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趙令畤的《侯鯖錄》中有一則筆記,記載 “東坡嘗作《韓干馬》詩云:少陵翰墨無形畫,韓干丹青不語詩。此畫此詩今已矣,人間駑驥謾爭馳。余以為若論詩畫,于此盡矣。每誦數(shù)過,殆欲常以為法也?!?/p>
蘇東坡這首詩是針對韓干畫的馬寫的。作者以為是論詩畫法則。蘇軾還有兩句更為著名的論斷:“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與這首詩的意思應(yīng)該是一樣的?!吧倭辍本褪嵌鸥Γ昂材贝颂幹冈?,詩是可以吟誦的,“無形畫”,便是“詩中有畫”?!暗で唷敝笀D畫,杜甫就有《丹青引》寫曹霸畫馬的技藝?!安徽Z詩”,便是“畫中有詩”。在東坡先生看來,這樣的詩、這樣的畫在他那個時代已經(jīng)沒有了,也就是說像杜甫韓干這樣的大手筆已經(jīng)見不到了,所以人世間的劣馬良馬混雜爭馳,沒人能為騏驥傳真寫照了。
既然蘇東坡是觀韓干畫的馬而作詩的,那么杜甫的翰墨應(yīng)該也是寫馬的。是不是韓干畫的馬呢?洪邁在《容齋隨筆》中曾記錄了幾句杜甫的《畫馬贊》:“韓干畫馬,毫端有神……”及“四蹄雷電,一日天池。瞻彼俊骨,實唯龍媒?!边@看不出什么“無形畫”來。而且在《丹青引》詩里,杜甫提到韓干,將其作為其師曹霸的陪襯,“弟子韓干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干唯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不欣賞韓干畫的馬,嫌其沒有骨氣。他在另一首詩中說“始知神龍別有種,不比俗馬空多肉”。從詩篇中看出他更喜歡曹霸的“須臾九重真龍出”和“顧視清高氣深穩(wěn)”的馬。老杜的不欣賞,并不是說韓干畫的馬不好,而是審美情趣的差別。老杜受初盛唐“風(fēng)骨”說的影響,也是天資所好,所以他的藝術(shù)觀更注重骨氣。他寫人是“新文生沈謝,異骨降松喬”“爾克富營養(yǎng),骨清慮不喧”,寫松是“倚天松骨見來枯”。他的書法觀是“書貴瘦硬方通神”。他寫畫鶻“高堂見生鶻,颯爽動秋骨”,他寫畫角鷹是“卻嗟真骨遂虛傳”,他寫畫鶴是“赤霄有真骨”,他寫馬是“鋒棱瘦骨成”,“卓立天骨森開張”,認(rèn)為有骨才有力,才雄健,才可以“晝洗須騰涇渭深,夕趨可刷幽并夜”。在杜甫詩集中寫馬(包括真馬或畫中馬)的詩就十幾篇,可見此老對馬情有獨鐘。每一篇都傾注了感情,寫出了神采。仇兆鰲說老杜“每詠一物,必以全副精神入之,故老筆蒼勁,時見靈氣飛動?!睂懞R“竹批雙耳峻,風(fēng)入四蹄輕”,骨相之異,驍騰無比,可托生死,萬里橫行。寫高都護的驄馬是“腕促蹄高如踣鐵,交河幾蹴曾冰裂。五花散作云滿身,萬里方看汗流血。長安壯兒不敢騎,走過掣電傾城知”。寫病馬瘦馬是在寫自己的遭遇,寫馬也在寫人。即使寫畫中馬,也動情攝神。寫畫中的天育驃“是何意態(tài)雄且杰,鬃尾蕭梢朔風(fēng)起。毛為綠縹兩耳黃,眼有紫焰雙瞳方。矯矯龍性含變化,卓立天骨森開張”。寫玉花驄“是日牽來赤墀下,迥立閶闔生長風(fēng)?!薄坝窕▍s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蔽覀冏x這些詩不僅駿馬的形象活躍在腦際,而且這些馬比真馬更有神,更讓人產(chǎn)生想象。這些詩寫出了境界。王國維說有境界自成高格,他說的是詞,也是詩,同樣也可以用到畫上。
韓干畫的馬也是有境界的。韓干在唐時就是畫馬大家,用今天的話說是大師級的人物。他開始學(xué)習(xí)曹霸,但沒有成為曹霸第二。韓干善學(xué),師心不師跡。唐明皇曾令其師法陳閎,但韓干畫的馬不像陳氏之馬,唐明皇不高興,讓你學(xué)習(xí)陳閎你怎么不聽話,想抗旨嗎?韓干說我自有我的老師,陛下內(nèi)廄里的馬都是我的老師。韓干多么高明!然而,照著皇帝的御馬畫是不是就能成為畫馬大師呢?也不是。我們看他的《照夜白圖》,從技巧層面看,造型圓渾肥厚,線條精準(zhǔn)細勁。畫家的基本功,造型必須準(zhǔn),線條要勁健。李隆基的名馬照夜白被系在栓馬樁上,照夜白不甘束縛,昂首長嘶,四蹄翻騰,欲爭脫羈絆,繃直的韁繩、緊張的肌肉、豎立的馬鬃和張大的鼻孔等細節(jié)突出了馬的奮力抗?fàn)幍纳駪B(tài),表現(xiàn)了這匹駿馬桀驁不馴的個性。
