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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斷脈

        2008-10-24 08:37:50馬忠靜
        百花洲 2008年1期
        關(guān)鍵詞:松油眉心松林

        馬忠靜

        擺動的松茅搗碎了晨曦,冷艷俊美的斑駁扭裹成犀利的光柱,晃開了啞巴的眼睛。醒來的啞巴有些手忙腳亂,不像往常,躥到隔間去看芬禾妹妹的睡相,用滿是污垢、砂紙般的手捏弄那只挺翹的鼻子,掐掰覆蓋著紗扇般長睫毛的眼瞼,直惹得芬禾嚷嚷吵了瞌睡,直到娘取一根柳條,罵他是個小畜生。

        啞巴佝著背,猥猥瑣瑣走進灶間,望著娘和芬禾,啊巴啊巴地比劃起來。芬禾不明所以,看著娘,等她翻譯。娘說啞巴做夢了。啞巴很高興娘懂他,歪嘴笑笑,對娘豎起大拇指,接著“說”夢,直說得額上的青筋暴出,大汗淋漓。

        一個和聲音有關(guān)的夢,對啞巴來講,有著絕對的難度,一陣子比劃下來,見芬禾還是一臉的茫然,急得捶胸頓足。娘攥住啞巴的手,拂了拂絳紫色的面龐,說娘聽明白了。啞巴將信將疑地看著娘,傻呵呵等娘講給芬禾聽。芬禾這個撿來的、預(yù)備給啞巴做媳婦的女孩兒,比不得啞巴的親娘,對啞巴一蹙眉、一撇嘴、翹啥尾巴拉啥屎都心知肚明。

        娘慈愛地看著芬禾,告訴她,啞巴夢見一個稀奇古怪的、鳥狀的東西爬上青龍泉上的老松樹,烏鴉般的叫聲讓他很害怕。芬禾問娘,憑什么斷定啞巴哥哥比劃的一定就是烏鴉呢,沒準是喜鵲這種吉祥鳥哩。娘定睛看著啞巴,確定是烏鴉,要是喜鵲的話,啞巴不會是這個樣子,緊蹙的眉頭都擰成了疙瘩,一雙眼睛滿是驚悸,天遠地隔的兩種鳥,看一眼表情就能猜他個八九不離十。

        娘把蒸熟的土豆撿到簸箕里,說自己也做了和啞巴同樣的夢,只是沒看清到底是什么東西叫,聲音很聒噪。嚇醒之后,娘還出去看過,四周漆黑一片,除了黑黝黝的大山,就是松林的風聲和萬蟲啼鳴。

        啞巴愛把撿來的、比自己小八歲的芬禾妹妹當成下飯菜,咬一口土豆必定看兩眼芬禾。芬禾才十五歲,已長得亭亭玉立,水仙似的誘人,粉紅粉紅的臉蛋兒,淺黃色的汗毛閃著質(zhì)感的光芒,黑葡萄似的眸子水活水活的,右腮有一個時隱時現(xiàn)的單酒窩,甜得讓人迷醉。入春以來,啞巴每頓飯都吃得囫圇,偶爾吃到一半,莫名地嘆氣,放下碗筷,取下扁擔繩子上山干活兒。

        這天的啞巴,一反常態(tài)地貪戀飯桌,邊吃邊沖芬禾傻笑,還用閑著的那只手撫摸芬禾粉嘟嘟的臉頰。娘見兒子輕賤,顯出不悅,磕磕缸沿,催他快些吃了上山,夏天多攬些柴草,一場秋雨就能招來滿天大雪,雪一封山,貯藏的柴草不夠,人畜都要遭罪的。啞巴知羞,搓巴幾下嘴上的紅薯渣,接過娘遞的繩子、砍刀和背簍,臨出門,又戀戀地回頭,用飽滿的眼神看一眼芬禾妹妹。娘對啞巴說:勤快,別塌懶,熬上三年,老松樹上刻夠十八道杠,就允你和芬禾圓房。芬禾嬌嗔地喊聲娘,稚嫩的面龐飛上兩抹如血的紅云。

        芬禾當然不知道啞巴爹撿她,是私心大于善心的。啞巴長到五歲,只會啊巴啊巴地打手勢,父母知道這是個難討媳婦的主兒。撿回這么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兒,也算啞巴這輩子的福氣。山里人家添一個人意味著多一張嘴爭飯吃。她吃一口,等于全家人得少吃一口。啞巴爹娘硬是勒緊腰帶要把芬禾拉扯成人。芬禾十五歲那年秋天,傍晚時分,啞巴爹突然說頭痛,扎瓷針,用納鞋底的針剜腳板心,都不管用,不到一袋煙的功夫就咽了氣。娘抱怨男人不該在老松樹上掏鳥窩,更不該點燃松茅捕松鼠,老松樹是神松哩,沖撞了神靈,死得奇怪就不奇怪了。娘累彎了腰,操碎了心,撐到現(xiàn)在,啞巴成年,芬禾也漸漸出落成一朵艷麗的夾竹桃,舉手投足花枝顫顫,撩得啞巴早早晚晚心神不寧。啞巴越來越像個發(fā)情的小畜生,對芬禾動手動腳不說,有一次還把她堵在柵欄邊猥褻。娘恨不得長出六雙眼睛盯著她的啞巴兒子,多次訓(xùn)導(dǎo)他,妹妹還沒長成,只許看,不許碰的。

        娘是過來人,也是教訓(xùn)多于經(jīng)驗的,十四歲,尚是幼瓜嫩棗,嫁給了啞巴爹,連生兩胎都沒存住,直到第三胎,還是個先天性的啞巴,好在老天慈憫,并不是天聾地啞,只是聽得進去,說不出來,像整天都在跟天跟地跟人生氣似的。

        啞巴切實的盼頭也是娘給的,每年驚蟄,娘讓他在老松樹上刻一道杠,等刻夠18道杠,就允他和妹妹住在一起。娘時常寬啞巴的心,不用急,芬禾是當女兒收養(yǎng)的,當兒媳婦準備的,遠村近鄉(xiāng)都知道啞巴老早就內(nèi)部訂親,撿到屋里的媳婦,不會跑,不會丟,沒人搶,安心等到18道杠湊齊就行了。啞巴每刻一個杠,都歡喜得直流口水,樂顛顛地帶芬禾采松糖、撿松果,在青龍泉里撈小魚兒。芬禾也喜歡看這個永遠不會說話的哥哥??车?、練土槍,尾巴似的跟著他采野花,摘桑葚,打栗子,避開娘的眼睛,躲到幽深的松林抱著啞巴哥哥打滾兒。

