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 力
1
黃姚的街巷用的是九宮八卦陣布局,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塊青石鋪街,三水環(huán)繞,四面有山,八條主路依山而行,據(jù)說從空中俯瞰,像一幅道家全真圖。屋舍大多兩層,黃墻墨瓦。黃的焦黃,烤煙葉似的;黑的漆黑,濕漉漉的,像墨汁。炊煙起來,在巷子里飄,一家又一家,連成薄霧。其間河水溪流無數(shù),河河相連,溪溪相通,源頭就是那三水:興寧河、姚江、珠江。
黃姚鎮(zhèn)最初建在北宋開寶年間,距今一千多年,當年的屋合樓臺早已不在,現(xiàn)在這兒住著六百多戶人家,一色的明清民居。
此地屬桂南,自桂林二百公里的漓江下游,廣西昭平的青山深處。
2
微雨。黃昏。長途車在鎮(zhèn)口停下的當兒,我恍惚著,正做第九個夢。聽說到了,黃姚到了。
石板路水淋淋的。街上沒燈,沒人。幾個說“國語”的臺灣人一同下車。黃昏更兼細雨,初冬時候,陌生巷里,一身疲憊,不由得叫人想立即尋個妥帖去處,歇息罷了。臺灣人簇成一小圈,像在商量,抑或等人。我們按計劃,尋金蘭居而去。
這里,看似一個普通的南方鎮(zhèn)子。路兩旁是店鋪,門面全不講究。夜色說話間就濃了,屋舍道路樹木遠山,都趕著要隱到黑暗里去似的。急忙四顧,哪里有什么黃墻墨瓦,錯落樓臺?
濕的石板路上,行李箱的輪子嘰嘰咕咕地叫,不好聽。網(wǎng)上說,金蘭居是夫妻開的家庭旅店,價錢不貴,溫暖清潔,讓人感覺賓至如歸。
一條寬路,往右邊去。是通向古鎮(zhèn)的路口吧?卻只見山。
天全黑了。沒有路燈的街上,看不清什么了,赫然發(fā)現(xiàn)右手邊的高臺階上,門扉大開,燈光雪亮——金蘭居到了。
男人小個子,笑容可掬;女人高個子,也笑容可掬。男人笑得呵呵呵,女人笑不出聲卻露齒,還露牙床。兩人都50多歲的樣子。女人眼睛美,長睫毛,烏黑眼珠,笑起來月牙似的那種,長臉厚唇,年輕時該是個敦厚美人。男人穿藍色運動夾克,肩上有紅白道子的,小碎步迎到門口,搓著兩手說來啦;女人穿深藍布褂,頭發(fā)朝后束得潦草,站在柜臺后頭不動,只笑。
小樓。旋梯。天井里橫斜著幾幅床單,紅白格子,藍白格子。女人說剛洗的,客房的單子。她領(lǐng)我們上三樓,去那個能俯瞰古鎮(zhèn)全貌的房間,一個看得見風(fēng)景的房間。
想起福斯特的小說《看得見風(fēng)景的房間》,“Room With A View”。
維多利亞時代的愛情。露西愛上喬治,貴族小姐愛上平民子弟。愛情是一只鴿子,騰身而起,超越一切。福斯特把地點放在自由的意大利,可見他要看見的不是一般風(fēng)景。小說是1908年寫的,在當時的英國文壇引起轟動,成為福斯特的代表作品。
露西和表姐住進佛羅倫薩的旅館里,她想要個看得見風(fēng)景的房間。喬治的父親好心腸,說拿自己的房間跟她換。露西由此認識了喬治,她有了一個看得見風(fēng)景的房間,同時看見了自由的愛情。此篇成為福斯特最優(yōu)美的自由愛情篇章,同名電影1985年于英國首映,得多項大獎,并獲得了美國獨立電影界的最高榮譽“獨立精神獎”。
福斯特講愛情故事,他說的可不只是風(fēng)花雪月的事。其實愛情就是社會,愛情就是社會的縮影。從前有羅密歐和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20世紀,有福斯特的露西和喬治、魯迅的子君與涓生;21世紀呢?有什么?是終于離異又各尋伴侶的湯姆·克魯斯和妮可·基德曼,還是終成眷屬的梁朝偉和劉嘉玲?
房門前一條細窄的走廊,朝右走五步,到陽臺,古鎮(zhèn)盡在眼底。說到底,這個房間還不是一個看得見風(fēng)景的房間。
把行李安頓了,出門找吃食。朝亮燈的地方去,大概有四家吧,“權(quán)二炒粉”、“古鎮(zhèn)酒家”、一家發(fā)廊,還有一家水果店。這樣走了一遭,決定去古鎮(zhèn)酒家。
朋友要吃炒粉。我先去古鎮(zhèn)酒家點菜。深一腳淺一腳,由“權(quán)二炒粉”去“古鎮(zhèn)酒家”,居然找不到了。但見路邊立一影壁,湊上去細瞧,是一篇清秀小楷寫就的古鎮(zhèn)歷史。忍不住好奇,匆匆瀏覽,但見四周漆黑,心中忐忑,趕忙轉(zhuǎn)身往回走,一邊想,就這么兩家店,怎么居然就走丟了?莫非是迷在九宮八卦里了不成?
