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流細細。聲若呢喃。層疊的墨色的山,寧謐,幽遠。裴淵佇立于江畔,獵獵的風,曳著青色衣襟,寒光森冷。
七年了。
裴淵離開鳳凰鎮(zhèn),已逾七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終是回到這里。他知道,他遲早要回這里。心中是軟綿綿輕飄飄的一片嘆息。像懸浮在半空的柳絮。
凝神間,狹窄的江面上,來了一艘簡陋的夜航船。船頭掛著鮮紅的燈籠,槳聲燈影,倒是別有一番情趣。
隱約的還夾著清脆的歌聲。
女子的歌聲。
裴淵的眉頭漸漸皺起來。船一點一點駛近。好像就是為了他而來。待停靠住,船頭的水晶珠簾掀起來,穿著鵝黃色香云紗的柔媚女子笑臉盈盈,走上了甲板,道,公子是要渡江么?小女子愿載公子一程。
好。
裴淵朗聲回應。連個謝字也不說。船頭的紅燈籠搖曳得更歡快了。明亮的船艙里,所有的陳設(shè),仿佛處處是曖昧。稍有一點風進來,輕紗便如石榴裙一般撩起,拂上裴淵的臉。船主因而竊笑,道,公子不必如此拘謹,敢問公子名姓?
你呢?
裴淵不答,反問。女子掩嘴低眸,道,魚娘。
哦。魚娘。裴淵咀嚼著。在下姓裴,單名一個淵字。深淵的淵。裴淵。魚娘亦是輕念著對方的名字,但卻仿佛要熱情許多,甚至是款款地走到面前,仰起鵝蛋似的臉,眼里是故做的向往,她問,裴公子覺得魚娘美嗎?美。
裴淵俊朗地笑了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魚娘。此時,船艙應景地搖晃起來。魚娘一個趔趄,頓時靠進了裴淵的懷里。裴淵心中一凜,感覺自己的手似乎觸到了精細的面人兒,柔柔軟軟,本應該觸電似的彈開,可他卻沒有動,任由女子那樣靠著,狡黠地,在嘴角漾開一抹輕蔑的笑。
這條鳳凰江,江面很狹窄,很平靜。鳳凰鎮(zhèn)倚江而建,有數(shù)百年的歷史,數(shù)百年來,就像一面清幽的古銅鏡。
無動蕩。無波瀾。
可是,卻在三年前,開始有年輕的男子在江畔失蹤。仿若人間蒸發(fā)。不留半點痕跡。偶有目睹的人,都說,失蹤者最后露面,都在夜晚,是在渡江的時候,登上一艘掛紅燈籠的來歷不明的小船。事情相當詭異。而前前后后,失蹤的,已經(jīng)有七十九名男子。
官府無從下手。
所以,爛攤子留給了裴淵。裴淵是修行之人,有上乘的法術(shù),他一直對自己的身份遮遮掩掩,就是為了像一個普通人,行走于平凡間,對付鬼怪妖魔。當他聽聞了鳳凰鎮(zhèn)的傳言,便決意前來。風塵仆仆地往江畔一站,甚至能夠看見酩烈的懸浮于江面上空的妖氣。
而此時。
上一刻,名喚魚娘的女子還軟綿綿嬌滴滴地靠在裴淵的懷里,下一刻,裴淵便猛地揪住了她的手,她原本短而透明的指甲,已不知何時變成了墨綠色,尖利而細長,帶著猙獰的殺機。裴淵怒道,妖孽,原來你就是這樣害人的。
魚娘臉色大變,驚愕道,你,你究竟是何人?2
裴淵這樣的身份,有一些籠統(tǒng)的稱謂,諸如驅(qū)魔師,或者斬妖將。敏臻猶記得,當她第一次看見裴淵赤手撕裂了一條巨蟒,第一次聽見裴淵鄭重其事地告訴她,裴家歷代都是以除魔衛(wèi)道做家訓,她幾乎不敢相信。
敏臻以為,妖孽及術(shù)師,只存在于傳說。
卻不想,真的有這樣一些群體。他們是彼此的天敵。長久以來惡性交戰(zhàn),從未有間斷。這樣的裴淵,讓敏臻感到害怕。縱然他的技藝再高超又怎樣。敏臻始終也忘不掉那些血淋淋的廝殺,她在夢里看見裴淵身首異處,或決絕地告別遠走。
