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兄弟失和一事,由于當事人的回避和周建人不很明確的解釋,到今天還得不到比較完滿的說法。
有兩事可以說明周作人的日本妻子信子對魯迅的真實態(tài)度:
一是1924年6月11日魯迅日記:“往八道灣宅取書及什器,比進西廂,啟孟及其妻突出罵詈毆打,又以電話招重久及張鳳舉、徐耀辰來,其妻向之述我罪狀,多穢語,凡捏造未圓處,則啟孟救正之,然終取書、器而出?!?br/> 這時魯迅已經搬出八道灣近一年,信子竟然又罵又打,幾近瘋狂。
二是周海嬰在《我與魯迅七十年》里提到的一則往事:
1948年某冬日下午,周海嬰到北京,章川島領他去過八道灣房子?!白哌M里院,但覺空蕩蕩的,很寂靜,僅有西北角一個老婦人坐在小凳上曬太陽。老婦把章川島招呼過去,大概是詢問來者是誰。章執(zhí)禮甚恭,誰知僅簡單地問答了幾句,忽見老婦站起來,對著我破口大罵起來。后來似乎感到用漢語罵得不過癮,又換了日本語,手又指又劃,氣勢兇猛,像是我侵入了她的領地。章先生連忙拉我退到外院,告訴我,她就是周作人的太太羽太信子”。
沉默了二十五年的情緒竟還可引爆。這屬生理嫌惡,條件發(fā)射似的,聽到魯迅名字,信子就會失去理智。
似乎不應該。魯迅對周作人、羽太信子有恩。從他當初為接濟家人回國,到兄弟同居后,工資交給羽太信子,到每月按時給東京她家寄錢,給她弟弟重久錢,替她妹妹福子交學費,甚至在他認為羽太信子把他趕出八道灣以后,還繼續(xù)給羽太信子家里人錢。1925年10月7日羽太重久給魯迅信:“上月蒙兄給予及時補助,非常感激?!瓕δ汩L年以來的深情厚義和物質援助,真不知說什么才好?!保S喬生《周氏三兄弟》)
做哥哥的到這分上,還有什么話說?
我在日本生活了近二十年,知道在那里報恩是一種社會常識,每一個人在幼年時就會受到知恩必報的教育。魯迅為羽太信子家做了那么多事,照日本社會常識,其中任何一件都必要羽太信子費很大心力去報答的。
羽太信子是日本人,一般會遵守她們的社會常識,除非幾種情況,一她本來就是個小人;二她是普通人,出于某種原因恩將仇報,但這時她會受到良心譴責;三整個事情是個誤會。
先看她是否是小人。
羽太信子信佛,對父母極孝(接到北京同住),幾十年如一日照顧妹妹芳子及其子女,據(jù)孫郁《周作人和他的苦雨齋》介紹,她對鄰居傭人也都有求必應,如此種種,恐怕很難說她是小人。
那她是普通人嗎?我們再看看,在這事上,羽太信子有無受良心譴責。
好像沒有。魯迅到八道灣取書時,要是她覺得魯迅有理,會打電話叫重久、張鳳舉和徐耀辰來評理嗎?張、徐說他們之間存在誤會。誤會是好人之間的事,這就等于張、徐不否認羽太信子在她的意義上是好人。
那么是什么誤會使羽太信子在事隔二十五年后看到魯迅兒子還那么激動。
不同階層的人不容易相互理解,不同性別的人不容易相互理解,不同國度的人不容易相互理解,這三者猶如三座大山橫在魯迅與羽太信子之間,道道壕溝布滿荊棘陷阱,周氏兄弟在這里跌個人仰馬翻遍體鱗傷,幾乎就是必然的。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悲劇實際上早就開始,只是當事人意識不到而已。
周氏家族同居八道灣前,主角們之間應不存多大反感。以魯迅個性,只要有丁點不信任,他就不會讓信子當家。而羽太信子如果反感,也不會情愿與魯迅同住。
雖然魯迅跟羽太信子有太多不同,但有一點是相似的——兩人都是老大——一個長子一個長女,在家說話算數(shù)(芳子不跟丈夫,一輩子跟定姐姐很說明問題)。
兩個說話算數(shù)的人住在一個屋檐底下是很危險的,弄不好就會出問題。
一個中國男人,破落戶出身的精英,一個日本女人,武士的窮后代,沒念過多少書,不同的國度、不同的文化,難免會有所隔閡,且各為家中長子、長女,主觀色彩都比較濃,自然會有沖突。
在魯迅跟母親、朱安一起吃飯時,情況還不是很嚴重,他出現(xiàn)在羽太信子面前的機會不那么頻繁,所以在1920年暑假,許羨蘇住到八道灣后(據(jù)許羨蘇《回憶魯迅先生》),不知誰提出魯迅要到后院跟她們一起吃飯時,羽太信子沒有反對,或者說即使反對也不強烈。
我們先來設想以前的吃飯場景——吃飯的人有羽太信子、芳子、周作人、周建人(1921年10月離家去上海)、孩子們,可能還有照顧孩子的幾個傭人。
這時候,飯桌上大家會用什么語言來交談呢?飯桌上兩個主角——羽太信子只會講日語,另一個周作人精通日語,兩個次主角——芳子能講中國語,但日本語卻是她最拿手的;周建人找了個日本老婆,不管他懂不懂日語,多少也愿意學,至少聽起來不那么反感吧。至于孩子們,都能聽日語,再說他們也不重要。
三比一,我想在魯迅來前,飯桌上,大家說的多是日語。
沒有材料讓我們看到魯迅來后他們的吃飯場景,但陳學昭有一篇《魯迅先生回憶》文章,記載過魯迅居住上海時候家中吃飯場景,可以參考:魯迅在家中吃飯時喜歡談話,而且很生動。那么這時候魯迅會用什么語言來說話呢?