北宋開寶年,黃姚還是一個荒草叢生的村寨。在今天中興街位置上的龍利寨只有兩戶土著人,一姓黃,一姓姚。北宋楊家將平亂到此,因不知地名詢問鄉(xiāng)人,得知此地以黃、姚兩姓為多,索性叫它“黃姚”。
黃姚建于宋代,盛于明清。那個時候,興寧河、姚江和珠江之水在此匯合。比如姚江,那會兒是方圓幾百里的漕運要道,西到桂北,東由桂江聯(lián)絡(luò)廣東。那會兒的黃姚是三江水路要沖,商賈云集,盛極一時。如今古鎮(zhèn)臨街的房子多是當時的商鋪,熏黑的木門扇上,常見一個圓洞,是晚間的售貨窗口。
人常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黃姚富,匪盜就來了。據(jù)說這是黃姚鎮(zhèn)布局奇特的重要原因之一。進來了,想出去,可不容易。鎮(zhèn)子用石頭墻圍著,東西南北四個城門,七個大閘門;幾乎每條街的拐角處都有門樓,門樓上裝著閘門,挖了炮眼;強盜來了不怕,落下閘門,縱然他有三頭六臂,亦成甕中之鱉。進村的頭一個門樓有名“亦孔之固”。這個“亦”大約諧“一”的音。這門樓構(gòu)造特別,是雙層防護,所謂“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
九宮八卦陣配以無處不在的閘門槍眼,神機妙算,天衣無縫,是誰以如此的遠見和巧工,在建鎮(zhèn)之初就防患于未然,實在費解。
漆黑的夜里想到賊,不由得心慌,好在古鎮(zhèn)酒家到了。并非九宮八卦作怪,只是走過了而已。
古鎮(zhèn)酒家,鎮(zhèn)上最講究的飯館。兩間小屋拆了中間的墻,成一間大屋;門還是四扇,洞開??吞美镏挥袃蓮垐A桌,隔老遠擺一張,寬寬綽綽的,不擠。電視高掛墻上,畫面模糊,演的是古裝電視劇,噼噼啪啪地打??课鲏σ粋€長沙發(fā),皮的,破的。一黑臉男人坐那兒,抽煙看電視;一瘦削老漢坐他旁邊。廚房間掛著門簾,不叫人看。
小陳殷勤站起,招呼我。那會兒我還不知道他姓陳。我照他的引導(dǎo),在遠離那二人的桌邊坐了,他拿菜單給我。我問哪個好吃,他答都好;問有什么特色菜,答曰沒什么特色的,家常菜。點小雞燉口蘑,他說沒;又點豆豉燒肉,還是沒??偹阌星嗖送枳訙⒍垢?、米酒。要了,喘口氣,朝對面的人看過去。
老漢朝我微笑。他白頭發(fā)剩不多,亮腦殼,人瘦削,氣色好。他說你們來旅游的?我說啊,您來吃飯啊?小陳從廚房間出來,大聲說:他來擺龍門陣。我說:半天沒聽你說話嘛,你跟誰擺龍門陣?老漢笑,扭頭瞧黑臉男人。男人掐了煙,也笑。他笑的時候,有點害羞,比剛才好看些。小陳出來介紹背景情況。黑臉男人是酒家老板,當過老漢的學(xué)生。老漢曾經(jīng)是鎮(zhèn)上的小學(xué)校長,姓古。一千多年過去了,姓黃姓姚的都不在了,現(xiàn)在鎮(zhèn)上的大姓是古。
就擺開龍門陣。古校長跟小陳,你一言我一語。這個說:你知道《茶是故鄉(xiāng)濃》嗎?那個問:你知道《酒是故鄉(xiāng)醇》嗎?他們的普通話鄉(xiāng)音濃重,我哪里分得出什么茶啊酒,什么濃啊醇的?只胡亂點
頭。小陳又說,那個阿蘭小姐,阿蘭小姐,你知道嗎?她走進村口的那個鏡頭里面,有我,有我。就一股勁兒指自己鼻尖。
我點頭,作夸張的驚訝狀,說是嗎。
他們又說張藝謀,張藝謀拍的那個電影,就在黃姚啊。隨后又是故鄉(xiāng)濃啊醇的,聽不真著。古老人說:我唱歌一次就通過了,他們都拍手啊。我慫恿他唱。其實根本不要慫恿,他喉嚨早癢癢了。他的事跡,在這里怕是早已家喻戶曉,沒人要聽了。
他唱《十二月采茶歌》。
天頂哪哩落雨仔呀彈呀
雷啰公伊呀
溪仔底哪哩無水仔呀
魚啰這個亂呀撞啰啊
愛著哪哩阿娘仔呀
不呀敢啰講伊呀
找仔無哪哩媒人仔呀
斗啰這哩牽呀空啰啊
大只哪哩水牛仔呀
細呀條啰索伊呀
大仔漢哪哩阿娘仔呀
細啰這個漢呀哥啰啊
大漢哪哩阿娘仔呀
不呀識啰寶伊呀
細仔粒哪哩干樂仔呀
較啰這哩賢呀翔啰啊
唱完,他害羞地笑,臉更紅了,瞧著我,像等評判。《中國傳世書法》評石濤的七言詩軸,說他“行楷隸相結(jié)合,卻又不失隸書之古樸遒勁?!驽磩乓?,天真爛漫……”古老人當然不可與清湘老人(石濤別號)同日而語,但那個古樸和爛漫或許相近,其實就是“老來少”。
老來少是境界。這個境界,不活到那么老,實難昧出。這個“昧”,就是《鎖麟囊》里薛湘靈唱的“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的“昧”——是體會,深深地體會。人若能將人生“昧”到那個地步,“老”到那個的境界,便成兒童,便成赤子,便成板橋先生的“難得糊涂”,便可成佛了。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心目中的兒童文學(xué)家或漫畫家往往是老爺爺老奶奶。比如冰心,我小時酷愛她的《寄小讀者》。其實她作那個文章的時候還沒結(jié)婚,是20多歲的姑娘,可我讀的時候一直把她當老奶奶,字里行間看見的就是那張高顴骨、厚嘴唇,慈愛的眼睛周圍皺紋深刻的臉。好像我希望她是那樣的,那個樣子讓我覺得可親。
還有張樂平。不知在什么地方見了他老年時的照片,認定那個樣子是三毛之父。看三毛,便想起他,禿腦門,圓胖臉,笑瞇瞇。三毛的樣子好笑,張樂平的樣子也好笑,是特別可愛的那種好笑,你覺得天生跟他是朋友,沒隔閡沒代溝,因為他是老小孩,他再老,心里還是小孩。還有丁聰,也是。
在我心里,這些人仿佛生來就是這樣子,50歲,60歲,或更老,從沒想過他們還年輕過。有一回看見冰心年輕時的照片,給嚇了一跳。青年冰心溫婉秀麗,而我更喜歡她年老的樣子。我想將來有一天能成冰心那樣一個老太,慈祥安靜寬容地看著孩子們,或者像張樂平,整天笑瞇瞇的,給孩子畫畫,也真好。所以說,老人做好了,是很有境界的,是能深入人心的。