        芬禾很會撒嬌,逼著啞巴哥哥背她上橋玩兒。她說的橋就是橫跨青龍泉的斜松,歪探著身子,把樹干伸到河對岸。娘是萬萬不許他們踩神松的,為這事兒,他倆沒少嘗柳條的滋味。太陽西沉,墨綠色的松林飄浮著深重的氣息。芬禾被濃郁的松香浸襲得心兒顫顫,哼著山歌,坐在大青石上洗衣裳。洗畢衣裳,芬禾想小解,走到一棵柳樹下,看看四下無人,開始解褲帶。要蹲沒蹲的當口,頭頂響起一個聲音:你你你可不要亂來哦!

        這對芬禾來說,不啻一聲炸雷,驚慌中提起褲子,臉龐躥出兩團火苗,抬眼去尋頭頂上的聲音。芬禾看到老松樹上站著一個中年男人,大鼻子,大眼睛,大嘴巴,大個頭兒,單單印堂正中長了一顆芝麻粒似的眉心痣。

        不要臉,芬禾罵。眉心痣大喊冤枉,是你想自曝春光,我要不是正經(jīng)人,哪會及時制止你。芬禾又羞又惱,想想也的確怪自己,光顧著看地下,沒顧得看天上,想不到頭頂上貓著個天兵天將。這是個什么人?爬到老松樹干嘛呢?

        芬禾雙手叉腰,讓他趕緊下來,神松是踩不得的,小心遭報應(yīng)。芬禾把目光聚焦在眉心痣上,覺得那個黑色小點兒,給一個大男人平添了娘娘氣和不祥之氣。

        眉心痣哈哈笑著,干脆騎在樹干上,他說既然是棵神松,肯定有神奇的地方,講幾個故事聽聽。芬禾添油加醋地講起來。她講的是民國二十六年的事,啞巴的祖太爺被熊瞎子盯上,慌不擇路爬上老松樹。熊瞎子耷拉著眼梢,看見橫生仰長的怪樹好玩兒,就跟了上去。祖太爺見熊瞎子也追上來了,嚇得雙腿癱軟,邁不動步子。眼看恐怖的一幕就要發(fā)生,熊瞎子停住了,茫然地上下嗅,不知冥冥中受到什么抑制,不再往前追了,膽怯地回頭了,一扭三晃、戀戀地看著祖太爺壯碩的身軀咽口水。

        眉心痣笑著說:不過是小兒科的把戲。又問芬禾廁所在什么地方,他也尿急。芬禾紅了臉,心想從小到大沒聽說過廁所二字。眉心痣突然拍拍額頭說:瞧我這記性,小姑娘都能就地解決,我一個大老爺們還怕鼠窺貓?zhí)讲怀?。眉心痣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zhuǎn)身,往老松樹的中段走,扯著嗓門兒說:我可以告訴你熊瞎子為什么突然不追了,一是患有恐高癥,二是突然想念母熊瞎子。芬禾心里不服,嘟囔著就你能。

        芬禾拎起籃子要走,又不甘地對眉心痣說:全村人靠它祭祀祖宗、求子求雨求富貴,不能老在上面踩呵!眉心痣說,相信你的話,這就

        下來,請幫我接著包。

        見眉心痣麻袋似的摔得直趔趄,芬禾忍住笑,問他到山里來做啥。眉心痣說自己是宇旺城籪邁松油收購站的業(yè)務(wù)員,也是環(huán)保志愿者,對這里的萬畝松林做抽樣摸底。這棵老松樹,到底是不是老得成了精,很快就能摸清楚,它是一周歲也隱瞞不了的。

        芬禾還想問些事情,傳來娘的聲音,喊她回家去。芬禾答應(yīng)著,拎起籃子往家跑。滿天翻飛的都是混響效果的喊聲:芬禾——你這個小妮子,一籃衣服洗了幾個時辰。芬禾——你光長玩心,是不是被青龍泉的烏龜咬住了腳后跟!

        第二天,啞巴用生疑的眼光盯著眉心痣,一直看著他肩搭毛巾,從帳篷走到青龍泉,洗臉、漱口、喝水,從臉揩到脖子根。啞巴橫豎覺得這個陌生人不對勁。眉心痣問他好,朝他拋去一支煙,啞巴手一擋,煙,彈開去,擰著眉頭,攥緊扁擔,走開。

        眉心痣從包里取出丁字形金屬儀器,喊芬禾過來,看他怎么給樹測年齡。芬禾一直就注意著眉心痣,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曬玉米,老早就等著這聲喊似的,丟下木锨,跑過去。眉心痣問:剛才上山的小伙子,是不是不會說話?芬禾問他是怎么知道的。眉心痣說:只有啞巴才有那樣的眼神。芬禾哦了一聲說:他是我的啞巴哥哥。眉心痣說啞巴的樣子很怪異,多少有些怕他哩。芬禾說她的啞巴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眉心痣說:不閑扯了,干正經(jīng)的。告訴她,手里的丁字形金屬儀器,名叫生長錐,能測出任何一顆樹的年輪。

        芬禾說叔叔真行。眉心痣夸她懂禮貌,但覺得叫叔叔刺耳,把隔閡和生分都叫出來了,不如哥哥好聽。芬禾說自己有哥哥,啞巴就是她哥哥,眉心痣不像哥哥,像叔叔。眉心痣怔了怔,勉強答應(yīng),說叔叔就叔叔吧,比喊眉心痣強點兒。眉心痣拿出小本,在上面寫寫畫畫的。芬禾問上面寫的啥。他說寫的都是重要東西,小姑娘扁擔大的字一個也不認得,說了也不懂,就甭問了吧。

        芬禾拿起生長錐,喊叔叔找棵樹測個歲數(shù)試試。眉心痣笑笑,說山野女孩兒還挺纏人。眉心痣踩著石頭過溪,四下找目標,最后決定測一下老松樹的年齡。他讓芬禾看好,準備下錐。他一邊扭旋,錐子漸漸扎進樹身,金屬和木質(zhì)的碰撞發(fā)出咯咯嘎嘎的聲音。芬禾說真像烏鴉叫。眉心痣說不像,像啄木鳥叫。很快,眉心痣從生長錐里取出一截白生生的樹芯。芬禾說摳了它的肉哩,該不會疼吧。眉心痣說她傻,樹是木頭,又不是人,知道什么疼。鉆完了,眉心痣不說話,捏一撮土把鉆的小窟窿彌合起來,解釋說,如果雨水進去,對樹不利。芬禾著急地問他老松樹有多大年齡。眉心痣把目光黏在那張稚氣的臉上,慢條斯理地說:別急,等我把樹芯拿回城,兌上藥水化驗一下就知道了。芬禾有些掃興,拍拍手說干活兒去,眉心痣叫住她,說還得鉆一次,問她敢不敢親自動手。芬禾走過去,從眉心痣手里奪過生長錐,不服地說:有什么不敢的!

