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過《香椿》一文后,很多朋友都這么勸我:你不要守著寶山不識寶呀,像張充和這么一位碩果僅存的世紀老人,一身都是可以入書入畫的故事,你可得要逮著空兒就去看看老人家,多聽她講故事。她的那些寶貴記憶,記錄下來留給后人,就是一筆文化財富;畢竟是年過九旬的老人,帶走了,就可惜了。
我跟張先生說,她直搖頭:“我沒有什么值得寫的故事。好些年前,就有人說要給我寫傳記,被我一口回絕了。我不覺得自己是個什么值得立傳的人物?!蔽抑缽埑浜蜕缘矗瑥牟辉诤跄切┩庠诘奶撁?,但卻非常愛惜羽毛,不愿意別人亂寫她,她對坊間某些不實的文字,是頗有微詞的??墒牵晃依p多了,我倚小賣小,總趁著她興致勃勃又提起什么好玩舊事的時候,就把這個話題提出來——她便說:“好吧,我以后隨便亂講的什么東西,你可以做點記錄。我還是堅持不肯讓人寫什么傳記,你就記點好玩的小故事吧!”
這,就是下面這些故事的由來。
“哎喲,有鬼喲!”
——關于沈從文碑文的故事
從中國回來,去看張充和先生。談到我回了一趟下鄉(xiāng)的海南島,有一位下鄉(xiāng)的知青老友分手時告訴我:他將去湘西鳳凰,看看沈從文先生的舊居。我便叮囑他:到了沈先生墓前,代我燒一炷香,撫一撫那塊當作墓碑的大石頭,因為在自己的文學路途上,沈先生的湘西文字,一直對我起著一種領路的作用。我還對他說:冥冥中常常覺得跟沈老先生有緣,不知怎么著,就會三不五時和沈先生的東西或者沈家的人遇上了。比如沈先生墓碑上有兩行碑文,就是我一位熟悉并且敬重的老人寫的——那是沈先生的內(nèi)妹、現(xiàn)在就住在耶魯附近的張充和先生。
說起沈從文,張先生的雙眼晶亮起來。
“我聽說,那塊作墓碑的大石頭,是他們沈家的青壯后生從山上推下來的呢?!睆埾壬Σ[瞇說道:“沈先生走的時候,他北京的一個侄子給我打電話,讓我寫一副挽聯(lián),說第二天開追悼會就要用。要得這么急,我怎么寫?。课腋嬖V他:我恐怕寫不出來。”
我說:“我記得你后來寫的是很精辟的四句話,具體文字,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br/> 張先生便站起來,走到飯廳她日常寫字練字的大飯桌上,扯下一方邊角的宣紙,拿過手邊的圓珠筆,以豎行寫下: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即便是順手用圓珠筆寫下的文字,也是鐵畫銀鉤,帶著書法的勁道的。
“……那天夜里,我怎么都睡不著了,滿腦子都是跟沈先生有關的事情。睡到半夜,干脆爬起來,研墨寫字,順手就寫下了這四句話?!睆埾壬鸭垙堖f給我,點著上面的文字,解釋道:“不折不從,說的是沈先生的堅守。他坐過國民黨的牢,在文革中也受過各種苦,可是他總是能堅守住自己的一點東西。后面的,就更好理解了……”
我說:“這四句話,確實把沈先生一生的品性都勾勒出來了。”
“……寫好了字,我是用傳真機給北京Fax過去的。我告訴他們,這不算挽聯(lián),就是記下了我心里對沈先生的感覺。沒想到,他們大家都說好。我沒有回湘西鳳凰去看過,我聽說,這四句話,他們是從我的Fax上直接放大,雕刻到墓碑上去的,就刻在那塊作墓碑的大石頭的背面……”
我說:“我的好多朋友都專程去湘西拜祭過沈先生,都特別喜歡那塊巨石墓碑,喜歡你寫的這四句話?!?br/> 張先生笑吟吟道:“更神怪的事情還在后面呢!他們都說好,還說我把沈先生的名字也嵌在里面了。我吃了一大驚:沒有哇!我就是這么順手寫下來的。可我自己仔細一看,唉呀呀,可不是嗎?四句話的尾綴,正是‘從文讓人’。哎喲!有鬼喲!我沒那么想,是鬼讓我那么寫的喲!”