《十二月采茶曲》的歌詞是我后來從網(wǎng)上查到的,據(jù)說原作者是唐朝宮中一位歌舞大師,名叫雷光華。他觸怒了唐明皇,逃到江西、福建一帶的深山里,隱姓埋名,當了茶農(nóng)。此一說大概通的,采茶戲早在宋朝就有了,源起于江西、福建,經(jīng)由廣東傳到桂南來的。
酒菜上來的時候,古老人要回去。我邀他喝酒,他擺手說喝得多了。他的學(xué)生站起來,不說什么,看著他離開。
門外的夜,黑的濕的,沒有燈光,他蹣跚走去。我的心不由得跟他出去,到外面清冷的夜里,再縮回來,便越發(fā)覺得這屋里的燈光暖和。
3
有一說,廣西黃姚古鎮(zhèn)人選中國最值得外國人去的50個地方。不由得想,那中國人該去中國的什么地方?日本有個諺語,“別人家的米白,別人家的花紅”,就是我們的“這山望著那山高”。其實,中國人真該好好看看自己這塊地方。用心看了,才知道什么叫地大物博,博大精深,才知道文化是進步了還是倒退了,然后再出去,就明白自己的長處短處,既不妄自尊大,亦不妄自菲薄,便是所謂見識吧。
果然就見到金發(fā)碧眼之人,T恤短褲,背囊巨大,走得可穩(wěn)。這樣子走完黃姚的八大景二十四小景,在奇峰聳立、溶洞幽深、清流環(huán)繞的喀斯特地貌中徜徉,我以為不能叫旅游,應(yīng)當叫修煉。
是一對年輕人。
想告訴他們把行李寄存在旅店,花點錢,晚上取走即可。一回頭,人家已經(jīng)進了金蘭居。金蘭居是網(wǎng)友推薦的旅店。我也是從網(wǎng)上知道,慕名而來的。這會兒覺得,世界小得方便。
小陳在鎮(zhèn)口等我們。昨晚說好了他當導(dǎo)游,收費三十塊。我說那你在酒店的工作呢?他說沒事,那是幫忙。我問你平時干什么?他說沒事。我笑問你靠什么吃飯?他也笑,咬文嚼字,說隨便找點活做,有什么就做什么。他努力把每個字咬清楚??刹?導(dǎo)游要說標準的普通話才對。
原想小陳是當?shù)厝耍瑫嘀佬┦?,其實他并不清楚,對于古跡的年代逸事更是一概不知,最熱衷提到的就是那個什么濃什么醇的電影,還有電影里頭的阿蘭小姐。逢到我提問,他大多茫然前顧,不置可否;實在逼急了,就很快地瞥我一眼,說這個,不清楚。可是他不大有愧色,似乎以為,他的任務(wù)就是把我?guī)У降胤搅耸隆?/p>
不用他帶我也知道,此地委實可愛。
奇峰環(huán)抱,蔚然深秀,是天馬山、螺峰山和真武山,雖稱不上崇山峻嶺,也別有意趣;茂林修竹,清流蜿蜒,數(shù)不盡多少溪多少潭。據(jù)說后來姚江水位降低,水路頹廢,黃姚也隨之衰落,漸漸為世所遺忘。
前面有人喧嘩,大聲感嘆:小橋流水啊,真正的小橋流水啊!北方口音,山東或東北??催^去,見一男子,紅衣白褲,長發(fā)齊耳,面目黝黑,身形魁梧,他身邊兩個女子,中年,穿著鮮艷。我們經(jīng)過,大家點頭。兩個女子正互相拍照。我們朝前走,發(fā)現(xiàn)男子跟了上來,搭訕。他說你們北京來的?我說是,您呢?他說青島,然后心有余悸地回頭看,說:她們也是北京的,想跟我一塊兒。我看他,等他下文。他看我,略躊躇,然后說,我沒。我笑了,問怎么了?他小聲說麻煩,那……人家大地方人,咱們伺候不起。我們都笑了。他脖子上掛著相機,看樣子設(shè)備相當專業(yè)。
我們分道而行。
司馬第是大宅,灰磚墨瓦,黃姚古宅階梯院式的代表。門前高臺階,上了臺階還有臺階;門楣上掛了匾額,金粉寫就“司馬第”三字。字體周正,筆意樸誠。金粉略剝落了些,卻不難看。這也是黃姚的好處——沒人來把它整得簇新——對于古跡,真是萬幸。
匾額上頭有方窗,紅漆的木條窗欄,漆也斑駁了;窗上沿到屋頂?shù)膲ι希瑢拰挼囊粭l圖案,色彩剝落了,看不出畫的什么。門前有拴馬樁。臺階兩旁,大塊青石壘就的臺子,給歲月磨蝕成墨黑蒼綠焦黃,而匾額下的對聯(lián)鮮紅耀眼。對聯(lián)用普通紅紙,句子不考究,貼在那兒有點不倫不類,倒是給這故宅添了些生氣。
郭家大院是另一處大宅,郭舉人的家,古宅平地院式的代表。沒臺階,平鋪直入。
門外一溜大笸籮,黃的;里頭曬的話梅,黑的。城里的話梅全是
袋裝的,“家樂?!背杏猩⒀b的賣,也是在玻璃盒子里,讓人想不起那果子是樹上結(jié)的,還是地里長的。陽光真好,曬梅干正是時候。就進去,問賣嗎?
院子里,前廳外頭擺了攤子,玻璃罐里裝滿話梅。朋友提醒我別買,怕不干凈,我卻涎水直流,顧不得許多,稱了兩斤,結(jié)果路上成了累贅。
廳堂深長,墻上貼了大幅人像,右邊這人,我認識。
他深眼鷹鼻白發(fā),鼻子下頭半個臉給花白胡子遮得嚴,眼神堅定,充滿正義和真理的精神。
你道他是哪個?馬克思。
照片下真寫著三個字:“馬克思。”馬克思像是黑白的,下頭貼一張黃姚宣傳畫,彩色的;再下頭擺了貨柜,柜上一長溜瓶瓶罐罐,是各種米酒藥酒補酒的樣品;柜下頭幾只籮筐,盛了茶葉;邊上,齊柜高,摞了大大小小的貨箱。馬克思像旁邊還有一張“大坳鎮(zhèn)征糧分布圖”,牛皮紙上手繪的。
我啞然失笑,回頭找當家的媳婦。小媳婦忙著賣貨,顧不上理我。
左邊墻,也有人像,比馬克思裝裱得考究,是配了框的,老翁老嫗各一張。老嫗是素描畫像,穿著農(nóng)婦模樣,臉頰瘦削,眼窩凹陷,嘴巴癟著,像已沒了牙,總是耄耋之年了吧?臉上卻有三樣?xùn)|西跟那衰老不協(xié)調(diào):腦門寬闊;鼻子挺直;鼻頭碩大,耳朵硬且厚。落款日:××甲申年五月二十日。
這個畫家不簡單,他能讓我看出老嫗耳朵之硬。人說耳朵硬的人有主見,相反的說法是“耳朵根子軟”,是沒主見的意思。這老嫗定是郭家最有主見有貢獻的人,不然她的像不會給供在前堂。
老翁是彩色照片,干部裝,分頭,滿頭華發(fā),從年齡上看像老嫗的兒子。
堂里就是青磚墻,中間石灰抹縫,也好看。問這倆人是誰,答日:家里老輩人。又問,掛馬克思像為什么?答曰:掛著玩兒。怕是布置這屋子的人不在,小媳婦對這些形而上的玩意兒顯然沒興趣。
前堂角落里,方凳架著木匾一塊,油漆脫盡,水漬斑駁,仿佛一塊舊鋪板,卻有四個灰白大字“稀齡舉案”,筆意蒼勁。這個卻有出處,說是道光皇帝賜給郭舉人,贊美他們夫婦年過古稀,依然舉案齊眉,情感篤好。據(jù)說原本是鍍金字,文革的時候,金粉給人刮了去。
