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 靡
箭!
便如流星劃過天際,如紅日初破曉霧,又或者,如無聲之處,驚雷突綻。所有人都震懾于這一箭的光芒,靜……靜如天荒地老。
天荒地老的寂靜之中,有馬蹄疾馳,聲聲踏破,聲聲都慢。白衣少年沖天而起,人未至,箭已先至。一箭正中前心,鮮紅的血噴薄出來,如九月郢都的鳳凰花,驚心動魄的紅,驚心動魄的艷。
遲了一步,只是一步。
一步,就是一生。
大片大片的血染在她淡青的衣裳上,濃稠得不能化開。
傳說中有著漆黑如夜的眼睛、蓮花般掌紋、冰藍色血液的巫簫,因為愛他的緣故,終于倒在荼靡箭下,滿腔冰藍的血液熬成眩目的鮮紅,滾燙地,從心口噴出來,灼傷了他的眼睛。
他想要仰天長嘯,最終卻只深深低下頭去,以額抵在她的眉心:“記著我,所有我欠你的,我會加倍還你?!?/p>
她的唇艱難地動了一動,他俯身,聽見她用極微弱的聲音回答:“不,我不會記得你,以血為誓,來生來世,永生永世,我都不會再記得你?!钡蛷娜?,就仿佛最后飄過她眼中的云彩。
《寶音書·離后傳》記載,永嘉十二年,巫皇圍攻巫城,巫后親臨督戰(zhàn),以荼靡箭射殺巫簫。巫簫死,巫神不知所蹤,巫城從此成為一座死城。
巫城死,伽若興。新興的民謠,起于青萍之末,隨風流傳。
讀憶師
極平常的一個清晨。
像每一個清晨一樣,等東家的粥鋪西家的茶館都開了張,喧囂過盡,凌簫才慢騰騰地支開窗,將匾額掛上,細細看了,是“暝色”兩個字,點了胭脂的紅,古樸,娟秀。她微微一笑,自覺十分滿意,卻不知大多數(shù)路人都只會看得一頭霧水,猜不出這家小店所售何物。所以凌簫的生意一向都不是很好,也不需要很好——她是一名讀憶師。
一朵花記錄了怎樣一些歲月,一塊石子又遭遇過怎樣的風浪,一抹紗承載的香艷,一把劍堅守的信念……這個世界的秘密,讀憶師比一般人要知道得多得多,當然你可以買到這些秘密,只要你出得起價錢。
凌簫瞇著眼睛笑了一下。
陽光透過窗口的葉片照進來,是清淺的碧色,碧色陽光里不知什么時候站了一個人,黯淡的灰色長衫,逆光,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只一雙眼睛,極黑,極深,冷寂如千年古井,蕭索又如秋葉凋零,蒼白修長的手,手心里靜靜躺著一枚戒指。
一枚銀質(zhì)的戒指——也許是銀質(zhì),從光澤上來看應該是,但也不能確定,因為戒指實在舊得有些年頭,生了銹,染了塵埃,暗的銀黃色,只能勉強看出當中鏤空,鑲了淺白色的東西,像小朵的梔子花,也許是石子,棲霞山的花崗巖有這種顏色的。凌簫的目光最后停在戒指中心的一點深藍上,太詭異的顏色,連她都不能分辨的質(zhì)地。
“我想……知道發(fā)生過什么?!被乙履凶拥穆曇粑⑽⒂悬c低,低到仿佛耳語,只一恍神,就聽不分明。
這不是個普通人,凌簫對自己說:我應該好好敲他一筆。
她凝神望著男子手心里的戒指,露出十分躊躇的神氣,道:“年代有些遠了……”
年代越久遠,要讀出記憶就越艱難,耗費的靈力就越多,所收酬勞也就越高。兩下里心照不宣,蒼白修長的手往面前推一推,定了睛看去,是兩枚金銖。一枚金銖能換一百個銀銖,一枚銀銖能換一千枚銅子,凌簫平日里的價錢,不過五百銅子而已,頓時眉開眼笑道:“公子稍等。”
說著向戒指伸出手,才一觸到,指尖一痛,仿佛被細小的針扎了一下,凌簫吃痛回手,舉到眼前,并沒有什么異樣,再看去,卻不由呆住:
那枚戒指竟然大亮了,一洗方才古舊委瑣的模樣,藍瑩瑩煥發(fā)出別樣的光彩,這樣的亮,連陽光都被盡數(shù)壓下,它就像夜空里忽然綻放的煙花,璀璨到讓人目眩神迷。
才要驚呼,光芒竟又斂盡,如一枚剛從鍛爐里出來的戒指,新銀色戒身,鑲了細白的珍珠,當中凝聚一點幽藍,也許是藍寶石。
理智終于沒能斗過貪孌。凌簫小心翼翼地再一次伸出手,戒指出奇地輕,輕得簡直就像一片羽毛,而且是若耶山頂鴻雁的羽,只要輕輕一口氣,就會被吹走。凌簫越發(fā)驚異,凝神引導,試圖讀出蘊藏于戒指里的記憶??盏?!