        空谷,山坳,回蕩起一陣緊似一陣的咯嘎聲。松林里的小動物們驚擾得不安起來,警惕地豎起耳朵聽動靜。

        啞巴跑得跟頭連天,從山上下來,氣喘噓噓,胡亂把柴草扔在灘頭,弓背貓腰,旋風似地躥上前,劈頭奪下芬禾手里的玩意兒,搗著眉心痣的眼窩啊巴啊巴地叫。眉心痣疑惑地望著芬禾,一臉的無辜。芬禾說啞巴哥哥不準鉆樹,要是把樹錐死了找你抵命。眉心痣不屑地拍拍手,嘟囔著什么抵命不抵命,自己就是干這個的,奉站長之命,來對萬畝松林進行抽樣檢測,下一步還要收購松油,別一驚一乍的。

        啞巴抓起眉心痣的包一扔,指著遠處,兩手往外趕,攆他走人。

        眉心痣沒走,當晚還把帳篷撐在了啞巴家院子里。毛驢看一眼眉心痣,拋拋蹄子,打個響鼻兒,然后作深沉狀,望著院墻,像一位哲人思考問題。

        尖頂黑帽似的帳篷像一堆碩大的牛糞,吸引啞巴、芬禾和一群毛頭娃娃看稀奇。他們小心翼翼地圍著帳篷來回打量,用指甲蓋把防雨布刮得滋滋兒響,膽兒大的還撩開耷拉著的門簾往里瞧。坐在在里面的眉心痣合上小本,問他們是不是進來坐坐。芬禾看著啞巴哥哥,啞巴堅定地搖頭,芬禾便不敢進去。

        眉心痣取出兩桶方便面,一瓶白酒,一枚信號燈,遞給他倆。啞巴看看芬禾,又戀戀地朝那東西剜幾眼,沒接,拽著芬禾的手回到屋里。

        眉心痣很拿自己不當外人,沒人請,自個兒來到啞巴家,大咧咧地在堂屋站定。

        眉心痣把啞巴娘喊大娘,說自己來這兒調(diào)查松林情況,以后會給他們添不少麻煩的。啞巴娘說大老遠進山不容易,有啥要幫忙的盡管說。眉心痣撕開方便面,告訴芬禾,兌上開水,泡上幾分鐘就可以吃了。眉心痣又滿上兩碗酒,自個兒先抿了一口酒,痛苦萬狀地咽下去。這個酷酷的動作、表情深深打動了啞巴,學(xué)著眉心痣的樣兒抿了一口,辣得直哈氣,滿屋立即浮起新鮮的酒氣。啞巴的臉很快成了豬肝色,酒,點燃了情緒,活躍起來。眉心痣?yún)s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樣子,勻速咪酒,溫吞地詢問老松樹是怎么長出這般情狀的。啞巴興致勃勃地比劃,眉心痣拿目光求助芬禾,啞巴比劃得更加賣力。眉心痣站起來問芬禾,啞巴到底說的是什么嘛。芬禾被問急了,只能喊娘出來救急。

        娘端著針線出來,悠遠的故事像排版在厚實的千層底里面,隨著針線一穿一引,一個個讀不懂的字自動走出來,配合啞巴娘的講述,構(gòu)成一幅幅完整的聲像畫面。

        老松樹還是一棵幼苗的時候,遭到命定劫難。牛犢不小心撞歪了它,放牛娃一邊斥責牛犢,一邊為松苗惋惜,為它的一命嗚呼抱憾不已。幸運的是,幼苗只被撞歪了,并沒傷及要害,干脆斜著身子橫著長,年復(fù)一年,出落成一棵巨大的臥松,硬是把枝干伸到了青龍泉對岸,成了遠村近鄉(xiāng)有名的天然木橋。有風水先生說,大凡出現(xiàn)有異相的大樹,本地要出大官,當?shù)厝艘l(fā)大財。后來,還真的出了一個大官,進城趕考中了頭名狀元,很快招了乘龍快婿,從此沒再回來。至于說這地方的人要發(fā)大財,尚不知真假,不管靈不靈驗,日子倒也安逸地過到了今天。

        眉心痣完全沉浸到神奇的意境中,兩眼無神地看著芬禾風卷殘云地吃泡面。芬禾把一碗泡面吃得連一口湯也不剩,久久不舍得丟碗,戀戀地看著碗里碗外。眉心痣忍不住笑了,笑這個鄉(xiāng)下丫頭沒見過世面,大著舌頭說:喜歡吃,下次多給你帶些來,城里人老早不吃這玩意兒了,垃圾食品,不夠環(huán)保。說完,饞巴巴盯著芬禾看。芬禾覺得這個叔叔長著一雙生長錐似的眼睛,總能看得她脊背發(fā)麻。

        眉心痣讓啞巴慢慢喝,他教芬禾玩信號燈,示意怎么裝電池,怎么撳開關(guān),說有了這個小玩意兒就什么也不用怕,哪怕在深山老林迷路,只要打開它,外面的人就能尋著紅光找到她。

        啞巴陰郁地喝酒,本能地反感這個城里來的不速之客,真想攆他走,卻又找不到攆的理由。芬禾很高興,有些忘乎所以,學(xué)會了使用信號燈,激動得時開時關(guān),欣喜地把紅光從堂屋掃到灶間,從灶間掃到睡屋,屋里照遍了還不過癮,又跑到了外面,朝著大山一通亂照。娘在后面喊:芬禾回屋,小心狼叼了你!芬禾咯咯

