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切都是從裝修那天開始的。

2007年的冬天剛過，我們的新房交付使用了。我和丈夫錦生結婚近兩年，一直居住在從我父母手中買下來的舊房子里。這套房子雖然陳舊，但是寬敞明亮，父母兩年前隨小弟搬至北海生活，我們象征性給付了父母遠低于市價的價格買下了這套房。照錦生的意思，把這套房好好裝修一下也就可以了，完全沒必要再買一套房。我們倆的收入雖然穩(wěn)定但卻不高，買房著實是一筆巨大的支出。我死活不同意，舊房雖然位于市區(qū)，但小區(qū)小且亂，也沒有什么物業(yè)管理，小區(qū)里的衛(wèi)生和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居住在這里，身上總像爬了只小小跳蚤，怎么也舒服不起來。

于是，就傾盡積蓄買下了塞娜維拉花園小區(qū)的一套小戶型。歷經(jīng)一年的等待，終于交房了。

在此之前的整整半年時間，我都泡在天涯的生活家居版塊和籬笆網(wǎng)上看小戶型的裝修。里邊美輪美奐的裝修讓我贊嘆不已。我向錦生提出，裝修一定得找有名氣的裝修公司。錦生卻不贊同，他說：“安靜，其實有些小工作室也不錯。價格又實惠?！蔽业蓤A了眼睛：“得了吧你，這錢也是省得的嗎?要知道，這套房在我心里，才是我們真正的家，我一定要把它裝修得美不勝收!”

在我的堅持下，我們先后找了幾家頗有名氣的裝修公司，可是這些大公司一聽說我們的預算控制在5萬元以內，熱情洋溢的面孔頓時就變得冷淡起來，對我們的咨詢愛理不理。

我和錦生氣惱地奔走在擁擠的大街上，恰好有人在散發(fā)小廣告單。錦生隨口問：“宣傳啥呢?”那人即刻湊近來：“裝修裝修，葉子工作室，看看啊?”錦生來了興趣，接過宣傳單仔細看起來，我白了他一眼：“這種街頭推銷的，能有什么好貨色!”他說：“那也不見得吧，有些裝修公司還不是虛有其表!”我從鼻孔里輕哼一聲：“沒錢的人才說這種話!”

這話一下子就碰到了錦生的痛處。他一直對自己的收入平平耿耿于懷，眼看著同齡人住復式樓、開別克，惟有他，仍然過著溫吞的平庸生活。其實我從來都沒有用錢這話題來擠兌過他，這還是第一次。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錦生的臉色很不好看，直至回到家，他也沒再說一句話。

這一夜，我們背對背躺在床上，彼此許久也沒睡著，但始終也沒誰主動伸出手來。

二

我找了幾個朋友，讓他們幫我找一找認識的裝修公司的設計師，疏通一下關系。幾天后，在朋友的介紹下，我認識了紫蘋果裝飾的首席設計師，他很爽快地一口氣給我做了好幾張設計圖。并且聲明說，這些都是免費的，屬于友情贊助!

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錦生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一看到我就笑吟吟地說：“快來吃飯，我做了你最愛吃的香辣蟹!”

我心里的怨懟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喜滋滋地吃著蟹，我說：“錦生，我給你看樣好東西!”我擺了個漂亮的POSE，“刷”地把手里的設計圖紙甩開來：“噔噔噔噔——你看!”

錦生接過圖紙，仔細地看了看，卻沒有露出我意想中的笑容，相反地，他皺了皺眉頭說：“安靜。你覺得這設計怎么樣?”我說：“很好啊，每一款都很漂亮?！彼f：“可是你沒發(fā)覺嗎?這些設計都只考慮了漂亮，卻忽視了小戶型最著重的地方，那就是儲藏功能!小戶型的面積本來就小，所以一定要特別強調儲藏?！?/p>

他從包里掏出幾張紙來：“正好。我今天也找人弄了幾份設計圖，你看看!就是那天我們在街上碰到的那家公司，你別說，設計得還真不錯，價錢還特別優(yōu)惠!”

我一下子就火了，騰地站了起來：“得了得了，我知道的，你不就是怕花錢多嘛。我跟你說，這錢啊，我出行了吧!不勞煩你老人家!反正你那點兒錢也就剛夠你孝敬你家親戚的?！?/p>

錦生也生氣了：“你什么意思?”

我站起身就走，一個人跑到藍格子茶坊，叫了瓶葡萄酒。有人擦肩而過，又轉過身來，試探地叫我：“安靜?”

