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0年9月,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簡稱國家體改委)新主任陳錦華到任。不久,秘書長洪虎通知我說:“錦華同志要我找兩個人給他寫兩個材料。一是國內對計劃與市場問題的爭論情況,我已請楊啟先撰寫;另一個材料是國外關于計劃與市場的爭論情況綜合,這個材料請你寫,越快越好?!?/p>
我當時任國家體改委國外司副司長,主要負責國外經濟體制的比較研究工作。接受任務后,我立即召集搞比較研究的同事商討。
這個材料既好寫又不好寫。因為在世界范圍內,無論在西方或是在社會主義國家,對計劃與市場問題已經爭論了不知多少回合,有關的爭論材料可說是卷帙浩繁、不可勝數。如果隨手摘幾條不同觀點的語錄是很容易的,可以很快交差。但如果學究式地把各種爭論的觀點和論據整理歸納起來,就需要長時間埋首在資料堆里。問題主要在于,當時我不大清楚撰寫這份材料是什么目的,領導的意圖和思想傾向是什么,他們希望這份材料能解決什么癥結問題。所以,從接受任務那一刻起,我就深深思索著,寫這份材料的現(xiàn)實針對性是什么和如何掌握好它的分寸。
二
1989年夏天的政治風波之后,盡管鄧小平在6月9日的講話中再次肯定改革開放以來的方針政策“沒有錯”、“都不變”、“不能改”,但社會上對改革方向、目標的爭論卻依然激烈。不少人把計劃經濟看作是社會主義制度的根本特征,把市場經濟看作是資本主義所特有的。對10多年來的市場取向改革持懷疑、否定的聲浪一陣又一陣。一家有影響的大報社組織了五次專家座談會,會上發(fā)言的主旋律是“堅持社會主義就要堅持計劃經濟”,如果改革不問姓“資”姓“社”,就會把改革引向“資本主義的邪路”,把主張搞市場經濟還是搞計劃經濟提到路線斗爭的高度,說成是“兩條道路的斗爭”。唱這個主旋律的人,或者本來就沒有突破陳舊觀念,對市場化改革想不通;或者認為計劃經濟是社會主義制度的根本特征,是馬克思主義與非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分水嶺,不能違背這個“原則”。也有些人在這種氣氛下不敢敞開思想,只好講違心的話。據說該報社還準備請中央領導同志按這樣的主旋律對這五次座談會討論的觀點做一個總結。如果這樣做了,錯誤的傳統(tǒng)觀念就會大回潮并占據上風,十二屆三中全會和十三大所決定的經濟改革的方針政策就會被否定,正在興起的改革熱潮就會夭折或倒退。當時的形勢就是這樣危急。我考慮,應當盡快給中央領導同志提供一些理論信息,使他們了解,計劃與市場問題已經爭論了100年了,社會主義國家的實踐已經有了許多深刻的教訓,不能再用錯誤的傳統(tǒng)觀念來看這個問題和武斷地下結論,更不能在政治上上綱上線。
在當時的氛圍和壓力下,當我找有關同事商量時,大家對此任務表現(xiàn)冷漠,還勸我不要在材料中表露什么觀點,摘幾條外國人的語錄交卷就算了。但我覺得,這樣應付差事不妥,要我們撰寫材料,我們就應當抓住這個機會,針對誤解,擺出史料,講清道理,說清楚“計劃與市場不是社會制度的根本特征”,也不是“意識形態(tài)的分水嶺”。我談了自己的想法后,有的同事就立即提醒我說:“你說人們有誤解,馬上就會有人質問你,誰誤解?那你可就麻煩了。”還有的同事開玩笑說:“你這么寫,新來的主任看了,也許就會說:‘啊!原來資產階級就在黨內,就在國外司呀,那你可就要大禍臨頭了?!薄涍^一番討論,認識還是統(tǒng)一不起來。我理解大家的心情,反正洪虎是把這個任務布置給我個人的,沒有要求集體討論,我只好自己寫了。我下定決心要抱著對歷史負責的態(tài)度,實事求是地寫。散會后,我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正在構思怎么寫,有位同事又好心地推開門來,輕聲地對我說:“我勸你還是什么觀點都不表露為好,抄幾條外國人的語錄交上去就行了?!蔽依斫?,當時的政治壓力很大,同事們是擔心我如果材料寫得不合領導的“胃口”,也許政治上會遭殃,他們的規(guī)勸是善意的。我說:“謝謝你。怎么寫,我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三
