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我接父親的班,在黑龍江省呼瑪縣的二道盤查林場采伐隊當工人。那時,大興安嶺的森林覆蓋率高達90%,白樺、紅松、掃帚柏等原始林子連綿數(shù)萬平方公里,十天半月甭想走到邊界。林場上上下下一百來號人,每年完成采伐任務幾千立方米,為國家建設提供了大量木材。
當時,所有人都認為大興安嶺的木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所以,這個山頭沒采完,新的戰(zhàn)場又開辟出來了。采伐過程中,我們多次與梅花鹿、野豬、狼、熊等野獸相遇。它們起初都不怕人,尤其是傻狍子,見了人根本不知道逃跑。
在供應十分匱乏的歲月,打些野味下肚,是再幸福不過的事情了。但我們捕獵野味的好日子只持續(xù)了幾個月,以后,野獸們見了我們就逃,跑得連個影兒也見不著。
有一年臨近隆冬,伐木場即將停工之際,我們意外地捕獲了一只東北虎。它被我們精心設置的捕獸器夾住了一條腿,無法掙脫,搞得筋疲力盡,癱軟在地。我們用麻醉槍打了它一槍,它很快失去知覺,被我們抬回了駐地。這只老虎的個頭很大,大概有五六百斤重,非常威武漂亮。有人建議宰了它,嘗嘗老虎肉,就當提前過年。當時,正巧有位記者在林場采訪,他知道東北虎已為數(shù)不多,便報告了上級。很快,一個大城市的動物園表示愿意接納這只東北虎,并答應支付一定的勞務費。
于是,我們將這頭東北虎關在一個大木籠子里,等動物園的車來接它。
這只東北虎是雌虎,被關進木籠后,不停地大聲吼叫,聲音傳到幾里之外。我們喂給它食物,它也不肯吃。
第二天夜里,一只雄性東北虎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它的塊頭更大,咆哮聲驚天動地,令人膽寒。從外表看來,它是這一帶的“山大王”,我們綁了它的“壓寨夫人”,它豈能善罷甘休?
面對雄虎的威脅,我們加強戒備,嚴陣以待,晝夜輪流值班看守籠子里的雌虎。
第三天夜里,寒風凜冽,雪花飄舞,氣溫一下降到了零下30℃。我和李勇、小徐、大張等幾個青年工人在采伐隊的木板房值班,圍著炭火盆侃大山。我們想,這么冷的天,“山大王”大概不會來了。它的“愛妻”被我們關到木板房旁邊的地下室,此刻正在呼呼大睡。就算“山大王”來了也是白跑一趟。
晚上11點左右,小徐在我耳邊輕聲喊道:“聽,有老虎在叫!”我們一下子全都豎起耳朵,只聽到“嗚嗚”的風聲中,夾雜著一種更加凄厲、刺耳的虎嘯:“嗷—嗚—嗷—嗚—”,飽含焦灼和憤恨。聲音越來越近,不大一會兒,便清晰可聞,如在耳畔……
“好啊,真敢找上門兒來,滅了它!”大張一邊喝罵著,一邊從墻上摘下獵槍。我們幾個緊張得頭上直冒虛汗,一齊湊到瞭望口觀望:天空異常陰沉,灰慘慘的,雪花如詭譎的精靈,充斥在天地間……
我們看不見老虎的影子,但它的咆哮聲卻分明近在咫尺。大張有些撐不住了,朝著外面胡亂放了幾槍。槍聲震得木屋亂抖,但卻沒有在風雪交加的夜里造成什么反響。
“啪!”木板門被狠狠地拍了一下。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到一個毛茸茸的虎掌,形似梅花,海碗大小,爪尖十分鋒利。緊接著,幾公分厚的木板門“啪啦啦”被頂爛,一個龐碩驚人、恐怖異常的虎頭探了進來;鮮紅的舌頭有二十幾公分長,兩鰓的虎須亂抖,攝人心魄的虎眼迸射出兇光。
我們被眼前的一切怔住了,愣了幾秒鐘后,才想到逃跑。小徐一屁股坐在地上,嚇得尿了褲子,腿腳軟如面條。大張平時生吃過很多獸肝,膽子比較大,打獵十分勇敢。他迅速裝上彈藥,準備開槍射擊。與此同時,“山大王”的身體倏地擠了進來,木門徹底崩潰,木屋中頓時擁擠起來。這時,我們才看清楚“山大王”的廬山真面目:身長近3米,1米多高!
老虎喜歡速戰(zhàn)速決,平時搏食就是那么幾招致命的撲殺,動作迅捷,狂野超乎想象。大張一舉槍,反而首當其沖,老虎大吼一聲,揮爪猛打。眨眼間,大張慘叫著倒在地上!