這枚古怪的戒指的過去,竟然是空茫茫一片,如白雪過后的大地,不著半點痕跡。
放出去的靈力如石沉大海,連個音都聽不到,凌簫起了好勝之心,不斷催動靈力,面色卻越發(fā)蒼白,鼻尖一點細小的汗珠滲出。
還是什么都沒有。
“罷了?!敝粌蓚€字,自那個灰衣男子口中說出,于這樣的靜謐之中,隱隱泛著銀白色的光澤,凌簫咀嚼這兩個字,像是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那男子道:“這枚戒指……姑娘看不出來也不奇怪,”目光掃過凌簫的錢袋,那里裝了他的兩枚金銖,唇邊極淺極淺的一抹笑意轉(zhuǎn)瞬即逝:“我有個不情之請,卻不知姑娘能不能答應?”
凌簫警惕地護住錢袋:“說來聽聽。”
“我要去巫界一趟,需要一名讀憶師相隨,報酬么,”隨手一撒,窗臺上多了十余枚金銖,比陽光更奪目:“姑娘意下如何?”
凌簫動也不動地盯住那把金銖,幾乎能聽見自己口水滴答的聲音,可是猶豫良久,終于堅決地搖了搖頭。
她自然知道這筆錢能讓她買下洛城中心最好的宅子,可以在宅子種滿潔白的薔薇,可以讓她舒舒服服地坐著馬車到棲霞山頂去看一次日出日落,可是——不值得賠上自己的命!
如果不是此行危險,這人肯出這樣的大價錢么?凌簫心里算盤打得震山響:巫族是靈界最奇怪的一族,若非迫不得已,沒有人愿意和巫族交往,因為他們古怪的靈力和古怪的思維方式,何況是深入巫界。
灰衣男子微微一笑,右手在窗臺上輕輕一按:“加上這個呢?”那是凌簫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燦若星子,朗如清月。
竟然有這樣如畫的眉目!
凌簫呆住,拒絕的話就期期艾艾地卡在喉中,許久才低頭去,又被眼前滿滿一袋金銖震懾——至少有五十個以上。
她狠狠吞了一口唾沫,狠狠點了點頭。
——這個價錢,已經(jīng)值得拼命了。
日暮里
凌簫并沒有很多的東西需要收拾,只關了窗戶,將頂上的匾額收進來,青夕——灰衣男子叫青夕,他報上自己大名的時候滿懷希望地問:“你聽過這個名字么?”凌簫頂住他幽怨的眼神堅定地回答:“沒有?!薄獑査陨谓猓韬嵳f,是以前聽過的一句話,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青夕的眼睛亮了一下:“你在哪里聽過這句話?”
“不記得了?!绷韬嵤址ɡ涞匕岩挛锎虺砂?,十分誠懇地問:“可以出發(fā)了吧?”
洛城到巫界,是一段極長的路程,長到凌簫最初的貪孌之心盡去,陷入茫茫不可知的恐懼,然后恐懼又被無聊替代,最后她發(fā)現(xiàn)她的這個主顧實在長了十分俊美的一張臉,于是無聊之余總算找到了目標。
青夕被她目光灼灼地盯了三五日之后,終于忍無可忍:“你老看我做什么?”
“你長得很好看,比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都好看,不多看幾眼可惜了——巫族的人都像你這樣好看嗎?”
青夕一個趔趄栽倒,他轉(zhuǎn)動中指上煥然一新的戒指,心道:當真是她?
戒指沉默不答,只周身的光芒微微一暗,也許是同情的一種表達方式?
“你很喜歡這枚戒指?”凌簫的眼珠滴溜溜亂轉(zhuǎn),“看起來很值錢。”
戒指的光芒徹底泯滅。
宛州是修羅界與巫界的邊城,這邊是修羅界,過了界碑就是巫界了。
青夕與凌簫抵達宛州的時候天色已暮,便尋客棧過夜。
宛州來往商人甚多,費了老大勁才找到一家客棧有空房,客棧不大,暮色里浮了幾個淡金色的字,道是“日暮里”。
庭院里種了梅樹,梅樹下栓一匹老馬,有人經(jīng)過的時候懶洋洋抬半只眼睛看人。時節(jié)離開花還早,但是樹上也打了幾個骨朵兒,枝如虬,花如杯,月色里鬼影幢幢,風呼嘯著過去,隱約有歲月的嘆息。
凌簫早早爬上床,合眼就睡。
她原本心思簡單,睡眠很沉,這一晚卻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做起夢來,夢里面來來去去的人都在向她招手,用企盼的眼睛看著她,她護住錢袋落荒而逃——然后就醒了。驚坐起來,靠著床頭想:明日就要進巫界了,這時候不走,更待何時?
側(cè)耳,一脈靈力注入,墻那邊殊無聲息,竟是連呼吸都聽不到,凌簫心里納悶,又安慰自己道:想是睡得沉了,連呼吸都忘了。邊想邊小心翼翼打好包袱,小心翼翼貼著墻根走,好容易捱到門口,忽聽得一聲清嘯,如歌如泣,如悲如訴,傳入耳中,在胸口盤旋,聲聲如鼓,如罄,旋繞不絕,凌簫被震住,她本一心想走,當此情形,竟是半步也邁不開來。
長嘯略止,簫聲又起。
明月自高山云海之中一躍而出,浩浩有肅殺之氣,而后金戈之聲頓起,戰(zhàn)旗迎風展開,鮮血染紅的戰(zhàn)衣,戰(zhàn)士堅毅的眉眼,百戰(zhàn)求一死,十年不得歸,羌管悠悠,鼓點聲聲,滿地月影如霜,刀光血光,人如螻蟻,生死立斷。
于極慷慨悲歌之處,卻又低下來,沉沉如千尺深潭,波面上只有古麗的波光,又仿佛是蒼蒼莽莽,莽莽蒼蒼的三萬里黃沙,遮天蓋地,渺無人煙,明月寂然鋪了一地。
仿佛自生死門里走了一遭,渾身竟被汗水浸得濕透,凌簫怔怔然立在那里,許久,面上冰涼——竟然落淚了嗎?為什么呢?她惘然地想。但是眼前要緊的是趕緊開溜。抹了一手的汗,推門,門外有人持簫而立,眉目沉靜如畫。
而這樣沉靜如畫的眉目背后,竟仿佛有金戈鐵馬的英姿,仗劍天涯的豪情,睥睨天下的威風凜凜,凌簫想要將這些念頭甩去,卻聽他低聲道:“……你聽懂了?”
