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當中就沒有我，我生活當中是個虛幻的。我真正的靈魂是在舞臺上，生活當中是什么東西？”

如果沒有別的安排，每天上午，裴艷玲會準時出現(xiàn)在河北省京劇院的院長辦公室里。她的座騎是一輛湖藍色尼?！疤旎[”，司機王愛民每天會開著這輛車接送院長上下班。不過，作為身兼多種社會職務的著名戲曲表演藝術(shù)家，裴艷玲經(jīng)常滿天飛，這輛車較少派上用場。

最近幾年，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時，裴艷玲總是一頭略呈黃色的短發(fā)，中式對襟上衣，圓口布鞋。在冬天，會多出一件深藍色長款風衣，也是中式。

第一次見到生活中的裴艷玲的人，一般都會兩眼放光、心跳加快。原因很簡單，她的身上有一種攝人魂魄的“英氣”。走到哪里，裴艷玲幾乎都會被人簇擁著。不少朋友都說，“裴艷玲是天生的‘角兒’，不說話也是中心人物?！?/p>

“京艷”臺北

2006年8月9日晚19時，擁有四層觀眾席的臺北市“國家戲劇院”大劇場內(nèi)，全部1526個座位坐滿了觀眾，由中正文化中心和國光劇團聯(lián)合主辦的“京艷——裴艷玲演京劇”系列演出活動正式啟幃。

在隨后的五天里，裴艷玲將在這里隆重上演七出拿手好戲。

當晚的演出，裴艷玲獻上代表作《鐘馗》。在這出戲里，她前半出應工小生，后半出變身花臉?！剁娯浮肥怯稍瓉砝デ囊徽蹌?chuàng)編而成的全本大戲，前后行當不一，全面展現(xiàn)表演藝術(shù)，情緒力度層層翻迭深化，不僅是激憤書生追求正義、抗爭身亡的一段故事，更體現(xiàn)了對紅塵最后一瞥時的百轉(zhuǎn)千回、留連難舍。戲迷們知道，裴艷玲表演的《鐘馗》，受過京劇大家厲慧良的指點，又經(jīng)自己多年演出的千錘百煉，已臻化境。

《鐘馗》首演于1985年，不到一年，錄像帶就傳到了臺灣，那時尚未解嚴，“匪戲匪貨”不得在臺灣公然販賣，而戲迷總是有辦法，百折不撓地取道香港、日本、美國，輾轉(zhuǎn)到手的錄像帶不知經(jīng)過多少回翻拷，畫面模糊、跳動扭曲，但裴艷玲的藝術(shù)穿越一切撲面而來。那時臺灣戲迷沒人親眼見過裴艷玲，卻紛紛傳誦著河北石家莊出了“人間國寶”。十幾年前，裴艷玲曾兩赴臺灣，幸運的觀眾現(xiàn)場欣賞過其河北梆子版的《鐘馗》，京劇版《鐘馗》此次是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后一次登陸寶島。

據(jù)此次演出的合作方國光劇團的市場推廣人員介紹，戲票早在開演前一個月即告售罄，可謂一票難求。

在鐘馗殿試撞柱而死、變鬼回家探望小妹的一折戲中，鐘馗唱到：“一路長風伴我行，夜色凈，寂無聲，故園熱土一望中，物是人非倍傷情。來到家門前，門庭多凄冷。有心把門叫，又恐妹受驚，未語淚先淌，暗呀暗吞聲。”二十一年了，不管在哪里，不管在什么條件的舞臺上，唱到這里，裴艷玲都會哽咽，甚至落淚。而觀眾，早已淚流滿面。

令戲迷們無比感動的是，在《行路》一折中，五十九歲的裴艷玲冒著受傷的危險，仍像過去演出那樣，表演了空中翻下的高難度技巧。熟悉這出戲的觀眾都知道，每次演到這里，裴艷玲都會身負幾十斤的行頭，從三米高的“山”上空翻而下。觀眾既盼望能一睹這難得一見的絕活兒，又擔心正在步入老年的裴艷玲身體能否支撐。加上這些日子裴艷玲的腿一直浮腫。連國光劇團的演職員們也不能肯定裴老師會不會做這個動作，因為，在提前進行的為期兩月的排練中，從來沒見她練過這個動作。

