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踏上西班牙的土地,最先想看的是斗牛:那勇士與猛牛的對決、小城街巷人牛同奔的兇險與歡快,還有歌劇《卡門》中明爽激越的“斗牛士之歌”,都讓我心向往之。
班機到達馬德里,已是當?shù)貢r間下午兩點,急赴市里,在皇宮山不遠的一家旅館住下,便打探有關斗牛的信息。那天恰逢周日——斗牛季的周日,斗牛將在下午六時開始。我們稍作換洗,便匆匆趕向地鐵站。馬德里的地鐵密如蛛網(wǎng)四通八達,然對于外國人則有些復雜,經過一番折騰,趕到時斗牛已然開始。兩名衣衫不整、意態(tài)慵懶的警衛(wèi)攔住第二道入口,讓我們等一節(jié)結束后再進。耳聽場內鑼鼓喧天、人聲鼎沸,又增添一重焦渴。經營者也算周到,在弧形走廊上到處懸掛一些電視,供等候入場的人權且作壁上觀。于是我們看著一牛數(shù)人沖沖殺殺,同在國內看電視節(jié)目略無二致,直到那牛訇然倒地,懶警衛(wèi)情緒一振,揮手準入。
這才有了親臨其境的感覺。我看到那剛剛倒下的黑牛,健銳的雙角已被套上繩索,又兩位騎士拖在馬后,揚鞭奮蹄,先繞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弧形,再奔向出口。場內鼓樂喧闐,觀眾掌聲四起,許多人面有得色,興奮得嗷嗷直叫。我則瞠目結舌地望向斗牛場:粘稠的血從牛的背和頸上汩汩流下,直流向地面,就在那矯健的騎手和奔騰的駿馬之后,畫了一個時斷時續(xù)的血弧,在夕陽映照下光彩熠熠,殷艷射人。
天哪!這便是斗牛么?
激越的鼓角再一次奏響,柵門打開,又一頭公牛沖進場內,是那樣精力充盛,那樣威猛雄健,只是有些遲疑和惶惑。它顯然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盛大場面,當不會想到明歲今日便是自己的周年。公牛也沒有看到先驅者留下的血跡,早有幾個快手用細沙將其掩蓋得一干二凈。三位短扎槍手就在此時出現(xiàn)了,各執(zhí)鮮艷的披肩,向著正四顧茫然的公牛招搖。公牛的眼睛頓時精光四射,發(fā)力快速沖來,而扎槍手則及時躲進木障,舒頭探腳,惹得公牛繞來繞去,無從下角。這時又見另一位扎槍手出來示威,公牛迅疾沖去,此兄舞弄幾下,復也藏入木障后。第三位扎槍手也如法炮制,搞得公牛尋戰(zhàn)不得,歇息無由,且躁且狂,只有逞其蠻勇,把木障撞得亂晃。這算什么?我正心中嘀咕,便聽到觀眾席上一片噓聲,有的人還起身嚷叫,更多的人則是哄笑,整一個兒輕松氛圍。
正此時,那壁廂一聲號響,兩位長槍手騎著高頭大馬傲然登場。人與馬皆一身重甲,故其行甚緩??滔碌墓R讶牖糜X,狂奔而來,全力撞向長槍手胯下鐵騎。被蒙住眼睛的馬不知躲閃,只有承受這重重一擊,而長槍手則及時將利矛刺入牛脊,一人一馬一牛膠著纏斗,煞是好看。接下來便有短扎槍手來引開公牛,此一番重登沙場,短扎槍手們一反適才的避戰(zhàn),與牛近身相搏,個個身手矯健,意態(tài)從容,手中披肩翻飛如蝶,你退我進,殺得好不熱鬧。六枝帶有倒鉤的短扎槍,先后插入公牛背部,那躍身的一擊真堪稱英姿颯爽,而公牛則是血珠迸濺,腳步開始有些蹣跚……
這之后自然是斗牛士閃亮登場,拿捏著身姿,演練著程式,搖曳著紅披肩,戲弄著疲牛。這哪里還是斗牛,分明是耍牛、逗牛和殺牛了。殘陽依然燦爛,播撒滿馬德里的斗牛場,又一頭猛牛倒下了,又一頭死牛被拖走了,又一彎血弧留給觀眾、緊接著被快速掩蓋了。真不忍看那牛在死前一刻的眼神:憤懣,不服,無助,又有些迷惘。我無端想起烏江自刎的楚霸王,略如健牛般轟然倒地的項羽,也曾沐浴著最后的夕陽么?
