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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兒

        2008-12-15 10:06:00
        廣州文藝 2008年12期

        羅 宏

        羅宏1956年生,評論家,現(xiàn)為廣州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

        1

        20世紀70年代,一個春夏之交,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

        湘西一座小縣城靜靜地坐落在翠綠群山間。老式屋宇鱗次櫛比。一道蜿蜒清澈的河水穿城而過。兩岸是大片的青石板以及充滿苗鄉(xiāng)風(fēng)情的吊腳樓。

        2

        夕陽輝映的渡船口是縣城的一道景。

        一根鐵索橫過河面,渡船拴在鐵索上。過渡人自己拉著鐵索慢悠悠渡河。岸邊聚集了三三兩兩待渡的人,大多鄉(xiāng)民打扮。渡口兩岸是高高的河坎和吊腳樓。人們沿著河坎陡峭的石階上下,彼此寒暄。河邊大塊的青石板上許多女人在搗衣,木槌聲聲。一群光屁股的孩子們在河邊洗澡,打鬧著……

        麻哥出現(xiàn)在渡船口河坎的臺階上。他約莫40歲,赤露胸肌發(fā)達的上身,肩上搭著一條粗布毛巾,瞪著一只獨眼,俯視著河邊那些洗衣的女人們,麻臉便洋溢著興奮。收工了,他也來下河洗澡。

        嬉戲的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麻哥,一陣交頭接耳,齊聲喊了起來:

        麻子麻粒粒,上山打野雞,

        野雞飛過河,麻子無老婆!

        無老婆,要找藥,一找找到老鼠藥……

        帶著方言的童音又脆又亮,宛如歌。渡口上的人都向麻哥望去,開心地笑了。麻哥卻惱了,貓腰撿起一塊石頭,想扔,又怕誤傷他人,顯出猶豫。孩子們一見,喊得更歡。麻哥便罵咧咧地向河坎下的碼頭沖去。孩子們見麻哥沖來,紛紛跳水。麻哥沖到岸邊,毫無顧忌地把大腳褲子一拉,赤條條地也跳下了河,一個猛子不見了蹤影。

        孩子們驚恐地在河里游著。他們明白,要倒霉了。

        突然,一個孩子驚叫起來——麻哥在水下逮住了他的腳。接著,那孩子沉下去了,但立刻又被托舉起來。麻哥托舉著還在掙扎的孩子,驕傲地在水中升起了壯健的上身,贏來圍觀者一片喝彩。

        渡口圍觀的人群中,有一位背著背簍的中年苗家婦女特別關(guān)注麻哥。她是妹兒娘。青黃不接的節(jié)氣,進城來討飯,回鄉(xiāng)的路上看到了這一幕。

        妹兒娘悄悄地向旁人打聽:這個角色,好威喲,是哪個?

        旁人:他你都不曉得?福利廠彈棉花的麻哥——40歲的黃花兒!

        妹兒娘:他真的沒婆娘?

        旁人:莫看他又麻又瞎,非黃花女不娶哩。哼,癩蛤蟆打哈欠,哪個黃花女會嫁他?

        河水中,麻哥還高高托舉著孩子:你講!是哪個教的?

        孩子討?zhàn)埖兀何抑v,我講,是鴿子!是鴿子教的。

        麻哥手一松,孩子掉進了水里……

        3

        薄暮,狹窄的河街,青石板路,街邊是錯落有致的老式木板屋。一曲悠悠的胡琴聲回蕩著。麻哥神色嚴肅地在街巷里走著,在一所木樓前停下了。抬頭看了看木樓雕花的格子窗——琴聲就是從這扇窗里傳出。

        閣樓內(nèi),簡陋的陳設(shè)。一位二十來歲的男青年在拉胡琴。他是鴿子,戴著一頂那個年代青年人最喜愛的黃軍帽,表情十分投入。

        房門被一腳踢開。鴿子回頭,看見麻哥冷漠地站在門口。

        麻哥開門見山:那些辱我的歌,是你教的?

        鴿子放下琴,站起來。心里知道被孩子出賣了,臉上卻堆出笑。

        鴿子:娃兒的話,都信得?麻哥,進來坐,進來坐,下盤棋!

        鴿子端過棋盤,放在矮方桌上,開始擺棋。他并不緊張。

        麻哥慢慢走進屋,看著鴿子殷勤的樣子,似乎消了些氣,一屁股坐在了桌前,開始卷喇叭筒。鴿子連忙掏出煙,遞過去,是沅水牌的,在那個年代,這煙也算過得去了。麻哥不理睬,依然卷著自己的喇叭筒。

        鴿子擺好棋,自然地拿出一個炮,擱在棋盤外,又偷眼看麻哥。

        麻哥:把炮擺回去。

        鴿子:麻哥,這是老規(guī)矩……

        麻哥:把炮擺回去!

        鴿子:你要是輸了呢?

        麻哥:我夾卵走人。

        鴿子:我要是輸了呢?

        麻哥:那你到醫(yī)院去住三個月。

        鴿子放心了:君子一言。當頭炮!

        4

        夜幕下一座高山下的苗家村寨,叫雀兒寨。寨里的石板路上,一位瘦小單薄的苗家姑娘行走著。她手里舉著松油火,眼神里透著擔憂,不時地抬頭向前方眺望。她是妹兒。

        妹兒娘出現(xiàn)在寨口。

        妹兒驚喜地:娘!

        妹兒向娘奔去,接過娘的背簍,母女倆一起回家。

        山坳背后,月亮升起來了。

        聲聲犬吠。

        5

        夜。鴿子家閣樓內(nèi)。鴿子和麻哥已經(jīng)走到了結(jié)局。

        鴿子:將軍!

        麻哥看著棋盤,默默地抽著喇叭筒,一聲不吭。鴿子興奮地把帽舌拉到了腦后,勝利地看著麻哥。麻哥站起來,瞪著一只獨眼盯著鴿子。

        麻哥:今兒我放你一馬。要是再編我的故事,莫怪我麻三翻臉!

        說罷,麻哥扔下煙頭,一腳踩熄,離去。鴿子似笑非笑地看著麻哥離去的背影,心里在偷著樂。

        6

        雀兒寨妹兒家。苗家木板屋,貧寒簡陋的陳設(shè)。木桌上點著油燈,妹兒和娘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藍花色的蠟染印花布口袋,里面是進城討來的百家飯。

        妹兒娘滿足地:今兒運氣好,飯店里只有幾個人討??次夷昙o大,都往我岔口里倒。和些糠糠菜菜煮糊糊,吃得五六天了。

        妹兒看著娘憔悴的面容:娘,你又空肚子回來?

        妹兒娘掩飾地:講鬼話。餓肚子我走得40里坡路?

        妹兒低下頭:莫瞞我。我曉得。

        妹兒娘:曉得什么?人細心思多。莫亂想,把飯簍子提來。

        妹兒不動。

        妹兒娘:聽到?jīng)]?把飯簍子提來!

        妹兒抬起頭,眼里含著淚花:娘,下回,我要和你去!

        妹兒娘看著女兒,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去了灶屋。在灶屋的鉤機上,妹兒娘取下飯簍,又回到堂屋的桌前,把包袱里的飯舀進飯簍。

        妹兒娘一邊舀一邊說:一個黃花女,去討飯,要臉不要臉?再講,哪個會造孽你?你爹曉得了,會從墳包里爬出來掐死我!

        妹兒:那我……

        妹兒娘:莫講了。再熬兩個月,就收新谷了。

        妹兒:那又吃得幾天?

        妹兒娘:吃幾天算幾天,投胎當鄉(xiāng)里人,就是餓命!

        7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河街福利廠門口外。大門上掛著醒目的招牌。這是一座石木結(jié)構(gòu)的老式宅院,當年是富人的商鋪,如今做了福利廠,一些有勞力的殘疾人就在這里討生活。

        進入福利廠彈棉花車間,就會感到車間狹小而陰暗。工作條件很差。麻哥戴著口罩坐在彈棉機前操作。馬達轟響,飛起的棉絮粘得他全身都是白花花的絮茸,像個雪人。麻哥并不在意,很陶醉地工作著。突然,馬達停了,機器慢慢地停止了轉(zhuǎn)動。

        麻哥站起身,脫下口罩:怎么搞的?又停電了?

        陰暗的車間傳來工友的聲音:沒停電,怕是保險絲燒了。

        麻哥起身,打開彈棉機邊的一個工具箱,取出一卷保險絲,自己動手接保險,可是保險絲并沒有問題。他又把保險插回去。便大聲喊:鴿子!鴿子!

        8

        福利廠修理房內(nèi)顯得很空曠,一張大長桌,還有鉆床、老虎鉗等一些機械設(shè)備。穿著工作服的鴿子躺在長凳上打瞌睡,軍帽扣在臉上。

        麻哥推門進來,走近鴿子,一手掀開了軍帽。鴿子睜開眼。

        麻哥:馬達不轉(zhuǎn)了,你去看下子。

        鴿子:保險絲燒了,自己接嘛。

        麻哥:看了,保險絲是好的。

        鴿子不情愿地站起來,拿起了工具袋,又撿起軍帽,戴正了:走。

        鴿子跟著麻哥走到福利廠彈棉花車間的門口,看著車間里彌漫著飛絮,皺著眉頭站住了。麻哥會意,連忙解下自己的口罩遞給鴿子。

        鴿子不屑地:你懂不懂衛(wèi)生?

