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底，國民政府的財政部直接稅署的聲譽如日中天，它的署長高秉坊卻開始遭遇一場命運的逆轉。

財政部直接稅署從1936年開始創(chuàng)辦直接稅，到1942年底稅額占到了國家全部稅收的1/4，是初創(chuàng)時的800多倍。巨額稅款為抗日將士提供了有力的財力支持，保證了國民政府的正常運轉。更難得的是，他們把稽征與收款分開，預防了貪污截留。這樣的好事若報道出來，肯定會轟動全國。重慶的記者們多方努力，要報道財政部直接稅署的“光榮事跡”，然而，他們沒有想到的是，署長高秉坊謝絕了所有的采訪。

這年秋，有人揭露財政部部長孔祥熙貪污舞弊。此案一出，直接稅署就像是開在污泥中的荷花，成了民國政治舞臺上耀眼的一景，激起了記者們更強烈的采訪欲望?？墒遣还茉趺窜浤ビ才荩弑贿€是把記者一律拒之門外，連中央宣傳部幾次發(fā)話，他也都是婉言謝絕。

這里面難道會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嗎？就在許多記者知難而退的時候，《國民日報》記者田茂德卻動起了腦筋，他了解到高秉坊是個重鄉(xiāng)情的人，便找了個山東博山的報童，偷偷地學起了高的家鄉(xiāng)土話。1945年元旦那天，田給高打了個電話：“高署長哇，俺是田茂德，俺給您拜年啦，俺祝您身子骨硬朗。”

田茂德用的是山東方言。祝賀完新年，他預約采訪，高秉坊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其實，高秉坊一反常態(tài)不完全是因為聽到了鄉(xiāng)音。近來，有幾個問題一直在他的腦子里盤旋：抗戰(zhàn)勝利后如何再變革稅制？委員長會不會繼續(xù)支持稅改？高秉坊想借助報紙投石問路。兩人把采訪的時間定在了春節(jié)以后。

但天有不測風云。1945年２月３日，離新年還差9天。這天下午，高秉坊正在稅署批閱文件，財政部視察室主任張子奇突然闖了進來。見張子奇滿臉嚴峻，高秉坊意識到出了什么事。張子奇告訴高秉坊說：“不知你把上面誰得罪了，有人說你犯了貪污罪，聽說軍委已下令對你撤職查辦?！?/p>

“有撤職文件嗎？在正式接到命令之前，我還辦我的公?！备弑宦牶蟮恍?，自己一生廉潔奉公，身正不怕影子歪。當然，自己為公事也曾得罪過一些人，所以對這樣的消息，他并不覺得意外。只是他有些不解，自己是一名文職人員，即使犯了什么“貪污罪”，也不應該由軍委來處分。

盡管心里坦然，高秉坊還是決定去找財政部次長魯佩璋了解事情的原委。魯佩璋熱情地接待了他，說他的案子已經驚動了蔣介石，委員長專門發(fā)下電令，讓財政部長俞鴻鈞遵辦。此時，俞鴻鈞正患病在家，高秉坊便以探病為由，直接去了俞鴻鈞寓所。此前所傳的一切，果然從俞鴻鈞嘴里得到了證實。俞鴻鈞比較喜歡高秉坊，知道他為人清正廉潔，根本不相信他會犯貪污罪。但此事是蔣介石親自下的命令，俞鴻鈞也無能為力，他嘆息道：“上面確實已有令下，我也批了遵辦。你先回家休息幾天，等法院來人查清楚再說。下面各直接稅分局的負責人員，無論是否已離職，也都要查?！痹捳f到這份兒上，高秉坊心里變得沉重起來。臨別時，俞鴻鈞從病床上伸出手和高秉坊握了一下，說：“真是對不起?！蹦樕狭髀冻鋈f般無奈的神色。

翌晨，高秉坊接到了正式通知，說他“串通舞弊挪用保證金”，讓他立即將一切工作移交，然后回家等候傳訊。

消息傳出，田茂德驚呆了。直接稅署的廉潔聞名全國，署長怎么會貪污呢？高秉坊到底做了些什么，需要委員長親自問罪？他四處查閱檔案，并對此案進行全面追蹤。

檔案資料顯示，高秉坊1919年畢業(yè)于金陵大學，曾任濟南模范森林局局長，著有《中國森林學概論》?？紫槲跞文暇﹪裾畬崢I(yè)部部長的時候，高秉坊擔任實業(yè)部總務司司長。1933年11月，孔祥熙轉任財政部。那時候，好多賦稅的征收，都是各省自己當家，混亂不堪?？紫槲鯖Q心改變這一狀況。他知道此舉會得罪很多高官顯貴，需要一位勤奮、堅韌，尤其是廉潔的人去做。

