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一角
終于,我站定,與一臺機器對視、說話,相互操控。
我的春水年華,她們的花樣年華。
這些為廠房陰暗所覆蓋的花朵,在這個午夜開放。月光在窗外,落地有聲。
我想象窗外那些被移植的草,必定要被風吹打的葉子。這是被修剪得整齊的草坪,一如我們清一色的工衣,失去了鄉(xiāng)下草散亂的蓬勃、隨意蔓延、呼吸晨雨的清新……被月光的重所敲打——鄉(xiāng)愁的重,轟鳴的機器不能淹沒。
與一些開關(guān)說話,與一些電流的吱呀聲流人流水線的河。我被一雙無形的手操控,拉入夜更深的黑。為生計,必定要遭遇這段寂寞的疼痛,或者某個工友的一根被機床截掉的手指。那些血是否還能如月光般喧嘩?是否還有突然間停電后的歡快?有人輕輕走到窗子的角落,我背過身去。再轉(zhuǎn)身,側(cè)身,無論面朝何方。都是故鄉(xiāng)的方向,都有一首熟悉的歌謠……
我知道今夜無霜。我知道短暫的打盹后月光已西斜。我知道流水線的喧鬧,會牽扯出更多的聲音。我們的心中有這樣的歌聲,那是清晨來臨,鄉(xiāng)下的雞啼、鳥唱、蛙鳴與狗吠。被風吹到了這個角落……
走近大海
一走近大海,毛孔就擴張起來……
腥咸的風卷起浪濤,浪濤洶涌。碎裂的雪花是海的女兒,那么,我該是海的兒子。我懷抱簡單的思想,從千里外趕來……
等待一次破碎,等待礁石與波浪的撞擊——我是幸福的,在海的懷抱里。風帆過處,這微小的浪已經(jīng)起伏,有了力量。
海鷗飛過頭頂,劃過一道道潔白的弧線。我走過的路途,一路的灰塵在海鷗飛翔的時刻消失。我等待與海鷗的對話,在蔚藍與蔚藍中擦亮翅膀。
多么坦蕩,海在我身體里悄悄種下寬廣。這是夜晚的海,當我失眠。我聽見海的囈語傳來。
像是童年母親的催眠曲——只是,如今我的搖籃已是遠方。
夢見了腳手架
我摸到了鐵,或者那正是我失去的骨頭。我聞見了咸澀的汗,那正是我血液里所缺少的鈣。
夜晚的工地被月光包圍,依然有汗液的味道。我熟悉這樣的安靜,呼嚕聲來自某個角落。有時它就是機器的轟鳴,那些抬頭或低頭行走的人,他們背著鋼筋和水泥。再大的噪音,他們依然是默不作聲地行走。而我已離開,我無法在灰塵和噪音的世界與月光相遇。月光是安靜之神,是至柔至純的女子。我感到尷尬和難堪。
我的身體逐日臃腫,蟄居于城市的安逸。我不再流浪,也不再與卑微的勞動者說話,抽他們習慣的劣質(zhì)香煙,喝他們津津有味的一塊五毛錢的啤酒。我在月光下。在情人的香水里種植玫瑰與詩歌……我寫下的句子有了與月光一樣的白,是蒼白,植進我的皮膚。我的皮膚被風花雪月之手撫來摩去。
梨花妹妹
——給不堪屈辱而跳樓自殺的打工妹梨花
仿佛天籟。梨花開放的聲音……
仿佛驚雷。梨花風雨中的哭泣,泥土松陷,清溪被山洪淹沒。
我的梨花妹妹還未穿上嫁妝,還沒有相會四月的清明五月的陽光。站在城市的屋檐下,我想起三月,想起“忽如一夜春風來”……
春風里出門,我的妹妹,你攜帶的是素雅與潔白。走進南方,穿過酒綠燈紅與都市的繁華,你沒有回頭,只把淡淡芬芳融入流水線。選擇與汗水為伴,就選擇了寂寞與清貧。而你的潔白如故。
而你的命運如此多災……
妹妹。我只能說,你是窮人的種子,有著窮人的傲骨,注定要像窮人一樣零落成泥。
風中的落葉
葉子以其固有的姿勢回歸大地。風中的落葉,則是漫天舞落的音符,倫巴或探戈,無須燈光與舞臺,原野是它們最好的舞臺。
遠山沉默,大雁帶走一年的歌唱,趕路的人還在路上。與一片葉子相遇,與滿山的葉子訴說。我是如此火熱,而風已沁入肌骨。葉子也不能說些什么,它們也在趕路。泥土是它們的家園,是路的開始。
風中的落葉飄到了城市,失去了根。
路
路翻轉(zhuǎn)身,路不停地晃動。
路要給遠行的人顏色看看,加以風霜,加以雪雨,加以溝壑……
路翻轉(zhuǎn)身還是路,人卻常??床灰?。人習慣自己把自己踩在地下。
姿勢
在商場的門口,一個人站定。玻璃門框里,他的影子虔誠。照一照,眼角的紋,鼻子上的灰塵,頭發(fā)上的白——一根,兩根……
再照一照,你所保持的安靜——你流浪的影子出現(xiàn)了,你的蒼白……保持疾病。媽媽,我看見天空中的飛鳥,在某一天落下羽毛,我聽見老鼠在角落里歌唱:媽媽,我照見了這樣的姿勢,我偷偷地穿過人流并小心擦亮觸須。
我的三十歲,再照一照:我的明天。
今天已是黃昏,誰在說:三十歲又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