        麻哥瞪了鴿子一眼:好,老子認栽。

        說罷,麻哥轉(zhuǎn)身準備去拿新口罩,鴿子卻一把攔住他。

        鴿子:你去開馬達,我先聽下子。

        麻哥:會不會燒馬達?

        鴿子:喊你去你就去!

        麻哥猶豫了一下,走到開關(guān)前,推上電閘刀,馬達發(fā)出了怪叫聲。

        鴿子:卸下來,抬到修理房去。

        麻哥:馬達燒了?

        鴿子:屁多。

        說罷,鴿子轉(zhuǎn)身離去。麻哥無奈地走向馬達。

        9

        福利廠修理房內(nèi)。鴿子進來,拿起一條毛巾,撣身上的灰絮。還把帽子脫下來,認真地撣了撣,又戴好,走到墻邊的一面小鏡子前,仔細端詳自己的儀容。

        麻哥抬著馬達進來:放哪里?

        鴿子:桌上。

        麻哥把馬達放在桌上,鴿子拿出了萬用表開始檢測馬達。他將探筆往電源線上一搭,萬用表立即顯示出了短路。

        鴿子得意地:怎么樣?我講燒了就燒了。

        麻哥有些緊張:真燒了?

        鴿子:不信,抬回去用啰。

        麻哥:那……幾天修得好?

        鴿子:我哪修得好?要抬到農(nóng)機廠去修!

        麻哥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鴿子注意到了,露出一絲得意,拿起桌上的一把鑷子,漫不經(jīng)心地拔著下巴上的胡茬茬。麻哥堆出了笑臉,靠近鴿子,從荷包里掏出了一包沅水牌香煙,掏出一支,遞給鴿子。

        鴿子笑了:怎么,怕廠長曉得?

        麻哥陪笑:嘿嘿,你曉得,上個月,我那臺機子壞了,廠長一尿泡火,講我破壞生產(chǎn),差點批斗我。才二十幾天,馬達又壞了……

        鴿子揮揮手:莫講那么多。一句話,怎么謝我?

        麻哥:你講。

        鴿子:紅旗飯店,我點菜。

        麻哥:要得!

        鴿子指著角落里的一臺馬達:把那臺馬達抬走!

        10

        當街的紅旗飯店門口,過往的人流。都是那個年代特有的藍色衣裝。一些賣醋蘿卜的攤點旁圍著吃客。走進店堂內(nèi),很暗,有十來張方桌。吃客占去了五六張。麻哥和鴿子在靠窗的案桌邊。他們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麻哥端起酒杯,發(fā)現(xiàn)沒酒了。

        麻哥看著鴿子:再來一瓶?

        鴿子連連擺手:我認輸,我認輸。

        麻哥:吃好了沒?莫講我小氣。

        鴿子帶著酒意:酒足飯飽!麻哥,你放心,馬達的事,我滴水不漏。絕對的共產(chǎn)黨員!

        麻哥拍拍鴿子:義氣!

        麻哥起身,去服務(wù)臺結(jié)賬。鴿子點起一支煙,愜意地抽起來??匆娨粭l黃狗竄到了桌下,鴿子揀起一塊肉骨頭,逗弄狗。

        店門口,妹兒娘出現(xiàn)了,她本能地環(huán)視著店里的環(huán)境,不知為什么,今天卻沒有其他的叫花子。她有些驚喜。再一看,見鴿子在逗狗,便快步走近鴿子。

        妹兒娘堆著笑:大哥,吃好了?

        鴿子逗著狗,沒理睬。

        妹兒娘又近前一些:大哥,分點羅。

        鴿子有些惱:沒看到我還在吃???

        妹兒娘:大哥,我曉得你吃好了,大哥……

        鴿子更惱了:哪個是你大哥?問你,什么成分?

        妹兒娘:大哥,我是貧農(nóng),住雀兒寨……

        鴿子打斷:貧農(nóng)?你莫和我玩花樣,我看你不是地主就是富農(nóng)!

        妹兒娘:大哥,你莫開玩笑啰,我要是地主婆,還敢到街上來討吃???不信,我有隊里的證明……

        說著,妹兒娘就翻開衣襟,掏出一張證明遞了過去。

        鴿子接過證明,瞟了一眼,又遞回去,臉色有些緩和。

        鴿子:那你如何不蹲到鄉(xiāng)里好生學(xué)大寨?跑到街上丟貧農(nóng)的臉?

        妹兒娘:大哥,鄉(xiāng)里的事你哪曉得。哪個不要臉?肚子餓,沒法呀!

        麻哥結(jié)賬回來了,見狀走到桌前,接過妹兒娘手中的岔口,把桌上的剩飯都倒了進去,還把剩菜倒在缽頭里,一起端到妹兒娘面前。

        麻哥:他曉得個卵,莫理他!這缽菜你也抬回去。

        妹兒娘抬眼看麻哥,愣了一下,這不是前兩天在河邊看到的那個發(fā)威的漢子嗎?沒想到他有菩薩心。

        妹兒娘連連鞠躬:多謝大哥,多謝大哥!毛主席保佑你討個黃花女,生龍生鳳……

        麻哥一愣:你認得我?

        妹兒娘:你是福利廠的麻師傅,哪個不曉得?你是好人,菩薩心,曉得我們鄉(xiāng)里人的苦,多謝了!

        麻哥開心地笑了。人開心很容易爽快,他從荷包里又掏出幾張糧票,稍稍猶豫了一下,全遞了過去。妹兒娘一看,15斤糧票,有些不敢相信。

        麻哥:就這么多了,你莫嫌少。

        妹兒娘接過糧票,眼淚水就出來了,便要下跪,麻哥連忙拖住她。

        麻哥:伯娘,新社會,搞不得,搞不得的。

        妹兒娘含著淚:好人啊,我怎么謝你呀!

        麻哥爽快地:討伯娘的好口風(fēng),保我麻哥討個黃花女!

        11

        黃昏的河灘。麻哥和鴿子洗完澡,穿著短褲,赤著上身,愜意地躺在河灘上。麻哥望著高天流霞,吃吃笑起來。鴿子坐起來,看著麻哥。

        鴿子:吃笑婆娘奶了?

        麻哥不理會鴿子,陶醉地笑著。鴿子點燃一支煙,默默地抽著。

        鴿子:我曉得。

        麻哥:曉得什么?

        鴿子學(xué)著妹兒娘的腔調(diào):毛主席保佑你討個黃花女,生龍生鳳!哼,15斤糧票就打水漂漂了,比搶犯還快當!

        麻哥:老子愿,關(guān)你卵事!

        鴿子冷笑:黃花女呢?在天上?在夢里?

        麻哥:天上又如何?夢里又如何?沒聽古話講呀?

        鴿子:講什么?

        麻哥: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漫天的晚霞。

        12

        星期天的清晨,鴿子家閣樓內(nèi)。鴿子還在睡覺。薄被子掀開了,可以看見他一只手自然地插在褲衩里——這是年輕后生常見的睡姿。

        樓下傳來麻哥的喊聲:鴿子,鴿子!

        鴿子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感覺喊聲來自樓下,便推開床邊的格子窗,趴在窗沿上望下去。樓下的街巷里站著麻哥。一副進山打獵的裝扮——肩上挎著火槍,腰里系著皮帶,皮帶上掛著裝火藥的葫蘆和水壺,腳上還打了綁腿,踏著一雙解放鞋,一條大黑狗跟在身邊。

        鴿子睡眼惺松地:要去當土匪?

        麻哥卻無心開玩笑:莫噴口水,去不去?

        鴿子:去哪里?

        麻哥:打野肉。昨天講好的。

        鴿子看著狗:那條狗哪來的?

        麻哥:派出所食堂王師傅借我的,打野肉好家伙。

        鴿子:公的母的?

        麻哥不耐煩地:你想日呀?快講,去不去?

        鴿子還兜圈子:你一個瞎子,打得準槍?

        麻哥:鴿子,你莫量蝦公無血,老子獨眼龍,打槍不用閉眼睛!

        鴿子:要是打著我怎么搞?

        麻哥火了:狗日的,你到底去不去?

        鴿子打了一個呵欠:麻哥,實在對不起,我今兒要去談戀愛——干部女,18歲。都抱過了,奶奶肉肉的。

        麻哥冷笑:抱干部女?你做夢啊!老子有言在先,打到野肉,你不準伸筷子!

        說罷,麻哥轉(zhuǎn)身離去。

        鴿子看著麻哥的背影,突然喊:哎,有煙沒?