因此,在無青和裴淵之間,敏臻選擇前者。
七年前。
敏臻對裴淵說,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不過是一介平凡的女子,我要的,也不過就是依靠與安定。無青能給的,你不能。
七年后。
裴淵回到鳳凰鎮(zhèn),煙雨客棧。帶著鐮刀一般的傷口,腳步虛弱。那是他跟魚娘激戰(zhàn)過后的清晨,他們兩敗俱傷。魚娘一個猛子扎入河水里,不見了蹤影,而她的船亦隨之消失。裴淵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踏著江面,回到岸邊,傷口卻因過于猛烈的用勁而更加撕裂,他面色蒼白,冷汗涔涔。
行至煙雨客棧。
敏臻疑心自己看花了眼,清早的第一位客人,竟是曾經(jīng)不辭而別的故人。敏臻有些微的尷尬,但很快摒棄了。淺笑道,你回來了。
嗯。
回來了。裴淵從小在鳳凰鎮(zhèn)長大,和敏臻,和無青,是同齡的玩伴。竹馬青梅。裴淵走后,裴家亦搬遷。敏臻用一句,回來了,是自自然然的。卻也仿佛相隔了滄海桑田的久遠。然后裴淵在煙雨客棧住下來養(yǎng)傷。
問及無青。
卻只見敏臻眉眼一沉,道,他會回來的,我一直在等他。
裴淵愕然。原來無青在兩年前出外置辦客棧的貨品,竟至今沒有返還。敏臻用盡了一切的辦法,仍不能得到他的下落。期盼變成虛無的等待。像一朵花,在等待中枯萎。年華流逝。裴淵聽罷了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惟有靜默,站在敏臻的身邊。
誰也沒有注意,那或許,是另一個等待的姿勢。
夜上濃妝。鳳凰江。
魚娘的渡船還是舊模樣,她艷骨凝脂,撥著琴弦,那樂音似要將誰人的魂魄都懾去。而裴淵便在江岸立著,寒光凜冽的劍,襯得他的輪廓愈加威嚴。
他心中卻柔軟。
款款的流水將往事帶回。仿佛又看見了當年稚嫩的敏臻,坐在漫天星子的野地里,托著腮,喊他的名字,裴淵裴淵,你聽過鳳凰江的傳說么?
唔?
少年是一副惑然不解的表情。
敏臻頓時驕傲起來,說,兩百年前鳳凰江曾有鯉魚精為禍,悲天憫人的高僧便用自己的生命來將其封印。給了百姓一個安穩(wěn)。至于如何封印,就沒有人知道了。只道是高僧的法力有限,封印的年歲也就難以到達千年萬年,鯉魚精終有一天會沖破了封印,再卷土重來。
敏臻說得煞有介事,裴淵聽得聚精會神。但末了,敏臻卻格格地嬌笑起來,問他,你真信了?裴淵愕然。敏臻頑皮地吐了吐舌頭,道,這只是我的一個夢啦。后來還說了什么,裴淵不記得了,只記得那繁星流云都不可比擬的笑靨,如花朵盛開在女子的眼角眉梢,低頭的溫柔,又似蜜糖,深深地甜進了心里去。
思緒流轉(zhuǎn)。
潺潺的水聲將時空搖曳。這時,裴淵看見了那艘夜航的船,在附近的渡口停靠了,有白面的書生正準備踏上去。裴淵立刻大吼一聲,妖孽,休想害人。驚得那書生的雨傘都落在了地上。
怎么說呢?遇見裴淵這樣眉目如畫的男子,單是看著,心也癢癢。卻偏偏他一絲不茍,心里想的還是怎么樣能將自己處決了。而且夜夜都在鳳凰江邊,如巡邏的守衛(wèi),這景況著實令魚娘懊惱。她已經(jīng)連續(xù)十天未能捕獲任何獵物。
無法吸取男子的陽剛之氣,就好比饑餓而未進食。
魚娘怨憤,焦躁,每一寸骨骼都極為難受。某夜,魚娘邀裴淵上船,還以為裴淵要拒絕,卻不想他胸有成竹地答應了,含著笑,笑容勝過蘭花的優(yōu)雅,可也鋒利如尖刀。魚娘問,難不成你要放棄了天底下萬千的妖魔,獨守我一個?我怎消受得起。