“沒有。”凌簫習慣性地搖頭,她并不知道發(fā)生過什么事,又是什么事讓自己直覺到驚惶與不可靠近,她只想退、退……退回到小小洛城,守著暝色,再看一次安靜的日落。
……日落的時候,殘陽如血,涼風將晚霞一絲絲抽離,夜色沉寂,所有歡喜與悲哀都掩在巨大的陰影里,無從追尋。
青夕低嘆了一聲,蒼涼如歲月轉(zhuǎn)身而去的那個背影,連凌簫都無端難過起來,想要伸手替他撫平眉間悵惘,但實際上她只退了半步,抵在門板上,凄凄地想,他與她不是一路人。
她是個普通到近乎卑微的讀憶師,終日為衣食勞頓,而他是青夕,巫神青夕——她并不是真的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寶音書》記載,天授元年,巫界大亂,群雄并起,割據(jù)一方,界外有夜叉與修羅虎視眈眈,裂土分疆,巫族人流離失所,苦不堪言。及至于天授帝揭竿而起,天下云從,長子淺陽坐鎮(zhèn)郢都,次子青夕轉(zhuǎn)戰(zhàn)南北,十年一劍,天下重歸于寧。青夕功高無可賞,乃于三公九侯十二相之上加封巫神之號。
天授十一年,天授帝薨,淺陽即位,是為永嘉帝。永嘉十二年,巫城亡,巫簫死,巫神青夕不知所蹤。
天下人都在找他,天下人都找不到他。這樣英武天縱的一個男子,卻不是自己可以染指的。
忽聽青夕又問:“你會吹簫么?”
凌簫仍是搖頭:“這些簫兒曲兒什么的,既不能吃又不能穿,學來作甚?”
青夕的面皮一緊,像是要笑,又像是嘆息,終于拼命忍住,道:“這支簫我送給你,好不好?”
凌簫待要推辭,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往他手上瞟去。青夕這樣珍之重之握在手中的竟然只是一支普通的竹簫,碧如深水,但是蒙了一層灰,和初見時候給她看的戒指一樣,有一種哀傷的顏色,仿若死亡。
她聽見自己的心險險跳了一下,竹簫已經(jīng)被塞到手中,灼熱如火,燒得她手心一痛,想要松手,那竹簫竟生出無窮粘力,甩之不脫。
“你看到了什么!”青夕趨近,凌簫甚至看到他眼中的自己,那樣小那樣小的一個人影,有著蒼白清秀的一張臉,臉上驚懼的顏色。
什么讓她驚,又是誰讓她懼?
凌簫囁嚅道:“我……”一語未了,忽然風聲擦過耳際,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然后是錚然一聲,長箭擦著青夕頭頂過去,釘死在窗戶上。
毫厘之差……毫厘之差釘死在窗上的就是她凌簫了。心下駭然,身子被青夕帶著騰空而起,落到梅樹下的老馬身上,老馬受驚長嘶,揚蹄奔去,不過片刻功夫,客棧已經(jīng)落在身后很遠了。
逃 命
箭落如雨,從箭的密度與力度來看,絕對不止一二人。
凌簫自忖少與人結(jié)怨,這些人要殺的應該是青夕,又見老馬負重,不能及遠,自己靈力不濟,就是個拖累,便掙扎道:“放我下去!”青夕一手控住韁繩,一手按住她,沉聲道:“別動……不然我也救不了你!
他并沒有提高聲調(diào),但是這一語之中,卻是有不容違抗的威嚴。凌簫一怔,怒火燃起,正又一支長箭飛來,青夕長臂一展,收箭回擲,凌簫趁機掙脫他的控制,一個翻滾下了馬。青夕面上變色,喝道:“不要命了!”
但是凌簫已經(jīng)落馬,只得急急撥轉(zhuǎn)馬頭,伸手來撈,到底遲了一步,一張大網(wǎng)從天而降,將凌簫網(wǎng)了個結(jié)實。青夕情急出劍,那網(wǎng)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堅韌無比,以承影劍之利竟然割之不斷,只能眼睜睜看著它網(wǎng)住凌簫迅速后退。
凌簫一落入網(wǎng)中,網(wǎng)繩便生出千萬支線,將她手足盡縛,繩結(jié)上又生出千萬寒光閃閃的刀,凌簫動彈不得,眼看刀鋒就要將自己扎個穿心透,不由兩眼一閉:這下完了,死得不是一般的冤枉……
等了許久,竟遲遲沒有痛感。心中甚奇,一睜眼,卻見周身泛起極淡極淡的青色光芒,柔和如清晨的陽光,又濃稠仿佛雨后的天色。凌簫自知無此靈力,前后尋思,便知是竹簫作怪,心里不知念了多少聲僥幸,可是從袖中抽出竹簫來,卻捶胸頓足地發(fā)現(xiàn)一個事實:她不會吹簫。
刀網(wǎng)越來越快地往后退去。她雖然無恙,可是隔著青光見寒刃閃亮,仍然恐懼莫名,只緊緊握住簫,回頭去瞧青夕。
青夕已經(jīng)陷入了苦斗。圍攻他的是六個黑袍人,手足臉面盡藏于黑袍之后,滿天就只看見枯白的十二只手在空中飛舞,進退有度,便是以巫神之能,也只能苦苦招架,稍有不慎,必然血濺當場。
眼見得距離越來越遠,再遠就看不分明了,青夕想必也知道情勢緊急,竟冒險出手,右手一引,胸口空門大開,便有枯白的手化掌為爪直破胸膛……凌簫不由放聲大叫:“快走、快走!不要管我!”
