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來了,由遠(yuǎn)及近,還挾著雨。心力衰竭的詩人李士非是在雷聲里走的,走在2008年5月26日十六時四十分的廣州。這是一位好發(fā)雷鳴之聲的中國詩人,只是世事囂喧,加之我們耳聾,聽不見這樣帶電的雷鳴罷了。
他在東京抗日
1998年3月底至6月底,在整整三個月的時間里,中國詩人李士非在日本東京怒不可遏,拍案而起,顧不上心律每分鐘一百多次,“家自為戰(zhàn)”,“人自為戰(zhàn)”,揮筆抗日。
從日本的內(nèi)閣大臣到他們的首相,一個接一個地參拜供奉著二戰(zhàn)時期十四名甲級戰(zhàn)犯和兩千多名乙、丙級戰(zhàn)犯的靖國神社。那個名叫石原慎太郎(記住這個名字?。┑谋娮h員,公然否認(rèn)血的河流,說南京大屠殺“是中國方面編造的謊言”。還有靖國神社里高聲播放的侵華軍歌,還有將學(xué)生課本中“侵略”二字抹去,還有顛倒黑白、為戰(zhàn)犯樹碑立傳、將東條英機(jī)樹為“英雄”的影片《尊嚴(yán)》的隆重出籠……
面對這些,胸中呼嘯著怒火的中國詩人不能不寫,不得不寫,常常是夜以繼日。
原本,他是與妻子何纖女士去東京探望兒子的,而且大夫有著“絕對不能再寫詩”的禁令。東京之行的五個月前,他曾因心力衰竭,昏迷達(dá)六七個小時。1992年2月19日,心肌梗塞擊倒了他,在重病監(jiān)護(hù)室被搶救了十三天之久。之后的數(shù)年里,多次因為寫詩而心力衰竭,在鬼門關(guān)進(jìn)進(jìn)出出。來東京前,老友范若丁為他送行,只反復(fù)說著一句話:不要寫詩,千萬不要寫詩。面對叮嚀,李士非向老友、也是向自己脆弱的心臟鄭重地許諾:堅決不寫。
可是,真正的戰(zhàn)士不會忌憚犧牲。
六十年前,八歲的李士非,就曾寧愿失學(xué),也不學(xué)日語。六十年后,六十八歲的詩人,又讓重疴之下的心臟,承載起戰(zhàn)斗的責(zé)任。《東京上空的怒魂》《前沿》《勇敢的一》《怒火》《登東京塔》等,二十一首直面歷史、現(xiàn)實與未來的詩作和數(shù)萬字的日記接連出手。他是在將重疴纏繞的心臟掏出,鑄成刺刀,挑破歷史的真相。
心臟不能承受之重,還是要寫,因為不寫,醒著且又忠貞于歷史的心臟,將會更加無法承受。
他的5月30日日記,只有這樣一句話:“寫詩《怒火》,這詩是從胸膛里噴出來的。”他幾乎是在靖國神社的現(xiàn)代化音響,又在一遍遍播放當(dāng)年的侵華日軍軍歌的同時挺身而出,讓無畏的筆噴射出正義的子彈:“他們想干什么?是不是還想血戰(zhàn)臺兒莊……我只有強(qiáng)抑怒火/一再安撫我的心臟/你不要狂跳,不要狂跳/氣死在這里他們才高興呢/千萬別上這個當(dāng)/要留著老命/回去,為祖國歌唱?!痹娙酥鸬难劬Α⑵鸱男靥?、屹立的身軀,就這樣定格在歷史的時空里。他籌劃著要在中國組織反擊,甚至天真地想象著中國作家們拍案而起的血性。
倒在醫(yī)院之中的李士非,急切地將三個月來的詩文,整理抄正(一筆一畫地抄正)成書稿《東京紀(jì)事》。他已經(jīng)來不及顧惜瀕危的生命,他知道,一個戰(zhàn)士,即使受傷倒下,也要匍匐前進(jìn)。
但是,詩人李士非是孤獨的。
曾在廣東出版部門干了大半生的李士非,曾經(jīng)擔(dān)任過花城出版社總編輯的李士非,在偌大的中國、如林的出版機(jī)構(gòu)之中,竟然難以找到一家肯出版此書的出版社。承蒙廣東省新聞出版局一位領(lǐng)導(dǎo)的過問,終于有一家出版社答應(yīng)免費出書。
