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班,一拐上那條長馬路,透過梧桐的疏影,遠遠就會看見我家陽臺上站著一位白發(fā)飄忽的老人,那是我媽媽站在陽臺靠馬路的一隅,向下班的人流張望著,一臉企盼。其實近視的她不大可能看見我,直到我叫她,她才收回目光,轉(zhuǎn)身回屋,蹣跚地穿過臥室客廳,趕在我上樓前為我打開防盜門。
每當此時,我心中都一痛——媽老了,媽變小了,變得多像當年倚著門框含著手指眼巴巴地等她下班的那個小女孩。
媽是前年搬來和我同住的。為使她舒適些,我盡力張羅著,騰出朝南帶陽臺的大房,將她的老式架子床改為島式的,鋪上漂亮的床罩;床外靠窗處,設一張可臥可坐的皮沙發(fā);美麗的方巾成了床頭柜罩,上面擺著潔白的有水仙凸紋的大床頭燈;將爸媽的得意照片翻拍擴大,用精美的相框框著掛在床頭;然后將藤圈椅鋪上狗皮褥子放在電視機前,底下還放個小板凳為她擱腳。
媽雖81歲了,身體尚健。每天上午進行“方城”之戰(zhàn),下午則焚一爐香數(shù)著佛珠念《金剛經(jīng)》,然后讀她讀了一輩子的《宋詞選》,然后洗米擇菜,然后便倚欄望我歸來。
我一直把媽當長輩當家長,以為只需尊重即可。自發(fā)現(xiàn)媽在陽臺上翹首望我,才驀然覺察媽真的老了,她多么需要依靠需要細致關愛。我不能光把她當大人,應把她當個孩子呵護才行。
從此,我家有兩個孩子,一個13歲,一個81歲。13歲的孩子已不要我管,我得以用足夠的精力關照81歲的孩子。我陪她聊天憶舊,陪她上街、看牙醫(yī),做她愛吃的軟飯蒸菜,為她洗頭洗澡修指甲。那天沐浴完畢,我為她抹上護發(fā)素,用吹風機替她吹干,再給她細細梳理,我笑問:“您那時給我洗頭干嗎用那么燙的水?替我剪指甲怎么那么疼?為什么我8歲了您還喂我飯……”媽笑而不答,只綻開一臉的菊花,看得出她是愉悅的,似乎如老鴉般沉浸于孩子反哺的欣慰。
年輕時媽就愛漂亮,現(xiàn)在依然愛在卷發(fā)上戴發(fā)箍。我便一下子為她買了十幾個,倒弄得她不好意思。媽娘家殷實,我看過她做閨女時的照片,穿著碎花旗袍,胸前垂條大辮子,端正雅麗。我曾對那件旗袍不勝敬慕景仰之至??晌已壑械膵尣⒎侨绱?。媽年近30才生我,故一開始媽就是中年婦女的概念。那時她操心著4個兒女的衣食,自己一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雖還有極少一點存貨,可早已不合她的生活環(huán)境和時代。我小學畢業(yè)時她就為我縫過一條過膝裙子,緞面的,非常純正的醬色,上面疏朗地綴著十來只神態(tài)各異的粉綠小蝴蝶,非常漂亮,吸引了無數(shù)羨慕的眼光。那是我少年時惟一的裙子,是媽用壓箱幾十年的最后一條旗袍改做的。
媽現(xiàn)在老了,不再穿裙子。我說給她做衣褲,媽不肯,并打開柜子箱子給我看。的確,媽四季衣服都足,夏衣光襯衫就11件,可大多是不透氣的過時面料,于是我便琢磨給她做幾件好的。媽極力反對,說80多了,穿不爛了。我心中一酸:80多是穿不爛幾件衣了,可正因為時日不多,才更應穿好點的?。∥覜Q定給她扯兩套好料子,其中一套必須是真絲。跑了幾家布店均不理想,便托到產(chǎn)地出差的朋友幫我?guī)Я嘶貋怼V劣趮寢尫磳?,我可以“抗旨”。因為現(xiàn)在她是“孩子”我是“家長”,她得聽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