聲音被風遠遠送過去,只能隱約聽見慘叫聲傳來——難道是青夕?一現(xiàn)即逝的念頭竟讓她眼中酸澀,難過至極,就仿佛是自己的心被人挖去,空了老大一塊,疼痛難忍。她恍恍惚惚站起,恍恍惚惚將簫送至唇邊,死命一吹——
極尖極利的一聲長嘯,如孤鬼夜嚎,夜空被霹靂撕破,驚怖的慘白,照見每一個人的面孔:這樣的簫聲——是她回來了?隨即心中恐懼,那爪勢便緩了一緩。一緩之機,青夕劍出,劍光如雪,劍勢如霜,劍落,竟將雙手生生切下,血染得滿天滿地都是。
青夕抽身就走,背后又有風聲迫近,可是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只向凌簫那頭撲去,人至,爪落……承影割不斷網(wǎng)繩,索性不再做如是想,靈力迫入,刀鋒頓斂,青夕長臂一卷,連網(wǎng)帶人抱上馬去,背后的傷口已然裂開。
鮮血灑了一地。
老馬疾奔,凌簫再不敢亂動,只聽風聲忽地過去,身后那人的心跳和呼吸,讓她覺得安穩(wěn)。
安穩(wěn),就仿佛漂泊了千世萬世的塵埃,終于落定。
故 事
起初天是黑的,后來東方漸漸明了,晨曦微露,一點暗藍逐漸漂白,云彩紛呈,老馬奔入密林,忽然四蹄一軟向前栽倒。凌簫慌忙去抓韁繩,才發(fā)現(xiàn)一直緊拉住韁繩的那雙手已經(jīng)頹然垂下。不
由大驚失色,掙扎著回頭去,青夕伏在馬背上,雙目緊閉,面色慘白,生氣全無。
那一刻天地寂然,只有風,很靜很靜地吹過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聽得這么清楚,之前他遇險,她會覺得難過,想要流淚,而這一刻,既哭不出,也喊不出,她只溫柔地抱住他,撫過他刀鋒一樣濃冽的眉,還有單薄的唇,相書上說,薄唇每多負心人——負心的是他還是她?
荒唐的念頭一個接一個,分明他們并不是生死與共的情侶,分明他們從沒有過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他只是一個多金的主顧,她只是一個平凡的讀憶師,只要有足夠多的金銖,誰都能換她走這一趟,可是他——為她送了性命!
怎么會有這么笨的家伙!
凌簫冷靜地想,想要笑,卻有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落在他臉上,她伸手為他拭去,手指到處,有輕微的氣息似有還無——
還活著!
凌簫一躍而起,又被刀網(wǎng)阻住,手忙腳亂找到網(wǎng)頭,網(wǎng)頭握在一個黑袍人手中,一夜急奔,他已經(jīng)斃命多時,眼睛仍睜得老大,盡是驚駭之色,手里卻仍然死死拽住刀網(wǎng)。凌簫不明白為什么這人寧死也不肯放過自己,卻也懶得多想,狠狠踢他一腳,回頭將青夕扶到密林里較為隱蔽之處,光線不是很明朗,長長一道爪印還是讓她倒吸了一口氣:這樣重的傷,難為他竟然強忍了這么久……
心里越發(fā)難過,卻也知道不能再拖延,再拖延下去他必然是救不活了,當下再不猶豫,逼出全部靈力注入青夕心脈……像是過了千年萬年那么久,久到她心如死灰,近乎絕望才聽得極輕極輕的一個聲音,他在喊一個名字:“簫兒!”
是在叫……她嗎?凌簫恍然地想,恍然地不能置信。
青夕到第三日午時才悠悠轉(zhuǎn)醒,睜了眼睛看她,要說話,卻是氣力全無。
凌簫估摸著他是餓了,握住他的手道:“別怕,我這就去取吃的?!比绾逍骸G嘞ο胍?,但竟然連笑也不能,牽動的傷口,疼痛如刀割。
不是傷,那是一個咒,詛咒。
淺陽的咒,莫離的咒,巫簫的咒……詛咒如潮水涌上來,血色鋪天蓋地將他淹沒,所有人都不愿他活著,所有人都不愿他歸來,所有人都詛咒當年無敵于天下的那個少年不得往生。他這樣難過,所以他總以為,一旦受傷睡去,他必然不會再醒來,因這世上,再沒有什么值得牽掛與留戀。
可是當他當真閉眼,卻有滾燙的淚落在他臉上,滲到他心里去,那樣傷心的眼淚,傷心到仿佛已經(jīng)失去整個世界。
是她讓他決心醒來,因為……他欠她良多。
忽然腳步聲近,是凌簫回來,雙手各提了一只雞,面上淚痕未干,又掛上賊忒忒的笑容,顯然是做了一筆無本買賣。凌簫扶著青夕喝了水,又利落地生了火,架起承影劍烤雞,青夕緩過勁來,靠在石壁上,忽然問:“你為什么哭?”凌簫別過臉去:“你為什么拼了命地救我?”