道光不是一個有為的皇帝,我對他最早的印象來自于電影《林則徐》,那個昏庸無能,把林則徐委屈得不成樣子的“皇上”,真是氣死人了!趙丹演得好,他明眸傳神,或深沉或凌厲或溫柔或感傷,總叫人心動;一口上海普通話,抑揚頓挫;做派剛正而絕不臉譜化,是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完美結(jié)合,把史書上的“林大人”演繹得實可敬愛。
電影里,道光帝好像沒出現(xiàn),他只是一個巨大的陰影。免了林則徐的官之后,清廷跟英美法等國簽訂了五個不平等條約,《穿鼻草約》《廣州和約》《南京條約》《望廈條約》和《黃埔條約》,中國從此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
其實道光自幼好學(xué),天資聰慧,并非生來昏庸;作為皇帝,也很想有些作為。他曾整頓吏治,興修水利,復(fù)書院,查保甲。對于鴉片,他也是要禁的。可是面對洋人船堅炮利的威脅,他的心亂了,想茍活。這一想,鑄成大錯。
文學(xué)作品里常愛把皇帝寫成靠世襲得江山,因而生來不學(xué)無術(shù),是暴虐無能之徒。其實,你只要稍微動動腦子,就會發(fā)現(xiàn),那怎么可能?首先,皇族血統(tǒng)是精英血統(tǒng)。多少代了,跟皇帝結(jié)合的女人,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養(yǎng)育皇子更是國之大計。清朝的皇子從小就學(xué)騎射習(xí)武藝,更有精英知識分子當他們的老師,手把手地教。所以我今春游北京九大寺院的時候,處處見到清皇們留下的手書,康熙雍正乾隆嘉慶的都有,實在非常人筆力,或?qū)挷┬阊?,或蕭散樸拙,或端勁清拔,特別是康熙的字,后來的政治家無出其右者。
依我說,清末皇帝缺的不是智力,而是心力,是精神。一個朝代瀕臨衰竭,一種體制瀕臨崩潰,它的領(lǐng)袖會是什么樣子?要么焦慮悲憤拔劍自刎,要么無奈茍活困坐愁城。清末的皇帝大都屬于后者。光緒比他的前輩明白,他知道,死守舊制不行,不改革就沒有出路,可是天時地利人和都不是他的。他是籠中的雀兒,連自盡的力氣都沒有了,所謂時也,運也,命也。
清朝敗了,敗得窩囊。海明威說過:你可以殺死我,但永遠打不倒我。那是英雄的失敗,身體倒了,精神屹立依舊,比如項羽,英雄雖然氣短,卻是浩氣長存的。所以,清末的歷史,說起來,讓人憂憤滿胸,吃飯的時候,尤不能談。
道光跟我家卻有些淵源。我的外祖父愛新覺羅·毓運是道光皇帝五世孫。為這個出身,他委曲求全,委屈受盡。我在襁褓里給送到他家,由他和外祖母養(yǎng)育,直到10歲。文革期間,他身心遭摧殘,得了半身不遂,從此纏綿病榻13年,直到1980年辭世??伤莻€喜歡找樂的老頭兒。能下床了,就拄著我——他是這么說的,那會兒我三五歲,身高正好合適當他的拐棍一一去廠橋的小酒館,叫一兩白干兒、一小碟小肚兒(一種摻了淀粉的香腸),吃吃喝喝,跟人說說話兒。他叫我吃小肚兒,可小肚兒只有幾片,一下子就吃完了,我不敢多吃。
我叫他爺爺,不是姥爺,因為姥爺跟“老爺”諧音,不好聽。我對他的官方稱謂是黑頭發(fā)爺爺,是相對我的祖父鄭誦先說的。我叫祖父也是爺爺。為了區(qū)別兩位爺爺,就有了黑頭發(fā)白頭發(fā)之說。
黑頭發(fā)爺爺器重我,他跟人說:倫子(我的乳名)這丫頭,將來是個大材料。真不知道他這器重從何而來。我這一生,怕是要辜負他了。
1983年他去世,我在外語學(xué)校上高中,住校,媽媽沒告訴我,待我知道,他已成青煙一縷。那以后我多次夢見他,瘦削的臉,深凹的大眼睛,在窗戶那兒看著我,不言語。納蘭性德有詞日:“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里,沒人知?!闭f的可不正是這個?
誰知道在黃姚會想到外祖父?他辭世25年,我已經(jīng)不那么想他了——我以為。可是現(xiàn)在,在這個陌生的偏僻所在,看見跟他相關(guān)的人名一一說來相關(guān)得實在并不緊密——卻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來。為什么呢?并非因為那個相關(guān)的名字或別的什么,而是我該想起他了。思念是生命的一部分,它跟生命一起成長。說人來自塵土,歸于塵土,是對的。所有的生活和記憶,點點滴滴,就是塵埃,看得見或看不見,被器重或被忽略,其實都在那兒,堆積重疊,慢慢地,使人越來越接近生命的本質(zhì),越來越不懼怕死亡。
有人哼著曲兒進來,抬頭,見一老翁,樣相跟照片上的老翁有些像。我瞧他,他瞧我。他先說話,說來旅游的?我說是。又問哪里來的,我說北京。他說北京我去過,就大聲唱起《我愛北京天安門》,歌聲不算清朗,倒也悠揚。他喜歡顫音拖腔,把“太陽升”的“升”字唱出了京劇的婉轉(zhuǎn)。我笑問您是郭家人嗎?他說不是,我來看看。
郭家大院有主宅、庭院、拱門、天井、書房,我給拱門拍照,他躲開鏡頭,可沒耽誤唱;我出了拱門,他跟著我,說我還會唱好多
歌,這個你聽過嗎?又唱《洪湖水浪打浪》。我說您不上班嗎?他說上班,我在對面酒鋪,你來看看。
對面一圈簇新的仿舊店鋪,所謂古商業(yè)街。酒鋪里清靜,跟郭家一樣,一色青磚鋪墻,細條木搭就的頂棚,涂深棕色漆;柜臺貨架桌椅,全是原色木頭,黃中泛白。窗邊有長貨架三層,擺滿酒壇,大約三十多壇,每壇都貼了菱形紅紙,上寫“酒”字;柜臺正中也貼了一張?zhí)貏e大的。架上有米酒,我問:你的米酒甜嗎?他不言語,掀開柜臺上扣了鋁鍋的網(wǎng)籃,舀一勺,盛在紙杯里給我。
甜香沁人心脾!我當下買一瓶,又跟他討酒曲,他先說不賣,聽說要30袋,才說我這里沒有了,得去郭家拿。你等我。就跑回郭家去了。