我大笑道:“是沈先生天上的魂魄讓你這么寫的吧!”
張先生搖晃著腦袋,仍在不住笑著說:“這事真神了?!畯奈淖屓恕?。這也確實是沈先生一生的特點。沈先生總是在讓,好像不會刻意去爭什么??蛇@‘讓’里面,有多大的學問哪!不過,在寫字的當時,我都沒想過這些,更沒想過要藏他的名字在里邊——哎喲,真是有鬼喲!”
張先生又重復了一次“有鬼”,咯咯笑得響脆。
所謂“鬼使神差”、“鬼斧神工”。我想,也許沒有什么比這個故事是更好的注腳了。
生命中另一位重要的“沈先生”
——張充和與沈尹默交往的故事
還有一個“沈”——沈尹默,是張充和生命里程中的另一位重要的“沈先生”。
那天去看張先生,她正為一件事情犯愁,沈尹默先生的家人準備出一本沈先生的全集,要請她寫序。她因為年齡和身體的原因婉拒了;他們又提出請人為她代筆作序,她也不樂意,說:“跟文字打了一輩子交道,我從來不做讓別人為我代筆的事情。”所以,她感到很為難。“……我跟沈先生的兒子說,我并不是最合適寫序的人。我真正跟沈先生學書,只有五年,不算長。這五年間也不是經(jīng)常在一起,重慶那時候老在轟炸,見一次面不容易。算起來,我統(tǒng)共造訪他,也就那么十來次。當然,我們交情是很深了??墒?,有許多人跟了沈先生大半輩子,現(xiàn)在活著的,還有跟過沈先生二十幾年的人,不應該是由我來寫序啊……”
因了這個話題,張先生跟我談起沈尹默,這位二十世紀中國書法的一代宗師,和她交往中的許多趣事:“……那時候,抗戰(zhàn)的陪都重慶,于右任擔任國民政府的監(jiān)察院長,在手下收攏了很多文人學士——章伯釗、沈尹默、謝稚柳、喬大壯等等,好多有名的國學大家、書畫大家都會聚在那里,可謂濟濟一堂,我的表哥李栩廣也在他們那里。監(jiān)察院的宿舍在曾家?guī)r的陶園,我那時任職教育部,住在城外的青木關,離曾家?guī)r很遠,雖然常常去找他們玩,但去一趟其實不容易?!睆埾壬f著便輕輕笑了起來,她說:“說一個好玩的故事:沈先生眼睛不好,近視深達一千七百度。平日難得單獨出門,更別說認路了。有一天我從青木關出來看沈先生,我平時都不在他那里吃飯的。那天沈先生高興,堅持要帶我出去,走路去一個小館子吃晚飯。往常進城,天晚了,我就會住在胡子嬰家——她是章乃器的離婚太太。吃過飯,我要去坐公車去胡家。沈先生要表現(xiàn)他的紳士風度,男士一定要送小姐上車的呀,無論我怎么推辭,他一定要親自送我上車??墒俏易骱筝叺?,更擔心沈先生的眼睛不好,他送走我,自己認得路走回家去嗎?所以,車來了,我跟沈先生大聲說:‘再見再見!’沈先生便朝車上擺擺手,也說:‘再見再見!’車一響,他就轉(zhuǎn)身走了。其實我沒上車,我知道他眼睛看不清,又擔心他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悄悄地尾隨在他后面……”張充和說著響亮地笑起來,接著說:“我一直悄悄跟著他,他完全不察覺。那時候街燈亮了,我看他一路上摸摸索索地找人問路。我那時候想,若是他認錯了路,我再冒出來把他送回家去。沒想到,他還真找對了家門!我這才放心走了……”張先生眸子里閃跳著調(diào)皮的神色,她繼續(xù)說:“沈先生一直沒發(fā)現(xiàn)我,我呢,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這件我‘騙他’的故事——他始終都蒙在鼓里哩!呵呵呵……”
張先生依舊得意地笑著。眼前,仿佛不是一位年過九旬的老人,而是那位青春洋溢、活潑調(diào)皮而又尊師愛師的“張家四小姐”……
我問:“當初,你是怎么跟沈尹默先生認識的呢?”
