一個前任高官在身后指點,毛家旺在官場如魚得水,聲譽日隆,上任不過兩年,已有吏部的朋友向他透露,朝廷打算提拔他做知府了。
毛家旺也曾向路過的咸陽官員打聽曾國霖的情況,他們說曾國霖當(dāng)官不久就娶了兩個米脂婆姨做小老婆,天天在家擁香偎翠,最不喜歡別人打擾;他那點薪俸僅夠小老婆們買脂粉,也真無余錢借給別人。知道了曾國霖的變化,毛家旺也不再去想他,權(quán)當(dāng)沒有這個同窗罷了。而今他曾國霖落難了,卻來找老同窗幫忙,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鄭班主聽罷,也為縣老爺不平。又問道:“你的同窗遇到了什么難處?”
毛家旺“哼”了一聲說:“這名片里還夾著一封信呢!”原來,曾國霖的小老婆長得漂亮,也愛吃愛穿愛玩樂,他那點薪俸根本不夠開銷,這就打起了稅款的主意,貪污了不少銀子。結(jié)果被人告發(fā),現(xiàn)在正往刑部押送。他想起了老同窗,一是想借一些銀錢打通關(guān)節(jié);第二呢,毛家旺不是有個當(dāng)過尚書的老岳父嗎?希望借助他的臉面疏通一些關(guān)系。如此雙管齊下,爭取把事情擺平。毛家旺說:“我那岳父是個德高望重的正直人,早就囑我再不要與曾國霖那樣的人交往,現(xiàn)在他會為一個犯官說情嗎?”
鄭班主生得威猛,在戲班里唱慣了紅臉,在生活中也就有了紅臉的豪爽和仗義。聽了毛家旺的介紹,立刻顯出疾惡如仇的本色。他用戲曲韻白的聲調(diào)“呔”了一聲,說:“你那同窗,原來是一個無恥之人!不過,大人也不必為此煩惱,我有一計可以讓他知道一些羞恥。”
“計從何來?”毛家旺問。
鄭班主說:“晚上你先招待他吃飯,再請他看戲,那時你就明白了。他不是在咸陽做官犯事,現(xiàn)在來獲鹿求援嗎?咸陽的諧音是‘銜羊’,‘銜羊’對‘獲鹿’,我就拿這兩個地名做一篇文章,羞他一羞!”
毛家旺不知道鄭班主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他相信這個朋友肯定會為自己一雪羞恥,也就點頭答應(yīng)了。
再說曾國霖,初見毛家旺還有些臉紅,三杯酒下肚就不管不顧了。先敘兩個人在岳麓書院的同窗之誼,無非是情同手足,親如兄弟;再夸自己這幾年為官的政績,自然是愛民如子,有口皆碑;說到這次犯事則大呼冤枉,求毛家旺無論如何拉兄弟一把。而對毛家旺當(dāng)年吃閉門羹一事,則只字不提。
曾國霖當(dāng)年對同窗不理不睬,現(xiàn)在又對閉門羹一事不作任何解釋,毫無悔過之意,這讓毛家旺格外耿耿于懷。他強忍著沒有發(fā)作,只管讓酒拈菜,然后又請同窗看戲。
那是堂會式的演出,演員與看客近在咫尺。三聲鑼響,一個土地爺模樣的老者上場,坐在舞臺中央的大石頭上俯視蕓蕓眾生。接著是一只黑虎銜羊上場,繞場一周后,蹲在舞臺的一角大口撕扯,吃得津津有味。少頃,有一只餓扁了肚子的白虎搖搖晃晃地走上場來,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哀鳴。突然,餓虎看見了正在進食的黑虎,精神為之一振,拼盡力氣走過去,求道:“老兄,我行將餓斃,請看在同類的分上,分我一杯羹吧!”不料黑虎根本不為所動,用鼻子“哼”了一聲,銜著吃剩的半只羊揚長而去。白虎無奈地?fù)u搖頭,只好艱難地在草叢中覓食,退入場內(nèi)。土地爺搖頭嘆息。
又是三聲鑼響,幾只動物跳躍而出,白虎在后面追逐,搏殺,獲鹿一只。長嘯一聲,大口吞食。這時黑虎上場,一副饑餓疲憊的樣子。向白虎求食,白虎不理。黑虎向土地爺告狀:“人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又累又餓,他獲鹿一只,卻不肯舍我一口食吃!請土地爺做主,分我一塊鹿肉?!?/p>
土地爺點點頭,揮筆寫下一篇判詞,朗聲讀道:“昔日銜羊不采瞅,今朝獲鹿敢來求??v然掬盡湘江水,難洗當(dāng)初一面羞?!?/p>
黑虎聽罷,羞愧萬狀,怏怏退下……
曾國霖再也坐不住了。銜羊(咸陽)、獲鹿,還有湘江水,這些地名、水名都和我曾國霖有關(guān);而那黑虎無情無義,寡廉鮮恥,不正是我的寫照嗎?戲還沒有演完,他就借口去茅廁方便,悄悄溜出了縣衙。
鄭班主臨時編演的小戲,出盡了毛家旺心中的惡氣。更重要的是,通過看戲,讓曾國霖有了一點羞恥之心,使他可以重新做人。演完戲后,毛家旺拍著鄭班主的肩頭,伸出大拇指連說了三聲“高”!
此后,毛家旺不管在哪里做官,都對當(dāng)?shù)氐膽虬?、藝人給予熱情關(guān)照,讓他們多演好戲教化百姓。
(責(zé)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