        笑,說芬禾不怕狼,狼要是敢叼我,就用信號燈晃壞它的眼睛。

        眉心痣似一個入侵者,裹挾著喧囂和霸氣,一把生長錐輕易搗碎了山村的寧靜。松鼠、野兔、錦雞躺在遠處偷窺他的一舉一動,喜鵲和烏鴉佇立枝頭,似想刺探莫測的不速之客。只有啞巴家的豬和雞沒心沒肺地覓食、吃食,然后傻呵呵地滿院轉(zhuǎn)悠,對周圍一切不顧不管。

        眉心痣聚焦在眾多目光之下,旁若無人地忙活,測經(jīng)緯度,拿皮尺量樹身,鉆樹,然后挑選出兩棵筆直高大的不同種類的松樹,分別用鋒利的刀剝落樹皮,從白生生的肌肉上往下切,切出一寸見方的“V”字形口子,沿著口子下端綁上塑料袋。不等這些動作完成,淺黃色的、晶瑩透亮的液體,抽絲滴淚般緩緩溢出,順著切口的指向,一滴一滴匯集成汨汨細流,被鰻魚嘴巴似的塑料袋收進去。濃郁的松香氣息瘋了一樣,穿過鼻腔直搗心脾。

        眉心痣漠然做完這些,平靜地看著松樹的體液絲絲縷縷漫溢,掐算一下時間,知道還有足夠的時間上山勘察松林。拿著高倍望遠鏡探視遠近,眉心痣欣喜地發(fā)現(xiàn)找到了金礦,罵了句我操,不發(fā)財怨命!眉心痣光顧著對技術(shù)細節(jié)到位,輕易忽略了松樹的嘆息,忽略了松林痙攣般的抽搐和低吟。松樹昂起頭顱,伸出枝葉發(fā)出無聲的天問:為什么,到底為什么憑白無故失去了自己的血液?

        眉心痣取下兩袋松油進行質(zhì)和量的比較,對著太陽照,湊近鼻子嗅,臨了,提著沉甸甸的兩袋東西,飛快地跑到啞巴家,急吼吼地喊大娘。大娘驚慌地出來,問發(fā)生什么事了。眉心痣說這里的林子冒油都不知道,一個個捧著金缽缽都不知道。有這么好的資源,不發(fā)財怨命哩。風水先生長了一雙厲害的后眼,第二種說法馬上就兌現(xiàn)。剛才已對馬尾松林、濕地松混交林做了抽樣檢測,每棵樹都鼓脹著液體黃金哩,活該當?shù)厝吮└话?。趕明兒也給老松樹添炷香去,保佑自己順利完成站長交給的任務(wù),盡可能多地賺錢。

        眉心痣欣喜地拿出手機給站長匯報情況,告訴他這里的松液比任何一方都旺盛,特別是濕地松,比馬尾松產(chǎn)松油的量要高出好幾倍。站長一聽,沙啞的笑聲從電話那頭傳過來,叮囑這個不可多得的干將,安心駐守,多創(chuàng)佳績,直到完成任務(wù)。

        眉心痣樂得孩子似的,仰脖喝了一大碗水,對大娘說:從明天起,你們?nèi)規(guī)ь^開始割松油,幾千塊錢一噸哩。啞巴娘高興得合不攏嘴,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勁,松樹和人一樣,都是一條命,從樹身上拉口子割油,還不跟放血差不離,放得少嘛,還能補回來,放多了,樹就半死不活了。眉心痣說不礙事,按科學(xué)的方法割,十幾歲的可以割,上歲數(shù)的不能割,割多割少,他懂,不妨礙松樹生長。啞巴娘問收購那么多松油做什么用。眉心痣說,用途廣著哩,弦樂器用它做松香,化工廠用它做化工原料,國外也稀罕它哩。松油是寶中之寶啊!啞巴娘說:松樹渾身都是寶,最寶貴的要算松樹的根,撒得又大又深,一棵松樹就能抓拽住好大一塊地皮,要是把松樹割壞了,鬧山洪,人可就倒大霉了。眉心痣連說傷不到樹根的,放心吧,好比人適當抽血反而能促進血液循環(huán),減少疾病。大娘啊,這么好的資源不拿去變鈔票,活該你們受窮哩。

        晚上,啞巴搓草繩,娘做針線,芬禾擺弄信號燈。信號燈已經(jīng)有些接觸不良了。眉心痣把芬禾拽到跟前,說你也是個大姑娘了,別光惦記著玩兒,從明天起,我教你割松油。啞巴哩,也別老是惦記山上的活兒了,割松油能賺很多錢,犯不著再做那些笨活兒了。你們想想,有了錢,大娘享清福,啞巴娶媳婦,芬禾上學(xué)、見世面,像城里人那樣過日子。聽到這兒,啞巴娘“呀”了一聲,納鞋底走神,針扎了手,汪出一顆血珠。

        啞巴不喜歡眉心痣,本能地感到他在黏乎他的芬禾妹妹。啞巴只喜歡眉心痣捎來的酒和飽鼓鼓的錢夾子。

        第二天,村子里三三兩兩來聽眉心痣講解割松油的方法,啞巴帶聽不聽,卻也聽懂了八成。從松樹的什么部位下刀,割多深,怎么綁扎塑料袋,看一眼就會,操作起來非常簡單。

        眉心痣的眼睛像是專門用來看芬禾的,他的心像是專門用來對付啞巴的。眉心痣是誰呀,是跑遍大半個中國的業(yè)務(wù)員哩,老江湖了,啥世面沒見過,啥對手沒碰到過,他瞧中的東西,到手只是遲早的事,心里的刁招兒多的是,總的原則是,既能據(jù)為己有,還不留下任何把柄。