經過考慮,我認為在此緊要時刻,寫一份供領導決策參考的材料,事關重大。一定要實事求是地寫,不能敷衍了事,而且要努力達到積極推動改革前進的效果。但是,我又考慮,計劃經濟的傳統(tǒng)理論與實踐對人們的頭腦束縛得太久太深了,在突破傳統(tǒng)觀念過程中,認識出現(xiàn)反反復復的現(xiàn)象也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不能用批判不同觀點的口氣來寫,而要用提供事實和信息的方法來寫。于是,我決定用最精煉的篇幅,用擺事實的方法,客觀地描繪一幅縱觀一百年、橫觀全世界的關于計劃與市場爭論以及當代實踐的圖景。在這份研究報告中,我用有根有據的資料表明:用中央計劃機關取代市場作為未來社會(即后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源配置方式的設想,最初見于意大利經濟學家帕累托1902年出版的著作,1908年他的學生巴羅內有所發(fā)展,1928年美國經濟學會會長泰勒也積極捍衛(wèi)這一主張。而反對他們觀點的如米塞斯、哈耶克、羅賓遜等人,則深入揭示了用中央計劃機關配置資源的不可行和低效。后來,美籍波蘭經濟學家蘭格又提出了捍衛(wèi)計劃配置的新觀點與論據。這兩派的大論戰(zhàn)曾在20世紀30年代達到高潮,而且持續(xù)了幾乎一個世紀。在實踐中,爭論起始于蘇聯(lián)戰(zhàn)時共產主義后期,其間,“新經濟政策”起了臨時的緩沖作用。列寧逝世以后,蘇共高層領導對待商品、貨幣、市場問題爭論激烈,主流的觀點是把市場看成社會主義的異己物,把主張市場配置資源的人視為異己分子,高層領導人中凡主張市場取向者都丟掉了官銜、犧牲了政治生命,甚至肉體生命。20世紀50年代以后社會主義各國此起彼伏的改革浪潮都是關于這個問題爭論在實踐中的反映。到80年代末,絕大部分社會主義國家已經放棄了傳統(tǒng)的中央計劃經濟體制,逐漸向市場經濟過渡。我在這份研究報告中,還列出資料說明:西方國家在20世紀30年代大危機后,理論上的凱思斯主義和實踐中的羅斯福新政,實際上是把“計劃”用作國家干預的一種手段,從那時候起,“看得見的手”與“看不見的手”相結合成為世界經濟體制優(yōu)化的普遍趨勢。
四
在這份研究報告中,我雖然沒有明確表明自己的個人觀點,但是我通過列舉的資料向領導反映了如下思想和信息:
第一,最先設想用計劃機關取代市場方式來配置資源的,以及后來發(fā)展與捍衛(wèi)這一設想的,都是西方的學者,他們并非馬克思主義者,更不是共產黨員。所以,不能以對待計劃與市場的態(tài)度來作為意識形態(tài)上堅持或反對馬克思主義的分水嶺。
第二,關于計劃與市場的爭論起始于20世紀初,那時世界上還沒有誕生社會主義制度。問題的提出是設想未來社會將用什么樣的方式來配置資源??梢?,計劃與市場只是兩種不同的資源配置方式,而不應把它視為某種社會制度的根本特征,更不能作為兩條道路斗爭的分界線。
第三,計劃與市場雖是現(xiàn)實經濟生活中的實踐問題,但卻在世界范圍的學術界知名學者之間爭論了近100年,說明這也是一個復雜的學術問題、理論問題?,F(xiàn)在,某報社在不能敞開思想和暢所欲言的背景下,有傾向性地請一些人座談幾次,就想通過由領導人做總結發(fā)言的方式來下結論,是不妥當的。我的研究報告試圖向領導說明,事情絕不像報社座談會談的那么簡單,不能輕易下結論。
第四,米塞斯、哈耶克等學者批評社會主義制度的論據,主要是計劃經濟的“信息不全、不真、滯后”,錯誤地配置資源導致“浪費”、“低效”,等等。不能因為他們反對社會主義,就不重視他們提出的可供思考的有益論據。社會主義各國幾十年來此起彼伏的經濟體制改革浪潮,正是計劃經濟在實踐中出現(xiàn)許多矛盾和弊端的反映。我們可否深入思考一下,為什么社會主義制度下就不可以運用市場方式來配置資源以提高效率呢?我們?yōu)槭裁匆ψ∽约旱氖帜_,拒絕運用市場作為配置資源與調節(jié)經濟的手段呢?
第五,西方國家已普遍采用種種宏觀調節(jié)經濟的手段對市場進行必要的干預,甚至國際協(xié)調,“看得見的手”與“看不見的手”相結合已成為普遍的趨勢,而宏觀調節(jié)是在市場配置資源的基礎上進行的??梢姡坝媱潯辈皇巧鐣髁x制度的“特產”,“市場”也不應是資本主義制度的“專利”。資本主義可以用“計劃”,社會主義為什么不可以用“市場”呢?