火光熊熊,雞香四溢,青夕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是多么的煞風景。
“你一直住在洛城嗎,過得好不好?”
“沒什么好,也沒什么不好,我是孤兒,師父把我撿回來,把我養(yǎng)大。他也是個讀憶師,但是心太軟,臉皮又薄,常常不好意思宰人……結(jié)果自己吃不飽,穿不暖?!?/p>
青夕算是多少知道了這家伙貪財?shù)脑?,不由緊問一句:
“他人呢?”
“老了,生了病,沒錢買藥,死了?!绷韬嵑匕褌€“死”字略過去,一時很靜,過了許久,忽又輕輕喊道:“青夕——”
“喏?”
“你不要死……好嗎?”
青夕眼中一熱,應諾:“好?!?/p>
凌簫垂頭撥火,忽又想起一事,氣勢洶洶地問:“我叫你走的,怎么不走!”
青夕瞠目結(jié)舌,不能答,只好低頭,大大咬一口雞翅。凌簫抱怨道:“他們要殺的是你,就算我被抓,也不會有事,倒是你這樣拼命,他們反而奇貨可居,不肯放過我,說半天還是你笨,把我害成這個樣子?!?/p>
青夕凝視她的面孔,輕輕嘆一口氣:“簫兒,你覺得,他們當真只是想要我的命么?”凌簫撇嘴才要答話,又聽青夕低聲道:“有個故事……你愿不愿意聽?”
“你……說吧?!绷韬嵲鞠胝f“只要是你說的話,我都愿意聽”,但牙根先被自己酸倒,只好作罷。
“有一對兄弟,愛上同一個姑娘,姑娘叫莫離,她愛上了那個弟弟,那時候他們都相信,是彼此的一生一世。后來夜叉進犯巫界,弟弟出征打仗,因為一個意外下落不明,巫界流傳,弟弟愛上了另外一個女子,她有著漆黑如夜的眼睛,蓮花般掌紋,冰藍色血液,舉世無雙的靈力。莫離向那個哥哥求助,哥哥就帶她去看了一面鏡子——你聽說過嗎,伽若塔上的巫鏡,可以看到一個人的未來。莫離在鏡中找到了那個弟弟,他與另外一個姑娘并肩坐在梨樹下,花落如雪……
如果是你,簫兒,你會怎么做?簫兒、簫兒——”
沒有回答,轉(zhuǎn)頭一看,原來凌簫累極,已經(jīng)合目而眠。青夕于是自失一笑:她分明已經(jīng)再沒有半分記憶,便是你說與她聽,又能如何?
他沉沉睡去,早已沉睡的少女卻又睜眼來,貪婪地注視他熟睡時候的容顏,她在想:那個姑娘,叫莫離的姑娘,是不是他曾經(jīng)愛過的人呢?她會不會如棲霞山的霞光一樣明艷得不可方物?
一想,便仿佛有許多細微的疼痛,不該想起,不應想起,偏偏不能忘記。
巫 城
青夕受傷極重,不宜遠行,便只有留在凌簫找到木屋里,聽外面雨聲琳瑯,時落如注,或淅瀝不絕,恍然想起,很多年前與他一同聽過雨的女子,她長了十分清麗的眉目,很少笑,淡漠如天邊的云,眉目里一段婉轉(zhuǎn),總是一閃就逝,但是他知道她愛著他。
那樣的深情如火,將一顆淡漠如流云的心燒得寸草不生。便是她為他殞命之時,也沒有說一個恨字——但或者她
是恨他的,否則,又如何對天盟誓,生生世世都不會再記得他?一念及此,面上黯然。
凌簫百無聊賴地觀察到他的表情有異,一把揪出來問:“在想什么呢?”
“在想……簫兒,你聽說過巫城嗎?”一句話出口,便有疼痛從四肢八骸集中到心口的位置,但是他忽然又覺得,有她在身邊,可以痛得再狠一些,作為一種懲罰,或者救贖,或者補償。
大雨嘩嘩,沒有停的意思,小小木屋之中,依偎的少女,和多年前一樣清麗的面容,讓他覺得心中寧靜。
抵達巫城是在三個月之后,就如《寶音書》所記,巫城是一座死城,呼嘯的風到這里就靜默了,嗚咽的水自此斷流,當巫城進入視野,雄鷹從高高的云層栽落,鮮血染在巫墻之上,沉沉只若黑夜。
黑的巫墻,長五萬七千尺,寬十丈有余,色烏,質(zhì)堅,觸手平滑,光華如玉,它以一種倔傲的姿態(tài)站立,與郢都的伽若塔遙遙對峙,固守一座城池最后的尊嚴。
“巫城被滅以前,巫墻是冰藍色的,透明如流水的顏色,也像是修羅貴族的眼睛。那時候巫城聚居著沒有靈力的巫族人,他們雖然沒有靈力,卻一樣過得安寧和幸福,巫城是靈界最繁華的城市之一……因為有巫簫的守護,簫兒,你聽說過巫簫么?”
