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嘗試著從中國歷代大文人的角度來勾畫歷史與文化的脈動,以這些與中國歷史和文化相關聯(lián)的單個生命的演進,還原歷史與文化發(fā)展的真況。本文摘自該書,有刪節(jié)。
曹雪芹寫作的地點,是北京的西山。書中展開的場景,是北京與南京(金陵)的混合物。
曹雪芹一頭撲進太虛幻境,過上了好日子,誰也把他拉不回頭。“舉家食粥酒常賒?!奔胰烁芸?,他好像全無知覺。曹雪芹對人世、尤其對女性的一腔深情與滿腹悲憫,都化作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了么?
曹雪芹生于1724年的春夏之交,具體日期無考。卒于1764年的除夕,享年四十另數(shù)月。生年無考,卒年又在春節(jié)期間,所以確定他的紀念日或忌日,是中華民族的一個難題。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年間的一位詩人兼出版家,編印過《全唐詩》,是納蘭性德的朋友,而納蘭詞偏重兒女情。曹寅還擅長書法,懂建筑園林,愛看野史小說,喜歡戲曲,與《長生殿》的作者洪升交厚。他曾不顧官員身份上臺演戲,與卑賤的優(yōu)伶?zhèn)兣浜夏酢W鳛橐幻皽拾似熳拥堋?,曹寅亦熟悉聲色犬馬、各類市井習俗。這家學,這傳統(tǒng),在他的兒子曹身上得以延續(xù),到他的孫子曹雪芹,發(fā)揚光大。
曹家藏書之豐,清代屈指可數(shù)。這藏書的風氣,要上溯到曹寅的父親曹璽。曹璽是高官和當時的著名文人。
脂硯齋,則是曹雪芹的紅顏知己。這是一個美麗的、大寫的名字,是偉人身邊的奇花異草。曹雪芹在小說中曾提到東坡的侍妾朝云。朝云在患難中顯示了她的忠誠,而脂硯齋更勝一籌,將她豐富的情感、驚人的才華注入《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脂硯,顧名思義,以脂粉作硯臺,又取“膚如凝脂”的隱喻。脂粉香與書香、墨香混為異香。曹雪芹為千紅一哭,嘔心瀝血油盡燈枯。脂硯齋為曹雪芹淚灑相思地……
曹雪芹早年的生活軌跡難尋,令紅學家們很頭疼。翻翻他的年表,從誕生跳到3歲,從3歲跳到“20歲前后”,再幾跳,到逝世了。這跨度未免大得離譜。曹雪芹的年代,雖有小說風行,卻仍屬末流行當。小說家年譜難做,不是一件稀奇事。曹公生平若是完整保留至今,那才叫稀奇。
我倒是覺得,生平模糊也有好處。
《紅樓夢》自稱“假語村言”,將真事隱去。也許曹公本意,是希望讀者直接看小說,不要分散注意力,把小說與他的身世聯(lián)系起來。文本自足。小說迷人并啟人思,這就夠了。我們讀小說,大可不必去計較原型。
脂硯齋是個例外,她是帶著自己的經(jīng)歷進入了小說的,并對小說作了很多帶情感色彩的點評。清代小說,點評本走俏,“白頭本”常苦于無人問津。而脂硯齋點評的語氣頗似林黛玉。這饒有意味。比如寶玉冒天下之大不韙,稱讀書上進者為“祿蠹”,脂硯齋點評:“二字從古未見,新奇之至。難怨世人謂之可殺,余卻最喜!”
脂硯齋很能理解曹雪芹。大作家的紅顏知己,她當之無愧。而紅顏隱于字里行間,點點滴滴露出來,帶出她許多羞澀……
曹雪芹所描繪的奇女子,有脂硯齋的身影么?
曹雪芹的家族敗于何時,不清楚。有敗于13歲之說,有敗于17、20歲之說。比較趨于一致的,是作家二十幾歲徹底跌入困頓;或者說,他從此過上了紙上的好日子。
不用說,他是一門子心思撲到書上,沉迷于漢語之美妙、之不可思議的再造大千世界的魔力。語言,使他珍惜的園子失而復得,使那些各呈韻致的奇女子,每日到他的破窗下舊桌旁。
況且,有脂硯齋陪伴著。
曹雪芹的續(xù)弦妻子名叫芳卿,大約是個賢惠女人,未見她對脂硯齋潑醋。芳卿能詩善畫。
我估計,《紅樓夢》很可能是一本寫不完的書。再給曹公10年,他還會寫下去。畫家音樂家亦有類似情形,作者近乎本能地抵抗作品的完成。寫完最后一個字,然后罷筆了事,對曹雪芹顯然是很要命的。畫上句號,意味著大夢結(jié)束,重現(xiàn)的時光又溜走。他刻畫了那么多人物,精心營造了大觀園、榮寧二府,他可萬萬舍不得自己把自己從樂園中趕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