酒曲也是上好的,我回來用它照酒釀做法,多發(fā)酵兩天,真成了,只是比他的酒略苦些,卻更香,過濾后是不透明的白色汁液,所謂瓊漿是也。一次聚飲而盡。
4
小陳提議去看古樹,說是《酒是故鄉(xiāng)醇》里拍過的。
老榕樹瓔珞垂掛,根干嶙峋,樹根在地面上裸露糾纏堆積,像老人手背上虬曲的血管,樹干都給它頂歪了,斜著身子。樹干的下半截滿是洞洞眼眼,掏空了似的。青苔由根往干上蔓延,碧綠。旁邊的寶珠觀里探出一棵龍爪榕,枯渴猙獰,走近了看,居然有簇簇嫩綠新發(fā)。一邊老得猙獰,一邊嫩得柔美,正是老樹新發(fā),生命實在讓人感慨。它的身后,翠竹千竿,風(fēng)吹過,沙沙如低語。這一天,11月15號,正是北京城里來暖氣的日子。
古樹是黃姚奇觀之一,有龍爪榕、龍門榕、變色榕,還有一棵榕,樹根盤在巨石中間,不沾土地,只靠汲取空氣中的水分和石頭上的塵土,居然活了千年,稱“千年石上榕”。榕樹不大,精致奇特如盆景。
還有一樹叫“睡仙榕”。傳說何仙姑醉酒后靠在樹上小憩,樹順勢而倒,樹干幾乎平臥地面,正好讓仙人躺臥。何仙姑為何醉成那樣?有一說她成仙之前,也曾為情所困。元代馬致遠曲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边@些年,坊間多有情感專家專著之類,特別針對青年和婦女,好像這兩個人群最易為情所困。看看何仙姑就知道,要想不為情所困,除非成仙,別無他法,老天爺也幫不了她,只能讓樹通靈性,倒下來給她睡睡,睡醒了,還是得自己面對生活。
小陳忽然貓下腰,朝樹根上爬,站穩(wěn)了,嘩地拉開架勢,定格——身形矯健,眼神凌厲。我大笑,他保持姿態(tài),說拍照吧。見我拍好了,他下得樹來,拍拍衣裳,說我剛才那個叫××拳,《酒是故鄉(xiāng)醇》里頭有我這個鏡頭,就在這棵樹上。我笑說真不簡單。他見我笑,也跟著笑。在帶龍橋前的空地上,他又表演了“二指禪”。我這回信了他的功夫,真不是吹的。
“且坐吃茶”該算個亭,在橋邊上。橋叫什么,可說不上了。在黃姚,有山必有水,有水必有橋,有橋必有亭,有亭必有楹聯(lián),有楹聯(lián)必有匾額。
說起亭臺樓閣,想到的總是飛檐翹角、琉璃彩瓦之類,是頤和園景山北海里的風(fēng)景,總歸是精致有余。黃姚的亭,卻不同。飛檐翹角是有的,卻只是墨瓦青磚。
亭子不大,三進的,這也是頭回見,有青磚石柱三對,每對柱上刻有楹聯(lián)。進門處這副曰“別有洞天藏世界,更無勝地賽仙山”;中間這一進的屋頂上懸了匾額,淺綠的底子上金字四個,“且坐吃茶”,筆意清雅樸誠,跟“司馬第”匾額上的字體仿佛相似,不知是否出自一人之手。這副匾據(jù)說是乾隆年間舉人林作揖題的。“坐”字左邊的“人”字寫成了“口”,大概是要多吃些茶的意思吧。
此亭非彼亭,跟皇家園林的亭臺不一樣。不僅如此,此亭還不光是給人觀賞的——它大有用處。
亭子里坐滿了人。前頭擺個攤,賣小玩意兒,白頭老翁守著;中間坐一堆人,像兩家或三家,男人女人娃娃全在。一家正剝玉米,一家在往個大盆里擺弄面粉什么的,再有一個戴眼鏡的老漢,口叼煙卷兒,懷抱肥美嬰兒一個,也當算是一家。盡里頭一進的臺階上頭,好像一個廢棄的佛龕下,坐著三個老頭兒,正說話兒,弓腿的屈背的翹腳的,形態(tài)各異,悠然自得。
忽然間看見熟人,是金蘭居的老太太。
老太太是男主人的娘,九十多了。我并沒見過她人,只看過照片,在金蘭居前臺后面的墻上。照片用光講究,老太太昔日風(fēng)韻盡現(xiàn)。男主人說,是來旅行的攝影家拍的。
這一見,就是面熟。
我看她,她也看我。我說大娘,您是金蘭居的?她點頭說是,笑容可掬。她白發(fā),瘦削,好看,是跟我外祖母一類的女人——再老,也有女人的嫵媚和雅致。我跟朋友說老太太的來歷,給旁邊兩個北京來的大姐聽了去,她們慫恿我:跟她照個相!她們聲大,給老太太聽見了。我抬眼看她。她收了笑容,朝我擺手,搖頭,說不照相。北京大姐悄聲說,給她點錢準行,她是跟你要錢呢。
我本不好給自己留影。人跟自然放一起,總是遜色;跟人呢,則要看緣分,強求是最沒意思的事。
曲徑縈回,幽深巷里,黃墻墨瓦之間忽見一農(nóng)婦趕牛而來;小窗蕭墻,柴扉半掩,轉(zhuǎn)過巷口,墻上出現(xiàn)勞氏宗祠的路標,一路尋去。
黃姚大姓各有宗祠,共11座,一般占地都在400畝左右。門前有石階,門廊寬闊,人大門兩旁是廂房,正中一個大天井,兩旁小花園。天井正面,正堂高闊,安放先祖牌位和祭品。明清時候工匠多是湖南人,所以各姓氏宗祠建筑風(fēng)格基本一樣,都是磚石結(jié)構(gòu)。
勞氏宗祠令人難忘,不因古人,而因今人。
影壁背后的墻上排列大幅紅紙若干,上書《男勸孝歌》《女勸孝歌》《治家格言》《西江月勵志歌》,還有一張《二○○七年九月初九日勞氏宗祠大祭祀支出明細》。
《女勸孝歌》這樣說:
……勸你們,閨女們,聽從父母。說一件,依一件,莫逞性情,起要早,睡要晚,伺候人,聽使喚,時時盡心。在家中,無多日,還不敬愛。到那時,嫁出去,追悔不能。方才說,你原是公婆家人。你丈夫,常在外,做他生意。公婆老,要望你,老年人,飯不多,菜要可口。舊衣服,勤洗曬,補綴停勻……
《西江月勵志歌》說:
貧窮莫怨,小富由勤,妄想莫起,想亦無益。古人結(jié)交為結(jié)心,此心堪比石與金。今人結(jié)交為結(jié)口,往來歡娛等著酒,但有小事失相酬,從此生嗔便分手?!?/p>
下頭的釋文說:
這一首《西江月》表明世上絕對沒有真心實意的知心好友,只是表面上掛著有名無實的知心知己而已,勸告世間朋友們,切不要因一時之信賴,誤認知心知己……
正堂廊下一把竹躺椅,坐上去,抬頭,只見空中交錯的屋檐,形狀如斗。
5
我們邀小陳一起吃午飯,請他帶個好去處。他說去古家飯店吧,就在我家不遠。朋友說,那你不邀請我們?nèi)ツ慵铱纯?他笑了,說好啊,我家里亂。我們說不在乎。他說,那就先去我家?