我想應該是用漢語。根據(jù)我的經驗,中國人聚在一起,準定講中文,雖然偶爾也會關顧一下旁邊聽不懂漢語的日本人。
全飯桌只有羽太信子一個人聽不溜漢語。
不管有無客人,魯迅都有許多話講,扯東扯西,大家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fā)出笑聲??捎鹛抛勇牪欢?,大家都笑,她一個人不笑,而且她插不上嘴,就是她插嘴了,也沒有人聽她的。
可能有人會說,周作人、芳子可以翻譯給她聽。但能翻譯多少呢?所有話都翻譯嗎?
吃飯時間,本來在羽太信子是個享受,她是主角。一天的話全集中在這時跟丈夫說,孩子的事、傭人的事……除了吃飯時間,她一天就沒多少跟丈夫說話的機會,丈夫是個書呆子,一天不是外出就是呆在自己書房里。
但現(xiàn)在全變了。
這種情形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三年多(可能除去周作人住院和愛羅先珂在八道灣住的一段時間)。三年中,魯迅幾乎每天都要出現(xiàn)在羽太信子面前,一天還可能幾次,有時時間還不是太短,羽太信子不得不面對這個一家之主。
好幾個日本人跟我說過,他們在聽我們用漢語談話時,有時會產生生理上的不愉快,甚至錯覺我們在講他們壞話,他們把這解釋為島國人根性。
這種錯覺,羽太信子有沒有很難說。但不管怎樣,隨著時間的積累,她的不滿也積累起來。另外,要記住羽太信子成長于另一種文化環(huán)境,日本家庭習慣男主外女主內,男人只管養(yǎng)家糊口,持錢回家,而不過問家內瑣事。明治時期男人就更甚,他們通常認為沉默是金。有過這種說法,男人在家只有三句話:吃飯、睡覺、洗澡。
所以,信子對魯迅插嘴家事一定不滿。而對周作人的不聞不問一定中意,她骨子里認定男人就該如此,天經地義。家是她的世界,在她的世界里,她應該說話算數(shù)。
下面我們再從魯迅角度來看后院起的變化。
周建人在《魯迅與周作人》中說信子:“經常心血來潮,有時飯菜燒好了,忽然想起要吃餃子,就把一桌飯菜退回廚房,廚房里趕緊另包餃子;被褥用了一兩年,還是新的,卻不要了,賞給男女傭人,自己全部換過?!奔由蠍圪I日本貨和請日本醫(yī)生出診等高昂消費。
這種種小事,試想,魯迅看到了會是什么感受?而感受到的魯迅能不說嗎?要知道,魯迅對自己是怎樣克己,“不僅把自己每月的全部收入交出,還把多年的積蓄賠了進去,有時還到處借貸,自己甚至弄得夜里寫文章時沒有錢買香煙和點心”。所以他“看不過去”,一定會“對周作人進行規(guī)勸”,雖然“是‘花錢要有個計劃,也得想想將來’這一類話”。但傳到信子耳里,次數(shù)多了,她感覺能好嗎?魯迅對她的種種不滿她覺察不到嗎?本來這種事就不該男人管,況且,這男人還不是老公。日本有一句俗語:外人從兄弟算起。一個外人,憑什么對我家事指手劃腳?難道以為把工資交來就有資格嗎?
厭惡反感經常在反饋中加深,在雙方傳遞了幾個厭惡信號后,信子與魯迅的關系很可能逐漸就開始發(fā)生質的變化了。
后來魯迅曾經感嘆過自己的遭遇。他很凄涼地描繪了他的心情,說:“我總以為不計較自己,總該家庭和睦了罷,在八道灣的時候,我的薪水,全部交給二太太……,連周作人的在內,每月約有六百元,然而大小病都要請日本醫(yī)生,過日子又不節(jié)約,所以總不夠用,要四處向朋友借。有時借到手連忙持回家,就看見醫(yī)生的汽車從家里開出來了。我就想:‘我用黃包車運來,怎敵得過用汽車帶走的呢?’”(許廣平《所謂兄弟》)
由于當時教育部欠發(fā)工資,魯迅那時拿回來的錢少,羽太信子更不高興,促使事情爆發(fā)也有可能,但終結原因一定不是這個。
我非常同情這個我一直敬佩的魯迅,完全不怪他。他不可能讀懂羽太信子,就像曹聚仁說魯迅:因為是人,所以不免有“人”的弱點(曹聚仁《魯迅評傳》)。羽太信子身邊的人沒人能完全讀懂她,也許連她自己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一個結局。
兩兄弟同時被雞毛蒜皮小事?lián)舻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