        做了好半天宣傳鼓動,只有少數(shù)人愿意割松油,多數(shù)人把割松油的人當把戲看。他們想知道城里人說話算不算數(shù),一天下來到底是給錢還是給紙條。

        眉心痣坐在一邊記帳:王春生接了七袋,張春花接了五袋半,芬禾和啞巴接了九袋。臨了,全都匯集到一只鐵皮油桶里。天擦黑,許多人圍到了眉心痣的帳篷前。眉心痣讓啞巴給他搬兩個小板凳,一個坐,一個擱錢擱小本。點誰的名字,誰就走過去領(lǐng)錢。眉心痣的錢都是新的,百元、五十元、二十元和十元面值的人民幣一律是嶄新的。一張張票子從眉心痣指間捋出,變戲法似地成了村民手里的愛物,所有眼睛和錢對視,都像挑過捻子的油燈,倏忽亮堂,滿眼溢彩。掙錢竟是這么容易。村民們有的賣過雞,賣過柴,賣過糧食或血,但那都是費力氣傷身體又饒舌的??纯锤钏捎蛠礤X多利索,自然長成的樹,破個口子,自個兒都知道往袋子里滴,這一棵滴著、接著,再去找下一棵切割。

        眉心痣兌現(xiàn)了當天的錢,瞟一眼啞巴和芬禾,倆人正篷著頭數(shù)錢玩兒,樂得什么似的。其他袖手旁觀的村民眼饞得不行,后悔莫及。眉心痣說:大伙兒都看到了吧,只要你們按我說的做,不會少你們一分錢的,每天我都會詳細統(tǒng)計你們每個人割的松油量,如果一天一結(jié)帳麻煩,三五天一結(jié)也可以。很快你們就會富得冒油,有錢能蓋小樓,買電視機,電冰箱,能買到你們所有想要的東西。

        啞巴朝眉心痣伸出大拇指。眉心痣舒一口長氣,心想:不怕你不服氣。

        遠村近鄉(xiāng)匯攏許多人,自動參與到割松油的隊伍中來。松林邊緣建起了松油收購站,鐵制油桶滾過山崖,發(fā)出山呼海嘯的轟鳴。那震耳欲聾的聲音,仿佛從心頭碾過,粉碎成喧鬧的喜慶。

        啞巴把幾張百元鈔票和芬禾的一把小錢攪合在一起,如數(shù)交給娘,啞巴比劃要喝酒,芬禾嚷嚷著要買花裙子。

        送第一批貨出山,眉心痣足足消失了一個星期。再次進山,他給啞巴捎了好幾瓶白酒,給芬禾買了件花裙子。娘心里直打鼓,這個眉心痣竟像他倆肚子里的蛔蟲,知道他倆稀罕啥東西。娘有些隱憂,拉下臉呵斥他倆,不許要別人的東西。兩個都不敢接,只能間或朝愛物瞥上一眼。眉心痣說大娘,您這不是存心不給我面子嗎?您讓他們拿著,算我替他們買的,以后從松油款里扣不就行了。娘這才松了口。兩個人,一個拿碗倒酒,一個藏到房屋里臭美。眉心痣端過啞巴倒的酒,呷了一口說:你還得帶頭,加緊割,幫我盯著不按規(guī)矩割的人,別怕累,盡量跑到松林深處割,割過的別再割,不然明年就割不成了,要可持續(xù)發(fā)展。當然,你不懂這詞兒。人哩,就是辛苦做,快活吃,要過好日子,沒

        錢咋行。

        兩碗酒下肚,眉心痣想起了什么,從包里拿出一副老光鏡,說啞巴娘正好用得著。又給芬禾一只翡翠玉鐲,娘說東西太貴重,不好意思。眉心痣說,還是那句話,就當你們自個兒買的,從松油款里扣就是。東西算什么,東西生來是給人備下的。

        這一晚,眉心痣在啞巴家的竹椅上躺了一夜,屋外的帳篷,睜一雙空茫的眼睛,空等一夜。

        掐算一下,還不到一百天,啞巴家有了電視機。它是芬禾和娘的寶貝。啞巴和眉心痣喜歡面對面坐著喝酒,喝的是個情緒。啞巴把臉喝成豬肝色,額頭上的筋都成紫的,憋了一肚子話吐不出一個字,只能一個勁兒地咂巴嘴。眉心痣即使喝成大舌頭,也不上臉,都說喝酒不上臉的人城府深,城府深的男人尤其喜歡大著舌頭侃女人。他把啞巴省下的話一股腦兒攬過去說了。他說自己十六歲破了童子身,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女人。女人他媽的是貓下老鼠,一窩不如一窩,越來越假。渾身上下,指不定那個重要部位就做了手腳,充填了其他東西,讓人覺得哪兒都對,哪兒都不對。女人那是越睡得多越不解渴。啞巴你說這世道邪乎不邪乎?啞巴能聽懂,咧嘴樂,比劃小辮。眉心痣說懂,你是說芬禾比我睡過的女人都好,我他媽哪兒會不懂。你個死啞巴好福氣,我拿城里十個美女換你家芬禾行不行?啞巴直擺手,啊巴啊巴地搖頭,咬牙切齒地瞪眼睛。眉心痣笑著說別當真,別小氣得連句玩笑都開不起。

        眉心痣指著隔間問啞巴,芬禾今年多大了?啞巴伸出食指,又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彎曲三個手指,眉心痣說:十六?啞巴點頭,雙手合起來,貼在臉側(cè),半閉眼睛。眉心痣驚訝地問,你倆還沒睡過覺?差兩年才可以?看看你們山里人該多死心眼兒,盛妍的花朵你不摘,到底給誰蓄著呢?不怕夜長夢多?眉心痣仰脖干掉了粗瓷碗里的酒,直著嗓門兒說啞巴好福氣,有純正的女孩兒做媳婦真的是上蒼賜福。自己哩,夠憋屈的,隔三差五換女人,到現(xiàn)在是越換越?jīng)]勁。唉,人的運氣占不全哩。

        啞巴聽了好不得意,拽著眉心痣去看老松樹上的杠,啊巴啊巴地數(shù),正數(shù)倒數(shù)都只有十六個杠,啞巴拔刀,樂滋滋刻上一個,娘遠遠地看著,罵他是喝多了馬尿犯糊涂,今天不是驚蟄,擅自刻上的不算數(shù)。眉心痣蹴在地上笑,笑啞巴老實,什么杠不杠,睡了再說,如今的人,今晚脫了鞋,明早都不知道能不能穿上。等什么等,今天甭想明天的事兒。啞巴指了指娘,又握緊拳頭假裝揍自己,眉心痣連說明白明白,你娘管得緊,不聽話是要挨揍的,可你個死腦筋就不知道瞅機會。