去他家經(jīng)過一宅院,紅門石鼓,相當考究,我提議給他照個相。
他怔一下,害羞地問:我?我點頭,指了石鼓,叫他坐那兒。他坐下,靠著門框,翹起二郎腿,目光茫然。
小陳家是二層新磚樓。古鎮(zhèn)里很少見這樣的新房子,一般新房都建在鎮(zhèn)外。這是黃姚人的聰明,古鎮(zhèn)舊貌才得以保存。
鍋臺在二層,樓梯的拐角處。陳家女人頭發(fā)蓬亂,面色憔悴,小兒汲著鼻涕在她膝前身后摩挲。我們上來。小陳不言語,她也不言語。我說這是你愛人?小陳含糊其辭地“啊”了一聲,說我們陽臺上去看風(fēng)景。女人低頭,往灶里添柴,半掩的鍋蓋冒出濃濃的白霧,水開了。
陽臺在屋頂,俯瞰四周的黃墻墨瓦,這一片相當破敗,已經(jīng)沒人住了。我感嘆說,這么舊了,不能住人了。小陳不屑地說當然不能了,他像是很為自己家的新房子驕傲。
近午的陽光真亮,照著那焦黃熏黑,特別極端的兩種顏色,可是奇怪,卻叫人心里安靜。那兒曾經(jīng)有過生活——人、聲音、炊煙、水沸騰時的白色蒸汽,現(xiàn)在沒有了,都過去了。無常是什么?無常就是變化。一切都在變化,有在變成無,無在生成有;有中存無,無中生有,《心經(jīng)》里說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這個意思吧。
古家飯店在坡上,靠山面水,客座設(shè)在竹廊里,通透的,擺四五張桌子,在鎮(zhèn)上,算規(guī)模最大的。對面的池塘不小,碧綠,據(jù)說夏天生滿蓮花。
老古迎出來。他典型的廣西莊稼漢模樣,五十上下年紀,人瘦小,高顴骨,笑容厚道。他讓我們隨便坐,大聲叫拿菜單來。應(yīng)聲來一個老婦,六十開外模樣,臉色灰黃,灰衣灰褲,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雙湖藍的半腰兒雨靴。老古說:我老婆。我暗驚,想:這大概娶的是大媳婦。
聽說有家養(yǎng)的菜園雞,我們點了小雞燉口蘑、豆腐釀。魚沒了,要到市場去買,作罷,要了肉丸湯、青菜、糍粑什么的。在座的除了小陳,還有一個鄉(xiāng)親,是頭天在市場附近認識的。那天他帶我們找到農(nóng)貿(mào)市場,吃了黃姚大湯圓。
黃姚湯圓是黃酒的顏色,紅糖和的面,泡在紅糖水里,碗底沉著些炒米粒,也微黃的,看上去蠻滋潤的一碗,可惜味道單一,只有紅糖餡,太甜。
老古女人抄了單去了。老古卻不忙著去燒菜,待著,跟我們閑聊。我問他,您愛人跟您誰年齡大?答曰同歲。又問:是自由戀愛啊?答曰:是同學(xué)。又問她叫什么名,答曰叫陳平。耳東陳,和平的平。小陳不大插嘴,顯得茫然疲憊。我猜他大概想回家歇著了,后悔剛才不如付了他錢,現(xiàn)在這樣,好像抓人家人質(zhì)似的,非讓人陪著吃飯等著拿錢。
幾個男人聊,我走到廚房去。陳平在灶臺后頭殺雞。難怪她顯老,苦累的活都是她的。我說怎么是你殺雞啊,叫古先生來吧。她抬頭看我一眼,滿面疲憊,說他?
宅子相當大,進門處正蓋房。老古的兒子找了工人來,增建客房呢。我說那叫兒子來。陳平連頭也不抬了,嘆氣。里間有人,是大師傅。我說古先生說,你們家有老房子出租,能看看嗎?這話像引起了她的興趣,她抬頭,眼里有了些生氣,說我把飯煮上,就帶你去,房子有的。
這么陡峭的樓梯,上下一趟就頭昏腿顫了,陳平卻如履平地,一邊囑咐我小心。她拿鑰匙開了門。名副其實的老房子,開間不小,霉味很大。房間除了床和電視,沒別的陳設(shè);床墊裸著,沒鋪床單,床墊的塑料包裝還沒拿下來。
她站在這房里,顯得貼切,房子跟她,都朽了。她說就是沒有衛(wèi)生間,不方便。
衛(wèi)生間我剛?cè)ミ^,在屋后。夜里如廁,要先走下陡峭樓梯,穿過整條走廊,再下一段樓梯到地面,轉(zhuǎn)到屋后那個沒燈的坡崖上——難以想象。她說,所以再蓋幾間,有衛(wèi)生間的。這個便宜,你要住,30塊一夜。
說話間,菜好了。上菜的,是個養(yǎng)眼的人兒。
古家兒媳,重慶人,臉兒水嫩,個兒高挑,身量兒比丈夫還猛出一分,笑的時候,露出粉嫩的牙床,模樣明媚。我又好奇了,問人家這邊日子好不好。人家說,他們一家,很好的人。這里沒有重慶發(fā)達,可是我在這里很開心,想回重慶就回去看看。兒子也過來打招呼,顯然客人不用他管,他管的是更要緊的事。他說想把房子改造了,再包了屋前的水塘種蓮藕賣。他話不多,有限的幾句話里多次出現(xiàn)兩個關(guān)鍵詞:“規(guī)?;?、“市場化”。
大家吃起來。不知為什么,小陳和那個昨天特別多話的鄉(xiāng)親都默默的,只吃飯,或笑。有人喧嘩著進來,喊餓啦餓啦,店家有酒有肉,端上來啊!
把眼看去,竟是紅衣白褲的那位。
他也認出我們,像是很想加入,我才躊躇,他開口道:合一塊兒吃吧,怎么樣?
請他入座,互通姓氏,他姓趙。
老古在一旁,又加了一副碗筷。我給他倒茶,說您一個人旅行啊?他一邊謝我,一邊說啊!那個“啊”底氣十足,說:獨來獨往慣了,我喜歡自由,一年有多半年在外邊,到處走。說著拍拍胸前的相機,說拍照。我問拍什么?他說拍風(fēng)景。我笑說那您家里人沒意見啊。他又“啊!”,然后說:有啥意見啊?錢一個不少給他們。
不便問,這個“他們”是誰。
我說:您這樣家里都沒意見,不簡單。他不言語,夾一塊雞肉吃了,忽然說話。他說的話嚇我一跳。
他說,不過我肯定有女人,而且不是我老婆。我這人挺有女人緣兒的。我笑說知道,剛才那倆大姐不就愿意跟您一塊兒走?他不屑地笑,說那不是,我說的女人不是這個含義。我笑問是什么?他說愛情。我更笑了,問您認為有愛情一說?這下打開了他的話匣子,由愛情的真實性講到他婚外的戀情、婚姻、兒子、父母,總之他老趙是好人一個,有不當之處,請大家原諒。可謂振振有辭。
老趙給我們說他的故事,然后談人生。
他說,活著為了什么?很多人,你看他活著,實際上就是行尸走肉啦,早死啦,只不過沒埋!大家笑。他正色道,真的!這個事兒我想透了,一個人的精神可能40歲就死了,沒激情沒追求沒希望了,那不跟死了一樣兒嗎?可是他的肉身子,可能80歲才入土。
我說:您是說40歲死了80歲才埋?
他說可不是嗎?要那樣活著不如死了,你說呢?
我說是。那您說,怎么才能讓自己一直真活著呢?
保持激情啊,他說,永遠都得保持激情!
我笑說:您家外有花,保持激情,您家里那枝花呢,怎么辦?
他怔住,沒想到遭我如此質(zhì)問,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就喝湯。喝完湯,說小鄭,你是姓鄭吧?我說是,他說這個問題,有點復(fù)雜,怎么說呢?我提出離婚,可是她不愿意離呀!
這是如今眾多男性面臨的問題。女人,竟然如此無奈嗎?
