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0年的一天，四川省金堂縣五鳳場鎮(zhèn)一處茶館內，因為賭博的事，家住羅壩的李舉坤與茶館老板賀學厚發(fā)生了矛盾。賀學厚徑直出門找五鳳鎮(zhèn)舵把子葉自君幫忙。葉舵把子本是五鳳街上第一富戶，不懂什么周旋緩解之術，一聽賀學厚罵李舉坤不落教，也沒多考慮就指示說：“既然李舉坤不落教，那就摸他的屁股嘛！”賀學厚得到舵把子吩咐，心中雄了起來，當即找到幾個膽大敢動手的兄弟伙，把李舉坤從茶館拉到河邊，按住他扯下褲子，向他屁股吐了一泡痰，再往股溝撒了些沙子，做完后幾人揚長而去。

李舉坤從沒受過這般奇恥大辱，回到清明碼頭后，氣極攻心地向當地舵把子朱炳衡哭訴事件的經過，并發(fā)誓道：“我把家產40畝地賣了，錢全部交給碼頭上，請拜把兄弟們給我扎起（四川話：幫忙），雪恥伸腰。哪怕我傾家蕩產，也無怨言！”

朱炳衡呵呵笑道：“只要你李舉坤舍得拿錢來拼，我立即到淮口老碼頭張舵把子那里陳情。”果然，不到半月，李舉坤就把自己的羅家壩40畝地賣給了五鳳陳煙客，所得錢財自己留了少部分，其余全部交與清明鄉(xiāng)碼頭，作為日后招待應酬、報仇雪恥的活動經費。

卻說淮口老碼頭總舵把子張友成聽了朱炳衡匯報，弄清了李舉坤在五鳳的事由，不禁在桌上猛拍一掌，立即傳堂通知袍哥兄弟伙開會，以對付五鳳碼頭。

人到齊后，張友成最先發(fā)話：“我看，派幾個兄弟伙去五鳳碼頭，叫他們拿道理來說，為這事開個價作補償?！辈涣辖簧骈L鄧作霖卻猛地一下子跳了起來：“不行！沒得這么松活。他五鳳碼頭的人摸得我們的人，我鄧二爸就摸不得他們的人？要摸我們大家摸，他蝦子敢摸一，我鄧二爸就敢摸二，怕啥子？”鄧作霖嫌張舵爺太軟弱，氣沖沖地說：“我們的兄弟在五鳳受了這么大的氣，只吭一聲就算了？如果這樣子整，袍哥還有啥子操頭？你張大爺不敢硬起，我交涉長就不當了。不過，即使退出袍哥，我鄧二爸也要陪他們干到底！”大家一聽，面面相覷。眼看可能影響彼此間的團結，舵把子張友成一時又無法制止，只好睜只眼閉只眼提醒道：“小禍無妨，大禍自當哈……”

二

五鳳袍哥請來了東山五場的袍哥助陣。幾經聯(lián)絡，東山五場中甑子場的檢事員這天來到淮口交涉。在交涉過程中，淮口碼頭提出兩個條件：第一，把五鳳出手惹事的人送到淮口，由李舉坤如法炮制反摸他的屁股。第二，袍哥間義氣為重，五鳳方面應當就率先摸屁股的事作出解釋。甑子場檢事人員不能明確對兩個條件表態(tài)，便將此事轉告五鳳方面。

淮口方面的鄧作霖不等五鳳方面答復，便已經準備開戰(zhàn)了。他組織了十七八個兄弟伙，佩上長短槍，來到離淮口數里的九龍灘江邊守候。不久，從上游來了一條五鳳幫的貨船，鄧作霖的管事王淵如一邊晃動手槍，一邊喝住船老板，以找人為由，要船靠岸。船老板見陣勢兇險，怕挨誤槍，只得將船靠岸。王淵如發(fā)話道：“坐船的人通通上岸！”乘客見對方氣勢洶洶，不敢爭辯，只好依照行事。王淵如指點船客道：“到淮口站這邊，去五鳳的站那邊，其余不是五鳳的站另一邊！”

結果，站五鳳一邊的有五六個人。王淵如和兄弟伙將他們拉到旁邊空地，令其通通趴下。然后三人對付一個，扯下其褲腰，露出屁股，先摸了屁股后，又往上吐痰，再捻些沙子填上。眾人嘻嘻哈哈，干完此事后，丟下一句惡狠狠的話：“給你們五鳳舵把子帶幾叭口水回去——快滾！”

幾個人受了莫名其妙的侮辱，上船后立即逃奔五鳳，向葉舵把子痛哭流涕喊冤：“舵爺呀！碼頭上個別人惹出禍事，卻讓我們當替罪羊，這公道嗎？我們活著有啥用喲……”葉舵把子見那邊報復涉及無辜，也一邊破口大罵，一邊要交涉部通知本碼頭袍哥首領議事。一時間，此事件引起了當地鳳鳴公、鳳舞公兩個碼頭兄弟伙的憤怒，大罵淮口碼頭太惡毒，一致贊成與淮口自治公拼命，要跟他們打明仗。鳳鳴公分社、萬興場黑風寺碼頭舵把子魯和尚得知五鳳碼頭兄弟伙在淮口碼頭所受的奇恥大辱，馬上帶來一兩百荷槍實彈的兄弟伙，趕赴五鳳給眾人扎起。這事也驚動了龍泉驛碼頭的舵把子田澤孚，他立即通知川南一帶十幾個碼頭的袍哥隊伍，當下宣稱可以聚集2000人前來助戰(zhàn)。