想來想去，他認為高秉坊最合適。隨著一紙調令，高秉坊來到財政部擔任了賦稅司司長。高秉坊上任后，清理地方財政，廢除苛捐雜稅，舉辦土地陳報，推行縣市預算。在此基礎上，他新設立了所得稅，后來把它發(fā)展為直接稅。1934年，他主持制定的《所得稅暫行條例》、《所得稅實施細則》，分別由國民政府、行政院明令公布施行。直接稅署成立后，他又擔任首任署長。

1936年9月，高秉坊為了提高稅務人員的業(yè)務水平，增強廉潔意識，準備開辦直接稅稅務人員訓練班。就在這個時候，陳果夫、陳立夫的眼睛開始盯上了他。

陳氏兄弟怎么會對一名稅署署長感興趣呢？話得從頭說起?？箲?zhàn)爆發(fā)前后，陳氏兄弟把持了國民黨高級干部的晉升大權。當時在軍界，黃埔系已占絕對統(tǒng)治地位，但在黨政界，自從汪精衛(wèi)出走后，以陳氏兄弟為首的CC派逐漸占據壟斷地位，他們把中央政治大學當成了自己的“黃埔軍校”，壟斷了干部的培訓大權。

高秉坊知道，陳氏兄弟手下貪官太多，靠這些貪官是不可能培訓出廉潔稅官的。他擬訂了《直接稅稅務人員任用規(guī)則》，想通過公開考試錄取稅務人員，然后由財政部直接辦班進行培訓，以繞開中央政治大學。陳果夫卻幾次要求財政部取消辦班計劃，由政治大學代辦。最后表示，所需干部也可以由政治大學提供，還送來了一份名單。

身為財政部長的孔祥熙不愿輕易退讓，但陳氏兄弟的勢力要大得多，眼看就要頂不住了，恰好高秉坊的好朋友桂永清來訪。高秉坊向桂永清訴起了苦。桂永清聽完，把茶幾使勁一拍，大喊一聲：“太好了！”

高秉坊愣住了，問：“你也不想讓我辦班？”

桂永清哈哈大笑了一陣，說：“我早就想破破陳家兄弟的規(guī)矩，今天終于有了合適的借口。這樣吧，我來兼任稅訓班的訓育主任，看他們還敢不敢阻撓。要是敢，由我們黃埔派的弟兄來收拾他們！要不然，他們總有把手插進軍訓的那一天?！?/p>

桂永清當時任全國學生軍訓教導總隊隊長，是黃埔系的陸軍中將，很受蔣介石寵愛，所以敢跟陳氏兄弟叫板。高秉坊皺了多日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了，立即向孔祥熙匯報?？渍J為這個主意不錯，馬上給蔣介石寫了個報告。蔣很快就批準了。

為了把陳氏兄弟的嘴堵死，桂永清還騰出教導總隊的教室和營房，借給稅訓班用。陳氏兄弟知道黃埔系的厲害，權衡再三，沒敢招惹桂永清。高秉坊在桂永清的幫助下，舉辦了12期培訓班，共培訓高級稅務員2810人。在培訓過程中，提煉出了“廉、能、勤、毅”四字稅訓。

高秉坊與陳氏兄弟的沖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942年，蔣介石命令各省市所辦的營業(yè)稅合并，改為統(tǒng)收直接稅，由高秉坊統(tǒng)一接管。陳氏兄弟又坐不住了，因為全國的營業(yè)稅務局長中，有不少是CC派的人。僅四川省各地的營業(yè)稅分局中，就有6個是陳果夫的死黨。由高秉坊負責接管，實際上是要CC派向高秉坊交權交錢。

陳氏兄弟想，上次來硬的不行，這次換個軟法子用。他們了解到高秉坊的家鄉(xiāng)觀念重，就派了一個外號叫老山東的秘書去找高秉坊。寒暄一陣后，老山東掏出一份長長的名單說：“這些都是很優(yōu)秀的稅務局長，還請署長多多關照?！备呓舆^名單，看了看說：“請您放心，我心中有數，保證關照好?！?/p>

接著，高秉坊也拿出一份名單，說：“我這里也有個優(yōu)秀人員名單，里面有不少咱山東的老鄉(xiāng)。你給帶回去，好嗎？”老山東一看高秉坊給陳氏兄弟搞交換，心里很高興，趕忙雙手接過名單，裝進了公文包。