一等,再等,從1998年6月等到2001年11月,在心力衰竭之時整理抄正出的書稿,還是沒有出頭之日。這可是三年又五個月啊,書稿,也會長出白發(fā)的嗎?作者的白發(fā)是日漸的多了也干枯了。誰會體察這樣一位白發(fā)日漸多了也干枯了的詩人心中的焦急呢?孤獨的詩人有些悲壯地說:“我們這一家人,別的長處沒有,總還有一腔中國人的熱血。在東京,我的兒子李纓在電影導(dǎo)演協(xié)會國際委員會和反動影片《尊嚴(yán)》的導(dǎo)演面對面進(jìn)行公開辯論;兒媳張怡和一位大學(xué)教授就侵華戰(zhàn)爭問題連續(xù)辯論十二個小時(轉(zhuǎn)移了四家咖啡廳);我那平時不寫文章的妻子何纖也忍無可忍,寫了揭露反動影片《尊嚴(yán)》的消息及時在香港《明報》發(fā)表……我們在東京也是‘家自為戰(zhàn)’啊?!惫陋毜脑娙祟H為悲憤地說:“我有動于衷又有什么用處?何必自作多情?但是我既然活著,總不愿裝聾作啞,總想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哪怕這聲音十分微弱,也是有聲勝無聲啊!”(《東京紀(jì)事·后記》)
“有聲勝無聲”,這是一個孤獨詩人的悲鳴,還是對于喑啞的心靈與無聲的世界敲起的警鐘?
裝聾作啞的中國作家與媚錢媚俗媚權(quán)的出版者,在這樣的聲音面前,是應(yīng)當(dāng)知道一點羞恥與懺悔的。
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向廣東教育出版社投上贊許的目光。雖然只印了兩千冊,雖然讓詩人等待了三年又五個月,畢竟還是出版了李士非的詩集《東京紀(jì)事》。
詩歌的力量
一位叫懇納的廣東網(wǎng)友,這樣談到閱讀這部詩集時的感覺:“很久沒讀過詩了,從馮崢那里看到李士非的《東京紀(jì)事》,我用一個通宵一口氣讀完。這些年來就是讀小說我也沒有過這樣的勁頭。”
是怎樣的詩篇,竟然可以在這樣一個使人異化為物為獸的時代,讓一個人通宵不眠,“一口氣讀完”?我們不妨留意一下這部詩集中最為重要的一首長詩《登東京塔》的創(chuàng)作日記。
5月31日:“晚七時登上二百五十米高處,瞭望皇居、國會議事堂等處,百年歷史涌上心頭,頓覺詩意勃發(fā)?!?月1日:“昨晚通宵失眠,腦海里風(fēng)起云涌,今天一口氣寫了《登東京塔》一百五十多行,心情為之一快?!?月2日:“昨夜吃了一粒安定,今天仍然昏昏沉沉……原想在東京不寫長詩,現(xiàn)在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一不做,二不休,只好寫完。”6月3日:“今天又寫了一百六十多行,皇居和國會議事堂兩個最難的關(guān)過去了。痛快!‘別忘了東邊有狼’,自然從筆下噴出。”
詩歌與詩人日益沉陷于邊緣化的困境,也許并不可怕??膳碌氖浅料萜渲?,卻不知自救,不思尋求新的路途,只顧于懸崖之上顧影自憐、說著古人今人后人、甚至連自己都聽不明白的瘋話囈語,而后再把這種瘋話與囈語匯聚成偽大潮,將一滴一滴的詩人之水裹挾淹沒。
老了又心臟承負(fù)著重疴的李士非沒有時間在這個偽潮之中徜徉。他不合時宜地向前走著,走著與當(dāng)下的詩人、詩歌不一樣的道路。他連孤獨也不屑于咀嚼,只將自己生命的根須深長地扎在百姓痛苦的大地上。他早已步履蹣跚,行走要一寸一寸地挪動,可他卻走在時代——民意民心民愿——的前沿。
只是深度的孤獨讓他特別敏感于同道。那個叫本多勝一的日本記者、作家,是怎樣地吸引著他啊。就是這個日本的記者、作家,1971年就曾深入中國采訪,寫出了一部揭露日本侵華罪行的暢銷書《中國之行》。之后,他又連續(xù)寫出了《通往南京之路》和《天皇的軍隊》兩部書,前者以正義之劍無情地挑開日本南京大屠殺的真相,后者則以深刻的反省與認(rèn)罪態(tài)度,如實地再現(xiàn)了日寇華北派遣軍第十軍第五十九師團(tuán)從組建到覆滅的罪惡過程。這樣一位手持正義之劍的日本人,怎能不被日本的右翼勢力恨之入骨?他不得不生活在恐嚇與恐怖之中,一再搬家,變換電話號碼,出門還要戴上墨鏡。