既有馬的形,更有馬的神,還含有畫家的意,這就出來了境界。從畫中讀出了詩。詩言志,畫家是畫馬亦是在畫人。故而是“不語詩”。在《酉陽雜俎》中有一則故事,說建中年間有一人牽一病馬求醫(yī),說是馬腳有疾。這匹馬很奇特,連馬醫(yī)也沒見過。恰巧韓干路過見了此馬,心中納悶:怎么像我畫過的馬呢?回到家中翻出畫本來一看,果真就是,仔細一瞧,馬的一個腳上有塊黑缺,才知道自己的畫通了神靈。故事雖然有些荒謬,但從另一方面正說明韓干畫的馬形神俱佳,出神入化。
從而我們就知道,王維的詩畫都具有境界。山水畫和田園詩都寄托了作者的情意。畫出的山水和寫出的田園,已經(jīng)不是自然界中的山水和田園,而是作者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個有聲音有形象蘊含情意的世界。作一個不甚恰當(dāng)?shù)谋扔?,猶如作者所生兒女,雖形體有別,但都承載著作者的基因、有作者的影子。王維的“詩中有畫”在《紅樓夢》中曹雪芹通過香菱之口做出了通俗的闡釋。第四十八回寫香菱讀了王維的五律,向林黛玉說:“我看他《出塞》一首,內(nèi)一聯(lián)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象是見了這景的。要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挽住了船,岸上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青碧連云。誰知我昨兒晚上看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p>
由此我想到了題畫詩和詩意圖。題畫詩并不等于“詩中有畫”,而詩意圖也不等于“畫中有詩”。題畫詩最著名的是蘇東坡的《書李世南所畫秋景》和《惠崇<春江曉景>》,畫已經(jīng)不見,而從詩中不但能想象出畫面,更重要的是有了作者的意志,自成境界。所以,詩不附著畫而能生存。這可以作為成功題畫詩的標(biāo)準(zhǔn)。其實,在題畫詩中,畫只是引起詩人感發(fā)的興象而已,就像看到河之洲鳴叫的關(guān)雎引起對愛情的抒發(fā)一樣。而詩意圖是按照一首詩或一句詩而作畫。最有名的是“踏花歸來馬蹄香”和“深山藏古寺”,還有齊白石老先生畫的“蛙聲十里出清泉”。前兩句是古代的畫題,時間太久了,已無緣見到畫跡,只是作為畫壇機智的故事流傳著。齊先生的畫很容易見到印刷品,兩岸礁石,一股清流,幾只蝌蚪漫游。由蝌蚪便聯(lián)想到青蛙,進而聽到蛙聲。想象將聲音成功地轉(zhuǎn)為形象。這在文學(xué)上稱為通感。人身體中的感覺可以打通,顏色似乎有溫度,冷暖似乎有重量。這是想象的作用。沒有想象,蝌蚪就是蝌蚪,怎么會想到蛙鳴?一幀好的詩意圖,即使不標(biāo)明詩句也能給人以感發(fā),應(yīng)自成系統(tǒng),自成境界,而不是詩的圖解。曾見有畫李白的《望廬山瀑布》詩,一個古人站在山邊望著瀑布,完全沒有畫出詩中“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境界,更別說畫家自己的意志了。我喜歡圖文并茂的書,特別是國畫古詩,買了不少,看來看去便看出點問題,且不說許多畫中沒有境界,就是造型技巧也不過關(guān),可那還是一些“著名”畫家呢?。ㄘ?zé)編: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