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崖等
春天,媽媽還會發(fā)芽
李丹崖
她才三歲,災(zāi)難降臨時,她還在熟睡。是正在刷碗的奶奶發(fā)覺了有強(qiáng)烈的震感,把她從床上抱起來,飛奔到門外,哪知道剛走到樓梯拐角,強(qiáng)烈的搖晃就令奶奶再也動彈不得。奶奶抱緊她,蜷縮在樓梯拐角處,她們所居住的單元樓很快傾斜坍塌,正是這樣一個樓梯拐角,讓奶奶和她都幸存下來。
她睡得很沉,也許是奶奶的懷抱“減震”很好,強(qiáng)烈的地震和坍塌聲竟然沒有把她震醒。她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大雨透過廢墟中的瓦礫淋進(jìn)來,她驚慌地問奶奶:“怎么了,我們?yōu)槭裁匆谶@里?”
奶奶告訴她,為了聽聽雨姑娘的聲音。
自從兩歲開始,她就十分喜歡雨,每次下雨,她總要爭著往外跑,但是,每次都被媽媽拽住。她不明白為什么這次奶奶帶她來聽雨。她問奶奶:“我們?yōu)槭裁床坏酵饷嫒ヂ犛旯媚锇?”
奶奶告訴她,雨姑娘怕人,我們一出去,雨姑娘就跑了。于是,她就這樣依偎在奶奶的懷里,靜靜地聽雨姑娘唱歌的聲音。強(qiáng)烈的余震一波接著一波,時不時就有瓦礫掉在她和奶奶的頭上,她緊緊地蜷縮在奶奶的懷里說:“奶奶,我害怕。”
奶奶撫摸著她的頭告訴她,孩子別怕,這是雨姑娘在跳舞呢。奶奶拽出了身上的圍裙從縫隙里接了些雨水,告訴她,快喝點兒,這些都是雨姑娘送給我們的露水,喝了它,就能快快長大了。她喝了幾口,盡管有些牙磣,她還是高興地笑了。
喝過幾口雨水,聽著奶奶給她唱的催眠曲,她很快睡著了。第二天,她們被人從廢墟里救了出來。她真是個嗜睡的孩子,一覺醒來,已經(jīng)到達(dá)臨時搭建的布棚里了。她說餓了,拉著奶奶的手,哭著要找媽媽。
奶奶告訴她,媽媽送雨姑娘去了,很快就會回來。而事實上,就在昨天的地震中,媽媽執(zhí)教的那所學(xué)校整體坍塌,為了救學(xué)生,媽媽沒能幸免于難!
當(dāng)天下午,有人送來了礦泉水和方便面,奶奶的焦慮總算得到了緩解,萬一再沒有吃的,真不知道該怎樣向她解釋了。吃過飯以后,她再次嚷嚷著,要奶奶帶她出去找媽媽。奶奶強(qiáng)忍住淚水,指著對面那片廢墟對她說,媽媽被種進(jìn)土里了,你要記著澆水,到了春天,媽媽還會發(fā)芽的!
她歡呼著對奶奶說:“奶奶,那你要給我買一把漂亮的水壺?!蹦棠桃话褜⑺г诹藨牙?,不住地點頭說好。她并不知道,此刻的奶奶早已淚如雨下……
父親的香味
昔日黑馬
幾年前,我突患大病:下肢僵直,麻脹難忍,肌肉痙攣,無法行走,每天都要父親和妻子各抱著一條腿按摩好幾遍。醫(yī)生還特意安排,每天睡前,要像模擬騎自行車那樣活動膝關(guān)節(jié)和髖關(guān)節(jié),免得粘連。
奇怪的是,妻子不管抬起我的哪條腿,那腿便硬得像木杠一樣,用再大的力去彎也彎不動,而父親無論幫我活動哪條腿,最多只是開始的幾下有些僵硬,后來便靈活了,妻子一接手,就又僵硬了。妻子開玩笑說,你這家伙,連腿都知道跟爹親啊!我知道,實際上是因為我的腿太沉太僵,她晃不動,而父親的勁兒大,當(dāng)年在生產(chǎn)隊,給牛犢穿鼻子,人家都是幾個人,父親自己就能把牛犢摔倒。
花光了所有積蓄,跑遍了全省各大醫(yī)院,我的病依然看不到康復(fù)的曙光,到后來,連專家也表示無能為力,我們惟一能做的只有回家堅持鍛煉。半年后,我可以一手握著父親的手,一手拄拐棍,走上幾十米。也正在這個時候,妻子下崗了,我們家很快陷入了無米可炊的窘境。為了生活,妻子把我和七歲的孩子托付給了父親,出去打工。
家庭的艱難,讓我越發(fā)渴望趕快好起來。征求了醫(yī)生的意見之后,父親決定陪我爬樓梯來加大訓(xùn)練量。我堅信,等我一口氣可以在六層樓上下走兩個來回的時候,我的病就好了。爬樓梯對我來說很累,爬一層就要歇一會兒,可我每次都要堅持爬到六層,因為這樣每次就可以休息半個小時。我一上午一般都是爬四趟,第一次休息時,父親去洗衣服,第二次,父親去提前做好飯,第三個半小時,父親該去接孩子了,放學(xué)的時間,不能耽誤。
大院里有個紙箱廠,那段時間特別忙,常常半夜還有大車來拉貨。裝紙板兒又累又不掙錢,還沒個正點兒,雖說當(dāng)時結(jié)賬,可還是沒人愿意裝,只有父親愿意干。不管多晚,只要有車進(jìn)大門,他保準(zhǔn)能醒。我有時候勸他別去,他卻擺出一副輕松的樣子說,干這點兒活算個啥?爹干慣了,力氣又?jǐn)€不下……我的嘴張了幾下,卻只是嘆一口氣。在現(xiàn)實面前,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
又入冬了,我沒多大進(jìn)步,天天還是爬樓梯。那天,我一手扶著欄桿,另一只手握緊父親的大手。一陣陣刺鼻的香味鉆進(jìn)鼻孔,從父親身上傳來的,是那種廉價的雪花膏味兒。父親一輩子也沒用過這東西,大概是每天早晚騎自行車接送孩子,手臉皴裂了吧?
那天晚上,大概是太累了,父親給我按摩完以后,我的雙腿還是突突地抖,無法入睡。而父親以為我睡著了,轉(zhuǎn)過身去脫衣服。燈光下,父親的背上、腰上、胳膊上赫然貼了好幾張止痛膏!我一下明白了,父親是怕我聞到止痛膏的味道難過,于是就用雪花膏來遮住藥味。
是啊,父親老了,再也不是當(dāng)年那個能摔倒牛犢的父親了,取代那一塊塊結(jié)實的肌肉的,是松皺的皮膚、凸現(xiàn)的骨架和幾張大大小小的止痛膏!
黑夜里,我蒙上被子,任淚水肆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