在熱鬧的中國作家中長期寂然著的李士非,強(qiáng)抑著他國遇知己的興奮。強(qiáng)抑著,也壓不住熱血的沸騰,因為凜凜的道義就在骨骼間游走。
無法靜靜地坐著,就在房間里來回走動。連在房間里來回走動也不能讓自己的心稍稍安定下來,便沸騰著熱血破門而出,蹣跚著腳步,公然拜訪這個被右翼勢力恨之入骨的人,送上一個中國詩人的尊敬與欽佩。李士非與本多勝一,兩名戰(zhàn)士,一個六十八歲,一個六十六歲,都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顧,把手中的筆燃作火把,照見被黑暗包裹得痛苦不堪的歷史真實。
6月17日的日記這樣記載:“急就長詩《本多勝一》一百五十余行,一氣呵成,結(jié)尾為神來之筆,是當(dāng)時最真實的感情?!痹谠姷慕Y(jié)尾處,他向本多勝一也向那些不知懺悔的日本人大聲地說:“這一刻/如果有人從窗外/開槍射擊/我將立刻撲上去/做本多勝一的掩體/中國可以沒有我/日本不能沒有他/今天的日本/這個戰(zhàn)場/太需要戰(zhàn)士本多勝一”。
其實,中國更需要李士非。他以他的詩歌,讓我們重新憶起中國人民的苦難與侵略者的一樁又一樁的罪行。
1945年5月,在中國山東的“秀嶺作戰(zhàn)”中,兩天沒有吃到肉的日本少尉伊藤,便從當(dāng)?shù)卮迩f里隨意捉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山東姑娘。面對這個與他們的姐妹一樣的女孩,日本軍曹榎本隨即拔出短劍,猛地刺入姑娘的胸膛。十七八歲的山東姑娘甚至沒能發(fā)出一聲悲鳴,便被這群野獸不如的鬼子割光了所有的肉炒成菜吃光。是我們的李士非,讓這個只有十七歲的姑娘的“怒魂”,乘著大風(fēng)來到日本的上空,讓她看看這個盛產(chǎn)殺人兇手的國度“是否已經(jīng)覺醒”;也讓這位只有十七歲的姑娘的“怒魂”向著這個鮮能反省的國度,做出歷史的宣判:“我,一個被殺掉吃掉的姑娘/一個百年不散的十七歲的中國魂/警告一切軍國主義分子/你們休要一意孤行/當(dāng)心老天大發(fā)雷霆之威/把你們淹沒在國民的怒海之中!”(《東京紀(jì)事·東京上空的怒魂》)
中國更需要李士非,還因為他那反省的筆觸,能夠看到別人的陽光與自己的云翳。
看到日本的右翼大報《產(chǎn)經(jīng)新聞》每天都在報耳的位置刊發(fā)一首短詩,他便感慨:“哪兒像我們國內(nèi),寫詩的人以寫出讓讀者莫名其妙的‘詩’為榮,報刊則以不登詩為榮?!碑?dāng)看到日本的國家電視臺NHK播放一位舞蹈家的專題節(jié)目《我的母親》、從頭至尾不插播廣告時,他由衷地給以贊許,稱其“顯示出了國家電視臺的氣度”。我們的國家電視臺呢?讓各種廣告打斷著各種節(jié)目,把錢放在人之上,詩人毫不留情地給予四個字的評價:令人厭惡。還有,日本對于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也讓經(jīng)歷過“反右”與“文革”等一系列政治運動的李士非思索不已。他說:“居日三月,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想來想去,除了靖國神社給我的刺激,就是那三張鈔票給我的啟示?!弊屛覀儊砜纯催@是怎樣的三張鈔票。日本的紙幣,只有萬元、五千元和一千元三種,而在這三種鈔票上,分別印著日本明治維新以來對日本的社會進(jìn)步及人民的精神解放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的知識分子:思想家、教育家福澤諭吉,教育家、農(nóng)學(xué)家新渡戶稻造和作家夏目漱石。
