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我記得最清楚的關于喬依依的樣子,還是那一副她叛變之前的模樣:盡管頭發(fā)不知道為什么總留不長,她也會鄭重其事在脖子后上方扎起麻雀尾巴似的辮子;盡管發(fā)際線低得總被迷信的大人們說她難交好運,但她還是會用最低調(diào)的發(fā)卡將頭發(fā)往腦后別。她有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又黑又明亮;還有一個不高不低的鼻子,沒什么值得提起的;有一張不厚不薄的嘴唇,顏色總是不對勁,說不出是蒼白還是偏紫。另外,她有圓圓的臉,麥色的皮膚,好奇的耳朵,嬌小的身材,怎么看都只屬于可愛那一型的。
并且她的可愛屬于平凡人的那類,所以她才會歸屬我們,因為我們幾個都是平凡人。
我還記得她叛變之前的點滴習慣:她喜歡收集漂亮的信紙,就算再貴的也會買下,過了幾天拿出來欣賞的時候又會不自覺地把最喜歡的幾頁送給別人;她喜歡喝茶,書包側(cè)袋里總插著她媽媽給她買的大號玻璃杯,帶濾網(wǎng)的那種;她喜歡穿藏藍的衣服,其次是白色的,所以她是一個藍加白的人:她喜歡放學后去圖書館的電腦房看電影,電腦房在五樓,電梯不對學生開放,所以她總要背著她沉重的書包爬很久樓梯,到達那個破破爛爛的電腦房,安心地看她的恐怖片;她偶爾表現(xiàn)得很奢侈,她會因為聽不清歌詞而去購買一張她討厭的歌手的CD……
我們是四個人的組合,初中時候都流行組合,而且是鐵了心的那種,心甘情愿的那種。
我們給自己扣上了所有和“四”有關的名目——“四小天鵝”、“四大才子”、或者是老版電視劇里的四個歌女,或者是在美奈子出現(xiàn)前的美少女戰(zhàn)士……我們各自都有自己的角色,而且每次都出奇地吻合。
至于為什么會組合在一起,竟然忘記了,只記得喬依依那一段——三個人一齊從圖書館五樓走出來的時候正好趕上了喬依依,她穿著白色的校服襯衫和藏藍的運動褲,瘦削的肩膀上壓著碩大的黑書包,離我們有幾格樓梯,她一步步往下走,書包里的課本一本一本地往下掉,鋪滿了臺階。我們喊住她,和她一起撿起了書本,然后把自己的手提袋借給了她,她果斷地從破了底的書包里取出所有東西,然后一起身將破書包丟進了拐角垃圾桶。
那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這女生多不同啊,果斷得超越了我們的想象。是的,我們因為這件對自己而言“奇怪”的事而被喬依依吸引,在她歸還手提袋的時候,我們成了好朋友。
四個人形影不離。
我們真像是站成一排的青蔥,就算高低不同,卻也一樣平凡,平凡到連老師都會把我們的名字混淆。
我和喬依依,和石榴番,和胖頭魚,是長相完全不一樣的啊,可他總是愛胡亂地點名,點到令他自己都感到惱火,令全班學生都感到好笑。也許我們太像是滾成一團的螞蟻了吧,彼此也就不分高矮胖瘦了。
喬依依偶爾會把我們的節(jié)奏打亂,她總會在我們約好一起回家的路上打彎進了圖書館;有時候約好的行動總會遲到或者慢半拍;偶爾讓我們覺得好笑的事她卻不能發(fā)覺可笑之處,但她總會在走錯步調(diào)的地方有所改進,好努力和我們一致。
我們會一起把校服襯衫的下擺塞在運動褲里接受老師的表揚,一起在每周五的時候偷偷替班級教室打掃衛(wèi)生,一起闖開價很高的甜品店,一起解決瑣碎的問題。我們偶爾去KTV唱歌,喬依依不怎么喜歡握麥克風,但只要她難得唱上幾句就顯得格外好聽。