自然是聽說過的。
靈力最強大的巫師,有漆黑如夜的眼睛,蓮花般掌紋,冰藍色的血液,世代相傳,持有能自由出入生死門的凝戒,巫城就是她全部的責任與使命。
極少有人見過巫簫,所以常有傳言,說她奇丑無比,或者美艷無雙,無論是哪一種,都不平凡。
但是后來……她死了。
眾所周知,巫簫得罪了巫后,巫皇決意攻打巫城,巫后就在這里,親手射死了巫簫,巫簫帶著怨恨而死,那一刻她的靈魂并沒有化作知更鳥離去,冰藍色的天空泅染成胭脂的顏色,巫族從此寢食難安,不知道她將在哪一日轉(zhuǎn)生,在哪一日歸來復仇。
……都只是傳說,作為一個生活在修羅界的讀憶師,凌簫對這些傳說既不十分相信,也沒有多少熱情關注,更無法確定傳言的真實與否。
這個巫簫……她才是青夕至死都念念不忘的“簫兒”?心里一緊,眉梢眼角忽然生出鮮血淋漓的痛感。
青夕長長出一口氣:“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簫兒,你想不想知道,最后一個巫簫,她叫什么名字?”
“不想!”脫口而出,連她自己也覺得詫異。然而那仿佛是極恐怖的一個真相,讓她驚,讓她懼,讓她不敢靠近。竹簫在袖中低鳴,青夕已經(jīng)握住她的手,他從中指上褪下那枚看不出來歷的戒指,放入她的掌心,他說:“她叫凌簫?!?/p>
她叫凌簫。
極輕極輕的四個字,便如天地同時壓下來,一陣黑似一陣,這樣沉重的過去,是她所不愿承擔不能承擔。凌簫退了一步,她說:“不——”
青夕安靜地站在她的面前,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巫 簫
“那時候我父親才登上巫皇之位,夜叉集結(jié)了強大的兵力犯我邊境,我奉命出征,卻在趕往前線的路上遇襲?!?/p>
青夕微微揚首,云彩掠過他深黑的眸子,回憶的顏色:
他遇到的是死士,不惜一命換一命的死士,他負傷出手,靈力提升到極至,在這一刻,時空扭轉(zhuǎn),他從極高的地方落下,有個青衣女子,立在明月之中,持一管落寞的簫,仿佛已經(jīng)等候千年萬年,她說:“殿下,您受傷了?!?/p>
那是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他以為自己早已忘記,到這一刻,當他重又回到巫墻之外,忽然想起,原來這句話早已烙在他心上,入骨三分。
“你于是愛上她?”凌簫努力想要將自己代入那個名字——她是她的前生,或者說,她就是她,可是無論如何努力,她都無法將自己與巫簫兩個字聯(lián)起來。
“……是。”
凌簫輕笑一聲,不魁是當初靈慧無雙的巫簫,她一樣能看出他眉眼中的猶豫,不,他愛的不是她,他愛的,是那個叫莫離的姑娘,也許他們曾發(fā)誓不離不棄……然而最后,她成了巫皇淺陽的妻,他的皇嫂。
那才是他生命里最深的痕跡,最深的痛吧。
凌簫聽見自己呵呵地笑,仍是沒心沒肺的模樣:“后來呢?”
“你治好了我的傷,告訴我,因為時空震蕩,我穿過了生死門,來到的是一個叫凡界的地方,我們坐在梨花樹下,風輕輕吹過去,大朵大朵素白的花落在我們肩上,你帶我去聽那邊的笙歌,看那邊的景致,你說我落下的地方叫二十四橋,百年前曾有人在那座橋上嘆息,說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p>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好應景的詩,凌簫苦笑一聲,忽地想起,“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這句話怕也是來自那個古怪的地方,所以才惹得青夕苦苦追問。
“后來我的傷好了,牽掛前線戰(zhàn)事,便要回靈界。你阻止我說,如果我回靈界,必有不測之災。我并非不信于你,只是這一戰(zhàn)非同小可,我不能不趕回,你執(zhí)意不許,我于是趁
你熟睡時候,偷走了凝戒?!?/p>
凌簫一掀眼皮:“以巫簫的能耐,你當真能從她手上偷得凝戒嗎?”
青夕深深看她一眼,明知道她不可能恢復記憶,然而她說這一句話的時候,那神情與姿態(tài)如此地像多年前的那個人,不由心中微澀,聲音愈低:“自然不能……那時候你已經(jīng)看到我轉(zhuǎn)回靈界之后的萬劫不復,你既不忍看到這個結(jié)局,又拗不過我的固執(zhí),所以才出此下策……縱容我?!?/p>
他的執(zhí)念是巫族,她的執(zhí)念是他,然后他變成她的魔障,她變成他的心結(jié)。
“我偷了凝戒便轉(zhuǎn)回巫界趕往前線,軍心大振,自然是勝了,回京時候忽然聽到皇兄攻打巫城的消息,我快馬加鞭趕去,但仍是遲了一步……你失了凝戒,便失了大半的靈力,為了護衛(wèi)滿城的族人,你戰(zhàn)死巫城之外,你的血就染在這巫墻上,巫墻從此變成這樣深黑的顏色,歡笑與哭泣,所有與生命有關的,只要一觸到這墻,就會化作烏有……”
是這樣啊……
她在忽然之間明白二十年前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切,忽然之間知道巫神失蹤的真相,也在忽然之間明白他為什么愿意舍命救她:因為他欠她,而不是因為……他愛她。
她想要大笑三聲,卻不知為何,只緊緊握住袖中的簫——多年前它是怎樣的落寞,多年后仍是這樣的蕭索。
蕭索到……了無留戀。
巫族中人都以為她會重生嗎,以為她會記起前世的仇恨嗎,以為她會以殺戮來發(fā)泄心中的怨恨嗎?