        麻哥不理會,漸漸遠去。

        13

        蒼翠的山林間,如果用電影的手法來描述,就是一組麻哥在山林間穿行的鏡頭??粗搅值木爸?,他唱起了山歌:

        高山起屋不怕風(fēng),有心戀姐莫怕窮,

        只要倆人緣分到,冷水泡茶慢慢濃……

        妹兒挑著一擔柴也行進在山林間。山太大了,她沒有聽見麻哥的歌聲。突然,山谷里傳來火槍聲,驚動了妹兒,她循聲看去。

        綿綿大山,槍聲回蕩著……

        妹兒知道,這是有人在打獵。按照習(xí)俗,要是看到獵者,是可以分享獵物的。但她看不到獵者??吹将C者的是我們。于是,我們便看到大黑狗叼著野雞奔向麻哥。麻哥開心地笑了,他腰間還掛著兩只野雞。

        14

        山泉邊。妹兒挑柴走近,放下柴擔歇氣。她在路邊的一棵桐子樹下摘下一片桐葉,卷成一個漏斗狀的碗,走到泉邊,蹲下來舀水喝。

        泉邊山路上,麻哥帶著狗出現(xiàn)了。

        妹兒覺得身后有動靜,回身看見麻哥,丑陋的面孔令她一驚,慌忙站起來。

        麻哥連忙退一步:你喝,你喝,嘿嘿,我是來打野肉的,不是壞人。

        妹兒打量著麻哥,有些放心了:我喝過了,你喝。

        妹兒向著柴擔走去。麻哥走到泉邊,跪下來喝水,感到背上的火槍礙事,又取下火槍,放在泉邊。妹兒回頭,看見麻哥伏在地上吃力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這一笑,就笑出了少女的清純。其實,妹兒是個挺耐看的姑娘。麻哥回頭看妹兒,也尷尬地笑了。妹兒便走去摘下一片桐葉,卷成碗狀,遞給麻哥。

        麻哥感激地:多謝了,妹子。

        麻哥用桐葉碗舀著水喝,十分愜意。

        妹兒挑著柴擔走了。

        麻哥喝完水,起身看,發(fā)現(xiàn)妹兒已走遠。

        麻哥沖著妹兒的背影:喂,喂,妹子!

        妹兒站住了,回身看著麻哥,把柴擔又頓在路邊。

        麻哥走向妹兒,把火槍遞過去,妹兒不解地看著麻哥。

        麻哥:幫我拿槍,我?guī)湍闾簟?/p>

        妹兒:大哥,多謝了,我挑得起!

        麻哥:怎么的?怕我是搶犯?

        麻哥把槍塞到妹兒手里,挑起了柴擔:你走先,帶路!

        沒法拒絕。妹兒感激地看了一眼麻哥,轉(zhuǎn)身向前走去。

        15

        雀兒寨口的巖板路上,妹兒帶著麻哥出現(xiàn)了。

        妹兒指著寨落高處的木屋,示意那就是自己的家。

        妹兒娘正在屋外的坪場上晾衣。一眼望去,發(fā)現(xiàn)妹兒帶著麻哥走來——越走越近。她定神看,不覺一愣,認出了麻哥。

        妹兒發(fā)現(xiàn)了母親,快走幾步,喊著:娘!

        麻哥一抬頭,也認出了妹兒娘,站住了。

        麻哥驚喜地:伯娘!

        妹兒娘也顯出驚喜:是麻師傅呵,怎么……快放倒,快放倒!

        妹兒娘招呼著麻哥把柴擔放在屋檐下,拿出手巾讓麻哥擦汗,轉(zhuǎn)身看妹兒。

        妹兒娘責怪地:妹兒,你怎么搞的,吃錯藥了,要麻師傅挑柴!

        妹兒:我……

        麻哥忙插話:伯娘,莫怪她,我打野肉碰到的。嘿嘿,是我硬搶過來的!

        妹兒娘看著有些發(fā)愣的妹兒:你還發(fā)什么癡?他就是送我們糧票的麻師傅!還不快喊恩人!

        妹兒欲言又止,她喊不出口。臉紅了,一轉(zhuǎn)身跑進了屋。

        妹兒娘看著妹兒的背影:哎,哎……

        麻哥:伯娘,幾斤糧票算什么,牙齒縫縫里打落的,喊恩人,駭死我!

        妹兒娘:麻師傅,你莫寬我心,人人心里一把秤,你默神我鄉(xiāng)里婆娘不清楚,你一個月30斤糧票頂天了,15斤糧票,半個月的口糧,我們娘倆個,吃得到一個月。沒有菩薩心,哪個嘴里吐得出來?

        麻哥憨笑著:伯娘,你把我講成雷鋒了……

        妹兒娘:我認不得雷鋒,就認得你麻師傅!

        這時,妹兒端著一碗茶,走到麻哥面前:麻師傅,喝茶!

        麻哥接過茶,和妹兒對眼了,兩眼定定地看著妹兒。那眼神既單純又認真。妹兒感覺到了什么,她想起了母親說過麻哥要娶黃花女的愿望,尷尬地低下了頭。妹兒娘也注意到了麻哥的神情,頓時也顯得有些不自然。

        氣氛有些僵滯。

        大黑狗汪汪地叫了幾聲。

        16

        夜晚,靜靜的渡口,渡船泊在岸邊。船頭,鴿子一個人坐著,在抽煙,也在等麻哥。麻哥打獵回來一定要從渡口過。

        夜色中,麻哥哼著小調(diào)出現(xiàn)在河坎。鴿子抬頭望去,見麻哥扛著槍走來。大黑狗發(fā)現(xiàn)了船頭的鴿子,汪汪地叫了幾聲,麻哥便注意了,發(fā)現(xiàn)了船頭的鴿子。

        麻哥走近船頭,站住了:是你啊?洗夜澡?

        鴿子吐了一口煙:等野肉。

        麻哥上船,自己扯渡:今兒背時,沒打到野肉。

        鴿子打量著麻哥,發(fā)現(xiàn)他身上果然沒有獵物,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鴿子:我不信。

        麻哥:有野肉你也莫想伸筷子。

        鴿子笑了:這么講,你是打得了羅?

        麻哥:你莫管。

        麻哥又樂滋滋地唱起了小調(diào):

        月亮出來亮堂堂,照到后樓姐的床,

        姐的床上樣樣有,多個枕頭少個郎……

        鴿子望著麻哥興奮的神情,有點驚異。鴿子是個敏感的人。

        鴿子:送人啦?

        麻哥依然不理會。

        鴿子:送哪個了?

        麻哥:關(guān)你卵事!

        船到對岸了。

        17

        白天,福利廠門外。一部手扶拖拉機停在門口,麻哥、鴿子和工人們把一床床新棉絮裝上車。麻哥格外賣力。

        鴿子小聲嘟噥:老子是電工,憑什么要來裝車?

        麻哥笑著:出出汗,好下河洗澡呀。

        鴿子白了麻哥一眼:你給我發(fā)肥皂?

        麻哥:我發(fā)你茶楛,幫你搓卵泡!

        不遠處,李廠長滿意地看著工人們勞作,不時地指指點點。她是女的,莫約五十多歲,一副潑辣的街道干部模樣。不一會,貨裝滿了,拖拉機嘟嘟地開走了。麻哥擦著頭上的汗,李廠長走近麻哥,滿意地拍拍他肩頭。

        李廠長:麻三,這個月任務(wù)完成不錯,我要開會表揚你。

        麻哥:嘿嘿,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還不是你領(lǐng)導(dǎo)得好。

        李廠長聽了很開心:哪里,哪里,群眾才是真正的英雄嘛!我們當領(lǐng)導(dǎo)的,只有發(fā)動群眾才能搞好工作。哎,個人問題怎么樣?要不要組織出面呀?

        麻哥嘿嘿地笑。

        李廠長:怎么的?不相信組織?我跟你講,對我們福利廠的殘疾職工,國家是有照顧政策的喲!你要是找個鄉(xiāng)里女,可以轉(zhuǎn)戶口當居民,吃商品糧。

        麻哥驚喜地:真的?

        李廠長:領(lǐng)導(dǎo)會扯謊你?麻三,你莫怪我性子直,你也有40歲了,又麻又瞎,還嚼什么筋?找個鄉(xiāng)里婆娘算了!

        這時,廠里傳來喊聲:李廠長,電話!

        李廠長聞聲欲走。

        麻哥:廠長!

        李廠長站住了。

        麻哥認真地:我要是找個鄉(xiāng)里女,真的可以當居民?

        李廠長拍著胸:只要成分好,一切問題我解決!

        說罷,李廠長跨進廠門,麻哥望著她的背影,眼睛里閃出希望的光。鴿子鬼頭鬼腦地貼近了麻哥,故作姿態(tài)地盯著他。

        麻哥:你望我做什么?

        鴿子:看你像不像董永。

        麻哥聽出了諷刺:狗日的鴿子,你莫量死我,老子討不了七仙女,討個鄉(xiāng)里黃花女還是有譜的!

        鴿子:癩蛤蟆打哈欠,口氣不小啊,黃花女?好多歲?

        麻哥:18歲!

        鴿子:有沒有殘疾?

        麻哥:好人一個!

        鴿子:長相如何?

        麻哥:眉清目秀!

        鴿子:幾時收親?

        麻哥:不出今年!

        鴿子:敢賭嗎?