那您女朋友呢?我問。她愿意等您嗎?無止境地。
他又躊躇,吃菜,說,她很想有個家,跟我有個家??墒乾F(xiàn)在這個情況,我給她自由,我不能拖累人家,再說我也怕結(jié)婚。
——那她怎么說?
——她哭了。
——她找別人了嗎?
——到現(xiàn)在為止,沒有。
——要是她哪天告訴您,她
要跟別人結(jié)婚了,您會怎么樣?
——我肯定會祝福她。
——心里呢?會高興嗎?
老趙再一次躊躇,吃飯,咀嚼,含著米飯說嗯,可能……會難受。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
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
一個人的生命應(yīng)該這樣度過
當他回首往事,
不會因虛度年華而悔恨,
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
這是保爾·柯察金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吟誦的詩句,曾經(jīng)激勵了無數(shù)青春的心靈?;厥装雮€多世紀,世事變遷,有如滄海桑田,那個曾被一代人奉為榜樣的保爾,是否虛度了年華,荒廢了青春?
那老趙呢?還有,我們所有的人呢?我們,該不該為自己的生命負責(zé)?
老趙說他當晚就要離開黃姚,老爹八十大壽,全家在青島聚,要趕回去。于是碰杯送行。他背上相機、背包,挺了胸脯,跟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拱手說保重保重,常聯(lián)系,很有點壯士一去的意思。
6
“仙人古井”是一個長方形泉水池,中間隔成兩半,前一半又分成兩個池子。泉水冒著泡,從一個池子里翻騰而出,這是飲用水池;接著,池水被導(dǎo)入旁邊的方池,這是洗菜池;然后,水流向后一半三個并排的池子,這是洗衣池。最后,這些水又由這三個池子流到河里去了。幾個池子既彼此相連,又互不污染,水流由清向濁,設(shè)計結(jié)構(gòu)實在聰明。鎮(zhèn)上早通了自來水,婦女們卻還是喜歡在這兒洗衣洗菜。
古井對面,一個模樣標致的女人擺攤子賣豆豉。黃姚豆豉有名,我上去講價,她硬是分毫不讓。作罷,要走,看見熟人,老古的媳婦陳平,還是穿著那雙湖藍的雨靴,洗菜呢。
希臘神話是把神擬人化了,行事全由七情六欲做主;中國的神都是人變的,喜好也跟人相仿。比如七仙女,她也喜歡這個方格子井。傳說每逢農(nóng)歷七月初七的正午,她就會翩然下凡,專門到古井來洗個澡。井水沾了她的身子,就有了靈性,喝下去祛病健身、延年益壽。至今鎮(zhèn)上人還會在每年的這天正午,挑一桶水回家去,放著,慢慢喝。此水長年不腐,可謂神水。給古井冠以“仙人”二字,也是這個緣故。
黃昏了,在鎮(zhèn)子里徜徉?,F(xiàn)在真明白“徜徉”這個詞的含義了,就是這樣漫無目的無拘無束,卻不是心無旁騖,而是若有所尋。尋什么呢?那些橋啊亭啊寺啊廟啊祠堂啊宅院啊,都籠在黃昏的霧里頭,顯得不真實。所謂如夢如幻其實就是似曾相識,那個不真實的不可信的正是我們向往已久的。夢是什么?夢是心中想啊。
經(jīng)過小河,跨過小溪,穿過竹林,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巍峨矗立的所在。竟是座大戲臺。一看便是古物。后來查了,說戲臺建在明萬歷初年,400多歲的年紀了,是桂南地區(qū)僅存的幾座古戲臺之一。
戲臺是亭閣式的,單檐木柱磚瓦結(jié)構(gòu),平面呈“凸”字。頂棚上懸一橫匾,上有三個金色大字,“可以興”,跟“且坐吃茶”一樣的字體。查了,果然出于一人之手,清代黃姚舉人林作揖。八根大柱,前臺兩對柱上有對聯(lián),一副曰,“聞其聲樂則生矣,不妨既竭耳力;觀其色人焉瘦哉,正須繼以心思”;另一副曰,“鑼鼓喧天,管弦悅耳,共慶清平樂;霓裳曼舞,羽曲高歌,齊呼可以興”。想必這對聯(lián)也出自林舉人之手,前一副比后一副有趣。
黃姚是個怪地方,亭不似亭,戲臺不似戲臺。我印象里,戲臺總是頂熱鬧的,色彩斑斕,花里胡哨,好像那樣,才跟鑼鼓喧天相配。
此戲臺卻一色青灰,基座由大塊青石板圍砌;飛檐墨瓦;木柱上兩副白底黑字對聯(lián),雅逸誠樸,很是脫俗。
戲臺鎖了,不能進,只能繞著它轉(zhuǎn)啊轉(zhuǎn),實在喜歡。就想起一件事。
我有個表姨,專好給人做媒。我小時生得清瘦,又安靜,朋友少,只喜讀書畫畫聽音樂,我媽總擔(dān)心我嫁不成。媽跟表姨無話不說。表姨領(lǐng)悟了,就操心起我的事。介紹一個,不成;又一個,還不成。表姨就問:小倫你想找什么樣兒的?我笑說不知道。表姨急了,說那怎么能不知道啊,終身大事啊這可是!我說見了就知道了。表姨笑了,說那表姨一定給你找個滿意的。表姨是藥劑師出身,不通外文,后來到日本發(fā)展,當了日本制藥公司駐中國代表,業(yè)績斐然,衣錦還鄉(xiāng),是兄弟姐妹里最成功的。以她當時對我夸下的??趤砜?,她做這一行是合適的。
看見了,就知道了。很多事都是這樣,大到尋伴侶,小到買衣裳,條件是說不清的,見到便知。夜色漸濃,眼力實在不濟。上邊那副對聯(lián)說,“聞其聲樂則生矣,不妨既竭耳力”,我是——既竭眼力而不見了。
后來在資料上看到,說此戲臺不僅雕梁畫棟,還很實用。前臺地面鋪火磚,后臺三側(cè)有火墻,臺面木板跟地面架空,形成音箱的效果;從前,臺底四角還放大水缸,來增強共鳴。所以人說,黃姚戲臺唱起來,十里之外,可聞其聲。
古人云:“腹有詩書氣自華?!闭f的是人。說那人所用之物呢?似也可行——黃姚多讀書人,只清代就出過11位舉人,它的戲臺也就依了看戲人的志趣,與別處的不同,愛天然,去矯飾,有可愛的書卷氣,加上歲月的點化,實在好看。
正感慨,見一人影匆匆而來。竟是老趙。他沒趕上去鐘山的車,又回來了。他一路小跑,說車走了正好,太多地方?jīng)]看了,得趕快,天要黑啦。說著,就消失在往河邊去的窄路上。
我們也去溪邊,該回家了。有棧橋從岸上通到水里,水中一步一石,直到對岸。夜色漸濃,風(fēng)聲乍起。過了河,回頭望,只見樹影幽暗之中河水變成深藍色,似乎深不見底。柳宗元在《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中寫: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p>
景象何其相似!有釋文說,柳宗元敏感到小石潭的境遇與自己仿佛相似,不由得感慨憂傷,神與境違,無心賞景而去,更含蓄地表現(xiàn)了他光明磊落的胸襟和積極干政的志趣,云云。我以為實在牽強?,F(xiàn)在的文學(xué)釋文似有八股之風(fēng),好像每一篇章里必尋出些政治意義、社會作用。其實自然就是自然,托物言志是有的,但未必像今人解釋得那么簡單直接。不如告訴今天的讀者,在這些描繪自然的美文中,實在多有可意會不可言傳之物,若想領(lǐng)會其深意,怕是要親歷一次才好。這樣,或許會多些崇尚自然之人,少點庸碌乏味之徒吧?