班級里有一個男生喜歡喬依依,我們聽說時嚇了一大跳。他叫林小逸,光看名字簡直難以分辨男女,可是誰都沒想到他會在 個暑假里長成班里最高的男生,老師把他調(diào)到了最后,或許這是他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因為后來他告訴我們,喜歡喬依依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我們曾私下將這個高大也有點木訥的男生逼到了角落里,問他為什么喜歡喬依依。他雖然有點含羞,最終還是滔滔不絕贊美那個女孩,走路時多好看,進教室門的時候多好看,穿校服的樣子多好看,后腦勺的辮子多好看,額前掉下來的碎發(fā)多好看,從側(cè)邊頭發(fā)里露出來的耳朵多好看……
我們很榮幸地把全班第一高男生虜獲了,憑借著喬依依不曾被發(fā)覺的魅力,我們?nèi)齻€心里有些莫名的驕傲。我們也知道,林小逸有多么焦急啊,也知道喬依依有多么不安啊,可是我們竟然多么快樂啊。
我開始留意喬依依的“好看”,尤其是進教室門的時候,雖然我僅僅能看出她是低著頭邁著輕巧低調(diào)的步子踏進來,但似乎也開始能夠領略林小逸所說的“好看”了。
但是我覺得她在體育課上看起來更好看,白色的短袖運動脤加藏藍的運動褲,一個標準顏色的喬依依又添加了一點活力,就算愣愣地站在操場中央的時候都看起來那么有精神。如果我是一個男生,一定會喜歡她有些偏矮的高度,喜歡看她的運動褲褲腳蓋著運動鞋的樣子,喜歡看她在體育課的夕陽下的剪影,腦后有一個短小精悍的馬尾。
依依與我們相遇后的第一個生日是在冬天的星期六。那天,我們各忙各的全然不知這個特殊的日子,早晨八點的光景,我剛從溫暖的被子里將自己拔起來,石榴番似乎已經(jīng)去了她媽媽給她報名的補習班,胖頭魚一定還要睡到12點,要不是林小逸火急火燎打電話一個個通知到位,我也不至于咽下了刷牙杯里的涼水,石榴番不至于第一次逃掉了花重金的補習班,胖頭魚不至于夢游一般地從床上彈跳起立。
我們問那個風塵仆仆與我們會合的林小逸,怎公會知道她的生日,那個高大的男生還是笑得那么傻氣,說:“她的事我都知道?!?/p>
果然的,他一點也沒錯地把我們帶去了喬依依的家。起初以為越走越偏的方向該是迷路了,可是我們果真找到了林小逸偷偷從老師辦公室桌上的學生手冊里抄來的地址。
是一幢灰撲撲的兩層樓。和周圍旁子一樣破舊沒有精神,冬天里凋敝枯萎的枝丫從圍墻欄桿里爬出來,沒有半點生氣。
掉漆的紅色大鐵門旁邊有一千小小的門鈴,我們一時都不敢摁下去,生怕掉進一個神秘世界似的。最后還是林小逸深吸一口氣抬手摁下了那個小小的按鈕,一聲急促不斷的鈴聲在眼前的房子堅發(fā)出響亮的呼喚。
仿佛過了漫長的幾年,喬依依才從她家的門里走出來,看到了鐵門柵欄后的我們,似乎一句話一個表情都無法表達,她踩著深藍色的男式大拖鞋上前來打開鐵門,沖捌門笑了。
我們?nèi)o了她滿手的禮物,而林小逸只是寒酸地從褲袋里掏出一根手鏈來,彩色串珠的手鏈,就連流蘇也都是彩色的。盡管那么老土又寒酸的,我們還是慫恿他替喬依依戴上。
那天,喬依依沒有芥蒂地伸出了手腕,林小逸顫抖抖地將他的禮物戴上了她的手腕,一絲一毫都沒敢接觸到她的皮膚。
原本以為可以被邀請進屋開個生日派對或者是喝杯飲料也行,喬依依卻樂滋滋帶我們跑去了圖書館五樓,奔最新恐怖片而去。說再見的時候,我們都很快樂,只有林小逸的面部表情有些僵硬,或許他還有什么精彩印計劃要貢獻的,卻被這一場莫名的道別打散了。
喬依依的心里,像是藏了一座山。盡管這樣神秘,我們還是那么愛她,因為除了神秘這一點,她和我們一樣平凡。比我們還要低調(diào)的平凡。