在全場觀眾和全體演職員的注視下，裴艷玲凌空而下。

那一刻，音樂停止了，觀眾們屏住呼吸。瞬間之后，全場掌聲雷動，很多人眼里噙滿了淚水。

事后，裴艷玲在接受河北電視臺《星光》節(jié)目主持人采訪時，回顧了這場演出，“我此前沒敢講我一定做，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不能做。我的腿一直腫著，蹲不下去，我也沒有把握。我說可能做也可能不做，要看我的腿的情況。因為很多喜歡我戲的人都知道我要從上面翻，非常想看到，但是又怕看到，他們說，如果老師腿的情況不好就不要做，您現(xiàn)在這個歲數(shù)了，以您的威望，不做大家也能理解?？墒俏蚁耄芏嘤^眾都是看了我一輩子戲了，我不愿意讓他們失望。特別是有很多人是專程從新加坡、香港和世界其他地方去的。所以我每天都拿出一定的時間來訓練我的腿，一是恢復，二是增強肌肉力量。我心想，我這腿一定要給我爭氣，到我演的時候能夠使我的觀眾滿意。”

在解釋自己為什么并沒有經(jīng)過事先練習和適應場地，就能在演出時做出如此高難動作時，她說：“我的習慣是什么呢，我不愿意在演出前給自己增加負擔，懷疑這個動作能不能做，或者是還要練上多少次。這種動作我從來就是一看高度，一想我的體力，我心里有，它肯定就是有了。其實，那天燈光給的并不是特別好，可能是為了好看一點，地下都是花花兒的，從高臺上看下去很暈。我心想，哎喲！怎么給這么個光啊?！?/p>

裴艷玲說：“這個動作，我演了一輩子，只出過一次錯誤，就是勁兒稍微大了一點?！?/p>

第二日，裴艷玲先一席長衫上臺，清唱八個清雅深沉的余派經(jīng)典唱段，后粉墨登場，演出武功繁難的《鬧天宮》。

京劇內(nèi)行知道，余叔巖創(chuàng)立的余派，追求精醇內(nèi)斂，正如同七彩光影的匯聚融合，集天地菁華于一身，卻是脫落繁華的單一純凈。這樣的境界是由咬字、發(fā)音、落腔、歸韻、氣口、噴口、墊頭逐一練起，每一個字、每一個腔的發(fā)音部位與共鳴點都需精確考究，勤練苦練技巧卻讓人不覺得有技巧，是璀璨至極時的簡約渾成。裴艷玲的余派經(jīng)典唱段專場乃其最近十五年潛心鉆研余派成果的集中匯報。這幾年來，在演唱余派名段時，裴艷玲一直摒棄現(xiàn)在普遍采用的伴奏方式，不用“三大件”中的月琴，一把京胡、一把三弦，加上簡潔古樸的武場配器，讓人想起老唱片，儼然余叔巖“十八張半”的“立體版”。尤其是在演唱間隙，因循舊時演出時的“飲場”，更讓觀眾來情緒。

裴艷玲的猴戲《鬧天宮》，學自北派武生一代宗師李蘭亭之弟子郭景春，得到過京劇大家李少春的點撥，在十三歲時就向毛澤東主席匯報演出過。

一動一靜，一簡約一繁復，盡出自裴艷玲一人之身。以自在欣喜態(tài)度悠游于藝術(shù)天地里，觀眾自然是看得如醉如癡。

第三日，開場是武生應工的昆曲《蜈蚣嶺》。同是扮演武松，裴艷玲特意沒有重復曾經(jīng)赴臺演出過的武松形象。此劇中的武松，蓬頭、云帚、腰刀、大帶，渾身上下四道障礙，一不小心就會纏在身上攪作一團，行頭、砌末提供身段的發(fā)揮，也增加表演難度。說來令人很難相信，這出戲是只差一載即年滿花甲的裴艷玲平生第一次露演。觀眾長時間的掌聲告訴她，“首演”成功了。后半段是與臺灣梅派名旦魏海敏合作《四郎探母》之《坐宮》一折，裴艷玲飾演老生四郎楊延輝，與魏海敏的對啃快板兒和嘎調(diào)“叫小番”精彩異常。