裴淵道,你知道我的用意,現(xiàn)在你我勢均力敵,我縱然難收服你,但你若長久無法進食,法力是必定要減弱的。
他們相談不歡。
最后又動起手來。只聽叮當一聲,魚娘的發(fā)髻散了,花鈿委地,粉白的面頰漲得通紅。短兵相接之間,突然就被裴淵狠狠扣住手腕。她想要掙脫,反倒如彈簧似的被對方戲弄,三兩個趔趄又跌回來,撞在男子冷漠的肩頭。
抬眼,便又是那張沉著自信,敵視中略帶輕佻的臉。
魚娘頗有怔忡。
3
煙雨客棧。
敏臻在房間里備好了酒菜,裴淵還在門外,那香氣已然撲鼻而來。裴淵怔了怔,遠遠地看著那女子忙進忙出,心里有絲絲的甜。
可是——
某一個瞬間,敏臻的手腕內(nèi)側(cè),沒有結(jié)痂的傷口如月牙,豁然扎進了裴淵的胸口。那一餐飯因而由喜轉(zhuǎn)悲,吃得很不安穩(wěn),席間裴淵試探著問敏臻昨夜是否睡得酣甜,敏臻答,深深沉沉,連夢也沒有。裴淵不語。
當晚。
裴淵在鳳凰江畔,情緒是前所未有的焦急,好不容易,等來了魚娘。他輕輕一個飛身,如蜻蜓點水,穩(wěn)穩(wěn)地落在甲板上。魚娘竊笑,怎么,難不成你對得我久了,還生出感情來,這般的迫不及待。裴淵卻笑不出,走到魚娘的面前,猛地揪起她的右手。
手腕內(nèi)側(cè)。
沒有結(jié)痂的傷口如月牙。
這傷是哪里來的?裴淵問魚娘。魚娘故做嬌嗔,初次見面,你送我的見面禮唄。裴淵一顫。他果然沒有記錯,這是他和魚娘第一次交手的時候,在魚娘身上留下的五處傷口之一。另有四處,分別在后背,前胸,左肩,以及后頸。
可是。
可是為什么敏臻也有這樣的傷口。甚至是形狀位置和愈合的程度,都跟魚娘一模一樣。這難道僅僅是巧合?
裴淵不由分說地撫上魚娘的臉,他想要看看她精致的五官上是不是覆蓋了一層易容的人皮面具。這想法有點荒誕。也讓裴淵自己毛骨悚然。但魚娘就是魚娘。如假包換。反倒是裴淵這越軌的舉動惹得魚娘心猿意馬。
他的手掌那樣寬厚,帶著燒心的暖;他的目光那樣深邃,帶著慌亂和憂傷。她突然有一股沖動要靠他近一點,再近一點,填補他們之間的敵對和疏離。于是,她踮起了腳,勾上他的脖子,在他的嘴唇狠狠地親吻吮吸,仿佛迎來一場久旱的甘露。
天旋地轉(zhuǎn)間。
魚娘感到對方的一只手環(huán)了她的腰,而另一只手則穿過她的發(fā)絲,撫上了她的后頸窩。他是在迎合她么?她心花怒放。
但這場吻最終還是沉寂下來。裴淵走了。迅速的。沉默的。留下魚娘在船頭呆呆地佇立了半晌?;腥挥X得,剛才的一幕,是虛幻的春夢一場。
魚娘不知道,裴淵其實并非享受或迎合她的吻。他只想趁她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將預先準備的赤色的粉末,悄悄的涂抹在她的后頸。她不容易發(fā)現(xiàn)。而裴淵就可以回到客棧,看敏臻的后頸會不會也沾了那樣的粉末,從而更進一步地證實,他所看到的事情,到底是巧合還是藏有玄機。
其結(jié)果讓裴淵心寒。
翌日清晨的敏臻,她的后頸,在發(fā)絲的遮蓋下若隱若現(xiàn)的,正是裴淵涂給魚娘的幾道赤色粉末。裴淵僵了,傻傻地瞪著敏臻。
敏臻頗為尷尬。問,你為何這般看我?
裴淵道,你從來都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是么?嗯。敏臻點點頭。水靈的眸子里,秋波蕩漾??墒牵釡Y說,如果我告訴你,你或許跟我一直在追查的鳳凰江的水妖有關(guān),你還信我么?