在自然界所有動物中,牛與人類的關系當屬最親近者之一,其對社會進步的貢獻也歷歷可數(shù)。筆者自幼生長在北方農村,親見父老鄉(xiāng)親對牛的愛護:選用生產隊最值得信賴的社員來養(yǎng)牛,在最貧困的日子也不讓牛挨餓,而牛屋往往是冬日里全村最溫暖的所在。晚上,孩童們擠擠挨挨地圍在養(yǎng)牛人四周,聽他講述那陳年舊事。幾只或臥或立的牛,就在我們的身后,不緊不慢地咀嚼,間或輕哞一聲?;鸸?、煙氣,還有新鮮牛糞內蘊著草香的臭味,混合著牛屋獨特的“小氣候”。我們中常有人就這樣不知不覺間睡去,一枕香甜,次日晨才帶著一頭草?;丶?,而父母也不以為怪。那時的生產隊是以擁有多少牛來判別窮富的,那時對人的最高贊譽,是叫他“老黃牛”:那時的牛才叫牛氣,其重要性遠超過一般的“男勞力”。
牛的地位又因國而別。我曾感慨于印度“神?!敝鹳F,懶洋洋走或臥于大街通衢,視車流人眾如無物。而西班牙的斗牛,則是另一種尊貴。許多世紀以來,它們的血統(tǒng)一直在嚴格的保護之下,自小便被嬌生慣養(yǎng),在特殊牧場享受著四五年的幸福時光,以涵養(yǎng)其天性之高貴、勇猛和傲慢狂暴。許多人都曾被斗牛士手中的紅披肩誤導,以為公牛對紅色有著特別的敵意,實則不然。所有的公牛都是色盲,而天生愛攻擊移動的物體——書稱有一只公牛曾攻擊一列飛馳的火車。得悉了這一“牛性”,同時也消解了對斗牛士的盲目尊崇,先前看其在猛牛前挺立不動,還以為是怎樣的勇敢鎮(zhèn)定,敢情是蒙事,既蒙牛,又蒙人??!
今天的斗牛比賽大都是奢華的:盛大壯麗的入場式,亮閃閃令人目眩的服裝,紅色披肩(穆萊塔)與五彩花棒(短扎槍),還有各種故示鄭重的繁文縟節(jié):而牛,也被洗濯得精精神神,背上系著標識牧場的絲帶。有人將現(xiàn)代斗牛喻為“一場三幕戲劇”,指每一場斗牛都有三對組合,每一對組合都由斗牛士、短扎槍手和長槍手三種人構成,而短扎槍手也是三人。全場共分六節(jié),三位斗牛士輪番登場,在通常情況下,是六頭勇猛高貴的牛濺血五步,命殞沙場。牛們以自己高貴的血,在斗牛場上畫下一個接一個血的弧,有的像問號,有的像句號,像阿Q就戮前那最后的圓。
未曾親臨斗牛場之前,我心目中斗牛士是果敢勇毅的英雄:經此一番觀看,便大大打了折扣。假如助斗士沒有藏身的厚木障;假如長槍手和馬不披護甲;假如省去第一和第二波的消耗戰(zhàn),而讓斗牛士直接面對猛牛;假如為牛角裝上利刃(就像齊人田單的“火牛陷陣”),而不許斗牛士手執(zhí)青鋒;假如令六頭牛輪攻或圍攻一位斗牛士……我知道除了極少數(shù)例外,斗牛場上沒有牛的勝利,但這是一種不公平的競爭,是人類用“霸王條款”設定的一種極不公平的“比賽”。
即便如此,斗牛仍是一種很危險的職業(yè),斗牛士仍時時面臨著死亡的威脅。古往今來都有一些杰出的斗牛士慘死斗牛場。1985年8月,年僅21歲的斗牛巨星荷西在老哥爾美娜競技場被公牛挑死,令西班牙舉國哀悼。而在他之前,是另一位天皇巨星弗朗西斯科。那是一種意外,也是冥冥中一種必然。《不列顛百科全書》稱:“自1770年以來,在大約125名主要的斗牛士中,有40名以上的斗牛士死在斗牛場上;初學斗牛者和騎馬斗牛士的死亡人數(shù)還不包括在內。”至于被牛抵傷,則成了斗牛士的家常便飯。斗牛場是戲場和舞臺,同時也是真正的沙場。尤其在上世紀初開始的現(xiàn)代斗牛強化貼身相搏的驚險性,斗場更充滿著血腥氣息。死神撲棱著黑色翅膀引去一頭頭公牛,偶然也會帶走一位斗牛士,不管他是怎樣地受人愛戴。
斗牛的魅力不正在于此么?許多觀眾心底不正潛蟄著對這種意外的期盼么?就在我所觀看的第三場,當笨手笨腳的長槍手被公牛撞得人仰馬翻,當滿臉驚恐的扎槍手奔來解救,全場頓時有許多人起立鼓噪,為牛叫好,便透露出這一信息。作為一個小小族群的斗牛士,生活得也不輕松。
斗牛運動流行于西班牙、葡萄牙、法國南部、拉丁美洲和南美洲。古代伊比利亞人在圍獵野牛的運動中,逐漸把生存的必需演變?yōu)樯畹膴蕵?,形成了早期的斗牛。在西班牙,斗牛是一種文化,一種源遠流長的特色文化。初民們的勇武彪悍,其對野牛習性的熟悉,謀生的艱險與獵獲的歡快,一開始便深深底蘊在斗牛文化中。海明威和畢加索筆下,都不乏對斗牛的嘆賞和激情描繪。同樣是在西班牙,也一直都有著反對斗牛比賽的聲音,不少城市已經或即將禁止斗牛。去年到法國的尼斯和戛納,我們也曾見到不少反斗牛文化的招貼畫。著名畫家達利在作品中,竟然把斗牛士描繪成一群粗鄙的饒舌鸚鵡,而看臺上的也是一些鳥類。這位藝術大師對斗牛的態(tài)度,應是再明確不過的了。
斗牛場上也有公平的原則:受觀眾肯定和擁戴的斗牛士會得到牛耳、雙牛耳或牛尾巴,作為優(yōu)勝的獎賞;而表現(xiàn)出色、剽勇兇頑的牛也會成為大家的至愛,獲得在死后被拖著繞場一周的“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