回去以后，陳果夫一看名單不禁勃然大怒，那正是他當年為了阻止高秉坊辦稅訓班，給高送去的參訓人員名單。陳果夫氣得把老山東大罵了一通，并發(fā)誓一定要報復高秉坊。

高秉坊接管營業(yè)稅之后，立即著手對各地的局長進行考核。合格的留用，不合格的撤換，一點情面也沒留。四川省CC系的6個分局長有5個不合格，被撤了下來，剩下的一個還換了地方，由江津調到永川。

1944年6月，孔祥熙赴美出席世界銀行會議。11月，辭去財政部長等職務。這時，不少親朋好友提醒高秉坊趕快退出官場，以免遭遇陷害。高看到抗日戰(zhàn)爭正處在關鍵時刻，沒舍得離開。

陳氏兄弟開始了密謀。他們找手下很快捏造好了證據，報給了蔣介石。這份“證據”稱，自1940年起，政府實行貨運登記，預收商人的保證金。該項保證金數額巨大，但一直沒有存入國家銀行。經查，直接稅署署長高秉坊與各地分局串通舞弊，找借口大肆挪用。蔣介石見事態(tài)重大，當即就動了讓高秉坊下臺的念頭。

1945年5月5日，重慶地方實驗法院公開審理此案。著名民主人士章士釗擔任高秉坊的辯護律師，一些記者和社會賢達也參加了旁聽。法院在CC系的控制下，無視章士釗的有力辯護和無罪物證，硬是將高秉坊判處死刑。

判決結果出人意料，社會輿論嘩然，把此案稱為民國以來的第一大冤案。山東同鄉(xiāng)會、遷川工廠聯(lián)合會等社會團體相繼上書最高法院，呼吁保障人權。章士釗驚呼：“如此暗無天日，中華民國的《六法大全》尚有何用？”國民黨元老、司法院院長居正怒斥司法行政部長和重慶地方實驗法院院長：“你們上下其手，對高秉坊如此處理，司法之尊嚴安在？”可是這一切都無法改變高秉坊的命運。

孔祥熙那時仍在美國，聽到高秉坊被判死刑的消息為之一震，認為CC系是想借高秉坊整治自己，于是托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說情。赫爾利知道高秉坊在抗戰(zhàn)中勞苦功高，也非常敬重高的人品，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赫爾利找到陳果夫時，沒提直接稅署廉潔的事，怕他聽了不高興，只是說高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請他刀下留人。陳果夫一看連美國人都如此看重高的才華，怕以后高秉坊出來再和自己作對，就更想盡快將高除掉。他向赫爾利列舉了許多高秉坊的“罪行”，赫爾利見陳果夫不給面子，就直接去找蔣介石。

當時，蔣介石就像蔣干盜書后錯殺了大將的曹操，正在生自己的氣。赫爾利這么一說，他立即轉怒為喜，自己有了改錯的借口，還順手給了美國人一個面子，太好了。他通知法院想辦法把高秉坊改為無期徒刑。1946年1月29日，重慶地方實驗法院開庭再審，高秉坊最終被判無期徒刑。

后來，沒能采訪成高秉坊的田茂德，在獄中對高進行了采訪。1949年６月20日，《國民日報》發(fā)表了田的《訪高秉坊》。文章寫道：“前直接稅署署長高秉坊，1945年因保證金案，被判無期徒刑入獄。記者沒有進監(jiān)時，先看到了墻上的對聯(lián)一副：‘世亂年荒何為樂土；人間地獄反是天堂?！瘷M額是‘自求多?！?。短短20個字，把花甲老翁的心情表露無遺?！?/p>

1949年11月，解放軍的隆隆炮聲逼近重慶，國民黨政府崩潰在即。在一些關心高案人士的努力下，國民黨西南軍政長官公署終于同意釋放高秉坊。

全國解放后，高秉坊應新中國人民政府的聘請，于1950年７月到中南稅務局上班。不久，他看到了散發(fā)著墨香的《中南稅務》創(chuàng)刊號。翻開第一頁，一段文字撲面而來：“高秉坊先生系中國直接稅創(chuàng)辦人，因提倡新稅新人新精神而遭國民黨反動派陷害，直到解放始行出獄，退居湘省。此次受中南財委特聘，于7月1日來本局襄辦稅政……”讀罷，高秉坊頓時熱淚盈眶。半晌，他抬頭長嘆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乃共產黨啊！”此后，他重新煥發(fā)了青春的活力，投身到了新中國的建設事業(yè)之中。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