回頭一看，原來是公司同事甘宇。平時跟我就挺聊得來的，此時便湊了上來笑著問：“獨自偷歡呢?”我擺擺手：“別惹我，煩著呢?！?/p>

他卻認真了，隨著我走進了格子問，問：“怎么了?”

忍不住，我蹦豆子一般把這幾天積壓在心里的牢騷發(fā)了出來。

甘宇很安靜地聽著。給我倒杯酒，說：“人們都說，裝修就是對婚姻進行的一場考驗，是婚姻的試金石。你現(xiàn)在是不是覺得，你們感情其實并非那么深厚?”

甘宇的話擊中了我的軟肋，我和錦生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相處一段時間，彼此感覺不錯，就確定了關系。婚后才發(fā)覺我們倆實在有許多不同之處，我好動，他好靜；我能說會道，他沉默寡言；除了他每月付我家用的1000元錢，我都不知道他的真正收入到底是多少：每次家里添置大件物品，他會分擔三分之二，每個月他會給老家的父母寄去500元錢，可說到底，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錢，有多少錢!

午夜12時，甘宇開車把我送回了家。錦生已經(jīng)睡了。我去洗澡，錦生的衣服胡亂地丟在洗衣機上，地上掉著張小紙片。我撿起來，那是一張匯款回執(zhí)單，就在今天，錦生剛給他父親匯去了2萬元!

我的心頭一陣刺痛。裝修我們的家他這么節(jié)省，私底下卻不聲不響地給家里匯去2萬元。

還真被甘宇說著了，裝修是婚姻的試金石，我今天算是明白了。

三

在我的堅持下，錦生最后還是陪著我去了一趟紫蘋果裝飾公司，那位首席設計師告訴我們，照他的設計，預算大約在8萬左右。錦生看了我一眼，為難地說：“這已經(jīng)超出我們的預算了。再加上后期的軟裝，這費用可不小啊?！痹O計師驚訝地看了我一眼，說：“不是吧?你們會連10萬也沒有?”

我的臉刷地紅起來。

怏快地走出裝飾公司的大門，錦生很不滿地說：“這設計師太不尊重人了，哪有這樣跟客戶說話的。”

我硬邦邦地說：“不怪人家說，我們就是沒錢?！?/p>

錦生說：“以后我們會有錢的。真的，安靜，我向你保證。”

哼，這種話，鬼才信。抬起頭來，看到一望無垠的藍天，我突然特別氣餒。我說：“好吧，陳錦生，裝修的事我不管了，隨便你。你愛怎么裝就怎么裝。至于錢嘛，到時你列賬單給我，該付多少我就付多少?！?/p>

錦生看著我，眼里有一絲陌生，他說：“安靜，你這么說，聽著怪怪的，好像我們不是一家人?！?/p>

我苦笑了一下。我們是一家人，卻是那種找不到一家人的感覺的一家人。

錦生最終跟那家在街頭散發(fā)傳單的工作室簽了單，好像是叫葉子工作室，剛開業(yè)沒多久。我見過一次那個設計師，長得非常年輕，臉上的茸毛都還沒褪盡，我心里頭暗暗失望：這種毛頭小子，到底懂不懂裝修啊。錦生興致勃勃地叫我：“安靜，你說，我們的臥室貼墻紙好還是用涂料?”我說：“隨便?！?/p>

心里打算好了，到時可別怪我挑毛病。實在不行我自己裝了老房子住好了。

不久，公司在地級市開設辦事處，我主動請纓前去協(xié)助工作，為期一個月。反正在家里心里鬧得慌，倒不如走遠點兒，眼不見為凈。

新辦事處的主任就是甘宇。有熟悉的他在身邊，在異鄉(xiāng)的日子陡然少去許多寂寥。甘宇是個特會玩兒的人，初來乍到的一個星期里，他利用工作之余帶著我吃遍了小城幾乎所有有特色的小吃。黃昏時分我們會租輛雙人座自行車，一同騎著去郊外。看著他的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脹起來，我心里突然涌起久違了的心動感覺。

這種感覺讓我不安。我給錦生打電話，希望能聽到他說幾句想念我的話，也許這樣，才能平息我心里的悸動?？伤袷欠浅＠郏喍痰貞稁拙洌骸斑?，還行。嗯，可以?！本蛼鞌嗔耍踔羻柖紱]問我過得怎么樣。我委屈得直想哭，轉眼就是一個月，離開小城的時候，甘宇輕輕地擁抱了我一下，說：“如果覺得不快樂，我總在這里。”

我?guī)缀跏翘又狭塑?，一路上。心隨著窗外疾逝的風景跌宕起伏。甘宇和錦生的面孔在我的腦海里交錯著出現(xiàn)。甘字的短信緊接著發(fā)了過來，一條接一條，溫和而關切。我一條條地點開看，不舍得刪除，保存了下來。

回到家里，意外地發(fā)現(xiàn)婆婆和公公竟然在家?？吹轿遥牌偶泵τ松蟻恚骸把?，安靜?；貋硪膊徽f一聲。餓了吧?我給你下點兒面條去!”