        眉心痣安排啞巴和一個青工坐拖拉機進城買東西,買大油桶和塑料袋,順便弄些生活用品。啞巴出山,就是眉心痣用的調(diào)虎離山計。啞巴一走,眉心痣成了芬禾如影隨形的鬼魅:她割松油他拿刀劃“V”;她洗衣服,他蹲一邊玩兒水,口若懸河地講述山外的若干好處,問她愿不愿意到城里做事。芬禾說自己沒出過山,又啥也不會。眉心痣說他親自帶她出去,憑她自身的硬件,呆在這窮鄉(xiāng)僻壤,實在是資源浪費。芬禾問什么叫做資源浪費,他說就是活糟蹋糧食。

        啞巴一回來,又成了隔在眉心痣和芬禾之間一道屏障。眉心痣只能斂手斂腳。

        啞巴一家,看似續(xù)上了從前無風無煙的日子,其實日子的方向正在偏離曾經(jīng)的軸心。以前的生活是從土里刨出來的,現(xiàn)在的生活是從松樹身上榨出來的。所有添置的物件,都浸漫著松樹的體味。

        芬禾漸漸信任并喜歡了眉心痣,雖然喊叔叔,卻總是拿他和啞巴哥哥比。一比,天平失衡,眉心痣有錢有能耐,時不時弄些叫不上名目的東西讓她喜歡得直跳。就拿照相機來說吧,那么小的一個機器,“咔嚓”一聲,人的模樣立即刻在一張巴掌大的彩色紙片上,嘰嘰嘎嘎母雞下蛋似的彈出來,讓她知道自己真和玉龍泉映出的一樣俊。

        漸漸地,眉心痣就成了芬禾心目中的大英雄。啞巴哥哥往英雄面前一站,就給映襯得猥猥瑣瑣窩窩囊囊。

        天麻麻亮,眉心痣告別啞巴一家,說要回去辦點要緊事。啞巴沒吱聲。娘叮囑一路當心,塞給他兩個熱紅薯。

        芬禾站在后院的斷墻頭,一直目送眉心痣翻過山梁,壯碩的身影融入晨曦,鉆進車里。啞巴恨芬禾拿這種眼神看外人,一連幾天都對她兇巴巴的,還莫名其妙地摔盆打碟,臨了,挨了娘的罵,獨自坐到老松樹上,沖那十七個杠怔神。

        秋天到了,眉心痣說停止割松油,季節(jié)過了,不能再割。少數(shù)村民又愚昧又精明,管他過不過季節(jié),割就是了,不過就是滴慢些,出油少些罷了。他們還聽說,不光眉心痣一處收購松油,城里還有其他收購站,踮著腳尖等著把松油送上門。深夜掌燈,偷著割松油的不在少數(shù),漸漸壞了割松油的規(guī)矩。

        啞巴照樣埋頭挖紅薯,刨花生,把一些飽肚、養(yǎng)命卻又沒有松油值錢的東西貯藏到地窖里。

        眉心痣回到青龍泉村之后,在一個郁悶的黃昏,突然對啞巴娘說,想帶芬禾到城里看看。娘說閨女家,出遠門不大好。眉心痣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總該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啞巴都去過幾次了,輪也輪著芬禾了是不是。他作為長輩,帶一個晚輩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肯定不會有事,請大娘放寬心。娘心里是一萬個不樂意,嘴上卻說不出推辭的理由,只好問芬禾不去行不行。芬禾說,老早就想去。啞巴眉頭擰成了疙瘩。眉心痣一個哈哈兩個笑地打方圓,說快去快回,三四天就回來了。

        眉心痣言而有信,果然在第四天傍晚,帶著芬禾回到家里。連去帶回,芬禾只走了四天,一回來,只覺得院前屋后很陌生,雞屎驢糞刺眼又刺鼻。芬禾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城里好,城里人活得才叫人,天堂該是那樣兒的。

        萬畝松林彌漫著凋蔽氣息。

        第二年驚蟄,啞巴照樣在老松樹上劃上一道杠,想到只差一個杠就能娶親,只覺得心里美滋滋的。漸漸地,啞巴便樂不起來了,割過松油的松樹再也不產(chǎn)松糖,摘的松籽全是癟的,掉下來的松果比山核桃還小。多數(shù)村民對這種反應(yīng)不太上心,賣松油使他們富裕起來,隨時能拿錢到城里買回自己喜歡的東西。

        啞巴家變化最大,房子已經(jīng)翻蓋成小樓,家用電器一應(yīng)俱全。啞巴有酒喝有煙抽,芬禾越變越漂亮,越變越洋氣,遠村近鄉(xiāng)的人們都說芬禾是走下凡間的七仙女。

        芬禾最近一段有些反常,吃不香,睡不安,魂不守舍的。娘問了好幾次,她才說自己已經(jīng)長大,想到城里做事。娘以為她人大心大想逃婚。芬禾說婚事不會變,到城里做兩年事,不會耽誤圓房的。娘說城里人賊精,會動歪腦筋。芬禾說不怕,眉心痣叔叔當她的監(jiān)護人。有監(jiān)護人的女孩子不會有事。娘說人心隔肚皮,虎皮隔毛眼,不經(jīng)歷事兒,試不出好歹的。

        啞巴干著急,無法言語,眼巴巴望著芬禾和眉心痣走出山坳,一塊坐進越野車,蜜蜂般嗡嗡著,繞到山外邊去。啞巴從這天起,開始揪頭發(fā)跺腳。

        有人說,是眉心痣把松林的魂魄帶走了,偶爾一陣風過,某棵松樹就會吱吱嘎嘎地缺胳膊斷腿。娘說,是芬禾把啞巴的魂魄捎走了,丟了魂兒的啞巴一天到晚都有些恍惚,整個掉進

        酒缸爬不起來的樣子。松林人氣缺失,漫溢不出絲毫生機和活力,直指蒼穹的它們疲沓了,面對晨曦,不再吐納芬芳,不再有剛勁、俊逸的氣韻。

        啞巴醒了,醒在又一年夏天的早晨。顧不得伸懶腰、打哈欠,徑直去了灶間。他給娘比劃做夢了,還是那個奇怪的聲音弄得他夜不能寐。娘說自己也做了和他一樣的夢,夢里有陰陰濁濁妖妖怪怪的聲音,攪得她頭痛欲裂,五內(nèi)俱焚。