不,不會的,當她知道這一切,她只覺得疲倦……疲倦若死。
凌簫略低一低眉:“那么你帶我到此處,所為何事?”
“我要……還你一個公道。”青夕看著遙遠的天空,仿佛再一次看到那個沉靜的女子,那樣淡漠的容顏,心口噴出鮮紅的血,她說,來生來世,永生永世,我都不會再記得你!
這樣慘烈和決絕的誓言,出自那個淡漠的巫女之口,她可以忘記,他不能。
伽若塔
青夕在城外的鳳凰樹下做了一間木屋,就和他們在密林中療傷的木屋一模一樣,門上掛了貝殼做的風鈴,起風的時候丁當作響,再后來,鳳凰樹就開了花,燦爛有如云霞。
青夕說:這是它二十年來第一次開花。
“是嗎?”凌簫輕輕地笑,手里拈一顆黑色棋子,漆黑,就如同她的眼睛,有時候她會想,她的血液是什么顏色的呢,冰藍,又或者鮮紅?她猜不出來,因她從未受過傷,從未流過血,就如同,她從未愛過。
她一次次問自己是否愛上眼前這個沉默的男子,一次次得不到回答——比起前世的勇氣,至死不說一個怨字,至死不肯恨他,至死……
都愛著他,她有過的那一點小小的動心,算是——愛嗎?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比如說,她從來不去揣測,現(xiàn)在他心里最重的那個女子是誰,莫離,還是前世的凌簫?但一定不會是她。
她只能在與他對弈的時候笑嘻嘻地說:“糟糕,你長這么好看,我只顧著看你——又輸啦。”
愿賭服輸。死掉的那個凌簫會不會也這樣認為呢?凌簫抬頭,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的幾顆星,明月的光柔和地鋪在棋盤上,她遲疑著舉起簫,青夕教過她一個曲子,曲子里說:離恨恰如春草,漸行漸遠還生。
他只教她這一支曲子,她也只學這一支,只是吹來吹去,到底不能成調(diào)。
傳說中明慧無雙的巫簫,傳說中驚才絕藝的巫簫,傳說中冷靜自持的巫簫,淪落到這種地步,凌簫駭笑,卻摸到面上冰涼。
次日晨起,身邊已經(jīng)沒有人了,風吹得有點涼,凌簫一個人在鳳凰樹下坐了很久,鳳凰花都掉光了,然后葉子也大把大把落下來,凌簫再一次走到巫墻面前,那上面她前世留下的讖語:伽若塔,救他。
她最終相信自己就是巫族最后一個巫簫,并非因為青夕的那一段說辭,而是因為每每她靠近巫墻,她都會看到騰起的火焰,火焰中掙扎和祈求的眼睛,哭喊掙扎著向她伸過來的手臂——那是她留給自己的記憶,凝戒記得,冷玉簫記得,巫墻記得……所有人都念念不忘,除了她自己。
她忘記了。
這一世,下一世,來生來世,永生永世,她都不可能知道她曾怎樣動過心,曾怎樣癡心地看過一個人,等過一個人,愛過一個人,最后死在他的面前。
那樣熱烈的愛,灼傷了她自己。
她愛得那樣苦,那樣酸,那樣澀,所以……她忘記了。
凌簫微微笑了一聲:該忘記的都已經(jīng)忘記,但是她還有未完成的使命,刻在巫墻之上的秘密,青夕看不到,她看得到。
巫族的京城在郢都,郢都有若耶山,若耶山上有巫塔,塔分九層,高三千六百丈,站在塔底往上看,高與云齊。凌簫輕輕笑了一聲。
十二巫相死了巫即,還剩十一位,一至八層各守一位,塔頂三位——但是當凌簫逐層而上的時候,只看到一地的尸體,整座伽若塔成了沉默的墳地,只剩了巫后莫離。絕色姿容,絕代風華,她站在塔頂,巫鏡之前,一雙眼睛盈盈,怔怔地看著巫鏡,也許是不能相信,又或者,是不肯相信。凌簫的手指觸到她的面容,輕輕地道:“是情絲?”
普天之下只有情絲才能制住巫后,情絲之性,念之愈深,縛之愈緊,莫離周身的情絲已經(jīng)深深陷入皮肉之中,鮮血殷殷地滲出來,染得衣裳紅透,情絲仍在收緊、收緊……只要她還愛他一刻,那情絲就會一直收緊下去……割斷她的肌膚,她的血管,她的骨髓,直至,她的心。
天下惟有慧劍能斷情絲,奈何她縱是手中有劍,心中也無,否則又何來二十年前巫城一戰(zhàn)的慘烈?她用千萬生民的鮮血祭奠她的愛情,她用一座城的毀滅成全她的嫉妒,所有……都因愛之深,恨之切。
凌簫看得分明,卻只嘆了口氣:死于至親至愛之手,多年前凌簫嘗過的痛楚,而今輪到她。
——是青夕用情絲縛住了莫離,在九層巫塔之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承影劍出,斬斷的是她的劍,斬不斷的是她的記憶。
記憶如流水。
凌簫看見多年前淡色青衫的巫簫,只是一個背影,然后是一雙眼睛,她親手射殺她,可是輸?shù)模蛘卟⒉恢皇悄x,或者是凌簫,當命運這樣安排,所有人俯首認輸。
她才是他愛的人啊,可是他說:我要還簫兒一個公道。公道?!