        麻哥:敢!

        鴿子:賭什么?

        麻哥:由在你!

        鴿子:好。我要是贏了,你幫我買輛永久牌的單車。

        麻哥:我要是贏了呢?

        鴿子:我送你一輛永久牌單車。

        麻哥:我不要單車。

        鴿子:要什么?

        麻哥:蜜蜂牌衣車!

        鴿子:一言為定!

        麻哥:一言為定!

        18

        夜,麻哥家木屋。這是麻哥單身漢的家,簡陋的陳設(shè),床頭上的墻壁上貼著一幅電影《劉三姐》的海報。麻哥躺在床上,癡癡地看著海報上的劉三姐。白天李廠長的話,還有和鴿子打的賭,都在他腦子里轉(zhuǎn)。一曲胡琴聲悠悠傳來,更增添了遐思的氣氛。這是鴿子在拉琴。

        隨著胡琴聲,我們便看到第二天的景象:穿戴整齊的麻哥背著背簍,出現(xiàn)在渡口。他背簍里裝著的是求親的禮行。山路上,麻哥在行進,步履堅定。雀兒寨寨落的全景。麻哥出現(xiàn)在寨落的石板路上。妹兒家坪場。妹兒擔著水桶要去擔水,突然發(fā)現(xiàn)了麻哥走來。她愣了一下,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連忙向屋里喊了幾聲,妹兒娘聞聲出門,也發(fā)現(xiàn)了麻哥。麻哥走到了母女面前,站住了。三人定定地站在坪場上,互相凝望著。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就讓我們想象吧。

        過了幾天,福利廠門口就發(fā)生了這樣一幕場景:李廠長急匆匆地走出來,被門檻絆了一下,打了一個趔趄。

        正好熟人路過,打趣地:起火了?那么急。

        李廠長笑笑:麻哥要收親了,我去幫他落實政策。

        熟人驚訝地:麻哥收親?新嫁娘子是哪里的?

        李廠長:鄉(xiāng)里的?;仡^再講,回頭再講!

        李廠長揮揮手,急匆匆地離去,她大概是去民政部門。

        19

        福利廠修理房。鴿子拿著烙鐵在焊接一個舌簧喇叭。門被踢開了。鴿子抬頭,看著麻哥神氣地走進來。麻哥走近鴿子,從懷里掏出一張信紙,不動聲色地攤在鴿子面前。鴿子一看,是一張結(jié)婚證明,上面寫著:“茲證明寨陽公社雀兒寨大隊第三生產(chǎn)隊石妹兒同志已年滿18歲,經(jīng)革命戀愛愿與縣福利廠吳麻三同志結(jié)為革命夫妻。經(jīng)領(lǐng)導(dǎo)研究同意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特此證明?!?/p>

        麻哥等鴿子看完,神氣地:我今兒是來兌現(xiàn)的。

        鴿子心里明白,卻一聲冷笑:蘿卜章子,哪個不會雕?我要見人。

        麻哥一拍胸:見人就見人!人就坐在我屋里。

        鴿子這才感到事態(tài)嚴峻,愣愣地看著麻哥。

        麻哥諷刺地:起駕呀!

        20

        麻哥家木屋內(nèi)。妹兒母女有些局促地坐在板凳上。妹兒低頭在納鞋墊子,心事重重。她穿著一件水綠色的新的確良衣——這是麻哥給她買的。穿了新衣的妹兒,更顯出少女姿色。

        妹兒娘開導(dǎo)女兒:嫁人要嫁心,麻三是好人,你不得吃虧的。

        妹兒不語,默默地納著鞋墊。

        妹兒娘:妹兒,你講話呀!

        妹兒沒好氣地:我嫁就是,還有什么講的!

        妹兒娘:妹兒,你莫帶氣,你帶氣,娘心疼呵!娘也是為你好,嫁了麻三,可以當居民,吃商品糧,再也不得餓肚子……

        妹兒抬頭看著娘:娘,你莫講了,我都曉得!

        說著,妹兒流出了眼淚。妹兒娘也流出了眼淚。

        房門開了,麻哥帶著鴿子走進,母女倆連忙抹了眼淚站起來。

        麻哥打量著妹兒母女:哭了?

        妹兒娘忙笑著掩飾:女兒要嫁人,哪有不哭的?

        麻哥寬心了:嗯,好生哭,哭飽了再進門,我麻三包你天天笑,笑得打飽嗝!

        妹兒母女尷尬地笑起來。妹兒笑時,偷看了一眼鴿子,不知為什么,她覺得臉一熱,慌忙低下頭,伏靠在娘的肩頭,那姿勢格外嬌羞。鴿子見了,也覺得突然一陣心動,兩眼直直地盯著妹兒。

        麻哥拍拍鴿子:好生看!莫把眼珠珠看打落。這是我的岳母娘,這是我未婚妻——石妹兒!妹兒,你莫怕丑,抬腦殼好生讓鴿子看下子!

        妹兒抬起頭,對鴿子笑了笑,又一臉通紅地伏在娘肩頭。她的心在怦怦跳。好像相親的就是鴿子。鴿子兩眼還在定定地呆望著妹兒。一種微妙的感覺涌上心頭,他覺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見過這個妹兒。

        妹兒娘連忙搬凳子:這位大哥,你坐,妹兒,倒茶呀!

        麻哥一揮手:不用了,我們還有事。

        說罷麻哥推著鴿子出了門。妹兒和母親有些莫名其妙。

        麻哥和鴿子走出屋門,站住了。

        麻哥得意地:是送錢,還是送機子?

        鴿子不吭聲,掏出煙,點燃,默默地吸著。

        麻哥:出聲呀,未必想賴?

        鴿子蹲了下去,大口吸著煙。

        麻哥踢了踢鴿子的屁股:你要是屙稀屎,莫怪我翻臉!

        鴿子喃喃地:我搞不到票。

        麻哥:那就板錢來!120塊。

        鴿子:我拿不出。

        麻哥盯著鴿子臉一沉:狗日的,你真要討打?

        鴿子突然把煙頭一甩,站起來,盯著麻哥。

        鴿子:你打,不打你是雜種!

        麻哥被激怒了,狠狠地盯著鴿子,一咬牙,揮拳打去,鴿子便捂著胸口,癱倒在地上。這時門開了,妹兒母女倆站在門口,驚訝地看著坐在地上的鴿子。

        這是中午發(fā)生的事。

        21

        黃昏的渡船口。妹兒娘背著背簍,站在渡船上,身邊是妹兒。渡船上的人們打量著她娘倆,交頭接耳。妹兒感覺到不自在,低下頭。妹兒娘木然地看著悠悠河水。渡船慢慢地向?qū)Π恶側(cè)ァ?/p>

        河對岸,也是高高的河坎,上了河坎是通往鄉(xiāng)間的路。走這條路會經(jīng)過許多山坳。鴿子在離城最近的那座山坳下等著。他坐在一塊大石板上,腳邊是一地的煙頭。

        妹兒母女倆出現(xiàn)了。鴿子站起來,迎著她們。

        妹兒母女也發(fā)現(xiàn)了鴿子,站住了,相互對視了一眼,她們曉得鴿子是在等誰。但沒辦法,只有硬著頭皮過。母女倆埋下頭,繼續(xù)前行。經(jīng)過鴿子身旁,想繞過去,鴿子卻移身擋住了路。雙方對視著。

        妹兒娘堆笑:鴿子哥,你和麻三打賭,我們哪里曉得?再講,開玩笑的事,你莫當真……

        鴿子低聲地:我不為打賭的事。

        妹兒娘:那你要……

        鴿子看著妹兒:我要和她講幾句話。

        妹兒娘回身看著妹兒,妹兒低頭無語。妹兒娘嘆了一口氣,抬腳從鴿子身邊走過,在鴿子身后不遠處又站下來,沒回頭,望著坳上的巴茅草。

        鴿子緩緩走到妹兒面前。妹兒低頭看見鴿子一雙修長的腿叉開在眼前,順著腳望上去便看見鴿子一雙火辣辣的眼,連忙低下頭,心在咚咚跳。

        鴿子:我好像見過你?

        妹兒心一抖。自從見到鴿子,她也在心里問自己這句話。但她實在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在哪見過鴿子。

        鴿子:其實,也無所謂。

        妹兒明白鴿子的意思是講,他并非有私心才來攔自己。那么,他到底想說什么?妹兒心里在等。

        鴿子終于說了:你真的心甘情愿?

        妹兒抬頭看了一眼鴿子,又扭頭看遠方。她感到了溫暖——鴿子是為她不平。更感到無奈——不愿又怎樣?只能咬著嘴唇不吭聲。

        鴿子:他可以當你爹了。

        妹兒無語。

        鴿子:他又麻又瞎。

        妹兒無語。

        鴿子:他不配!

        妹兒突然捂著臉,低低地哭起來。

        鴿子:你要悔,還來得及。

        妹兒猛地抬起頭來:我不悔,我得了糧票,我得了的確良衣,我還得了戶口本本,我和娘不得餓肚子了!