敏臻愕然。
裴淵遂將自己發(fā)現(xiàn)的事情都告訴了敏臻,敏臻的表情已然由驚愕轉(zhuǎn)為了驚駭。但嘴里始終說,不可能,不可能??v然她相信了裴淵不可對外人道的身份,相信了這世間的確有隱蔽的妖與怪,但這一次,她卻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自己會跟吃人的水妖扯上什么關(guān)聯(lián)。
裴淵道,你可再仔細地檢查一遍,除了右手腕,還有后背,前胸,左肩,后頸四處,都是有傷口的,按時間推算,它們這會兒便是即將要結(jié)痂了。話音一落,敏臻立刻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房間,閉了門,站在鏡子前面,解開自己的衣衫。
待到出來。
已然面色蒼白,肢體僵硬。
應該怎么辦呢?敏臻問裴淵。著急得哭了起來。但裴淵亦束手無策。他甚至根本不能解釋,為何魚娘跟敏臻分明是相貌不同的兩個人,卻偏偏有了這些可怕的關(guān)聯(lián)。
魚娘是否知情?
能否探聽?
裴淵想。是夜,又去了鳳凰江畔。渡船就在岸邊靠著。仿佛是刻意的等待。魚娘看到裴淵的時候,只覺暢然。
那愉悅是發(fā)自心底的。
連帶著催促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含情帶笑。因為她愛上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欲退還進的,就像明知眼前擺著的,是一罐穿腸的毒藥,但香氣誘人,滋味甘甜,是千百年難得一遇的極品佳釀,哪怕是喝掉了性命都無妨。
裴淵是否明白,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心里只有敏臻。紅豆為她采,相思為她開。這么多年,年年如是。
魚娘果然是知情的。她告訴裴淵,她曾是鳳凰江里修煉了千年的鯉魚精,因僧人做法,遭到禁錮,將她的肉身化去,而元神就被困在當時不足半歲的敏臻的體內(nèi)。因為敏臻是天庭的百花仙托世,惟有她的軀體,才足夠圣潔,能夠催化高僧的法力,將鯉魚精的暴戾之氣鎮(zhèn)壓。
裴淵便想起了敏臻給他講的關(guān)于鳳凰江的傳說,她說是她的一個夢,但這夢原來是有根源的。裴淵心痛不已。
可誰都未能預計——
當禁錮魚娘的封印迫近二十年,其束縛的能力便萎縮了,減弱了,魚娘開始有了喘息、復蘇的機會。她發(fā)現(xiàn),她竟然能逐漸控制敏臻的身體,變回鯉魚精,變回自己的模樣。換言之,白天,敏臻是溫柔善良的客棧老板娘,是普通的女子。而夜晚,敏臻的身和心就不再屬于她,她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遭到魚娘的侵占和控制,以神秘的渡船尋找并捕獲年輕的獵物。直到吸取了九九八十一名男子的精氣,捕獵結(jié)束,魚娘便能掙脫封印,離開敏臻的身體,不受任何束縛,恢復妖精的本性。
對裴淵來講,有兩種選擇——
一是放任魚娘捕殺最后的兩名年輕男子,當她主動離開敏臻的身體,敏臻得自由,不會受任何的傷害,可那個時候裴淵將不再是魚娘的對手,魚娘會像二十多年前那樣,為禍鄉(xiāng)里,將有許多無辜的人遭到她的迫害。
二是趁著魚娘和敏臻共用一具軀體的時候,殺了她們當中的任何一個,另一個則自然不能再存活。但這樣一來,裴淵將失去敏臻,永遠的,徹底的。他怎能忍心?
裴淵猶豫不決。
魚娘對裴淵此時的盤算和掙扎毫不知情,她還以為裴淵在長久的對峙當中,跟自己一樣,漸漸地生出了傾慕或者是慈悲之心,所以才能心平氣和地與之交談。在這段時間她只存在于夜晚,對白天的敏臻,她所知的,不過就是鳳凰鎮(zhèn)煙雨客棧有這樣一名女子而已,她甚至不曉得敏臻跟裴淵的關(guān)系,不曉得她天真的愛了以后對之充滿了幻想和冀待的男子,在心房里裝載的人兒——
是她。
也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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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信任,無隱瞞。這是裴淵跟敏臻自小的約定。那些年,除了裴淵的身份,其余的事情,事無巨細,他們都遵守著這份無形的規(guī)則。
只是,這一次,到底應不應該將真相告訴敏臻。
裴淵猶豫了。
眼角眉梢的為難和痛苦,像蜘蛛網(wǎng),扯不掉,拂不開。敏臻輕而易舉地看穿了他。問他,你是否有什么瞞著我?