        一去不復(fù)返的芬禾揉碎了啞巴和娘的心,走的時候說得好好的,一定會回家看娘看啞巴哥哥,可一年多過去,連個口信也沒帶回來。家里剩下的兩個人,整天盯著一片半殘的松林,守著初具“現(xiàn)代化”規(guī)模的家,捱著鈍刀子割人的日子。啞巴多了一個毛病,大白天也拿著信號燈到松林里亂照,到山頂亂照。照累了回家,對娘比劃信號燈不管用,根本照不到他的芬禾妹妹。

        啞巴的腦子亂了,不光是在夢里,就連睜著眼睛,也能聽到奇怪的聲音。啞巴也曾尋聲找去,發(fā)現(xiàn)那是從心底發(fā)出的,時不時躥出來,惹他煩心。這一天,又聽到怪聲兒,啞巴一路尋到松林。仔細聽,除了風聲和著小蟲低吟,算得上萬籟俱寂。悻悻地回到家中,啞巴感到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咬嚙他的心。啞巴從頭到腳撫慰自己,撫到那個地方,手住了,他想到了芬禾,一個飽滿柔軟的身體撩起他萬般渴望。啞巴撲在芬禾的空床上,哭得抽抽噎噎,直到天明。再也看不到那張稚嫩的臉龐,清純的明眸,水仙般的身影??尥曛?,心底的怪聲兒才勉強消停。啞巴木然挪動步子,跪到娘的床前,啊巴啊巴地問娘,梳小辮兒的到底還回不回來了。娘說會回來的,估摸著快了。

        這天黃昏時分,一個女子拎一個血色珠光包,腆著大肚子,甩動酒紅色長發(fā)來到啞巴家里。

        娘親眼瞅著這個邁著八字步、滿臉孕斑的女子進屋,問她找誰。芬禾怯怯地躲著娘的目光,瑟瑟道:娘,我是芬禾。說完跪在娘的面前。娘簸著嘴唇,抬起手,好一會兒,無力地垂落。娘問她的肚子哪里來的,是不是那個長著眉心痣的業(yè)務(wù)員造的孽。芬禾點頭又搖頭,說那天喝了半杯橙汁就暈了,記不清后來的事。反正從那兒以后,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了,眉心痣叔叔也找不到了,住處找不到人,連電話也打不通了。芬禾說完,給娘磕頭,說自己悔青了腸子。娘罵:殺千刀的!

        啞巴回來,卸下柴草,看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反應(yīng)過來她就是變了形的芬禾妹妹,手里的砍刀突然滑落,砸在自己的腳背上,他捧著腳,發(fā)出狼一般的嗥叫聲。啞巴腳背有一條紅色的蜈蚣在緩緩爬行。娘和芬禾一塊上前扶他。啞巴用力甩開她們,跌跌撞撞進屋,拿腦袋把墻撞得咚咚響。

        秋風蕭瑟,松樹的斷裂聲此起彼伏,每時每刻都有松枝歸人土地,每時每刻都有樹根壞死。氣息奄奄的松林浮游著死亡氣息。

        村里人說要找眉心痣算帳,啞巴聽不得那三個字,臉膛憋成絳紅色,脖子伸直,直喘氣。眉心痣終于像山坳刮過的一陣鬼風,再也尋不著影兒。

        娘給芬禾接生了“小野種”。“小野種”像是知道活著不討人喜歡,不如死了來得明智,出生的第七天患三七風死了。娘把小東西和胎盤一起卷巴了,埋在龍王泉邊,剛擱下去,泉眼突然就不冒泡兒了,娘趕緊拾起來,嘆息道:不干不凈的,把龍王爺都厭惡得不吐水。

        眉心痣不像個殺千刀的,倒像個不怕死的,干了虧心事,一走了之,永不回頭也罷了,可他偏偏又跑進山來,完成站長下達的新任務(wù)。他對村民們說,這次來青龍泉的萬畝松林割松油,收購量大,時間緊,壓力大,競爭激烈,只能把頭茬兒漏割的和沒割徹底的再搗騰一遍,當然,尚未長成的松樹苗以及上了年紀的老松樹也得列入被割對象,不然的話,三噸松油斷是湊不夠的。

        眉心痣給村民解釋,多數(shù)松樹不是割壞的,是由于氣候變暖、空氣質(zhì)量變壞等多種原因造成的,當然,也不排除是它們自身出了問題。即使不割,松樹也會像人一樣會老死病死的。他指著許多割過松油,也依然健壯如初的松樹說:你們看好了,這些都是割過的,怎么樣,照樣生機勃勃吧。再看看這兩棵倒是沒割過,病怏怏的,一副要死不得活的樣子。實話告訴你們,以前我教的都是科學(xué)的整法兒,不會出問題。這次,情況有變,可以先不考慮“科學(xué)”二字,以不惜一切代價完成三噸松油為宗旨。好了,不想要錢的,就不要再割了;想要錢過好日子的,照常割,我高價收購,每公斤高出以前一倍的價格。

        安撫好村民,眉心痣當晚又到了啞巴家,諱莫如深地看著芬禾那張凄美的面龐,看著娘和啞巴憤怒的眼睛,默默從口袋里掏出一摞錢,十分誠懇地說:我是問心無愧的,帶芬禾出去是出于好心,介紹工作也是好心,還托了不少人,可問題是芬禾年少無知,分不清好人歹人,亂吃別人東西,把下了藥的飲料喝了那還不出事。遺憾的是,站長當時安排他到南方出了趟長差,等回來,聽說芬禾已經(jīng)自己回來了。眉心痣看到鄙視的目光多了疑惑的成分,繼續(xù)表白自己問心無愧,假如心里有鬼,也不敢再次進山,更不敢再見這家人。這些錢哩,留給你們,給大娘養(yǎng)老,給芬禾補身子,總歸是他的一片心。啞巴想把錢摔到地上,可一碰觸那摞粉紅色的紙幣,手臂沉得抬不起來。

        啞巴和眉心痣相對而坐,各懷心事喝悶酒。眉心痣反復(fù)對天賭咒,自己沒碰過芬禾一指頭,如果動過芬禾一根毫毛,就讓他死在陰山背洼里。芬禾站在暗處,狐疑地睇著眉心痣。