而淮口方面以鄧作霖為首的袍哥隊伍聽說五鳳要來人劫場打仗，也派人出去求援。在川北一帶鄰近鄉(xiāng)場，有好幾十個碼頭愿意自帶伙食槍支，趕來與鄧二爺助威。粗略算來，其下屬48個分社湊上一兩千條槍，來一兩千兄弟伙不成問題，完全可以對付五鳳。黃家鄉(xiāng)一袍哥還提勁說：“我?guī)S家鄉(xiāng)袍哥打前站，各分社只需出10桿槍，就可以踏平五鳳?！?/p>

就在流言四起，戰(zhàn)事日迫之際，甑子場袍哥擔心真的打起來，弄出人命收不倒場子，他們作為檢事，對各方都不好交代。于是向金堂縣各機關及鄰縣發(fā)出快郵代電，說明他們曾經出面調停，但淮口方面條件苛刻，行為過火，他們要退出檢事現(xiàn)場。這代電立即引起成都各州縣注意，淮口五鳳事件愈傳愈廣，一度震驚四方。與此同時，淮口方面也如法操作，向各地發(fā)出快郵代電陳訴原委，把責任推給了對方。

卻說身為袍哥的金堂縣縣長李海一，接到雙方代郵電后，甚是著急，深恐矛盾加劇。李縣長立刻布置，派出一個保安中隊，到淮口與五鳳之間的白果場駐守，阻攔雙方接觸；同時急函告訴本縣飛龍山舵把子黃汝貞，希望他出面擺平此事。

黃汝貞立即約請福興袍哥解伯珩，希望以其舊誼交情出面前往淮口平息事件。解伯珩與五鳳頭面人物郭潤章素有厚誼，遂答應出面調解。

三

黃汝貞與解伯珩來到淮口，住在湖廣會館。在此期間，一些中立的袍哥提出，鄧作霖應當賠禮道歉。淮口總舵把子張友成認為袍哥做事認賬，決不拉稀擺帶（方言：不含糊），可以考慮妥協(xié)。眾人遂約定日期在云頂山慈云寺內檢事。

那天，黃汝貞和解伯珩趁兩方人員還未到來，先上云頂山把雙方食宿地點劃定：五鳳袍哥住大雄寶殿后面一排房，淮口袍哥住天王殿和羅漢堂一排房。不久，雙方扎場子的人馬到場，各自找好高地，擺出陣勢，架好機槍，大有一觸即發(fā)的陣勢。

接著，淮口參加檢事的人員，包括張友成和各分社負責人，陸續(xù)乘滑竿上了山。約莫半下午，鄧作霖與其隨同10人，全是下穿短褲上身打著光胴胴，各自手提雙槍，腰纏子彈帶，昂然進入城墻口，來到廟內指定范圍。鄧作霖進了廟，馬上換上和尚衣帽作掩護，只在指定區(qū)域內活動。雙方人員食宿，概由和尚負責。淮口、五鳳兩邊，確定彼此不得在議事廳中發(fā)生沖突。

解伯珩抓緊時機，往返于雙方住宿處，頻頻磋商檢事意見。經過艱苦談判，最終達成幾條意見：一、這件事由五鳳惹起的，是五鳳輸禮不對，取消五鳳舵把子葉自君的金交椅，此后由郭潤章大爺撐舵；二、淮口碼頭鄧作霖藐視結拜兄弟，不聽勸告，擴大此次事端，應該認錯，向各碼頭拜把子兄弟低頭認罪，賠禮道歉。

不過，此刻鄧作霖依然態(tài)度傲慢，拒不認輸，聲稱：“五鳳先出面侮辱人，我還之以理，還要咋樣？”并發(fā)誓道：“我鄧作霖寧肯砍腦殼，不愿割耳朵，要我認錯——沒門！”

解伯珩兩邊撮合，穿梭其間，時逢天氣炎熱，又遇下雨，解伯珩衣服濕透，苦口婆心相勸，眾人為之動容。張友成等人見此情景，怕喪失回旋余地，便召鄧作霖入室苦口婆心曉以利害。鄧作霖仍然態(tài)度強硬，不進油鹽，臉車到一邊。張友成為了將事態(tài)平息，避免釀成流血慘劇，心一橫，便跪地求其讓步。隨即，鄧作霖之父鄧紹鼎亦抹下顏面，“撲通”一聲向兒子下跪。

鄧作霖哪里受得了這等求情，也趕快雙膝下跪，愣了半晌，才面向二老柔聲道：“好！兩位老人家請起……作霖知罪了，愿依照老人家吩咐去做！”解伯珩見峰回路轉，心里十分高興，又怕夜長夢多，再生變故，立即通知雙方人員，在大雄寶殿見面。

雙方坐定，目光陰冷，彼此情緒依然對立。殿外擠滿了隨從人員，一個個都手提短槍注目殿內動靜，殿內外氣氛劍拔弩張。不一會，殿內有人發(fā)聲了，那是鄧作霖先站出來自我檢討：“我鄧作霖因自己粗魯，把事情鬧大了，驚動了諸位，對不起遠道而來的袍哥兄弟，承蒙拜兄弟指示……”并拱手作揖，環(huán)顧四周向各位賠禮道歉。

解伯珩乘機朗聲宣布：“袍哥說話不掉底，今后雙方不再有誤會，從此永結友好！”

言畢，殿內外掌聲雷動，見面禮遂成。其后上素席拈餐，舉杯言歡。第二天各自帶人下山，打道回府去了。

一場即將發(fā)生的血案就此被擺平了。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