第四日，《伐東吳》，亦稱《火燒連營》。裴艷玲一趕四，分別飾演靠把老生黃忠、短打武生關(guān)興、唱工老生劉備、長靠武生趙云。其中的《哭靈牌》一折，采用奚派演法。當紅老生張建國1991年參加全國比賽時，唱的就是這出。五十年前，童伶裴艷玲就是一趕四一路走紅的，今天，在舞臺上摸爬滾打半個多世紀，已成“戲精”的名伶裴艷玲演來更是得心應手。

最后一日，《龍鳳呈祥》。裴艷玲前演老生喬玄、后趕架子花臉張飛。一般的演法，前演喬玄，后趕魯肅，都是老生應工，無甚新奇。喬玄、張飛，兩個行當差異極大的角色，裴艷玲一人包辦，用現(xiàn)場一位京劇專家的話說，如此演法，古今一人。其實，這位專家或許不知道，在裴艷玲從事京劇的早年間，演《龍鳳呈祥》也是一趕四：除了《甘露寺》的喬玄、《蘆花蕩》的張飛、《柴桑關(guān)》的周瑜之外，中間還趕魯肅，跨老生、花臉、武生三個行當。

《龍鳳呈祥》演完之后，還有個小插曲。

正在謝幕的時候，國光劇團的團長和藝術(shù)總監(jiān)向裴艷玲及其師兼丈夫郭景春獻花，有工作人員把雙層大蛋糕推到舞臺中央，樂隊奏起了《生日快樂》歌，臺上臺下共同向裴艷玲祝壽。原來，前一天是8月12日，按照裴艷玲向臺灣方面提供的資料，應當是她的虛齡六十大壽。但是為了不影響次日的演出，劇團并未舉辦特別的慶賀活動。今天，演出即將圓滿結(jié)束，主辦方特別安排了這種特別的方式給裴艷玲以驚喜。但這一切劇團的人都事先知道，惟獨瞞著裴艷玲夫婦。

裴艷玲驚喜萬分，馬上跪倒給郭景春磕頭，叩謝師恩。見此情景，年逾八旬的郭景春也雙膝跪地，回拜愛徒。兩人相擁而泣。

現(xiàn)場觀者無不動容，掌聲更是如山呼海嘯。

其實，裴艷玲的生日是農(nóng)歷八月十二，臺灣方面并不知情。事后，裴艷玲也未說破。她向媒體描述到：“自己在舞臺上過了一個一輩子也沒過過的極為特殊的生日?！?/p>

這次臺灣行與裴艷玲合作的兩位琴師，一位是北京京劇院的“京胡圣手”王鶴文，另一位是來自中國戲曲學院、有“美女琴師”之譽的王彩云。

從藝六十年的王鶴文在京劇伴奏界大名鼎鼎，早年被京胡名家楊寶忠收為弟子，集諸伴奏名家之長于一身。2001年5月16日的《人民日報#8226;海外版》一篇文章評價他：“拉楊派戲，深得乃師神韻，剛?cè)岵⑹嬲沽鲿?；拉余派戲富有王瑞芝穩(wěn)如泰山的氣派；拉馬派戲有李慕良絢麗斑斕、韻味雋永的俏美；拉梅派戲又有徐蘭沅大師華麗醇美的風范?！?974年出生的王彩云也絕非僅僅是浪得虛名的“美女”，她是中國首位京胡專業(yè)碩士學位獲得者，舉辦過個人演奏會。

裴艷玲此番寶島之行，得兩位各有千秋的演奏家助陣，真是珠聯(lián)璧合。觀眾在為裴艷玲癲狂的同時，也把熱情的掌聲一次又一次地獻給他們。此次演出活動研推組的成果報告書中這樣描述觀眾的反應：每晚的謝幕，觀眾的歡呼喝彩聲，炸窩似的響徹劇院。

在臺北“國家戲劇院”五天的演出中，李煥、郝柏村、焦仁和等前政界要人，林懷民、張曉風等文化界人士都親往現(xiàn)場觀賞，“行政院”六組組長陳德新更是每場必到，過足戲癮。據(jù)統(tǒng)計，觀眾總?cè)藬?shù)為6398人，當時正值演出淡季，平均上座率卻接近九成。

臺灣戲劇研究家王安祈在2006年第七期的《聯(lián)合文學》發(fā)表的題為《天地為之久低昂》的文章中寫到：五天演出風格如此多樣，無論是雷霆收震怒，還是江海凝清光，天地一樣為之低昂。裴艷玲，藝術(shù)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