“我學字多年,早就仰慕沈先生的書風和大名?!睆埑浜托πφf:“可是到了重慶,也不敢貿(mào)然造訪求教。那是1941年吧,我在重慶國泰戲院登臺演昆曲《游園驚夢》,章士釗做了詩,很多詩人唱和,沈先生也和了兩首,抄錄在紙上托人轉(zhuǎn)給我,這樣我們就認識了,以后就常常向他求教。那時候到沈先生家,一進去先報上名字。他聽說我來了總是很高興,很熱情地招呼我入座,其實沒有坐,就站在那里看他寫字,一站就站個半天。按說,沈先生應該算我北大時候的老師,但我考上北大的時候,他已經(jīng)先離開了,我倒是真的當過沈先生的弟弟沈兼士的學生。”
我問:“這是哪一年的事情?”
“我讀北大,大概是1933、34年前后吧?!睆埾壬銎痤^,勉力想了想,說:“我總是記不清年代、時間和地點,但查一查就清楚了。沈先生性格樂觀,好玩,一點兒也沒架子,寫字就用一張小桌子,站著寫,我就站在一邊跟他拉紙,看他寫字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但他不要我學他的字,也不要任何人學他的字。他說,要學,就學他娘家的字——他說的‘娘家’,是他學書法追隨的各流各派的老祖宗。這個‘娘家’,可大得不得了??!”張先生又是那樣輕輕地笑了起來,接下來說:“因為路遠,我過去看他,有時候就在他那里吃中午飯。其實在他們家,給我管飯,也負責招呼里外的,是一位姓金的女士,叫金南萱,我們叫她金小姐?!?br/> “她是沈先生的什么人?”
“她是沈先生第二任太太仇保權(quán)的好友。嗬,這位金小姐,可是一位有故事的人物哩?!睆埾壬男θ堇镫[隱帶著一種調(diào)皮:“金小姐是學藝術的,在北京學畫、教書,好像是買航空獎券中了五萬塊的大獎,就不教書了,回到江蘇水鄉(xiāng),打算結(jié)婚嫁人。那時候,駐守江陰炮臺的一位將軍看上了她,要大辦婚事,用輪船去接她結(jié)婚。那時候,正是七七事變后和日本人抗戰(zhàn)最緊張的時候,江陰炮臺又是這么重要的位置。有人報告了老蔣(蔣介石),結(jié)果接金女士的輪船還沒上岸,那將軍就被老蔣下令給槍斃了。她上得船來已經(jīng)成了寡婦,該回哪里去呢?難道還回到那個一定恨她、怨她的婆家守寡去么?她就是這樣投奔的沈先生。那時候,沈先生正在與他的第二任太太仇保權(quán)談戀愛,金是仇的好友,沈先生愿意收留她,就一起跟過來了?!?br/> 我很好奇:“那位金女士漂亮么?”
“不算漂亮,但年輕,受過很好的教育,風度總歸是不錯的?!睆埾壬樕犀F(xiàn)出一種殊異的神情,說:“更讓我震驚的是,金女士還有一位姐姐或者妹妹,跟一位好像是建設廳的廳長好上了。那位廳長已有妻室,廳長太太就到蔣夫人那里去告狀。老蔣一生氣,又把那廳長給斃了。那年代,老蔣要斃個人是很容易的。兩姐妹的男人都被老蔣斃了,據(jù)說到了重慶,兩姐妹還不能見面。那是金女士親口告訴我的故事,聽得我呀,頭皮都麻了!”
“那位金女士后來再婚了么?”
“她后來跟重慶政府里一個低級官員結(jié)了婚,但是還是住回到歌樂山來,幫沈先生管家。她照料沈先生的生活起居,非常仔細體貼。沈先生不吃豬肉,但也不是純吃素。戰(zhàn)時吃肉本來就難,怕他營養(yǎng)不夠,她就把肉絲打碎了,做成肉湯。沈先生眼睛不好,不知那是豬肉,喝那肉湯,倒是很喜歡的?!?br/> 我笑道:“這又是關于沈尹默的掌故中另一個善意的‘騙人’故事?!?br/> 張充和也笑起來:“說起來,我跟金南萱還有同床之雅呢。那一年,大概是1941年,四川一位楊姓鄉(xiāng)紳請沈先生、金女士、喬大壯和我一起,到他們在歌樂山以外的一個叫楊家花園的山莊去住兩天,一起吟詩、寫字、作畫。那兩天,我和金南萱同睡一張老式的大床,她就跟我細講了她的身世來歷。那個未成媳婦就先成寡婦的故事,是她親口告訴我的,聽得我真不好受?!?br/> “這位金女士后來還一直跟著沈先生么?”