五
這份研究報告,是用手寫的初稿形式交給了洪虎。我準備著至少要多次“返工”,因為領導可能會提出修改或重寫的意見。根據經驗,完成領導交辦的撰稿任務,一般是不會一次通過的。但這次卻完全出乎意料,陳錦華主任看了這份研究報告,僅僅半天之后,就印了30份,報送了中央領導。這表明陳錦華對這份報告是持肯定的態(tài)度的。
幾天后,中央辦公廳和中央文件起草組的負責人給國家體改委辦公廳來電話索取這份報告。這引起了委內一些人的議論。有人說:“吉兇未卜?!庇腥苏f:“可能還是起了好作用?!币灿腥苏f:“要做好思想準備,國家體改委可能又要倒霉了?!蔽耶敃r心里倒很平靜,感到沒有什么可擔心的。因為,第一,這是領導交辦的任務,又不是我主動上書的;第二,寫的都是事實,是有白紙黑字的文字材料為依據的,并非我的隨意杜撰;第三,這是供領導參閱的,沒有在社會上公開宣傳。我執(zhí)行“宣傳有紀律,研究無禁區(qū)”的原則,只要說的是實話,言之有據,內部反映情況應當是允許的。
不久,陳錦華在委內干部會上和部分省市體改委主任會上口頭傳達了中央主要領導對這份上報材料的反應。他說:“總書記看了體改委上報的這份材料,說‘很好,我看了兩遍,到遼寧出差也帶著?!睅滋煲院?,李鵬總理接見中國企協(xié)邀請的參加“世界經濟論壇”的外國專家,我作為體改委外事司負責人之一也在場。李鵬向外國專家介紹了中國改革發(fā)展情況后說:“關于計劃與市場問題,在世界上已經爭論100年了……諸位有什么好的觀點和建議,歡迎向我們提供?!彼v話的內容引用了體改委上報的這份材料。后來還聽說,由于李鵬總理閱此材料后曾批示:十三屆七中全會文件可吸收其中一些內容(大意如此)。所以,中辦和中央文件起草組才向體改委索取這份報告。
過了兩年,即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后,我才將此文以《計劃與市場在世界范圍內爭論的歷史背景與當代實踐》為題,發(fā)表在《改革》雜志上。
六
1990年12月3日,國家體改委又向中央上報了一份研討會紀要。在前一份上報材料受到中央領導肯定后,針對著社會上對當時東歐劇變、蘇聯(lián)瀕臨解體的形勢有誤解,以為其原因是這些國家的經濟“市場化”了。這樣的誤解不利于我國市場化改革的深入。為了澄清這一誤解,我提出以國家體改委國外司的名義召集一個國際比較研討會,并建議請一些長期工作與生活在蘇聯(lián)東歐國家、掌握第一手實況的駐外記者、使館工作人員以及專家學者參加。這個想法得到了陳錦華主任的支持。1990年11月5日至7日,我們在北京郊區(qū)燕山石化招待所召開了計劃與市場國際比較研討會,與會者30余人,其中有中央聯(lián)絡部、外交部、安全部的相關司局的外交官和研究人員,有長期駐蘇聯(lián)、東歐的記者。比如,有一位駐阿爾巴尼亞的記者,從1950年就在那里工作,一直駐到“劇變”之后,他說:“近半個世紀期間,阿爾巴尼亞是直線向‘左,從來沒有改革過??墒?,當其他東歐國家劇變后,美國老布什總統(tǒng)去走了一趟,街頭群眾自發(fā)齊呼:‘布什爸爸,我們等了你40年了!”我們也邀請了在蘇聯(lián)、東歐領域長期研究并造詣較深的學者,如遼寧大學經濟系馮舜華教授,東歐劇變時她正在波蘭做訪問學者,親眼目睹了這一劇變。