風(fēng)蕭蕭,此地凄神寒骨,不可久留,我也隨古人,記之而去也。
7
吃罷晚飯,去發(fā)廊洗頭。老板是廣東女子,小個兒,精明到骨頭里的樣兒。她說她不是老板,老板不在。
發(fā)廊三個人,大工阿宏也是廣東來的,卻不像廣東人,生得白凈周正;一個洗頭女,家在鎮(zhèn)上,叫阿花,長發(fā)披肩,T恤牛仔,打扮不艷麗,女學(xué)生似的。問還在上學(xué)嗎?答曰早不了。問幾歲,答曰十六。為什么不上學(xué)呢?答曰不喜歡。那喜歡什么呢?不答了,只笑。老板娘在一旁怪笑道,喜歡什么?喜歡嫁個大款,整天玩!都笑。
看這阿花,一副清純模樣,小小年紀,就混跡江湖了。古人云: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其實有些人不曉得自己的麗質(zhì),也不看重自己的麗質(zhì),所謂自暴自棄者是也。
說話間,有人來了。此人高喉大嗓,聲音仿佛劈柴,刀刀刺耳,跟阿宏說話,打架似的。我問怎么了,吵架嗎?老板娘大笑,說吵什么架?他們在聊天。他說的是壯語,正說他兒子結(jié)婚的事。他聽見我們說他,改用普通話。
此人姓古,壯族,跟古家飯店的老古一個祠堂的,是遠近聞名的大款。女老板說他家有好幾輛車啊,好多房啊,那現(xiàn)金有多少我就不曉得了。姓古的談興未盡,接著說他兒子的婚事。他要在這兒,討個說法。
阿宏說你兒子才十八,怎么就逼他結(jié)婚?古漢子說,時候不早啦,他出去了,就不會回來。我要在他出去之前,把種留下,傳宗接代,然后他走他的。
都笑。又問,女方怎么說?答曰,她有什么說的?聘禮都收了,還說什么?女老板說你給多少聘禮啊,讓人家獨守空房。古漢子說怎么守空房,她愿意跟他走就走,我孫子留下就好。女老板笑說你這個人啊,沒人性。
洗頭吹風(fēng)肩部按摩,一共八塊。完事,去“逼真照相館”取相片。
照相館跟金蘭居隔幾個鋪面。街上黑著。我倒也慣了,心里安詳?shù)煤?。?zhèn)上巴掌大地方,這兩天全給我走過了。熟門熟路,就到了門前。
照相館里點著燈,不亮,老板和他女人在矮凳上坐著吃飯。一張小方凳權(quán)當餐桌,在中間。兩人吃一條魚,沒別的菜。女人熱情,說一起吃吧。
網(wǎng)上介紹黃姚,說這里人熱情,會邀你進家吃飯,一天管三頓的都有。來了兩天了,沒遇見。
他不言語,只笑,干瘦的臉上劃出好長的“貓須”。放下筷子,到柜臺后頭去。
女人跟我搭訕,說昨天拍的啊?我說是。女人說,我們這里相紙很好的,彩色印出來特別漂亮。我說我拍的是黑白的。女人愕然,說你是搞藝術(shù)的?我笑。
搞藝術(shù)的人就是這樣的,她說。
通向里間的門簾給風(fēng)吹動了。里間黑著,沒點燈,是攝影間。
我來,全因為這個店名,覺得“逼真”二字實在用得有趣。
昨天我來,是早上九點多,他正上門板。我說怎么才開門就關(guān)啊?他說有人等著,你晚點來可以嗎?
下午我去,他在。
照相館不大,兩邊墻上掛了好多樣片,還有資質(zhì)證明、業(yè)務(wù)范圍之類的,都整齊地鑲在鏡框里。他能照結(jié)婚套片、婚禮照、護照像、身份證像,還能做婚禮攝像。
我問能照黑白的嗎?他抬頭看我,眼神疑惑;低下頭,再抬起,說行是行,現(xiàn)在誰還要黑白的?我說我就是要老式的那種,你知道嗎?就是50年代人照的那種。他不置可否,說來吧。
攝影間進門右側(cè)一個二尺見方的鏡子,鏡前一小桌,有梳子吹風(fēng)機之類。對著鏡子梳了頭,領(lǐng)扣系嚴。他讓我在背景布前坐,并不指導(dǎo)我左看右瞧,抬下巴扭脖子,只說坐直,然后喀嚓幾下,說好了,看看吧。
是數(shù)碼相機。畫面里,此人衣裝嚴謹,正襟危坐,神態(tài)有點怪,想笑不敢笑的樣兒,眼睛顯得太大。不過,挺清楚。
他說你選一張。我叮囑他,照片上別忘了印上逼真照相館字樣。他點頭,說嗯。
他將一個小紙袋遞給我。相片四沿切了小花邊,右上方一行細小的花體字:黃姚鎮(zhèn)逼真照相館。
嗯,蠻地道的。
8
說早上7:30公車會在金蘭居門口停。沒有站牌,亦無時間表。男主人不笑不開口,說沒問題的,一定有車。
早早的,去對面的“權(quán)二炒粉”吃飯。
街上,炊煙初起,紫的,薄霧似的,有淡淡的柴火味。
才剛起火,就來了客人,女主人慌忙準備。
米粉用自家做的風(fēng)干腸炒了,加點碧綠的小青菜,只是油大了,我看著膩。朋友大叫美味,悄聲跟我說,真的好吃,你幫我問問她,愿不愿意去北京給我做飯。我啞然失笑。就那么問了。女人手在圍裙上擦擦,說好啊,想去北京啊。旁邊坐著她的婆婆和兒子。婆婆五十開外,也說好啊,北京好啊。朋友說是真的,我真的想請她去,您同意不同意?婆婆笑說我們一家人就靠她了。我問你先生呢?答曰在外邊。問在外邊干嗎呢?答曰做生意。女人生得粗壯高大,臉兒黑紅,特別“旺家”的相。一問,果然不是本地人,從北方嫁過來的。
我以美酒贈友人的時候就想起黃姚,很實在地想——黃墻墨瓦,曲徑縈回;酒家宅院,柴扉半掩;竹樹環(huán)合,蔚然深秀……
清人沈復(fù)在《浮生六記》里說:“……名勝所在,貴乎心得,有名勝而不覺其佳者,有非名勝而自以為妙者,聊以平生所歷者記之?!?/p>
此言深得我心。
2007年(丁亥年)11月游黃姚
2008年8月5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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