“沈先生一直善待金南萱??箲?zhàn)勝利后回到上海,金南萱開畫展,沈先生還為她幫忙操持,寫詩題字的,很盡心。我記得金南萱的先生姓張,倆人后來還生了一對雙胞胎。那以后,我結(jié)婚、出國,就和金南萱斷了聯(lián)系了。”
“紅顏知己。”我心里浮起這個字眼。從沈尹默先生為張充和留下的大量的詩文手跡看,張充和與沈尹默之間深摯的師友之誼,可以配得上這個字眼,金南萱,或也可以算其中的一位。
綠腰長袖舞婆娑
——張充和與昆曲的故事
和張先生聊天,常常都是從茶幾上的書本引出的即興話題。
那天去看她,小幾上擺著一摞跟昆曲有關的書。有“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報道結(jié)集,還有一本由俞振飛題名,名為《姹紫嫣紅》的“昆事圖錄”。翻到其中“張家四杰”一節(jié),正收錄了他們張家四姐妹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張充和與昆曲結(jié)緣的故事,還有四姐妹各自在昆曲舞臺上的演出劇照??粗切┒昝嫉瓓y、婀娜多姿的身段姿容,陳年的黑白圖片上似裊起一縷縷蘭菊的馨香,我便和張先生談起了她生命中另一個重要東西——昆曲。
張先生喝一口淡茶,慢慢說道:“我學曲學得很晚。小時候讀的是家里的私學,十六歲才正式進學堂,進的就是我父親在蘇州辦的‘樂益女中’,那時候我的幾個姐姐都上大學去了,女孩就剩下我,我就開始跟著學校的昆曲課聽昆曲、學昆曲。那時候我父親的學校是開昆曲課的,一個星期上幾次課,有專門的老師教,幾個學生一起學。慢慢就覺得不夠了,父親便單獨給我請老師。我的昆曲老師姓沈,名叫沈傳芷,我喚他沈先生、沈老師,是昆曲界‘傳’字輩的名角兒……”
我笑了:“又是一個‘沈’——張先生你注意過么?你生命中有好幾位‘沈先生’,都跟你最重要的經(jīng)歷有關。”
張先生眼睛一亮:“哎喲,真的喲,他們都是姓沈喲!”
她微笑著又沉入了回憶之中,說:“這位沈老師什么都會,小生、冠生、正旦、花旦、小u7fdx9T0aOvXDkuSovoA7IfqbpL8tg2YXXiCFmlg0K0=旦的戲,他都會唱,就是不唱老生。他教我的時候其實還不到三十歲,是我父親從上海請過來的?!?br/> 我問:“那時候昆曲的演出很興盛么?”
“其實也不。那年月,上海舞臺上唱昆曲的,只有傳字輩的一個班,附屬在常駐‘大世界’的一個戲班里。戰(zhàn)前那幾年,就開始不太有戲唱了。蘇州離上海近,我父親就請他們過來教曲。沈老師先在蘇州教,后來又到青島去教。我有兩個暑假就專門跑到青島去,跟沈老師學戲。先學唱,再學表演。一個戲要學好幾個禮拜呢。那時青島唱昆曲的人很多,第一年我跟我弟弟宗和一起去,他也學戲,住在太平路海邊一座別墅里。第二年跟青島的曲友熟了,就住在一個孫姓朋友家里。那時候,家里請了笛師,沈老師也會吹笛子,我自己也同時在學吹笛。聽曲唱曲,花了很多時間和心思……”
我說:“我記得從哪一篇文章里讀過,有一段時間,你夜夜坐在蘇州拙政園的蘭舟上唱昆曲……”
她笑笑:“是孫康宜的文章吧?有意思的是,戰(zhàn)前那幾年,我常在拙政園那條船上唱戲,戰(zhàn)后呢,我又回到拙政園,卻是在那里教書——那時候的‘社會教育學院’設在那里,我是代我弟弟張宗和的課,在那里教書……”
話說到這里,被一個電話打斷了。像是一個越洋長途,張先生拿著話筒和手里的紙張,瞇眼辨識,娓娓細道。原來,這是另一位“沈先生”——沈尹默先生的兒子打來的電話,請張充和幫助讀??淘谝粋€古棺上的一段沈尹默墨跡的拓片。拓片的復制件,顯然是從電腦網(wǎng)絡里傳來的,我接過來,幫助張先生一起辨認著:
題王暉棺玄武像沈尹默
昔聞巨蛇能吞象,今見蛇尾纏靈龜,
四目炯炯還相像,思飲怨□孰得□。
物非其類卻相從,蛇定是雌龜是雄,
相與相違世間事,悠悠措置信天公。
沫若老兄囑題
張先生幫助辨識出了好幾個淹漶不清的字眼,其中兩個字眼,卻實在無以確認。我卻道出了心中的疑惑:怎么拓片上的字跡不太像是沈尹默先生的書風?