可是有一天,平凡的喬依依也叛變了,她離開我們就仿佛在一夜之間。在賀卡紛紛揚揚的圣誕節(jié)里,喬依依沒有回贈我們賀卡。
也沒有將我們的賀卡帶回家,就此,喬依依變得很徹底。
第二天,喬依依照舊與我們一起吃了午餐;第三天,喬依依沒有對我們笑過;第四天,喬依依不理我們了。我們之中沒有誰能夠站出來抓起她的胳膊問這是為什么,或者哭著拜托她不要與我們分裂,我們是什么都不敢去做的膽小鬼,看著她任性地漸行漸遠。
第五天,我們看到喬依依與麥塔露在一起了。
麥塔露是班級里一個奇怪女生,我們都不那么喜歡她。大家都知道她爸爸媽媽離婚了,她與外婆住。她從不把校服襯衫的下擺按規(guī)矩塞在運動褲里,她還喜歡用她巨大無比的眼睛瞪每一個令她討厭的人,在雙休日的時候她喜歡穿著緊具的綴了亮片的白色T恤四處晃悠,她的耳朵上至少打過五個洞。
班級里有一個貧困學生補助名額,老師詢問同學們有沒有誰要提出申請,每個人都面面相覷,連班級里最困難的一個同學也沒有站起來要求得到這個機會。這時,全班同學不那么高興地看到麥塔露大言不慚起立,從老師手中接過報名表,泰然坐回座位一檔檔地填寫下去。
所有人都看得到她過著充裕的生活,聽起來悲慘的身世也沒有實際那么慘淡,麥塔露每周都有比同學多印零花錢,買額外的零食和令女生眼紅的小東西??墒乾F(xiàn)在她還是憑借這名不副實的遭遇來騙取這每月六百元的補助,我們不約而同留意起前排的喬依依,她仍舊低著頭,似乎比以往還要不樂意參與一些班級里的事情似的沉默著。
我們在心里唾棄這個叛變的家伙,選了這樣一千糟糕的投奔方向,聽說被人暗地里數(shù)落的人是會紅了耳根的,不知是不是這樣,我似乎看到喬依依那對好奇的耳朵果然透著微紅。
只有林小逸一直追問這個問題——關于喬依依怎么總不和我們在一起,直到連我們都不想知道答案的時候,他還是那么死腦筋。
后來,我們一起在學校的樓梯轉(zhuǎn)角看到了喬依依與另一個男生的尷尬一幕。
現(xiàn)在的喬依依還是喜歡藍色和白色,她還是穿著校服,只是她果真在離開我們這個平凡的團體之后變好看了。
她剪齊了劉海,放下了馬尾,那張圓圓的臉頓時埋藏了許多;她和麥塔露一樣讓校服襯衫的下擺隨風飄揚,她也戴上了閃爍的耳釘;要命的是她有了一個男朋友,黃頭發(fā)的高中部男生,有帥氣的臉龐和看起來不怎么高明的智商,他總愛把藍白色的喬依依扣留在樓梯的轉(zhuǎn)角聊天,看來來往往的男生羨慕的眼光。
林小逸可真是個伯樂,那樣堅定不移地喜歡了一個日后為所有男生喜歡的女生。
只是在我們一齊撞到喬依依與她的黃發(fā)男友之后,林小逸似乎就沒再為什么而不安過了??尚Φ奈覀?nèi)齻€,就像是把喬依依的光彩掩埋了的三只笨鴨子,誰說丑小鴨能夠變成天鵝呢?“丑小鴨”它根本就不是一只平凡而丑陋的鴨子。
就是那樣的,喬依依離開了我們的群體,就連后來麥塔露轉(zhuǎn)學了,她還是沒有回歸我們,變成了獨來獨往的一個。
快畢業(yè)的時候,林小逸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毛病,需要開刀做手術,幾乎無風險??墒俏覀儼噙€是鄭重其事召開了班級會議,每個人捐了一些錢出來,只是為術后去看望他的時候要買東西而籌集的錢款。班長拎著袋子收錢時,大家都五塊十塊往里扔,勁爆全班的是,喬依依往那里扔了六百塊。
我們在畢業(yè)之后聽說麥塔露每月的六百塊其實都是偷偷給了喬依依時,喬依依早已經(jīng)不知去向,我們決心不去尋找她,如果與她擦肩也不要打擾她,若她心情好對我們微笑,我們就言歸于好吧。
編輯 雨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