“錦生呢?”我問。公公說：“他呀，這些日子全睡在新房子里了，他說要在你回來之前把房子裝好，給你一個驚喜!”

我心里五味雜陳。

婆婆一邊忙著開爐灶，一邊嗔怪地說：“聽說你們要裝修。我和你爸知道你們年輕人花費大，手頭上肯定攢不下什么錢，特意寄了2萬元過來。你也是，非讓錦生給退回去。你說，我們倆老都老了，留那些錢干嘛用啊。明天啊，讓你公公把錢取了給你，錢不多，好歹是我們的心意啊。”

我愣住了，原來——那2萬元，是這么一回事。

我心里一陣慚愧，急忙說：“不用了媽，錢你們留著，我們有……”婆婆打斷了我：“什么你們我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再推辭我可要生氣了?！?/p>

接過婆婆遞過來的碗，面條下掩著兩個金黃的荷包蛋，婆婆說：“錦生說的，你愛吃半生的?！?/p>

我的淚悄悄地掉到了碗里。

四

矢蒙蒙亮：我就乘車趕到了新房。打開門，我眼前一亮：客廳裝修得簡潔大方，樣子看上去頗為眼熟，除了墻四周做上了漂亮的裝飾柜，根本就是“紫蘋果”裝飾設計師的設計圖。錦生就睡在一張長木凳上。大概是有點兒冷，雙手抱得緊緊的。

我推了推他，他驚醒過來，看到我，頓時跳了起來：“啊，你回來了!”我說：“這樣睡也不怕感冒啊?”他抓住我的手：“我啊，我想像著抱著你睡，一點兒也不冷!”

我的臉一熱，輕輕踢他一腳：“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貧嘴了?”

他大笑起來，拉著我去參觀他一個月來的工作成果。主臥室里貼上了淺藍的碎花墻紙，配上白色的田園風格的家具，看上去美不勝收!床前做了一個收放自如的小小電腦桌，說是讓我可以在床上上網(wǎng)。小小衛(wèi)生間硬是被他隔出干濕區(qū)，漂亮的臺盆正是我收藏的圖上的那一種!因為知道我有上廁所看書的習慣，他在墻上釘了一個漂亮的小木架子，可以隨便放人書籍。陽臺上，他弄了一個竹編的秋千椅，上面鋪著柔軟的卡通坐墊。他沖我眨眨眼睛：“知道你夢想著有這么一張椅子!我老婆啊，骨子里是很浪漫的!”

我的眼睛有點兒濕，我從來不知道，他對我的一些小習慣和小夢想竟然如此了然于心。

我抬起頭來：“那么，賬單呢?”

他在身上翻找了一下，果然翻出幾張紙來，我的心頓時一沉，剛剛才被他的柔情打動了一下，沒想到他還真準備了賬單!

裝修清單非常詳細，大到最昂貴的液晶電視，小到一顆螺釘，他都注明了價格。最后的總價是3486.5元!我說：“我該付你多少，你算一下，我下午就把錢……”

話還沒說完，錦生的唇就堵住了我的嘴，一陣

暈眩過后，他湊到我耳邊輕聲說：“當我開始裝修，看著工人們一點點刷墻、做柜子時，我心里的快樂就越來越多，對你的愛也就越來越濃烈。我第一次感覺到，我是在為你布置一個家，這種感覺是那么美好!謝謝你安靜。這些年來，你肯容忍我一切的缺點。而將來，你還將陪在我身邊，與我承擔困難和分享快樂。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親愛的?！?/p>

我凝視著他。眼里泛起淚花來。結婚到現(xiàn)在，我第一次聽到這么動人的情話。

門哐啷一聲輕響，原來是公公婆婆來了，還帶來了幾個工人，說是要把屋子整理干凈，然后就可以搬進來住了。

找了個空，我走到陽臺上，打開手機，刪除了甘宇的短信。

天空很藍，生活從此安穩(wěn)、美好。

青 編 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