        妹兒抽泣著繞過鴿子,向娘奔去。鴿子回身,看見妹兒撲在娘懷里。

        山坳上的巴茅草,在晚風(fēng)中搖曳……

        22

        夜,靜靜的河街?;厥幹澴拥暮俾?。如泣如訴的《江河水》。

        鴿子家閣樓內(nèi)。鴿子在拉胡琴。屋門輕輕地被推開了,麻哥出現(xiàn)在門口,鴿子不理睬,繼續(xù)拉琴,麻哥走了進來,在板凳上坐下來,聽鴿子拉琴。

        曲終,鴿子收住了弓,抬頭看著麻哥。麻哥遞過一支煙,鴿子接了,麻哥又給他點火。然后麻哥自己也點燃一支煙。

        麻哥和解地拍拍鴿子:莫恨我,我脾氣丑。

        鴿子笑了笑,站起身,走到床頭,從枕頭下掏出一個存折,存折里還夾著一張縫紉機購買券。鴿子走近麻哥,把存折遞了過去,麻哥打開存折,看到了購買券,再看存折上的數(shù)目,正好是120元。

        麻哥驚異地:鴿子,我不是來討賭債的。

        鴿子平靜地:我送你婆娘的。

        23

        結(jié)親之夜。福利廠門口。一陣喜慶的鞭炮。麻哥和妹兒胸前戴著毛主席像章站在廠門口,迎接來參加婚禮的人們——大多是福利廠的工友,他們均有不同程度的殘疾。來賓有的送臉盆,有的送熱水瓶,也有的送毛著,李廠長招呼著一位職工接受賀禮,忙得不亦樂乎。麻哥憨厚地笑著。妹兒表情羞怯,卻偷眼留心著來賓。她想看到鴿子。

        鴿子的那間修理房被布置起來,成了婚禮的會場。長桌上擺著花生、瓜子、糖果、香煙,來賓們圍著長桌坐下,毛主席的畫像掛在正墻上。一陣掌聲,李廠長和一對新人站在了畫像前。

        李廠長發(fā)言:今兒是吳麻三同志和石妹兒同志的大喜的日子。麻三同志是孤兒,婚禮由廠里來操辦。首先,我代表全體革命員工,向他們致以戰(zhàn)斗的祝賀!

        掌聲起。麻哥和妹兒在掌聲中向毛主席像鞠躬。

        福利廠門口路燈下,鴿子孤零零地出現(xiàn)了。他呆呆地望著滿地的鞭炮屑。便用腳去拂掃,漸漸地壘起了一個紅紙堆。

        福利廠修理房內(nèi),婚禮還在進行。

        李廠長舉起酒杯:雖然講移風(fēng)易俗,舉行革命化的婚禮,酒還是要敬的。我代表福利廠全體革命同志,敬新人三杯酒。第一杯,祝新人互相關(guān)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狠抓革命猛促生產(chǎn),打響洞房第一炮!

        眾人哄笑中李廠長一飲而盡。麻哥和妹兒也端起酒杯飲下。妹兒被酒嗆得直吐舌頭,但強忍住。

        李廠長又端起桌上的第二杯酒:第二杯,祝新人斗私批修,計劃生育,精心培養(yǎng)出革命接班人!

        眾人哄笑鼓掌,第二輪酒又一飲而盡。妹兒飲畢,捂住了嘴巴。

        眾人起哄:不準吐! 不準吐!

        妹兒只好咽下去。

        李廠長又端起第三杯酒:第三杯, 我要宣布一個好消息,經(jīng)過組織上研究決定,我們福利廠要辦個食堂,以后路遠的同志就可以在廠里吃中飯了,炊事員就是我們的新娘石妹兒同志!

        第三杯酒又下肚了。妹兒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但她極力克制。

        福利廠門口外。鴿子坐在街面上,劃了一根火柴,點燃了鞭炮屑。這時妹兒出現(xiàn)在廠門口,她步履趔趄,彎腰想吐。一抬眼發(fā)現(xiàn)了鴿子,仿佛突然醒了酒,慢慢直起腰看著鴿子。鴿子抬頭也發(fā)現(xiàn)了妹兒,兩人定定地注視著。妹兒看著鴿子被火光映紅英俊的臉,突然腦海里蹦出一個念頭:為什么不是他?

        良久,妹兒低聲地:縫紉機是你送的?

        鴿子苦笑:我輸?shù)摹?/p>

        妹兒:麻三講是你送我的。

        鴿子一愣,沒吭聲。

        妹兒:為什么要送我?

        鴿子抬頭看天,漫天的星。

        妹兒:為什么不進去?

        鴿子突然站起來:你是派出所的?。坷献酉朐趺淳驮趺?,關(guān)你卵事!

        說完,鴿子一轉(zhuǎn)身走了。

        妹兒看著鴿子的背影漸漸遠去。

        24

        中午,福利廠食堂內(nèi)。開飯了。這是只有十幾個人就餐的食堂,陳設(shè)簡陋。灶前一張大案桌,擺著十幾份飯菜——飯是用缽子蒸的。人們簇擁在案桌前把餐票交給妹兒,就端著飯菜離去。都是廠里人,大家談笑風(fēng)生。

        員工甲嘗了一口菜:嗯,麻汝(苗語:好)妹兒呀,你又進步了。

        員工乙附和地:妹兒,你靈性得很哩!再過幾個月,可以開飯店了!

        員工丙:那我去賣牌子,收錢!

        員工甲:你想搶麻哥的生意呀!妹兒要開飯店,賣牌子肯定是麻哥。

        員工?。郝楦纾阌懥嗣脙?,算是走了狗屎運哩!

        妹兒盈盈笑著。吃了商品糧的妹兒,人胖了,臉白了,露出青春活力。

        麻哥蹲在灶前吃飯,聽別人議論,也陪笑臉應(yīng)酬,但并不特別開心。

        人們陸續(xù)散去,案桌上還剩下一份飯菜。

        妹兒看著那份飯菜問麻哥:鴿子怎么沒來?

        麻哥嚼著飯不作聲。

        妹兒:問你,鴿子怎么沒來?

        麻哥抬眼看了看妹兒:聽講病了。

        妹兒關(guān)切地:什么???

        麻哥:我哪曉得。

        妹兒:還是朋友,人家得什么病都不問?

        麻哥:我曉得他真病還是假???那狗日的,一肚子花花腸子。

        妹兒笑了,收拾著碗筷:那喊聰明。你呀,莫眼紅人家。

        麻哥冷笑:聰明?上大學(xué)如何不推薦他?哼,還和李廠長吵……

        妹兒停下了手中的活,脫口而出:那是李廠長不公。未必成分不好就上不得大學(xué)?不是講重在表現(xiàn)嗎?

        麻哥瞪大了獨眼:你公,你來當廠長啊,沒有李廠長,你還想吃商品糧,你還能進福利廠?你還能成我婆娘?我看你是白眼狼!

        妹兒語塞了。盯了丈夫一眼,輕輕地嘆了口氣。麻哥看著妹兒的神色,不再吭聲。他知道觸動了妻子的傷口。

        妹兒端起鴿子的那份飯菜,走到麻哥面前:他沒來,你把它吃了。

        麻哥:他要來了呢?

        妹兒:你莫管。

        麻哥表情復(fù)雜地看著妹兒,感到了體貼也感到了一些不安。

        25

        鴿子家閣樓內(nèi)。鴿子躺在床上看小說——手抄本的《第二次握手》,津津有味。有人敲門。鴿子警覺地把書塞進枕頭下,不放心,又塞進墊被下。

        鴿子:哪個?

        妹兒的聲音:我。

        鴿子穿上長褲起身開門,妹兒提著竹飯簍站在面前。鴿子微微一愣。

        妹兒:怎么?怕我進來?

        鴿子笑了笑,妹兒便走進來把飯簍放在桌上,拿出熱騰騰的飯菜。

        妹兒:聽講你病了?

        鴿子:沒的事,有點咳。

        鴿子掏出煙,點火想抽,妹兒一回身,搶過了煙。

        妹兒:咳還抽煙?吃飯!你看有什么?

        鴿子看著桌上擺好的飯菜,有他最喜歡的辣子炒豬耳。

        鴿子:你怎么曉得我喜歡吃豬耳朵?

        妹兒笑了:長了嘴巴,不曉得打聽呀。

        鴿子不覺心一動:你還打聽了我好多事?

        妹兒發(fā)覺失口了,卻嘴硬:你沒做虧心事,還怕打聽?

        鴿子只好陪笑。

        妹兒:坐下,吃飯。

        鴿子便順從地吃起飯來。

        看著鴿子吃飯,妹兒問:好吃嗎?

        鴿子連連點頭:好吃,好吃!

        妹兒:那就多吃點!

        鴿子吃著吃著有點走神。想起了有一次妹兒問他,聽講你會拉琴?鴿子說:亂拉。妹兒說:我曉得,拉得好。鴿子困惑地:你聽過?妹兒說:聽過。你喜歡晚上拉。鴿子便有些不自然,他立即想象出在靜夜里,妹兒在閣樓下街道的某個屋檐下偷聽自己拉琴。不知為啥就脫口而出:人家曉得不?妹兒瞪大了眼睛:未必聽拉琴也犯法?我看你心里有鬼!一時間,弄得鴿子尷尬不堪。是呀,這不是自己心里有鬼嗎?