她在發(fā)言時,先問陳錦華:“有些情況我不知能不能講?”陳答:“你說吧!”馮說:“當時,我在當地問了很多居民如何看待他們國家的政局,幾乎沒有一個人說共產黨的好話。我心里很難過?!苯洕鷮W家吳敬璉也出席了這次研討會,此外,還有中國社會科學院蘇聯(lián)東歐研究所的陸南泉、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的王金存、復旦大學的徐桂華、南開大學的張仁德等等。我也邀請了一些國內從事改革工作的干部,如廣東體改委易振球、海南體改辦遲福林等等。與會者都采取擺親自經歷的第一手事實或自己掌握的系統(tǒng)資料,各抒己見,暢所欲言。經兩天熱烈討論之后,11月7日清晨,陳錦華主任約了賀光輝、劉鴻儒等所有在京的副主任驅車親臨燕化招待所,直接聽取研討會最后一次帶總結性的研討。會上發(fā)言踴躍不斷,講事實,擺觀點,內容豐富、具體、多角度,從早晨8點一直談到中午12點半,討論熱烈有序,使聽者耳目一新。
研討會與會者名單是我確定的,因為我也長期從事這個領域的調研工作,對中央有關部門和學術界的同行比較熟悉。這些與會成員一般被認為是“政治上可靠的”、“沒有自由化嫌疑的”,這是為了使研討成果更具有說服力。研討會紀要的標題是“比較·選擇·前景”,副標題是“蘇東國家與我國處理計劃與市場問題的不同做法、不同后果”。這是經陳錦華主任親自修改后上報的,標題也是他定的。這份上報材料的中心思想是說明東歐劇變、蘇聯(lián)危機的原因不是經濟市場化了,相反,這些國家的現(xiàn)實是市場極度不發(fā)育。
有意思的是,那次研討會散會的當天下午,我趕到城內京西賓館,參加委里召開的省市體改委主任會議。我一到會場,就有本委一位司長問我:“聽說你們開了個很活躍的會,發(fā)言都很敏感,很尖銳,不知體改委是否將由此遭殃?”我說,這是內部討論,領導允許暢所欲言嘛!但是,他這一問,我心里也有些嘀咕,不知后果是吉是兇。
會間,陳錦華當時的秘書劉琦來通知我說:“錦華同志希望你把研討會的紀要好好整理一下,總書記很關心這個會?!蔽倚睦锎y,總書記是從什么角度“關心”這個會,是希望了解會上反映的真實信息呢,還是聽到關于會上有什么不合適的觀點的傳聞呢?這涉及紀要從哪個角度整理。于是,我就反問劉琦:“錦華同志對這個會怎樣看呢?有人說,會上有些意見太敏感、太尖銳,中央恐怕不能接受?!眲㈢鶝]有回答。大概他把我的意見向陳主任反映了。下午散會時,陳錦華在步出會場途中主動對我說:“這個研討會的紀要好好整理一下。如果問我的印象嘛,第一,這些國家的市場極度不發(fā)育;第二,由于市場不發(fā)育,客觀規(guī)律無從表現(xiàn),所以,這些國家的計劃體制對客觀規(guī)律無從遵循,計劃工作只是一些僵化的技術操作;第三,它們由此而為轉軌與開放付出的代價巨大?!标愬\華這個明確表態(tài),使我心中有數了。陳錦華還說:“至于個別同志有什么觀點,這是內部討論,可以各抒己見。如果他們在外面說什么,我們也不能負責?!?
于是,我就遵照陳錦華指示的精神整理了研討會紀要。由體改委上報中央。李鵬閱后,批示“已閱,寫得不錯”。
后來,國家體改委前副主任、黨組書記,時任中顧委委員安志文告訴我:“總書記在中央顧問委員會上讀了你們上報的這份材料,顧委的老同志們都說很好?!?