新渡戶稻造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橋梁,創(chuàng)辦了日本第一所女子大學(xué)。夏目漱石是魯迅先生喜歡的作家,有著獨立于當(dāng)局卻貼近著平民的見解。而福澤諭吉創(chuàng)立學(xué)校開辟平民教育,創(chuàng)辦報紙?zhí)岢哉撟杂?,著書立說論述人類平等。為了保持一個知識分子的獨立地位和自由精神,這個幼小便飽受身份差別的屈辱、備嘗貧困之苦、常常要制作手工藝品換取糊口之資的福澤諭吉,始終拒絕當(dāng)政者的高官厚祿,始終拒絕各種勛章與爵位,對于朝廷五萬元金幣的“獎金”,他更是連心思都不動一下便悉數(shù)轉(zhuǎn)贈學(xué)校。
我們呢?我們有一個魯迅,還要不時地被人往身上潑著臟水。有一個“魯迅研究會”,卻又因為糾纏于名利位置而近于無研究的癱瘓狀態(tài)。
誰還會再如魯迅那樣出力不討好地將解剖刀深深地探進(jìn)我們自己的骨肉神經(jīng)?好在,還有零星醒者。在這零星的醒者里,就有一個蹣跚向前的李士非。這樣的詩句是會讓人過目難忘的:“‘完全一致’/當(dāng)然皆大歡喜/于是國家在歡呼聲中/滑向災(zāi)難……《國際歌》說/‘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東方紅》說/‘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李士非詩集《南中國之戀·爭議斷想》)。在《東京紀(jì)事》的日記部分,5月16日這天的日記,他又清醒地寫下如下的話:“《5.16通知》(發(fā)動文革的總動員令)三十二周年。國內(nèi)報紙仍然不會有任何反應(yīng)。我們批評日本不提侵略戰(zhàn)爭,可是自己卻希望人們忘記‘文化大革命’,這是什么心態(tài)?”
是的,這是什么心態(tài)?他這樣“一個勇敢的一”,能夠“變成一個億”嗎?
人之歌
心力衰竭,腎功能衰竭,肺功能衰竭,只有頭腦還清晰如新。走的前一天,已經(jīng)不能說話的李士非掙扎著要說話。嘴蠕動著,卻沒有聲音。他的大兒子宏光將耳朵緊貼上去,努力地聽,還是聽不清。給他拿來紙與筆,有輕輕的笑意便淡淡地浮上臉來。顫抖的手最后一次握住筆,在紙上寫吧,用盡生命里最后的力量。兒子、妻子、朋友從他那模糊不清的字跡里,只辨認(rèn)出了“美好”、“大地”、“快樂”三個詞。
這就是他為我們留下的最后的詩篇吧。
知道他真的走了,一個形象就總在我的眼前晃動:高高大大的身軀無言地做著人梯,一個又一個艱難的寫作者便從他厚實的肩膀上升高、前進(jìn)。
很難有人再記起《花城》創(chuàng)刊號的轟動景象了。廣州的北京路新華書店門前,連續(xù)數(shù)天排起搶購《花城》創(chuàng)刊號的長龍。幾天時間再版三次,如洪流般賣出三十萬冊。而引發(fā)轟動的主要原因,便是刊發(fā)了華夏的中篇小說《被囚的普羅米修斯》。這篇小說講述了1976年“四·五”天安門事件中一個正義之士卻被當(dāng)作反革命逮捕入獄,最終獲得平反的故事。在天安門事件還沒有平反的時候,這是一篇被多家刊物反復(fù)退稿的小說。是時任《花城》編輯部主任的李士非,堅持將這部被許多雜志拒之門外的小說刊發(fā),并力主刊發(fā)頭題。他當(dāng)時認(rèn)為,天安門事件不平反是天理難容,平反是眾望所歸,我們不敢刊發(fā)這樣的小說就會問心有愧。
還有高行健。他獲得過諾貝爾文學(xué)獎。但是獲獎過后,或許在某一個思鄉(xiāng)的夜晚,他會記起中國廣州那個叫李士非的人來。他的處女作《寒夜的星辰》講述北京一個部長在“文革”中的遭遇,因近似紀(jì)實的手法而被一家又一家的刊物拒之門外。還是李士非,從別人退稿的理由里看出這篇小說的不同尋常處,堅持在《花城》刊發(fā)并再次引起轟動。面對質(zhì)疑,李士非問:“誰規(guī)定小說只能有一種寫法?一點編造的痕跡都沒有,不正是它的感人之處嗎?”