        妹兒的問話打斷了鴿子的遐思:你在想什么?

        鴿子一驚,掩飾地:沒想什么。

        妹兒:扯謊。

        鴿子笑了:那你講我在想什么?

        妹兒:你肯定在想,我?guī)湍闼惋?,人家曉得不?/p>

        鴿子定定地看著妹兒。他突然發(fā)現(xiàn),妹兒的猜測和自己剛才的遐想有著內(nèi)在的貼切。妹兒看著鴿子吃驚的模樣,撲哧地笑了。

        妹兒:猜對啦?難怪麻三講你一肚子花花腸子!

        鴿子也尷尬地笑了。

        妹兒便盯著墻上掛著的胡琴:想那么多作什么?心里沒有鬼,哪個都不怕!

        鴿子突然地:要是心里真有鬼呢?

        妹兒一愣,看著鴿子,她沒想到鴿子會冒出這樣一句話。

        鴿子也覺得有些失口:講笑的,你莫在意。

        妹兒笑了笑,岔開話題:聽講你和廠長吵架啦?

        鴿子露出苦笑:其實,吵也是空的。就算她同意推薦我,學(xué)堂也不敢收。我心里清楚得很。

        妹兒點點頭:想得開就好。我們寨里有個地主兒,和你一樣靈性,吹笛子迷倒好多女兒家,現(xiàn)在三十大幾了,還是寡公佬。

        鴿子意味深長地打量著妹兒:那你沒嫁他?

        妹兒嘆了口氣:想嫁,我娘不準,隊里也不批。

        說到此,妹兒盯著鴿子:你呢?

        鴿子的眼神凝重起來:麻哥沒跟你講么?我爸現(xiàn)在還在勞改,哪個女兒家敢黏我?談過幾個,一曉得我是勞改犯兒子,扯腳就跑。我是老鼠藥??!

        妹兒:你媽呢?

        鴿子:一根索子吊死了。還講她畏罪自殺。

        妹兒:你沒有兄弟姊妹?

        鴿子:有個姐,跑去了新疆,也不曉得死活。

        妹兒的眼里透出了同情。

        鴿子笑了,站起來:來,我拉個曲子送你聽。

        悠揚的胡琴傾吐著鴿子的心事。

        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26

        雨夜。麻哥家木屋內(nèi)。屋外在下雨。麻哥在喝酒,一只腳提起來踏在板凳上。妹兒也坐在桌子邊,打鞋底??粗楦鐫M臉醉意,她想阻止。

        妹兒:兩瓶了,莫喝了。

        麻哥:明兒休息,好困覺。

        妹兒:那你快困覺,莫喝了。

        麻哥惱了:老子要喝,你——莫惹我!

        妹兒不再吭聲。偷眼打量丈夫,她明白丈夫是借酒消愁,也明白愁在何處。

        麻哥又開腔了:你,幫我炒盤菜去!

        妹兒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一邊問:炒什么?

        麻哥:臘——豬耳朵。

        妹兒站住了,背對著麻哥:豬耳朵沒有了。

        麻哥抬起頭:怎么,怎么沒有了?

        妹兒:我炒送鴿子了。

        麻哥一聲冷笑:哼,我,我就曉得,你,你心里有他!

        妹兒:他是你朋友。

        麻哥把酒杯一頓:我,我是你男人!

        妹兒看著窗外:麻三,我對得起你。

        麻哥又發(fā)出冷笑:妹兒,石——妹兒,你,摸摸胸口前,摸摸你那顆桃子心,問,問下天,你,你心里頭——到底——有沒有我麻三?!

        妹兒被刺痛了,眼圈里漸漸涌出淚花,她一轉(zhuǎn)身,慢慢走近麻哥。

        麻哥看著妹兒肅然的表情,不覺有些心怵。

        妹兒一舉手,抓住吊在桌上方的電燈拉線,啪地一聲,燈熄了。

        黑暗中,麻哥心慌了:你,你要搞什么?

        妹兒開始解衣扣。

        麻哥不禁站起來:妹,妹兒,你,想搞什么?

        妹兒脫下了上衣,露出了誘人的胴體。

        妹兒:我要你信我,信我是黃花女!你有本事,就來取我,取我黃花女的身!

        麻哥手足無措地:妹兒,你,你莫脫了,莫脫了,我,我信,信!

        麻哥抱住了妹兒,孩子似地哭出了聲。

        窗外,下著雨。一個閃電照進屋,麻哥緊緊摟著妹兒……

        27

        雨后的清晨,麻哥木屋門外。妹兒娘背著背簍出現(xiàn)在麻哥家門前,背簍里露出新鮮蔬菜——這是走親的禮行。妹兒娘腳穿一雙打了補疤的黑套鞋,沾滿泥。她看看鞋,蹲下來,順手撿起一塊扁石頭,刮干凈鞋上的泥,然后站起來看看天色,猶豫著是否要叫門。

        這時門開了,妹兒披散著頭發(fā),出現(xiàn)在門口。

        妹兒驚喜地:娘!

        28

        這天上午,縣城商店。首飾柜前,陳列著許多苗家婦女的銀首飾,也夾雜著一些現(xiàn)代的首飾用品。一些女孩在挑選發(fā)卡。女孩們背后,鴿子出現(xiàn)了,他留意地看著女孩們手中的發(fā)卡,心里動了一下,便湊上前去。

        一胖女孩看見鴿子湊上來,調(diào)皮地晃著發(fā)卡:漂亮嗎?

        鴿子立即露出了貧嘴的模樣:我看沒有你漂亮。

        胖女孩樂了:那你幫我買個發(fā)卡,我就嫁給你!

        鴿子也調(diào)侃:那我婆娘怎么搞呢?

        胖女孩:你講!

        鴿子:那你就當小老婆算了!

        胖女孩:呸!

        大家哄笑起來。

        此時,就在同一家商店的布柜臺前,妹兒母女倆在選布料。

        妹兒拿著一副士林蘭布料在母親身上比劃著。

        妹兒:娘,這個色襯你。

        妹兒娘連連搖頭:我不要,我有衣穿!

        妹兒:娘,你莫巧禮,是我送你的!

        不遠處,出現(xiàn)了鴿子。他手里拿著一枚粉紅色的發(fā)卡,邊走邊欣賞,一抬頭,看見妹兒母女在布柜前挑布料,猶豫了一下,回避了。

        29

        這天上午,麻哥去了菜市場買肉。

        賣肉的:肉票呢?

        麻哥掏出肉票。

        賣肉的看看票:怎么?只有三兩?你退肉來!

        麻哥賠笑:大佬,就多二兩,我岳母娘來了。

        賣肉的:不行,你退來!

        麻哥掏出鄒巴巴的半包煙,笑笑地塞進對方圍裙的口袋里。賣肉的看了看周圍,臉色緩和下來。

        賣肉的:下次補回來,聽到?jīng)]?

        30

        商店布柜前,妹兒母女還沒走。

        妹兒娘手里拿著一塊零頭花布端詳著:這個棉布好,又軟和,又喜氣,又便宜,做娃兒衣沒得講了!

        妹兒沉下臉,一手把布搶過去,放在柜臺上。

        妹兒拉著娘:莫看了,走。

        妹兒娘驚訝地:怎么的?你不買,我買。我出錢。

        妹兒一跺腳:喊你走就走嘛!

        妹兒娘打量著妹兒,心里似乎明白些什么,跟著妹兒離去。

        31

        太陽出來了。雨后的晴天格外爽透。河街巷子里,妹兒母女走來??匆娊诌呌幸粋€石礅子,妹兒娘坐下了。

        妹兒:娘,還有幾腳路就到屋了。

        妹兒娘:我不走了。

        妹兒:怎么的?

        妹兒娘嚴肅地:我要問你句話。

        妹兒:你講。

        妹兒娘:你和麻三過得如何?

        妹兒回避:娘,莫講這些好嗎?

        妹兒娘:娘的心思就到這里。你要講,要講本情話。

        妹兒不語。

        妹兒娘:你講呀!

        妹兒:他是好人。

        妹兒娘:講完了?

        妹兒:嗯。

        妹兒娘:那你聽我講句話。

        妹兒:你講。

        妹兒娘:你心里沒有他。

        妹兒慌亂地:亂講!

        妹兒娘淡然一笑:你怎么不準我扯布?你講,你怎么不想生兒?

        妹兒被觸動了心事,抬頭望著天。

        妹兒娘:妹兒啊,你聽娘跟你講,我曉得,你心氣傲……

        妹兒:莫講了!是他屙不出。我現(xiàn)在還是黃花女!