“我也覺得不太像。不過這至少經(jīng)了三次手的拓上再拓,可能就走樣了?!狈畔码娫?,張充和輕輕嘆了一口氣,“沈先生的這個小兒子姓褚,沒跟沈先生姓,跟生父的姓,卻跟沈先生最為親近……”她隨后道出了另一段沈尹默的辛酸故事:“沈先生的第二個太太沒生孩子,這個兒子抱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十幾歲了,他親眼目擊了文革紅衛(wèi)兵的殘忍冷酷。那時候,沈先生天天在挨批,戴著一千七百度的近視鏡爬上爬下的應付批斗。怕自己的書法文字惹禍,就叮囑年小的兒子,讓他把家里藏的自己的所有書法紙張全部放到澡盆里,淹糜淹爛了,再讓他趁著天黑蹬自行車出門,偷偷把這些爛紙張甩到蘇州河里去,。沈先生這個兒子現(xiàn)在想起來就心痛得要出血——沈先生多少寶貴的書法作品,都是這樣親自經(jīng)過他自己的手,毀在那個年月里了!所以他現(xiàn)在要編沈先生的書法全集,見到父親的任何一點遺墨遺跡都不放過,拼了命似的四出搜求……”
屋里的氣氛變得沉重起來。我不愿意老人過于傷感,便調(diào)轉(zhuǎn)話頭說:“我們還是回到另一位沈先生——回到昆曲,說說你學戲、唱昆曲里好玩的事兒吧!”
“……當時,跟我一起學戲的,還有我的繼母?!币唤肜デ幕貞洠瑥埾壬褪嬲归_眉頭,“她叫韋均一,本來是父親辦的中學里的一位老師。繼母只比我大十五歲,我們一起學戲。她愛畫畫,我愛寫字,她看我寫字可以一看看個大半天。家里的人都不喜歡她,但她喜歡我,跟我很親,我們像兩個很好的朋友那樣相處?!睆埾壬鋈缓呛切α似饋恚鞍?,我繼母有一個事,我一直不知道,一直到了美國,甚至是直到前幾年才知道,原來我的繼母,當初是個地下黨——就是共產(chǎn)黨的秘密黨員!”
我很好奇:“那,你覺得你父親知道么?”
“我知道我父親不是共產(chǎn)黨。但我也知道,父親辦的學校里,當時我的好幾位老師,都是后來很有名的共產(chǎn)黨。比如張聞天、匡亞明。還有一位侯少秋(音),當時就被國民黨抓走,用亂刀刺死了。那年我見到后來當了南京大學校長的匡亞明,他告訴我:那時候,我改你們的國文卷子,你父親改我的。其實我父親比他也大不了多少歲,他辦校的時候才三十多歲,大概國文底子比匡亞明要好些吧。哎,我們說到哪里去了?”
我直樂——其實我喜歡順著老人的思路,這么隨意灑漫地說開去,我說:“再回到昆曲吧,你第一次正式登臺,是在什么地方?”
“在上海。也還是戰(zhàn)前那幾年的事。在上海蘭馨戲院,唱《游園驚夢》。我唱杜麗娘,唱花旦春香的是李云梅;唱柳夢梅的小生不記得了,大概是當時上?,F(xiàn)找的年輕人。同臺演的還有《蝴蝶夢》。那是正式的演出,不是普通學校那種玩票式的表演?!?br/> 我說:“都知道你在重慶登臺演的那場《游園驚夢》曾經(jīng)轟動一時,很多名家、大師都出來寫詩唱和,那是哪一年?”