這兩份研究報告都是在1990年寫的,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十二屆三中全會和十三大以后,在傳統(tǒng)觀念實現(xiàn)了幾次突破,但此時又遭遇曲折反復之際寫的。這兩篇報告的撰寫過程說明,我作為一個社會科學工作者、一個國家干部,必須具有歷史責任感和實事求是的科學態(tài)度。報告使中央領導決策層進一步對改革方向取得共識,適時地起了一定的積極作用,為以后明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改革目標模式提供了一些理論與實際材料的準備。
七
2005年7月,陳錦華同志出版了他的《國事憶述》一書,書中第五章憶述了15年前的這個故事。他寫道:“1990年9月30日,國家體改委國外經濟體制司副司長江春澤同志(多年從事研究國際經濟和比較經濟學的專家)根據我布置的任務,送來一篇題為《外國關于計劃與市場問題的爭論和實踐以及對中國的計劃與市場關系的評論》的材料,扼要地介紹了從1902年意大利經濟學家帕累托開始,西方學術界對是以中央計劃機關還是以市場作為未來社會資源配置的主要方式,進行長達一個世紀的爭論情況。材料還介紹了社會主義國家從蘇聯(lián)戰(zhàn)時共產主義后期開始的關于計劃與市場問題的爭論過程。……我看了江春澤寫的這個材料,覺得思路清晰,言之有理,針對性強,就立即報送中央領導同志參閱。江澤民看了以后特地給我來電話說:‘材料很好,我看了兩遍,并批示印發(fā)中央領導同志參閱。李鵬還指示十三屆七中全會文件起草小組參考?!?/p>
依據這份報告所提供的資料和觀點,陳錦華在書中繼續(xù)評述:“贊成帕累托觀點的人和反對帕累托觀點的人,各有闡述又各不相讓,但爭論的各方都是理論界的專家、學者,都是為了從理論上探索資源配置的最佳方式,并沒有聯(lián)系社會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把這個理論和設想付諸實踐,并與社會主義制度聯(lián)系起來,形成計劃經濟模式的是蘇聯(lián)政府,特別是在列寧逝世以后,以1929年的‘大轉變的一年為標志,重視市場作用的新經濟政策在蘇俄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高度集中的、排斥市場的計劃經濟。在斯大林的親自指導下,蘇聯(lián)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著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把國家所有制和由國家機關組織實施的計劃經濟,列為社會主義最基本的經濟特征。從1930年到1991年,蘇聯(lián)實施了長達60多年的計劃經濟?!Y本主義對待自身矛盾的態(tài)度相反,蘇聯(lián)則思維僵化,迷戀新制度的優(yōu)越性,不去正視計劃經濟開始顯露的缺陷,繼續(xù)視市場為異端,看不到由于科學技術的進步而帶來的生產變化和市場變化,繼續(xù)堅持20世紀30年代的計劃經濟模式。到1958年,蘇聯(lián)全民所有制的20萬個國營工業(yè)企業(yè)、6000個國營農場、5000個技術修配站和機器拖拉機站、10萬個國營工廠和機關所屬的農業(yè)副業(yè)企業(yè),都要按照中央計劃機關層層下達的計劃執(zhí)行。在企業(yè)的技術經濟指標中,企業(yè)只對上級負責,沒有市場信息,沒有對市場需求的壓力和追求。直到1965年,蘇聯(lián)按照利別爾曼的利潤原則實行經濟改革方案以前,由上級下達給企業(yè)的計劃多達30種。改革方案實施以后,仍保留了9種。1971年,蘇共召開第21次代表大會。蘇聯(lián)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在會上作報告,強調‘黨中央委員會和蘇聯(lián)政府的出發(fā)點是:指令性計劃是主要的和有決定意義的?!覀円g主張用市場調節(jié)來取代國家集中計劃領導的各種錯誤觀點。在蘇共領導人的這種嚴重背離經濟規(guī)律的教條主義態(tài)度下,思維更加僵化,計劃經濟繼續(xù)抱殘守缺,生產脫離市場,企業(yè)失去活力,產業(yè)技術停滯不前,效率低下,最終導致整個經濟逐年下降?!?/p>
陳錦華在列舉了蘇聯(lián)從1951年到1985年經濟年均增長率每況愈下的數據之后,還引證了可靠資料,說明1985年戈爾巴喬夫任總書記后,一面提出“加速戰(zhàn)略”,高喊“新思維”,一面又堅持說“計劃化過去是、現(xiàn)在仍然是管理社會主義經濟的主要杠桿”,提起“市場”這個詞就“談虎色變”,徘徊猶豫,喪失了改革的有利時機。書中還引了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1999年12月30日在《千年之交的俄羅斯》中分析蘇聯(lián)走向衰落的原因時指出:這是“為限制甚至壓制企業(yè)和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和進取精神付出代價。今天我們在收割那幾十年的苦果,既有物質上的,也有精神上的苦果”。
陳錦華最后概括說:“當然,導致蘇聯(lián)經濟長期衰退、人民生活水平不斷下降,直到蘇聯(lián)解體,有多種原因,但不可否認,蘇聯(lián)的經濟管理體制落后,計劃經濟模式的日益僵化,直至喪失活力,使資源配置錯位,最終導致生產力不斷下降,應當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p>
正因為陳錦華對計劃與市場問題已經有了這樣明確的認識, 1992年4月1日深夜,當江總書記電話向他征詢改革“下一步該怎么辦”之后,他就召集了廣東、江蘇、山東、遼寧、四川五個省的體改委主任,在嚴格保密的情況下討論這個問題。規(guī)定討論時都不帶助手,不作記錄,討論情況不得外傳。會上一致表示:寄希望于黨的十四大在計劃與市場關系上有所突破,明確提出“建立和發(fā)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會后,他親自動手寫了報告,“事先沒有同任何人商量,寫好后也未給任何人看過。4月21日直接送江澤民總書記、李鵬總理親收”。
責任編輯:王文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