裴淵吞吞吐吐,先說沒有,可對上敏臻銳利的眼神,他便心慌。這世間倘若還有一人能夠駕御他,那個人,就非敏臻莫屬。最后,他不得不將從魚娘那里探來的實情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他像一頭虛弱的困獸,連背影都仿佛衰竭了。
敏臻亦半晌無言。
事實太過猙獰,擾亂了她最后的平靜。她的世界烽火硝煙,狼藉一片。她突然感覺煙雨客棧已經(jīng)沒有任何的地方可容納她站立和坐臥,她踉踉蹌蹌地,奪門而出。
裴淵攥緊了腰上碧綠的翡翠。手心有汗,仿佛要滲進里面雕花的紋路。翡翠是裴淵十五歲那年的中秋節(jié),遠房的親戚送來的。一模一樣的四塊,分別刻梅、蘭、竹、菊。裴淵覺得精致,將其中的蘭贈予了敏臻,而竹則送給無青,自己掛了梅和菊。
卻不知道敏臻的那一塊如今還在不在。裴淵想。
這時,渡船像是從一個時空的切口里突然出現(xiàn),停靠在裴淵的面前,魚娘穿了一身紅裝,在皎潔的月光底下,猶如神妃仙子。
裴淵感到恍惚,好像那映入眼簾的,已經(jīng)不是魚娘,而是敏臻。這兩個女子在他的面前影影綽綽,交交疊疊,惹來他愁緒萬千。他問,你不尋找你的獵物了嗎?魚娘低眉淺笑,但如今我一看到你,便什么正事都忘記了。
咦?魚娘低頭,看見裴淵腰上的兩塊翡翠。好精致的雕工,似在哪里見過的。
呵,是么?裴淵敷衍著。
魚娘靈機一動,倏地將刻著菊花的一塊摘下來,高高地舉起,嬉笑道,既然有兩塊,送我一塊可好?當然不好。裴淵急了,喝止魚娘,作勢要將翡翠搶回來。卻不想他只注意到那塊綠瑩瑩的寶石,而忘記了提防魚娘的小動作。
——他竟被魚娘點了穴。
動彈不得。
原來魚娘在嬉鬧之時看見岸邊突然出現(xiàn)了背著包袱的年輕男子,她的心癢了,肚里的饞蟲蠢蠢欲動,于是趁裴淵分神,疏于防范的時候,點了他的穴,再輕輕一揮袖。裴淵依舊在渡船上并可以看到發(fā)生的一切,而上船來的書生卻除了魚娘誰也看不見。
魚娘當著裴淵的面,吸取了那書呆子的精氣。裴淵氣得渾身發(fā)抖,卻無可奈何。他看著魚娘心滿意足地擦了擦嘴巴,故做挑釁的表情,再看看甲板上形如干尸的男子,突然那么那么深刻地意識到,這女子,到底還是妖孽。
縱然她美麗。時而刁鉆頑劣,時而撒嬌任性,甚至還有分辨善惡是非的能力,但她終究無法摒棄身為妖精的本性——
以人為食。殘暴。兇狠。
一旦她吸足了八十一名男子的精氣,她的道行將成倍的提升,屆時,莫說是裴淵,哪怕當年封印她的高僧復活,也未必是她的對手了。
魚娘解開裴淵的穴道。仿佛剛才的事情不曾發(fā)生。她竟一腳將書生的尸體踢進了鳳凰江。然后重新把玩起那塊翡翠。
哦。我想起來了。她說。兩年前,我殺的第一個男子,他的身上就佩帶著這樣的翡翠,只不過,刻的是竹,喏喏,瞧這形狀大小,色澤,雕工,還有四周的裝飾紋樣,分毫也不差,難不成那個人是你的兄長?所以,你這樣恨我?
魚娘語帶戲謔。裴淵卻倒抽了一口涼氣。她說的人莫非是無青?失蹤兩年的無青,難道早已做了魚娘的盤中餐,就像剛才的書生那樣,一副干癟癟的尸骨,被鳳凰江溫柔地腐蝕,融化了?裴淵不敢想,甚至不敢追問魚娘是否還記得那個人的姓名和模樣。
倘若微弱的,哪怕是虛假的希望,還能存在,一直存在,或許,對生者而言,也算是一種慰藉吧。
5
煙雨客棧。
敏臻在后院備了豐盛的酒菜,擺在涼亭的石桌上,遠遠的,就能聞見醇香的女兒紅。裴淵笑言,你莫不是要下逐客令,為我餞行了吧?