        妹兒娘驚異地盯著女兒。

        32

        閣樓內(nèi)。鴿子躺在床上,手里拿著那粉紅色的發(fā)卡在發(fā)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買了發(fā)卡,也不知道打算送給誰。眼前模模糊糊就出現(xiàn)了妹兒的形象。昨天,妹兒提著空飯簍要離開的時候,鴿子突然發(fā)現(xiàn)妹兒改變了發(fā)型,扎起了一對城里姑娘時興的小辮。便脫口而出:你要是配個發(fā)卡,更好看。妹兒笑了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麻三要有你這份細心,就好了。說完,妹兒便離去了。難道,是這個細節(jié)促使鴿子買了發(fā)卡?鴿子想到這里,心里有點亂。這意味著什么呢?鴿子不想再想,就翻身起來,從墻上取下胡琴想拉,卻發(fā)現(xiàn)琴弦斷了。他焦躁地把琴往桌上一扔,琴撞擊了桌上攤開的棋盤,棋子散落了一地。

        33

        當天的黃昏,妹兒娘便回雀兒寨了。妹兒一直把娘送到城外那座山坳邊。

        妹兒站住了,打破了一路沉默:娘,我不送了。

        妹兒娘應(yīng)了一聲,繼續(xù)前行,可剛走兩步便突然站住,轉(zhuǎn)過身來。

        妹兒娘盯著妹兒:妹兒,你恨娘嗎?

        妹兒有些意外。

        妹兒娘:你看上了春生,娘逼你斷了,你看不上麻三,娘逼你成親。

        妹兒:娘,莫講這些了。

        妹兒娘:你恨娘,娘認了。生米煮成了熟飯,你怎么搞?

        妹兒看著坳上的巴茅草:我不曉得。

        妹兒娘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妹兒,古話講,人有臉,樹有皮……

        妹兒:我不想聽。

        妹兒娘:不想聽我也要講。你……

        妹兒:我曉得,你要我認命,當一輩子黃花女!

        妹兒眼淚流下來。妹兒娘看著女兒,掏出手帕給她揩淚,妹兒撲在娘懷里哭出聲來……

        34

        妹兒回到家,天已落黑。麻哥躺在床上,地上嘔了一灘,他又喝醉了。妹兒輕輕地嘆了口氣,開始收拾房間。碰到了縫紉機,妹兒停下了,呆呆地看著。

        娘的聲音:妹兒,你會認命么?

        妹兒的聲音:我不曉得。

        35

        深夜,靜靜的渡船口。鴿子在洗夜澡。赤條條地從水里爬上岸,愜意地躺在岸邊的青石板上。這么晚了,是不用避人的。妹兒出現(xiàn)在高高的河坎上,她背著背簍,下河洗衣。沒想到岸邊的青石板上躺著一個赤裸的男人。

        鴿子卻感到有人來了:誰?

        妹兒聽出了鴿子的聲音。心一抖,便看見一個白呼呼的人影從青石板上坐起來。她的心怦怦跳起來,本能地轉(zhuǎn)過了臉去。

        又是鴿子的聲音:誰?

        妹兒低聲地:我。

        鴿子不再出聲了。妹兒想離開,但就是挪不動腿。

        隔了一會,鴿子又出聲了:過來吧。

        妹兒低著頭,一動不動。

        鴿子便走過來。他穿著短褲,裸露著壯健的上身。妹兒抬頭看了一眼,連忙又低下頭。一陣潮熱涌過全身,腿也在微微顫抖。鴿子似乎感覺到了妹兒的狀態(tài),也站住了。他感到自己的肌肉也在微微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鴿子說話了:我?guī)湍愦贰?/p>

        鴿子走近妹兒,取下她肩上的背簍,放在岸邊的青石板上。妹兒無語地接受了。鴿子蹲在岸邊,熟練地捶打起來。妹兒呆呆地看著。

        鴿子一邊捶衣一邊問:你娘走了?

        妹兒脫口而出:走了。

        突然,妹兒有些驚訝地看著鴿子:你怎么曉得我娘來了?

        鴿子笑了笑,沒回答。妹兒沒再問,也蹲下了,抿著嘴露出了一絲回味的笑。

        一會兒,鴿子又問:麻哥呢?

        妹兒:睡了。

        鴿子:又喝醉了?

        妹兒:曉得還問。

        鴿子沉默了,使勁地捶衣。

        36

        麻哥家。麻哥醒來了,坐起來,打量收拾得干凈的家,知道妹兒回來了。

        麻哥:妹兒,妹兒。

        無人應(yīng)答。

        37

        衣已洗好。鴿子和妹兒坐在河邊巖板上。月光下河水悠悠流向遠方山谷。

        鴿子:這條河通到常德。我爸就是常德人。

        妹兒:常德有好大?

        鴿子:沒去過,聽講有我們縣10個大。

        妹兒:常德再下去呢?

        鴿子:長沙。

        妹兒:長沙有好大?

        鴿子:沒去過,聽講有3 個常德大。

        妹兒:你想去嗎?

        鴿子:想。

        妹兒:我也想。

        鴿子看了妹兒一眼,看見妹兒一雙火辣辣的眼。

        妹兒兩眼迷離地盯著鴿子:和你一起去。

        說著,妹兒輕聲唱起來:

        一條長河十八灣,灣灣都有相思灘,

        郎有相思過江海,妹有相思追郎帆……

        唱著唱著,妹兒靠在了鴿子懷里。

        鴿子沖動地:妹兒!

        妹兒幸福地閉上眼:莫講話,抱緊我……

        起風(fēng)了,云遮住了月亮。

        38

        清晨,麻哥家木屋內(nèi)。妹兒在鏡前梳頭。她將一枚粉紅色的發(fā)卡別在頭上。鏡子里映現(xiàn)出妹兒容光煥發(fā)的臉龐,她雙眼閃爍著陶醉的光。

        鏡子里出現(xiàn)麻哥一張丑陋的臉,妹兒心一驚,回身看著丈夫。

        麻哥笑了笑:駭?shù)鼓憷玻?/p>

        妹兒不吭聲,轉(zhuǎn)身又看著鏡子。

        麻哥:你像桃花。

        妹兒心有些亂,站起來,走進了廚房。

        麻哥呆呆地看著鏡子里自己丑陋的臉。

        妹兒背著背簍出來,打算出門。

        麻哥:到哪去?

        妹兒:上班,買菜。

        麻哥低沉地:不要去了。

        妹兒回身,不解地看著麻哥。

        麻哥:去雀兒寨。

        妹兒眼里透出驚訝:去雀兒寨?我娘才走幾天。

        麻哥堅定地:我和你去。

        39

        渡船口,麻哥和妹兒在過渡。妹兒背著背簍,麻哥又穿上了打獵的裝束,只是沒帶狗。麻哥神情嚴肅,妹兒低著頭,不知為啥,人們都沒有和他倆寒暄。氣氛顯得有些凝重。鴿子正在渡船口挑水,看見了船上的麻哥和妹兒,他看著渡船悠悠向?qū)Π恶側(cè)ァ?/p>

        40

        山林間,麻哥和妹兒默默地走著。妹兒偷偷打量著麻哥,麻哥欣賞著林間的景色。還吹起了口哨。

        這時,鴿子正躺在自己閣樓的床上發(fā)呆。突然他意識到了什么,一挺身坐起來,穿上鞋推門而出。

        41

        麻哥和妹兒出現(xiàn)在那眼山泉邊。麻哥站住了,呆呆地看著涓涓清流。妹兒也站住了,她有些忐忑不安。

        麻哥:記得嗎,我們就是在這里認得的。

        妹兒不吭聲。

        麻哥放下火槍,打算喝水,妹兒很自然地走到路邊,摘下一片桐葉,卷成碗,遞給麻哥。麻哥看了妹兒一眼,沒有接,趴下來喝水。

        桐葉從妹兒手中飄落,順著泉水飄走了。

        麻哥喝完水,抹了抹嘴,站起來,看了看妹兒。

        麻哥:你喝。

        妹兒:我不渴。

        麻哥:那就吃鹵豬腳,背簍里頭有。

        妹兒:那是送我娘的。

        麻哥看著山林平靜地:那就選個地方。

        妹兒瞪大了眼睛,警惕地看著麻哥:你講什么?

        麻哥默默地拿起了火槍:你曉得。

        妹兒突然明白了什么,驚恐地:你,你想搞什么?

        麻哥獰笑地:我要試下火槍。

        妹兒爆發(fā)地:麻三,你要殺我?

        麻哥露出兇光:你自家討的。

        妹兒死死地盯著麻哥:你,你曉得了?

        麻哥舉起了火槍,瞄了瞄桐子樹,又放下。

        麻哥看著天:是天曉得了。

        聽了這句話,妹兒的臉色慢慢平靜下來,眼里含著淚。麻哥轉(zhuǎn)臉看著妹兒,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再恐懼,不覺有些驚訝。

        山林間的路上,鴿子急匆匆地走著。

        妹兒看著山林,慢慢從頭上取下粉紅色發(fā)卡,淚水滴在發(fā)卡上。

        妹兒:你答應(yīng)我件事。

        麻哥:講。

        妹兒:莫害他。

        麻哥苦笑:他贏了,我害他搞什么?

        妹兒看著掌心的發(fā)卡,慢慢地將手伸向麻哥:你幫我退他。麻哥遲疑一下,默默地接過發(fā)卡,收進了荷包。

        妹兒看著遠方:我娘怎么搞?