        眉心痣痛苦地呷了一大口酒,說他的日子最難過,這次是被站長逼進山的,要在半月之內(nèi)割夠三噸松油,談何容易。話又說回來,站長也是被人逼的,半年前,他已經(jīng)收了幾家松香加工廠和化工廠的預(yù)付款,不按時交貨是要罰違約金的。眉心痣是站長高薪聘用人員,端他碗,服他管,萬般無奈還是只能硬著頭皮進山。站長說了,愿意在原價碼兒上讓步,高價收購這三噸松油,還準備私自拿出一筆錢,獎勵這次割松油的村民。啞巴比劃許多松樹都被割死了,還做了一個仰面倒地的動作。眉心痣說:這次怕是顧不了松樹的命了,咱們不割,下一撥人也會進來割,不如先下手為強,能搶先賺就得搶先賺。就像你和芬禾的事,夜長夢多了吧,拖久了,啥都不是你的了。說到這兒,眉心痣掏出一個紅絲絨小盒兒,塞給啞巴說:這個東西你拿去送給芬禾,這叫訂婚戒指,往她無名指上一套,這輩子保準就跑不了了。這次突擊割完松油,趕緊完婚。明天哩,還是你家打頭陣,拿出點精氣神,在規(guī)定的十五天內(nèi),幫我完成三噸松油的任務(wù),我絕不虧待兄弟。

        啞巴攥緊金戒指,血紅著一雙眼睛,仰脖干了碗里酒,盯著芬禾的房屋。

        啞巴和芬禾沒白沒夜地割松油。啞巴總是只給芬禾一個背影,讓芬禾覺得背后架了一把刀,嗖嗖冷光撓得她手足無措。

        村里人手不夠,眉心痣從城里帶了一批人。誰累得受不了,停下來,眉心痣就會拿一疊鈔票到眼前晃,錢成了提神醒腦、興奮劑似的東西。

        最后三天,萬畝松林,割過一茬兒的要割,一茬也沒割過的更要割,不能割的,割過的,割

        過多次的,共同演繹一場“殺雞取卵”。每棵松樹都被榨成了干蛤蟆,滴不出半滴油汁的,也得榨出油渣。

        十四天時間瞬息而過,終于到了最后一天。說來鬼氣,三噸松油只差最后二十公斤。差二十公斤的油桶不滿,就不能算完成任務(wù)。站長這天夜里打電話給眉心痣,大聲嚷嚷著第二天必須交貨,就算挖根、剝皮,割下松樹的脖子大放血,也要裝滿每一只油桶,弄夠足悶悶的三噸。如果交不了貨,由眉心痣承擔違約損失。眉心痣連說知道了,一定能完成。眉心痣一雙充血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老松樹,最后,一字一句地說:站長放心,明天,我會按時交貨的。

        入夜,萬籟俱寂,眉心痣從帳篷溜出去,打著手電筒摸到老松樹下。老松樹像若干棵松樹一樣,被攔腰劃上了碩大的“V”,特大號塑料袋將其圍嚴實,直接滴進大鐵桶。畢竟是古松啊,千百年蓄就的精氣和血液一下子噴涌出來,瘋狂流進油桶。

        當老松樹再也挖不出一滴汁液的時候,最后一只油桶也終于裝得滿滿的。眉心痣長出一口氣,四下瞅瞅,擰上蓋兒,收拾現(xiàn)場,顫抖著聲音說:謝天謝地,總算夠了,日你媽站長,總算夠了!說完,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聽著松樹發(fā)出氣絕般的哀鳴,黑灰色落幕般的恐懼攥住了眉心痣的心。望著黛青色的山巒,眉心痣感到窒息,用囈語般的聲音說:老松樹啊老松樹,你不能怪罪我一個人。你作為一個一千多歲的老人,最清楚我是為什么才這么干的!

        并沒有任何回應(yīng),只有一座綠色木橋漸漸癱塌在玉龍泉上,發(fā)出吱吱嘎嘎的斷裂聲。

        夜再長,天終究要亮。望穿秋水般盼到天亮的眉心痣高興了,給村民兌現(xiàn)最后一筆松油款,就可以帶著滿心僥幸和滿車松油出山了。眉心痣坐在打頭的一輛車里,可車子嗯嘰了幾聲就熄火了,任憑司機把它祖宗十八代罵翻個過兒也打不著火。眉心痣不罵車,只罵司機是笨驢、蠢豬,今天如果不把車子修好,誤了大事,回去就炒了他。

        眉心痣沒心情在屋里坐著,困獸一般,在老松樹下躥來躥去,說要永遠離開這個該死的不毛之地。

        眉心痣簡單的愿望并沒實現(xiàn),他瘋了,瘋在這樣一個夜里。有人發(fā)現(xiàn)他鉆進松林,一絲不掛,用筆在腰間畫了一個“V”,綁了一只塑料袋,大喊:松油夠了,徹底夠了,三噸的任務(wù)完成了!

        眉心痣瘋得一塌糊涂的時候,村民發(fā)現(xiàn)老松樹死了,樹身徹底癱在河床上。

        村里老人搖搖頭說,八成是松樹精勾走了眉心痣的魂魄。抱怨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拿神松開割。

        村民都有些恐慌,三五成群地議論眉心痣的瘋與老松樹的死。

        啞巴握著酒瓶,在松林里找到眉心痣,硬把酒往他嘴里灌。眉心痣和啞巴酩酊大醉的時候,拉著三噸松油的大車終于駛出山坳。

        如血的殘陽把光芒投進松林,啞巴娘吃力地喊啞巴兒子回家。芬禾在一邊幫腔,喊啞巴哥哥回家。兩個女人的聲音高高低低地在松林穿梭,撞得枯枝亂搖。

        天地陷入沉寂。

        芬禾失神地攥著啞巴哥哥的定情物,朝松林深處跑去。松林給芬禾閃開一條黑色通道,枯枝敗葉紛紛掉落,偶爾砸在她的頭和肩膀上。芬禾是被一棵碩大的枝干絆倒的,她已無力起身,只能睜著山葡萄似的眸子,一雙疊映出啞巴哥哥憨厚笑臉的眸子,一寸寸爬行,朝著密林深處,緩緩地爬過去,爬過去,爬到再也撿不到一個飽稔松果的密林里去。她決意要把啞巴哥哥找回來,她只要啞巴哥哥和娘。

        責任編輯楊劍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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