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小說家、散文家、哲人、語言學家和“世界公民”,林語堂雖然也像大多數(shù)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一樣,擺蕩于都市與鄉(xiāng)村之間,但他既沒有純?nèi)灰脏l(xiāng)村美學或田園詩學為起點或歸宿,從而批判現(xiàn)代都市與工業(yè)文明的罪惡與墮落,也沒有刻意經(jīng)營深厚、獨特的都市文學。一如他筆下的“快活天才”蘇東坡,林語堂恣意馳騁于鄉(xiāng)村與都市之間,天馬行空,自得其樂。具體到林語堂筆下的北京形象,那是一個“田園都市”,一個“文化之城”與“象征之城”,甚至是赫然立于古今、中外的“世界城市”。林氏構造的北京形象,正可視為他本人文化普遍主義或普遍主義式“文化翻譯”的具體產(chǎn)物。
在《京華煙云》完稿以前,林語堂1937年8月15日曾在《紐約時報》發(fā)表短文,向美國讀者言傳雖然淪陷于日人之手,卻仍舊迷人的北平。我們不妨將此文與《京華煙云》相對照。林語堂精練筆墨下的北平,“像一個國王的夢境”,像“一個飲食專家的樂園”,“是貧富共居的地方”,“是采購者的天堂”,有“舊的色素和新的色素”,而最重要的是,“北平是一個理想的城市,每個人都有呼吸之地;農(nóng)村幽靜與城市舒適媲美”?;蛘咭蝗缢凇毒┤A煙云》中刻意突顯的,北京城是田園與都市的合體:
在北京,人生活在文化之中,卻同時又生活在大自然之內(nèi),城市生活極高度之舒適與園林生活之美,融合為一體,保存而未失,猶如在有理想的城市,頭腦思想得到刺激,心靈情緒得到安靜?!雀挥腥宋牡木?,又富有崇高華嚴的氣質(zhì)與家居生活的舒適。
無疑,這一“田園都市”既容納自然的美景,慷慨的精神,和諧的人、物、事,卻也不乏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舒適與便利。林氏眼中望去的北京,“山丘、樹木、宮殿構成了一組迷人的景色,色彩之組合極為神奇!”這是鳥瞰的視野中所呈現(xiàn)的自然景觀與帝王氣象的彌合,這是同時涵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全景式烏托邦,時間停滯或被超越,從而留下一種非歷史的、普世意義的城市意象。
需要指出的是,林語堂在禮贊北京式的新舊和諧、古典與現(xiàn)代共處之時,卻對上海式的摩登出言不“遜”。在《上海頌》中,他開篇便道:
上海是可怕的,非??膳?。上海的可怕,在它那東西方的下流的奇怪混合,在它那浮面的虛飾,在它那赤裸裸而無遮蓋的金錢崇拜,在它那空虛,平凡,與低級趣味。上海的可怕,在它那不自然的女人,非人的勞力,乏生氣的報紙,沒資本的銀行,以及無國家觀念的人。上海是可怕的,可怕在它的偉大或卑弱,可怕在它的畸形,邪惡與矯浮,可怕在它的歡樂與宴會,以及在它的眼淚,苦楚,與墮落,可怕在它那高聳在黃浦江畔的宏偉而不動搖的石砌大廈,以及靠著垃圾桶里的殘余以茍延生命的貧民棚屋。
林語堂仍舊以簡單化、定型化、甚至刻意丑化的手法,表達他本人對虛浮、畸形、異化之都市文化的否定。他甚至抵觸那標志著“現(xiàn)代化之亮度”的閃爍的霓虹燈,以及凸顯“現(xiàn)代性之高度”的摩天大樓、“那高聳在黃浦江畔的宏偉而不可動搖的石砌大廈”。但實際上,林氏并不排斥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所帶來的生活內(nèi)容與生活方式的改進,因為“思想上的排外,無論如何是不足為訓的”,他一直警醒東、西方文化畸形、怪異的組合,抵制膚淺、摩登的都市現(xiàn)代性,而將自己的“田園都市”理想建構在有深厚歷史、文化底蘊的城市,如北京、巴黎和維也納。