他欠她的,原來只是一個公道。凌簫眉梢一挑,問:“他去了哪里?”
莫離不答,只死死盯住巫鏡,眼中沒有淚,但是那樣黯然的神色分明在說: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凌簫一個激靈醒過來:“他進了巫鏡?”
莫離仍是不說話,眼簾卻已經(jīng)垂下,凌簫以冷玉簫抵在她的心口,那里有聲音在說:忘川……他去了忘川,還你一個公道。
她忽然明白他要還她的是什么,他要忘川之水倒流,他要所有一切都回到從前,回到他們相遇之前,讓早已知道結(jié)局的凌簫再做一次選擇:她可以選擇不遇見他,或者不救他。
可是——忘川之水倒流他將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忘川之水倒流,施術之人將被人神共棄,不得往生?!蹦x心口的聲音這樣冷,這樣絕望:這樣的詛咒,詛咒的是他,還是她?
不!
長嘯一聲,冷玉簫狠狠擊在巫鏡之上,鏡面紊亂,波紋一層一層泛濫開去,不可預知的旋渦,不可預知的命運——即便可以預知,即便早知道這一切的結(jié)局,又能如何?
凌簫落進旋渦里,輕如鴻毛,忘川水從她的身邊緩緩流過去,翡翠一樣的顏色,她聽見青夕的聲音,在遙遠的地方念出長串的咒語,她不能明白咒語的意思,但是她身邊的忘川水流速已經(jīng)緩慢下來,越來越慢,終于凝固。
倒流!
她終是來遲一步。
忘 川
青夕就站在她的面前,他的眉依然如刀鋒一樣鋒利,眉間有堅毅和決絕的顏色,讓她想起早已死去的巫簫,她如何面對這樣一張面孔,這樣一張臉,說:不,我永不會記得你!
凌簫聽見自己身體里的回答,她說:因為我盡了一生的努力想要忘記,到頭才明白,其實我是用了一生的努力來記住他。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簫兒,你怎么來了?”青夕面容之上有驚異之色?!八形襾??!绷韬嵈鼓靠粗_下的忘川水,“你要殺她嗎,我是說,離后?”
“你已經(jīng)見過莫離?”青夕皺眉,旋又解開,“不,她不會死的,慧劍能斷情絲——大哥會救她。”
“不,她會死的,”巫皇會持慧劍救她,但是她一定會殺了巫皇:“你放棄她,他利用她,她會死的……”
他退一步:“你說什么,我不明白!”
“你愛上我只是巫皇設計的一場流言,就如同多年前你襲擊你的是巫皇門下死士,他容不得你功高蓋主,他愛上你愛的那個女子,因他愛她,他騙她,他利用她,你當真不明白么?——你若不明白,又如何肯用情絲傷她?青夕,我知道你來這里是要還我一個公道,讓一切重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凌簫抬頭來,大朵大朵的云飄過她漆黑如夜的眼睛,多少年前,她死在巫城之外,那時候的云也是這樣的淡漠和悠遠嗎?“你有沒有想過,我,從來就不想回到過去啊。”
——即便時光能夠倒流,所有這一切,又如何改變?當夜叉大軍聚集邊境,你能夠不出征嗎?當你在明月里如天神降落,我能夠選擇不救你嗎?后來……我能夠選擇不愛你嗎?而莫離會再一次輕信流言,挑起巫皇對巫城的戰(zhàn)爭,逼死凌簫,搶在一切敗露之前下嫁巫皇……然后,一切如宿命重來,你我再一次站在這里,由我,目睹你的灰飛煙滅。
由我,目睹你的灰飛煙滅!
望著緩緩回流的忘川水,凌簫忽然微笑:不,不會的,唯有這個結(jié)局,是不會出現(xiàn)的。
他恍惚地看著她:“可是我想。簫兒,你明白嗎?我想。你死在巫城外的時候,我抱著你的尸體,一點一點的冷,那一刻以前,莫離是我心上的女子,那一刻始,你已經(jīng)成為我永世的劫。簫,你不會明白的,你是那么多疑的女子,從容和淡漠不過是你行走人世的姿態(tài),莫離尚可以大聲說她愛她不愛,得不到的愛她敢以恨來成全,而你,卻永遠以漠然的姿態(tài)在紅塵之外,而我,輸了?!?/p>
誰又贏了呢,青夕?忘川的水沿著來時的痕跡回流。
誰又贏了呢,青夕?凌簫抬起頭來微微地笑,在忘川之畔。他說了很多的話,對多年前的巫簫,那是一段情緣的結(jié)束,一段情緣的開始,可是所有所有都不過這樣一個結(jié)局,誰又贏了呢?
她將簫舉到唇邊,那是多年前凌簫留給她的話:救他。
巫 獄
“你決定了嗎?”年老的巫師,歲月也不知道他的年齡,他比靈界的歷史更為古老,黑色的斗篷下隱藏了怎樣一張滄桑的面孔?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她所知道的只是,巫族進入靈界以前曾與這個叫冥的巫師締約。
凌簫微笑,用簫聲回答:她將被禁錮在這永恒的黑暗里,換他永生。
他會快樂嗎?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