        麻哥:我有安排,你放心。

        妹兒:你呢?

        麻哥心一抖,他沒想到妹兒會問這句話。

        麻哥:坐牢,上刑場,奈何橋上找你去。

        妹兒也沒想到麻哥會這樣答。有點驚奇地看著麻哥。

        妹兒:你真喜歡我?

        麻哥望著山泉,眼圈紅了。

        妹兒:你不曉得自己做不得男人?

        麻哥搖搖頭:我是看不得你臉色。你嫌我丑,你怕我。我就……

        妹兒明白了,露出慘然的笑:麻三,你是好人。我對不住你。我們沒得緣。

        麻哥咬牙:莫講了。

        妹兒點點頭:好,莫講了,你打,我就倒在這里,埋在這口泉邊。

        麻哥眼淚慢慢流了下來,手抖了……

        妹兒看著麻哥:麻三!男子漢,硬扎些!

        麻哥手抖動得更厲害了,槍也抖動著,就是舉不起來。

        妹兒上前一步,一把拽住槍,頂住了自己的胸口。

        妹兒:你扣,扣呀!

        麻三手松了,槍把砸在地上。他一屁股坐下,捂住臉號啕大哭。

        不遠處的山包下,鴿子氣喘吁吁冒出了頭,他一個趔趄,抱住了一棵松樹,正好看見麻哥松開槍的一幕。他順著樹干,慢慢坐倒在草叢里。

        妹兒平靜地看著綿綿大山……

        42

        夜,鴿子家閣樓。人去樓空。妹兒走了進來,打量著空蕩蕩的房間。桌上有一張紙條。妹兒撿起字條。紙條上面寫著一行字:我走了,不會再回來。你好好和麻哥過日子。

        鴿子閣樓下的路燈下,麻哥蹲在地上抽煙。

        43

        縣醫(yī)院門口。麻哥扶著妹兒走出,妹兒挺著大肚子。夫妻相視一笑。

        碰見了李廠長。自然要打招呼。

        李廠長打量著妹兒的肚子:妹兒,肚子尖尖,我看你要生兒。還有好久?

        麻哥:醫(yī)生講,就這幾天了。

        李廠長揮揮手:那還不休息?從明兒起,食堂關(guān)門。

        44

        雨夜。屋外好大的雨。床頭,麻哥蹲在地上給妹兒洗腳。

        妹兒低聲地:麻三。

        麻哥抬頭:怎么的?肚子痛了?

        妹兒搖搖頭,盯著麻哥看。

        麻哥不好意思了:你看我搞什么?

        妹兒:你恨我嗎?

        麻哥笑了笑:又亂講了,討了你,是我的福。

        妹兒的眼淚流下來,滴在麻哥手上。

        麻哥抬頭:哭什么?莫傷了胎氣。

        話剛落,妹兒的肚子果然疼了。

        妹兒捂住肚子:哎喲,哎喲!

        麻哥驚慌地:怎么的?怎么的?

        妹兒倒在了床上,呻吟著。

        麻哥:妹兒,你忍倒,我去喊人,送你去醫(yī)院!

        妹兒一把扯住丈夫:這么大雨,莫麻煩人。

        麻哥點點頭:好,我送你去。

        一個霹靂下來,雨更猛了。

        45

        夜晚暴雨中,麻哥用被單裹著妹兒,像個大包袱掛在脖子上,兩手托著,向醫(yī)院奔去。妹兒伏在丈夫懷里,兩手摟著丈夫的脖子,身上還披著一件透明的塑料布。道路不平,麻哥跑著,顯得很顛簸,妹兒大叫了起來。麻哥站住了,大雨順著頭流下。

        麻哥焦急地:怎么搞,怎么搞?你一喊,我就腳軟!

        妹兒喘息著:麻三,你跑,我不喊了!

        但麻哥剛跑幾步,妹兒又忍不住了。麻哥又站住。

        麻哥:你咬我,咬頸根。狗日的,咬呀!

        妹兒一口咬住了麻哥的脖子。麻哥又跑起來。大雨滂沱……

        46

        醫(yī)院走廊。妹兒躺在手推車上,她頭發(fā)濕漉漉的,卻安靜多了。麻哥跟在她身邊。在產(chǎn)房門口妹兒突然招手示意推車停下。

        妹兒看著麻哥:你把頸根伸出來。

        麻哥:什么時候了,還看頸根?

        妹兒:不看,我不進去。

        麻哥只好把脖子伸出來。

        妹兒:你彎下來,讓我摸下子。

        麻哥無奈地彎下腰。妹兒深情地撫摸著印著深深牙痕的脖子。

        妹兒流著淚:莫恨我,我?guī)湍闵鷤€兒,姓吳。

        麻哥眼圈也紅了,點著頭:我們一起把他養(yǎng)大,當解放軍。

        妹兒笑了笑:我要他讀書,讀大學(xué)。

        麻哥連連點頭:好,讀書,讀大學(xué)。

        妹兒滿意地點點頭。推車又動了。

        突然,麻哥拉住了車:等下子。

        麻哥從懷里掏出了那枚粉紅色的發(fā)卡,輕輕地別在妹兒的頭上。妹兒想摘下來,麻哥按住了她的手。

        麻哥:它會保佑你的。

        妹兒不再堅持,感動地看著麻哥。推車進了產(chǎn)房。產(chǎn)房的門微微地扇動著。

        電閃雷鳴,大雨傾盆。

        沒多久,護士急匆匆地從產(chǎn)房走出來,麻哥忙迎上前去。

        護士:你是產(chǎn)婦的愛人?

        麻哥點點頭。

        護士急促地:產(chǎn)婦難產(chǎn)。醫(yī)生要我問你,是要大人還是要小孩?

        麻哥:我都要!

        護士:不可能了,你快作決定,不然誰都保不住了!

        麻哥:那我要妹兒!

        護士有些困惑:妹兒?

        麻哥:石妹兒,我婆娘!

        妹兒大汗淋漓,奄奄一息地躺在產(chǎn)床上,隱隱約約聽得護士說要保大人。

        妹兒突然瘋狂地大喊:要兒!我要兒!

        麻哥在產(chǎn)房門前,聽得里面妹兒的喊聲:要兒!我要兒!

        一陣霹靂,劃破雨夜。

        雨夜中傳來嬰兒的啼哭……

        47

        藍天高坡,妹兒的墳塋,高高壘起的新土,麻哥呆呆地站在墳頭。妹兒娘懷抱著一個嬰兒,站在麻哥身邊。

        藍天下的戈壁灘。鴿子在一個土堆上拉胡琴,遠處是一群白羊。琴聲悠悠,傾吐著思念。

        48

        30年后??h城火車站。月臺上,上下車的旅客來去匆匆。一位戴著墨鏡,西裝革履的青年男子提著旅行箱走下火車,在站臺上眺望。他摘下墨鏡,模樣很像當年的鴿子。人群中麻哥迎了上來,他已經(jīng)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

        青年:爸!

        麻哥笑盈盈地走到青年面前。父子走出車站,看30年后的縣城。

        青年:變化不小,我都認不出了。

        麻哥笑著:哪比得上美國喲!

        青年:爸,這是不能比的,完全是兩個概念。

        青年揮手攔下一部出租車,和麻哥上去。

        第二天,他們?nèi)チ嗣脙盒掭菀恍碌膲瀴L。青年和麻哥站在墳頭。青年把一把鮮花放在母親碑前,鞠了三個躬。

        青年:爸,媽真的沒有照片?比如,你們當年沒有結(jié)婚照嗎?

        麻哥苦笑地搖搖頭:本來想去照的,你媽不肯,就算了。

        青年好奇地:為什么她不肯?

        麻哥:她嫌我長得丑。

        青年笑了笑:爸,我一直想問一句話。

        麻哥:你講。

        青年:你和媽感情好嗎?

        麻哥看著青年:你講呢?

        青年想了想,點點頭:是啊,你很愛媽媽,我想,媽媽也應(yīng)該愛你。

        麻哥:你們這些后生仔啊,一口一個愛,你曉得什么喊愛?

        青年:你說呢?爸!

        麻哥:我講不清,只曉得要守你媽到死,也埋在這里!

        青年感動地:爸爸。

        麻哥看著青年,聽他說下去。

        青年:我真羨慕你和媽。我們這代人,很難有這種生死相守的感受。

        這時,又一位長者的身影緩緩地向墳?zāi)棺邅?。青年和麻哥發(fā)現(xiàn)了來人,一齊望去。長者慢慢地走近了——是鴿子。他兩鬢斑白,穿著西裝,也快60歲了。麻哥一愣。青年注意到麻哥的表情。鴿子在不遠處站住了,他們彼此對視著。青年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看看鴿子,又看看麻哥。

        青年:爸,他好像也是來看我媽的。

        麻哥不吭聲。

        青年:他是誰?

        麻哥輕聲地:他是你爹。

        青年:什么?

        麻哥突然用生硬的普通話:他是你爸爸!

        起風(fēng)了,墳頭上的孝竹在風(fēng)中搖曳……

        責任編輯朱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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