除此以外,林語堂也未忽略北京的“富強”之維。北京之“富強”,不僅見于林氏在《大城北京》中刻意援引的馬可·波羅的游記,他還在《迷人的北平》中將北平描畫成一個富麗堂皇的“珠玉之城”,“一個人的眼睛從沒有見過的寶石城”。北京之“富強”還可見于“前現(xiàn)代”北京的輝煌與榮耀,那是北京“莊嚴的設計構想”,以及“雄偉”、“開闊”、“肅穆”的感覺。
北京宏闊的空間為諸色人等提供無窮無盡的機會,在“人”與“城”之間建構出各種想象的、真實的關聯(lián)。林語堂英文撰寫的800多頁的“北京”大書及其詩學空間,對英語讀者而言,是美輪美奐的日用類書,是來自異邦異城的文化百科全書,是對北京城美化、雅化的跨文化翻譯。如是的敘事嘗試,直可追溯到林語堂剛到美國寫的第一部書《生活的藝術》,他給陶亢德的信,恰可說明林語堂對日常生活藝術的理解,以及他為何以“生活的藝術”為首選題材:
因為中國人的生活藝術久為西方人所見稱,而向無專書……不知到底中國人如何藝術法子,如何品茗,如何行酒令、如何觀山玩水、如何養(yǎng)花蓄島、如何吟風弄月等。夫雪可賞、雨可聽,風可吟,月可弄,本來是最令西人聽來如醉如癡的題目……很多美國女人據(jù)說是已奉此書為生活之法則,實在因賞花弄月之外,有中國詩人曠懷達觀、高逸退隱、陶情遣興、滌煩消愁之人生哲學在焉。此正足于美國趕忙人對癥下藥。
該書被美國“每月讀書會”選為1937年12月特別推薦的書,瞬間風靡全美,1938年高居美國暢銷書榜首52周。書評家Peter Prescott在《紐約時報》說:“讀完這本書之后,令我想跑到唐人街,遇見一個中國人便向他深鞠躬”,由此可見林氏展示中國文化之成效。實際上,林語堂思考的是,仍是以城市日常生活空間為起點,具有普遍意義的“宇宙”問題:人類生活無處不在的緊張與疲憊,而他的解決方案是倡導東方“閑適”、“中庸”的人生哲學,將其宣示為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主義“抒情哲學”,并張揚“田園都市”日常生活的精微美妙之處。
林語堂曾自詡“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并以“自我矛盾為樂”,實際上,這個“一團矛盾”的人絕不乏尋找和營造和諧的途徑。他甚至不排斥幻像,認為“人生少不了幻像?;孟袷谷松兊每梢匀淌?。把世界剝奪了幻像,我們就失去生存的目標”。他所描寫的北平,是海納百川式的大寫的北京城,盡管他一再聲稱沒有人能了解整個的北平。他為《紐約時報》撰寫的短文,他圖文并茂的《大城北京》,以及《京華煙云》,并不是人類學意義上提供原始知識與風俗給強勢的殖民者的本土信息,而是一個在西方文化他者面前,自得其樂、不無自戀色彩的自我美化與自我展示(或炫示),這是對東方式快感及其快感原則的精彩表演。這北京城甚至是“世界性的”,
不問是中國人,日本人,或是歐洲人,──只要他在北平住上一年以后,便不愿再到別的中國城市去住了。因為北平真可以說是世界上寶石城之一。除了巴黎和維也納,世界上沒有一個城市像北平一樣的近于思想,注意自然,文化,嬌媚,和生活的方法。
如果說老舍的北平在悠揚的市聲、平靜安閑的說話腔調(diào)里,隱隱傳出現(xiàn)代時期新、舊沖撞的風雷,那么林語堂則將新與舊、雅與俗、皇族與貧民、摩登女郎與滿洲貴婦、新式洋車與騾馬大車之間的二元對立,大而化之于宏偉寬厚的北京城。因為林語堂眼中的北平“容納古時和近代”,“包容新舊兩派”,而最關鍵的是,北平本身“不曾改變它自己的面目”。換言之,林語堂凝練出一個不受時間與歷史侵蝕的北京城,無論有何種沖突抵牾,北平仍是北平,容納萬事萬物,而其本身“并不稍為之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