敏臻亦笑,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即便將客棧拱手送予你又何妨。
這輕松的氛圍,漸漸驅(qū)跑了近來的低糜,兩個人相對而坐,舉杯暢飲。敏臻素來不諳酒性,三五杯下肚,紅霞漲了滿臉。她原本就是嬌憨美麗的女子,這模樣,裴淵看著更是心動。不由得癡了。好一會兒,才驀地如夢初醒,道,我唐突了。
敏臻起身,從袖中掏出一塊翡翠,道,這是她從你身上拿走的吧?裴淵一看,翡翠上的菊瓣張牙舞爪,正是昨夜被魚娘搶走的那塊。他默然接過。敏臻道,我清早醒來,這翡翠就在手里攥著,我便猜到你們昨夜曾碰過面,可是,你怎能讓敵人取走你貼身的物件。敏臻的語氣不帶責備,而是感慨,遺憾,還有擔憂。因為在她看來,翡翠被盜,對裴淵來講是致命的錯誤。說明裴淵已經(jīng)奈何不了鯉魚精。又或者,他因為有所顧忌,未能放手一搏。而這份顧忌的根源,她和他都清楚。
暖風徐徐。
蘿蔓動。柳絲輕。
女子水藍色的裙擺因風而起。額前劉海似水波蕩漾。裴淵沉默。她亦緘默。慢慢的,感覺身體有些縹緲,仿若快要離枝的柳絮。
嘴角牽出殷紅的一道。
是血。
裴淵頓時慌了。接過敏臻搖搖欲墜的身體。嘴唇顫抖。但沒有說話。這么多年的相交,他了解她,就如了解自己。她是悲天憫人的善良女子,寧可犧牲自己也要換取和平安定。既然裴淵無法下手,就由她自己了斷了自己。跟妖孽同歸于盡。
裴淵明白。他都明白。
只是難過得無法呼吸。眸中晶瑩透亮的,竟然是淚。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卻為她哭??薜孟褚粋€絕望的孩子。
這時候,敏臻顫抖著,從懷里掏出另一枚翡翠,刻著蘭花的翡翠。她說,我一直戴著。裴淵心中一動,突然想要不顧一切地將敏臻擁進懷里,這已經(jīng)是他最后的機會了。可是,那動作卻未成型,又聽得敏臻開口道,如果你還有機會見到無青,就將翡翠交給他,告訴他不要為我難過,這些年無論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只要他來看看我,在我的墳前上一炷香,我便知他安好,我也安心了。
好。
裴淵回答得斬釘截鐵。然后深深地垂下頭去。仿佛是害怕再一次的隱瞞或謊言暴露在敏臻的面前。無青也許活著,也許早就消亡,但不管怎樣他始終在她的心上,是自己無法挽回,難以取替的,他惟一能做的,就是要她無牽掛的走。帶著心中最后的一點信念。
玉殞香消。
當敏臻的身體逐漸冰冷,僵硬,一股裊裊的白煙從體內(nèi)升騰,在空地上凝聚成一個女子站立的形狀。那是魚娘。
裴淵認得。
婀娜的身段妖嬈的裙擺。
可是跟以往不同的是她顯然很害怕,臉色蒼白,帶著畏縮和恐懼。當裴淵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她倒退幾步,問,你當真要殺我?
他們都很清楚,敏臻犧牲了自己,將魚娘強行逼出體外,魚娘沒有吸足九九八十一名男子的精氣,這樣一番折騰,其挫傷力著實不小。她甚至不比以往那樣靈活充沛。在這個時候裴淵只要用盡全力,是必定能將魚娘打得魂飛魄散的。
裴淵說,是。
魚娘一怔,凄然笑道,這也是我自作孽,早知道有今日,就不該將我的秘密告訴你,反而給了你機會來殺我。
罷罷罷。
千錯萬錯,都錯在我竟然愛上自己的敵人。
我竟然愛上你。
裴淵有一點茫然,頎長的身影在陽光底下傾斜昏暗。他回想魚娘對待他的種種,曾以為是戲謔,引誘,可她卻說是愛。他震驚不小。
但她始終是妖。
是他與生俱來的使命里不得不鏟除的異類。更加是敏臻用生命做出的交換。他無法姑息。他輕輕地提了劍,一步一步的,朝著魚娘走過去。他看到女子的眼里有淚花,乞憐的,痛苦的表情,像寒冷的冬夜一襲瓢潑的雨,像花朵枯萎,像地裂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