“1941年吧。昆曲,我確是在重慶年間唱得最多,在師范里教,在城里登臺唱,勞軍也唱。在昆明那一段,教過人,但沒登臺,因為找不到搭檔?!?br/> “唱得最多的是哪幾出戲?”
“《游園驚夢》、《刺虎》、《斷橋》、《思凡》,還有《鬧學》,我大姐唱的小姐,我唱里面的春香,花旦戲。當然,《刺虎》唱得最多,那是抗戰(zhàn)戲么?!?br/> “你跟俞振飛配戲,是哪一年?”
“那大概是1945、46年,抗戰(zhàn)勝利后的事了,在上海,很大的一場演出,唱《斷橋》,他唱許仙,我唱白娘子,我大姐唱青蛇?!?br/> 我提出要求:“說一點跟昆曲有關的好玩的事兒。”
她朗聲笑道:“咳,好玩的事多啦!……要唱戲,首先得找人配戲,就是要找跑龍?zhí)椎?。在重慶,那一年演《刺虎》,我是屬于教育部的,要唱戲,龍?zhí)拙偷脧淖约核诘牟块T里找。開會商量,那四個龍?zhí)拙驮诰葡隙耍驼彝醪瓷巧綎|戲劇學院院長,現(xiàn)在教育部任職;還有陳禮仁,社會教育司司長;鄭穎孫,音樂教育委員會主任;還有盧寄野,就是盧前,他既會寫詩寫曲,又會彈古琴。這些人都算教育部里的小官,人面都很熟的。那天是勞軍演出,要大家捐款,各部會的長官都要來看。開場鑼鼓音樂一響,他們四個龍?zhí)滓怀鰜?,大家全都認得,全場就拼命鼓掌。龍?zhí)滓怀鰣鼍团氖终?,這唱昆曲的可從來沒見過;這四個人又當慣了官,像在臺上演講,別人一鼓掌他們就點頭鞠躬,越點頭掌聲就越響,結(jié)果他們點頭鞠躬個沒完,場上場下的笑成一堆,這戲,就沒法唱下去啦!呵呵呵……”
張先生輕聲笑起來,邊笑邊站起身來,似乎想起了什么,便蹣跚著腳步。老人家腿腳已經(jīng)不算太靈便,走到一邊的書架上,拿下一個由藍灰印花手帕包裹著的小本,慢慢向我展開:
“這個小本子哪,抗戰(zhàn)這些年一直跟著我,跟到現(xiàn)在……”
這是一個名叫“曲人鴻爪”的咖啡色硬皮小冊頁,翻開來,巴掌大的尺幅,內(nèi)里卻乾坤浩蕩。原來,這是各方名家曲友當年為張充和留下的詩詞書法題詠和山水、花鳥的水墨小品,簡直可以“精美絕倫”名之!
張先生翻到其中一頁,“喏,這就是盧寄野-盧前,當時即興寫下的詩句?!?br/>
鮑老參軍發(fā)浩歌,
綠腰長袖舞婆娑。
場頭第一無儕事,
龍?zhí)咨谋旧唷?br/> 卅年四月十三日,充和演刺虎于廣播大廈,穎孫、逸民、泊生邀同上場,占此博粲。盧前時同客渝州也。
我仔細翻看著這本留下幽幽時光痕跡的、略顯陳舊而保存良好的《曲人鴻爪》,一時竟愛不釋手。里面唱詩、題詠的,有吳梅、楊蔭瀏、唐蘭、羅常培、樊誦芬、樊少云、龔盛俞、杜岑等等我熟悉或者不熟悉名字,這本身就是一件珍貴的歷史文物。我注意到包皮手帕上已經(jīng)系著一個寫上編號的小牌,想必是張先生自己請人作過清點的。她的話音絮絮地在耳邊流過:“這種《曲人鴻爪》我一共存有四本,這是第一本,因為小,好帶,反而不容易丟,這些年丟掉了多少好東西啊。不過,里面的內(nèi)容分量,倒是一本不如一本了,我想以后有機會,我會把它們印出來……”
“曲人”,我注意到這個說法。想到自己多年來喜歡的古琴,愛古琴的人,則喜歡把自己稱作“琴人”。古琴-昆曲,這果然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雙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