還有路遙。當(dāng)他熬白了頭發(fā),終于從陜北窯洞里揣著一百萬字的《平凡的世界》出來,在偌大的世界中,他與他的朋友第一個就想到了李士非。路遙是受過反復(fù)退稿折磨過的作家,而需要為自己拿命換來的長篇書稿尋找托付之人的時候,李士非是他與他的朋友首先想到的人。晚上給李士非打電話,第二天他就派編輯坐飛機(jī)直達(dá)西安取稿,不久,《平凡的世界》第一卷便在花城出版社出版(其時,李士非已經(jīng)擔(dān)任花城出版社總編輯和《花城》雜志主編)。
還有遇羅錦《春天的童話》、趙瑜的報告文學(xué)《太行山的斷裂》、周梅森的《沉淪的土地》和《人間正道》、顧笑言的《你在想什么》、陳建功的《流水彎彎》、趙大年的《公主的女兒》、陳西鴻的《月亮,搖晃著前進(jìn)》……一大批新人的新作品(大多是各自的處女作)在《花城》起飛,并從此進(jìn)入中國文壇的視野。
我與他的接觸是在1989年,寄給他一篇關(guān)于西藏的報告文學(xué)。寄過去才知道他正好準(zhǔn)備自己采寫這個題材。我就想,既然與雜志的主編撞車,這篇東西是發(fā)不出來了。是我想錯了,不僅很快刊發(fā),而且列入要目,并在提要中作了重點推介。接到稿酬(記得超過了一千元),我很久不愿去領(lǐng),就想多看幾次匯款單,因為每次看都會有一種溫暖浮上心來。
大概是兩年之后吧,他來山東探親,我陪他住在一個鎮(zhèn)上的小賓館里。很晚了,他還在看當(dāng)?shù)匾晃晦r(nóng)民作者的小說。一沓每頁三百個格的薄稿紙,擁擠著潦草的字,有時他會站起來,將稿紙湊近了燈光辨認(rèn)。臨走,他怕稿子磨損掉了字,專門讓我找來牛皮紙大信封。不知過了多久,這位農(nóng)民欣喜若狂地找到我,給我看《花城》,因為那上面就有他的小說。
孔子是己欲立而立人。李士非是己不立也要立人。
1990年,六十歲的李士非退了下來。他終于可以在詩的世界里行吟不止了,終于可以與喜愛如命的詩耳鬢廝磨了。十八年來,他寫出了《北大荒之戀》《俄羅斯行吟》《南中國之戀》《逍遙游》《金海岸之歌》《正氣歌》《紅塵瑣記》《李士非世紀(jì)詩選》和《東京紀(jì)事》等詩集。
他的詩不僅是詩,還是自由的思想與真實的歷史。我們怎可以忘記這樣的詩句呢:“用十個錯誤掩蓋一個錯誤/再用一百個錯誤把十個錯誤遮掩/他相信錯誤到底便是英明/英明天縱便能坐穩(wěn)江山/正是這種可悲的性格/使他的小朝廷徹底玩完。”(《逍遙游·與無瑕大師對話》)這個“英明天縱”的“他”,說的是明朝的末代皇帝朱由檢。而這種“悲劇的性格”,豈止是一個人,更是一個制度、亦即專制制度的“悲劇性格”。
2005年9月13日上午,我們曾在廣州天河街附近的雁南飛茶館喝茶。七十六歲的李士非吟誦著他新近寫就的詩作《人之歌》,眼睛里流動著一個思想者睿智的光芒和一個孩子般童真的喜悅。
不到三年,他竟走了。
再去廣州,卻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再去雁南飛茶館,也聽不到他的吟誦了。但是我知道,他去世之前,曾經(jīng)有過整理出版一本《人之歌》詩集的打算。并且我至今記得,他的聲音不高的吟誦,曾經(jīng)震得我的心發(fā)顫:“人生膝蓋/不是為了跪地求饒/人生大腦/不是為了死記教條/人要生存/人要創(chuàng)造/人要自由/人要思考?!?br/> 我期待著《人之歌》的出版,它肯定會自立于書籍之林。因為,正如林賢治先生評價李士非的詩時所說:“難得是熱愛人類的心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