李勇和我因驚嚇過度,本能地彈了起來,撞開門向另一間屋子逃去。當時為了方便和保暖,木板屋都是相連的,共用兩個正門。
過了四五間房屋,李勇見一間屋內有個大木床可以藏身,便像耗子一樣,一頭扎進床底下。我仍然沒頭沒腦地向前猛闖,到了盡頭才發(fā)現(xiàn)正門已經(jīng)被封死,根本出不去。
沒有窗戶,沒有門,我在屋內急得團團轉,用腳猛蹬墻壁,把腳后跟跺得生疼,但卻無濟于事。
東北虎盯住我,向我逼過來,眼看相距不到10米了。它鋼鞭似的尾巴亂抽亂打,十分瘆人。
我瞥見了墻角放著一個大松木酒桶,是用一整根直徑約1米的紅松木挖成的,里面盛著大半桶高粱白,上面的蓋子封得很嚴,防止酒跑味兒??磥碇挥心抢锬芏惚芤幌铝耍O碌囊稽c理智告訴我絕對不能在外面待著!
于是,我撬開蓋兒,按住桶幫提腿縮身,鉆進了酒桶。隆冬天氣,酒液冰涼刺骨。我整個人蹲進去后,酒還不滿桶,我的腦袋正好可以露在外面。我倒著扣好蓋子用手緊拉木把兒,一切聽天由命了!
不到10秒鐘,老虎便走了過來。酒味蓋住了我的氣味,它是聞不到我的。我感覺到它在屋里亂嗅一通,大概在尋找它的“妻子”,但雌虎根本不在這里。
突然,老虎湊到酒桶邊,用爪子抓撓桶蓋,“嚓嚓”作響,木蓋被抓出了幾道深深的溝痕,嚇得我瑟瑟發(fā)抖。
老虎見撓不開蓋子,有些性急,一撥,酒桶立即倒地。我暗叫倒霉,隨著酒桶一起翻滾,頓覺天旋地轉,酒液沖進口鼻,差點把我嗆死。
酒液從蓋縫中涌出,我能聽見老虎在地上舔吃的聲音,它可能覺得味道還不錯,隨后又伸出舌頭大口大口地吮吸起來。這酒的度數(shù)有60度,對于大塊頭的“山大王”來說,只是毛毛雨。
老虎一口氣喝了十幾斤,酒精終于在它身體內起了點緩解怒火的作用。它低吼一聲,轉身向外走去。
過了半個小時,我確信外面已無危險,才從酒桶里鉆出來。我連凍帶悶,都快背過氣去了。出來后,發(fā)現(xiàn)李勇還活著,我倆抱頭痛哭。后來,我們又找到了嚇得休克的小徐,他也毫發(fā)無損,但大張卻死于非命。
第二天,林場領導得知情況后,大為震驚,決定立即把那只雌性東北虎轉移到山下,那里有堅固的鐵籠,戒備森嚴。
我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能讓那只“罪大惡極”的雄虎陰謀得逞,讓它一輩子打光棍兒!
那天,我們十幾個年輕小伙子把裝著雌虎的大木籠抬到一輛大車上,由3頭牛拉著向山下走去。一路上,我們格外小心,嚴陣以待。
下午4點過,天色突然暗了下來,寒風呼嘯,濃密的雪花亂飛。我們艱難地行進在盤山小路上,突然,當頭響起一聲驚雷般的虎嘯聲,那只雄虎出現(xiàn)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山頭上!我們一時之間亂了方寸,胡亂放槍,也不知打沒打中。只見老虎猛地向我們撲過來,動作出奇的凌厲,它大概是受了傷,但又不太嚴重。這樣的猛獸最危險,再跟它過招幾乎等于找死。為了避免傷亡,我們掉頭拼命往回跑,連滾帶爬,狼狽不堪,有人甚至扎進了路旁邊的雪窩子里。
老虎并沒有窮追不放,它徑直撲向裝著雌虎的木籠,隱約聽到“咔叭”幾聲響動后,木杠就被虎掌擊斷了。很快,紛飛的雪霧中,兩只東北虎咆哮數(shù)聲后,向山上躥去!
我們好像剛做完一個噩夢,陸續(xù)返回牛車旁,看到木籠已經(jīng)空了,3頭牛嚇得癱在地上,屁滾尿流。
林場領導聞訊后,很快趕到現(xiàn)場,肺都快氣炸了,對著老虎逃跑的方向狠狠地放了一通槍。他見木籠上有大片的血斑,而且通向林中的路上也有兩行血腳印,斷定這兩只虎都受了傷,立即咬牙切齒地下令,讓我們一部分人組成突擊隊,持槍尾隨追擊;其余的人送水送飯作為后應。他說,無論如何也要消滅那兩只惡虎,決不能讓它們逍遙法外!
我被編入突擊隊,與工友們踏著雪,拼死拼活地追了30多里地,一直追到黑龍江邊。兩三里寬的江面上結著厚達1米的冰,上面又鋪了一層雪,與雪原連接在一起,那兩排大腳印一直通到江對岸去了!
我們的追擊至此不了了之。
20世紀80年代初,我調離了黑龍江。去年,我故地重游,聽說當?shù)卦缫讶娼商烊涣?,也加強了對野生動物的保護。隨著環(huán)境的顯著改善,森林里的動物漸漸多起來,有不少以前跑到國外的動物也跑了回來。我真是既欣慰又感慨,不禁想起那兩頭離去的東北虎,它們的后代回來了嗎?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